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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化肌體上的傷痕

2003-06-15 13:30姜洪源
絲綢之路 2003年6期
關鍵詞:王道士洞窟膠水

姜洪源

蘭登·華爾納和他的助手霍拉斯·翟蔭費盡全力爬上卵石遍布的斜坡,進入黑城遺址的東門之前,他們沒有料到,這座馬可·波羅時代的城市已經被先期來過的俄國人柯茲洛夫和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挖掘得所剩無幾了。

不過,也不是一無所獲。幾枚西夏銅幣、幾塊陶瓷碎片、一方6英寸大小的壁畫,被他們小心翼翼地裝進了行囊。僅這一小塊兒壁畫就夠華爾納興奮一陣子的,雖然它不是在墻壁上發現的,而是意外地從城墻半腰的一個洞穴里掏出來的,拂去表面的沙塵,色彩依舊鮮亮。在此之前,美國的任何一座博物館還不曾有過一件中世紀的壁畫,就連畫在絲絹或紙張上像樣的畫像也很少有。華爾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下一步就是敦煌了?!?/p>

此刻是1923年11月額濟納的沙漠之冬。連日來天氣異常寒冷,支在戈壁沙漠上的帳篷,此時雖然可以擋風,卻無法御寒。華爾納和翟蔭,還有一位在燕京大學物色的充當翻譯的中國學生王近仁圍坐在終日不熄的駱駝刺燃起的小火盆前,檢查著隨身帶來的化學膠水、棉紗布、繩子和用不遠處干涸沼澤地上的蘆葦編織的葦席,計劃在路過肅州時再做幾口箱子。自7月份從北京啟程以來,他組織的這支福格藝術博物館中國考察隊已經艱難地跋涉了幾千英里。華爾納深知,論時間的優勢,他是無法與斯坦因和伯希和相比的。這兩位是席卷敦煌文書和中亞古物的暴發者,姍姍來遲的他把目標定在了中國西北的美術品上,瞄準了敦煌壁畫。他很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么,但這些對他又是一個巨大的問號。此行能如愿以償嗎?好在腳下的黑城離敦煌已經不算遠了。

1924年1月21日,在翟蔭雙腳嚴重凍傷不得不退出考察后,華爾納堅持到了敦煌。敦煌縣長已經接到肅州鎮守使的通知,于是華爾納得到了一餐豐盛的筵席。飯后華爾納便迫不及待地前往莫高窟。到了洞窟,守窟的王道士恰好去敦煌城化緣了,但這絲毫沒有使華爾納的行動受到妨礙,他一頭鉆進那些布滿壁畫的洞窟里。一連10天,除了吃飯和睡覺,他幾乎沒有離開過洞窟。他被眼前這座只有很少幾個西方探險家曾經看見過的沙漠中的偉大藝術畫廊驚呆了。那些1 400年前的畫工們留下的精美絕倫的人物形象,有的神態雍容地列隊行進,有的靜坐在盛開的蓮臺上舉手祝福,有的陷入深深的沉思,有的則處于更高層次的心無所思的涅狀態。華爾納心里暗暗驚呼:“這正是我費心猜度的神佛,他們確實存在著!”

是的,置身于這座古代的佛教殿堂,親眼目睹了東方藝術的精品,這位出生于馬薩諸塞州坎布里奇小鎮上的已過不惑之年的美國人,內心很難平靜。當他1903年從哈佛大學畢業,并于同年進入本校讀研究生時,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加入了一個由美國人首次倡導的中亞考古活動。這個美國人叫彭普利,他誘發了華爾納考古的好奇心;而另一個日本人岡倉覺三,則試圖把華爾納培養成從當時的亞洲弱國攫取文物的高手。1906~1909年華爾納追隨岡倉覺三在日本留學的那段時間,就盯上了東方文明古國的藝術品,設法將中國文物攜出境外的欲望一直在煎熬著華爾納的心。華爾納于1913年曾來過中國,游歷了上海、開封和鞏縣,當他繼續西行時,西安古老城墻上的那扇大門擋住了他的去路。白朗的義軍封鎖了這條路,他的敦煌夢遂成為泡影。而此刻,輝煌的敦煌壁畫就在他的眼前。

他環顧四壁,壁畫的顏色已有五成消褪了,冬季的太陽從洞窟外射進的光線非常微弱,畫像顯得模糊不清。這是一個古老的神佛世界。昔日的那些信徒們早已離它們遠去了,而它們卻沒有逃離塵世。它們靜靜地棲身在高高的洞窟里,是那樣的高深莫測,那樣的意味深長。華爾納后來在此行的考察記實《在中國漫長的古道上》一書中敘述說,這一切“使我幾乎無法使自己帶著批判的眼光從事研究”,“現在我才第一次意識到為什么我會遠涉重洋,跨過兩個大洲,邁著沉重的步履,送走那令人疲憊的數月時光”。他站在一個洞窟的中央,雙手深深地插在衣袋里,內心發出了喟嘆:“我是一個美國人,而且并非佛教徒,但在以主耶酥紀元的一千九百二十四年,卻領受了一次神佛的顯圣……”神佛在壁畫上依稀閃光,表情肅穆平靜,眼角與嘴角似乎微微含笑,傳達出一種慈愛與超然,一個個在他面前閃過。這是所有佛教寺窟里最富有情感的場面。華爾納把手試圖伸向壁畫的那一瞬,多少有些猶豫。他突然也覺得,這雙手正在開始干一件盜竊的罪惡勾當……

他把目光投向了一些壁畫,上面有火熏與刀刻的痕跡,那是1920年9月原沙俄七河省軍區阿年科夫的殘部被迫越過中國新疆的邊界,被督軍楊增新繳械后遣置在敦煌莫高窟時所為。這些俄國士兵們在洞里盤鍋造飯,把團隊的番號和個人姓名涂抹亂畫在壁畫上。這時,有三個蒙古族百姓從華爾納的身邊涌進洞窟去拜謁神靈,其中一個斜倚著身子,用滿是油污的手掌撐在一幅9世紀的壁畫上;另一個踱到繪有壁畫的墻前,懶散而好奇地用指甲摳那幅壁畫的裂片。當他們在狹窄的甬道里并行而出的時候,老羊皮襖大面積地摩擦著洞口的一排神像。華爾納冷眼旁觀良久,再也按捺不住了:“這就足夠了,我所要進行的任何心懷虔誠的試驗都被賦予了正當的理由?!北M管莫高窟籠罩著的神秘氣氛讓他敬畏,但攫取壁畫的貪欲依然對他產生了強大的誘惑,而且越來越強烈。他本來就是帶著剝移壁畫的膠水來的!他只是需要找到一個說服自己行竊的理由??吹竭@些,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行為具有某種義不容辭的“正義感”。想到美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博物館將因為他的“壯舉”而增添東方壁畫標本,他的猶豫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華爾納貪婪的目光在壁畫上掃來掃去,就像他的日本導師岡倉覺三教他要超過斯文·赫定和斯坦因,攜走更多文物時的那種目光。華爾納于當日在莫高窟給他妻子的信中寫道:“不用說,我就是折頸而死,也要帶回一些壁畫局部。我的責任就是豁出命來,在這個很快將要變成廢墟的遺址中,盡最大的努力去挽救和保護任何一件東西。很多世紀以來,這個遺址一直處于平穩安定的狀態,但是現在它的末日就在眼前了?!比A爾納罪惡行徑背后的理由是何等的冠冕堂皇!

王道士返回莫高窟后,華爾納立即就剝離壁畫之事與王道士進行了交涉。華爾納從衣袋里掏出75兩銀子交到王道士手里。王道士覺得這樁交易很合算:賣掉一些墻上無甚大用的壁畫,用這些銀兩實施整窟修寺的計劃,這是為佛寺做好事。王道士甚至為自己的妥帖計劃生出幾分得意。華爾納爬上梯子,開始剝離壁畫。在動身來中國之前,他曾到專門研究意大利壁畫技巧的哈佛大學助教丹尼爾·湯姆生那里學習噴膠技術。他的剝畫技術看上去訓練有素,頗為熟練。起初,他還是有點擔心,擔心周圍的信徒們不答應,給他找麻煩。他只是在夜里用布蓋在壁畫上偷偷摸摸地干。后來,他干脆撩起蓋布不計晝夜地干開了。他把用來固定顏料的無色藥液涂在墻上,片刻之后,又把經過加熱的膠水涂到壁畫上。盡管他事先作了充分準備,但還是出現了料想不到的麻煩:洞窟內的溫度在攝氏零度以下,他難以判斷藥液在凍結之前是否已經滲透到了墻皮里面;還有,加熱到沸騰的膠水幾乎無法在凝固之前涂到垂直的墻面上。他蘸著膠水往壁畫上涂刷,滾燙的膠水像糖漿一樣滴灑在他仰著的脖子以及頭發和衣服上。而后,在他揭剝的時候,手指經常被膠水粘在了一起。洞窟內墻的構造是粗糙的礫巖,表面涂抹了一層0.5~2英寸厚的草筋泥,上面粉刷著一層白灰。在白墻上,壁畫用普通的水彩顏料繪制。最初,他試圖從最松動的地方入手,將墻皮撬下來,但即使十分小心地用鋸子切割或用鑿子敲出一個槽來,都沒有成功,不能控制較大的彩繪泥墻片以保全較完整的畫像或細部。后來,他只有嘗試采用哈佛大學博物館專家推薦的技術,用整整五天時間,把壁畫一片一片剝了下來。他后來回憶說:“這樣的剝離,談不上完全失敗,但也談不上完全成功?!?/p>

數日后,一輛破陋的騾車離敦煌遠去了,在茫茫戈壁上吱吱嘎嘎地緩慢東行。車上,被剝移的壁畫仍牢牢地粘附在浸有膠水的棉紗布上,用毛氈裹著夾在兩塊木板之間。除此之外,一尊唐代半跪姿菩薩像在床單和毛氈的纏繞中靜靜地躺在被木板捆住的壁畫旁邊。這是華爾納的另一收獲。華爾納緊緊地跟在車子后面,衣衫不整,面容不修,迎著肆虐的漠風跋涉在歸途中。

就這樣,莫高窟內十幾平方米精美的壁畫永遠地從它的原地分離了。在中國人眼里,華爾納以卑劣的手段剝移壁畫,而成為20世紀前半葉來華考察的外國探險家中最臭名昭著的一個。今天,當我們來到莫高窟的這些洞窟前,面對被切割和掠奪的殘缺不全的壁畫,仿佛看到,中華文化完美肌體上的一塊塊傷痕仍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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