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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相信上帝

2004-02-11 11:38湯馨敏
視野 2004年12期
關鍵詞:老莫平江造句

湯馨敏

如果真有上帝,在那個瞬間,上帝到哪里去了?他又干了些什么?

記憶里的那些日子似乎都有著白慘慘的陽光。我們躲在房子的陰影里玩。他們偷我爹種在屋角的煙葉用老報紙卷著抽,嗆得咳嗽,就找我麻煩,柱子把草屑揉進我的頭發里,“鼻涕昭”在我的肚子上練拳頭。我哭了。聽到我哭,八歲的老莫會飛快地從隔壁跑出來,把他們打跑。

那一年我五歲。

在那一群小伙伴中,我和老莫是一對另類,被他們欺負,不被他們喜歡。他們叫老莫“撿來的野孩子”,因為老莫一歲時被他平江的父親以幾擔谷子的價格轉讓給我堂伯做兒子。他們總是沖著老莫喊:“你這個撿來的!你這個爹娘不要的!”他們攻擊我是因為我五歲了還說不圓很多話。他們叫我“大舌頭”。

我從來不叫老莫“撿來的”,他也從來不叫我“大舌頭”。我們同病相憐。

我上學的那一年老莫終于從他爹手里討齊了學費,我們成了同學。學校外面種著很多月季,老莫經常趁人不備揪下一朵,撕了花瓣拋在風里玩。

學校有一口井,午間的時候我們口渴,一窩蜂跑去舀水喝,惟一的一只碗在他們手里傳來傳去,總是傳不到我手上。關鍵時刻,老莫會很武斷地把碗從別人嘴邊搶過來,給我,等我咕嚕嚕喝完,上課鈴響了,老莫什么也來不及喝。老莫總是埋怨我動作太慢,害得他喝不上水,但第二天搶到碗后,仍會讓我先喝。

外面放學的路上有一片菜地,種著黃瓜。嘴饞的時候,老莫和我潛伏在草叢里,我放哨,他偷,得手后,他會飛快地在衣服上擦擦,攔腰折斷,把靠花蒂的胖胖的那一頭給我。

老莫對我好,是因為我會幫他造句。老師讓我們用“越來越”造句,老莫造:爸爸越來越打我。老師說不對。老莫再造:媽媽越來越不喜歡我。老師還說不對。老莫就讓我幫他,我造:學校門口的月季花越來越漂亮。老師居然說“好”。老莫從此討厭造句。

這時候我堂伯的親生兒子已經三歲了,他喜歡騎在老莫的肩上抓老莫的臉,老莫很不喜歡這個弟弟。

三年級時,一個操著平江口音的男人來學校找老莫,并給了他10 塊錢。老莫說那個人可能是他的親爹。他把錢藏在墻壁的磚縫里,除了我,老莫誰也沒告訴。10塊錢,那是一個大數目,可以買一屋子的爆米花。我慫恿老莫買東西吃,老莫不同意,要一直留著。

我最終沒熬得過零食的誘惑,提出向老莫借一毛錢,老莫猶豫了三天才給我一張皺皺的角票,我跑去買了一小包芝麻餅,給老莫一個,他死活不要,他怕吃了餅我就不還錢了。我后來又陸陸續續找老莫借過錢,買過薄荷糖、冰姜、綠豆糕等,那些零食滋潤了整個乏味的小學時代。后來一算賬,不知不覺里,我居然借了老莫5塊3毛錢!我嚇了一跳,只好把數學競賽得的鋼筆和筆記本賣掉,又偷偷在媽媽的床下拿了幾毛錢,才還清老莫這一筆巨款。

小學畢業的那年暑假,村子里有了第一臺電視機。每天晚上,老莫和我搬著凳子走一里多山路去看電視,看那里面的人唱歌跳舞打擂臺。老莫很興奮,說:什么時候我也上上電視!老莫還不知道他爹已經打定主意不讓他讀書了。

我繼續讀書,而老莫沒有。這個暑假因為老莫他爹的一個決定,我和老莫的命運拉開了距離。

老莫包攬了家里大部分農活,農閑到城里打工,他給弟弟交學費,并建了一棟樓房。就在他以為可以功德圓滿地戀愛結婚時,他那個在父母溺愛下變得飛揚跋扈的弟弟回來了,要他滾出這個家。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平江的女子,面都沒見,老莫就答應了。老莫愴然“出嫁”的那天,村子里的人坐了三輛汽車去喝喜酒。老莫在村里人緣極好。

四月初,我和老莫在街上不期而遇。他在一家汽車美容公司上班,月薪800元,吃免費盒飯,住在門面里。老莫看上去神采飛揚,他說女兒一歲了,看見人就笑,女兒一天的笑比他這么多年加起來還要多,為了女兒能一直笑下去,他心甘情愿出來洗汽車。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老莫。幾天后的電視新聞報道了一場火災,因液化氣起火在凌晨一連燒了六七家門面。在遇難者名單里,我赫然看見老莫的名字一晃而過!筷子從我手中滑落。老莫終于上了一次電視,但卻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多年前無意識的一句話竟成了讖語。

我站在洗車公司燒得黑乎乎的門面前,無法想像,在生命的最后,我的伙伴老莫曾做過怎樣的掙扎。

從那一天起,我不再相信上帝。如果有上帝,老莫遇難的那個瞬間,上帝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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