想那流云一片片

吳晶潔

人的一生，能有幾件值得反復咀嚼之事?又有幾件值得駐足回首瞑目而思的時刻?

每當夜風乍起、日照無眠的時刻，我的思想都不由自主地回到一個遙遠而奇特的瞬間，企圖再度獲致千金一刻的生命體驗。

那是我第一次讀流云。

黃昏時許，太陽咔地一聲落入地縫。我躺在青草地上，舉頭看飄逸的流云，飛翔的青鳥，枕著嗖嗖的風聲，嚼著淡淡的青草，那一刻，我放縱自己的思想。

就在那片天空里，我讀到了流云。

有一點預兆，那個美好的時刻是驀然降臨的——或者準確說:是我突然感悟的。

一片一片的流云，在廣闊無垠的藍天生長，讓人撲朔迷離，心旌搖蕩振奮，嘆為觀止。慢慢地，白云流弋到我的懷中。一縷縷溫柔的觸覺，撫摸我的肌膚，真有“蕩胸生層云”之感，溫柔寧謐，清新而神秘。藍天，白云，清風，歸鳥，宛若一幅絕妙的山水畫。那一瞬間，我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動征服了。

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大愉悅，大快感。

黃昏的暮色蒼涼，四周且無比寧靜。

鄉間的原野格外的旖旎了。遠處，有母親的喊叫聲似白云在飄蕩。

人間的糾紛，世事的喧囂，肉體的疲乏，心胸的淤積，眨眼之間，隨風遠遁了。

那時那刻，我覺得周圍靜得出奇，廣袤的天地之間，唯有那來自時間之外的流云，那千姿百態的流云，悠悠晃晃，來去無定。

我不禁微合雙目，身子也輕飄飄的，仿佛也隨白云而流浪，融進藍天深處。透明的清風絲絲沁入我透明的靈魂，在云里翱翔，穿梭。我逼真地感到腳下生風，腋下似生了雙翼，稍不留神，便會化成流云，隨風遠飄，羽化登仙……

就這樣，有生以來第一次讀著流云，只不知讀懂了沒有，許是半懂不懂吧?它像一條古老的河流過我的眼前，而成為一個深邃的謎，卻又給予我豐富的情思與悟性。

我愛流云。

我愛這啟示的流云。

多年以后，我常想起那天臥于草坪，看云卷云舒的一幕，曾多次獨去郊外，放松入靜，讓自己與云合而為一，而終未有得。

于是，便生孩提時的奇想:在當年那個奇異的景致時，為什么不能化為流云，能升能落，能沉能浮?永留它的來去無定的感情?想來不覺失笑無語，逃避現實，消極遁世，終不可能。但不活得像流云自由自在，多一份輕松，少一點沉重，多一份淡泊澄澈，少一點憂郁煩悶?

(雷頤摘自《大時代文學》199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