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妊娠

2005-07-13 04:12孔德鵬
長江文藝 2005年11期
關鍵詞:苗子支書麥子

孔德鵬

1

苗子弓著背,就像是她手里的那把鐮刀,彎彎的似一抹上弦月,不時從云層間探出好奇的頭,又慌忙躲了進去。而鐮刀起處,陽光從頭頂直直地落下,落在苗子的臉上,苗子的臉便透出一片粉紅,汗水雨一樣從苗子臉上淌下,滴落在大片大片被苗子割倒的麥上。

男人踮著一只腳,一瘸一拐地走到苗子跟前,將一個軍用水壺遞過去,男人說,歇歇哩,苗子,喝口水再干。

苗子瞥男人一眼,又埋下頭,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豬,伸著長長的大鼻子,覓食似的一路哼哼地往前拱著。

男人看苗子一會兒,將水壺丟在苗子腳邊,又回到自己的地方,提了鐮刀刷刷割起了麥。男人下了力,可鐮刀就像他那只瘸腳,總也拉不開拴似的。男人埋頭割了一陣兒,抬頭去看,苗子像一朵粉紅的牽?;?,從渠邊爬上來,爬到麥穗上,遠遠地朝他笑著。男人一屁股跌在地上,伸手一摸就摸到了他剛剛丟下的那把水壺。

苗子揮著鐮,忽然一刀摟空了,苗子一個前趴,險些撲到刃上,忙用鐮拄了地。風迎面撲來,苗子感覺身子一輕,才發現是割到了地頭。苗子就坐在了地頭上,呼呼地喘著粗氣。陽光一無遮攔地落在苗子臉上,映得苗子頭暈目眩,苗子便避開了強烈的陽光。遠處的天空有一片云在輕輕蠕動著,長長的微卷著毛發,就像三月里她從村長手里領到的那頭豬,一身粉白著。苗子的心思便遠了。

男人光著膀子走過來,手里還拎著那把退了漆的軍用水壺。

苗子的嘴巴蠕動著,但看到男人一張陽光般燦爛的臉,苗子只是咽了兩口唾沫,一張臉又云遮月似的垮下來。

男人說,我知道你一直記恨著我,不該把那頭豬賣嘍。

提起豬,苗子的鼻子就冒了煙,翻著眼皮白男人一眼,負氣似的扭了身子。

男人蹲下來,燃了支煙,吧噠吧噠地吸。煙霧里,男人的嗓子眼就冒了火,男人憤憤地說,苗子,你想想,那是豬嗎,一千三百塊啊,怕是豬八戒也沒這價錢,按8塊一斤計算,扯雞巴蛋,你去街上問問,生豬肉才幾塊錢一斤?

苗子撇了嘴角,冷冷地說,那時候的豬價就這么貴,就這樣,麥子家養豬場的豬不也是都給縣里買完了?還從別縣買了些,而且也不單單你寶庫這樣,全縣哪個村不是這樣?

男人梗了脖根說,我只是不服,像往年那樣將扶貧款發下來,多好,偏偏弄出個孝子背老娘去找相好的,還說什么扶貧要扶根,不是扯蛋是什么?

苗子的目光就刀子似的戳在了男人的臉上,你沒得本事,倒學會了埋怨人,我問你,那是你的錢嗎?要是沒這扶貧款哩,你不照樣過日子。

男人望了苗子,不急不躁地抽他的煙。苗子就奇怪了,若在以往,她如此一說,男人必定會黑了臉拂袖而去。苗子就訥訥了去看男人。男人的目光從苗子臉上移開,順著麥穗頭上的虛芒往遠處看,見支書還立在地頭上和麥子的男人說話,男人就對著一地的麥子說,剛才支書來找過我了。

苗子一下子給男人這沒頭沒腦的話說懵了,看看男人,又順著男人的目光去看,苗子就看見了立在對面地頭上的支書,支書正一手叉了腰,一手夾了煙,似是看見了苗子在望他,叉腰的手就舉起來,朝她揮了揮,苗子的目光里就滿是了古怪。

男人喉頭動了動,咽下一口唾沫,忽然對苗子笑了笑,伸手又在苗子的肩上拍了拍,放心吧苗子,等過秋時,我一定讓你再買一頭豬仔來喂。說罷,男人就站起來,握著鐮刀往麥地走。

那壓在衣柜里的錢,苗子就是閉了眼也知道是幾張,可男人的話卻如拉滿的弓,苗子在迷惑了一陣之后,終于明白過來,男人是在拿香餑餑來安慰自己哩。苗子便暗自嘆了一聲,一顆心兀自潮潤了,仿佛苗子此刻臉上那被風幾近吹干的汗,干巴巴地透著幾分涼。

2

窗外的夜濃得似一把苞谷粒,一掐就掐出一股嫩汁汁來。窗內,苗子側身躺在炕上,一手輕輕拍了女兒小桂,一手拄了頭,苗子輕輕哼著兒時從娘那里學來的曲調,小桂的眼睛便撲打撲打眨起來,一如兒時娘掌在桌上的那盞油燈。

男人還沒有回來,苗子的眼里也漸漸生出了幾星燈花。小桂已經睡去了,肚皮一起一伏的,打出均勻的呼嚕,如那塘邊為夜露打濕了喉嚨的蛙鳴。苗子望著熟睡中的小桂,眼里的燈花便閃了閃。苗子又想起了那頭豬,那頭看起來瘦不拉嘰的豬,竟有二百來斤,那一定是長滿了沉甸甸的腱子肉的。苗子不由得輕輕喟嘆一聲,它怎的就不吃食哩?男人曾說,它是吃慣了豬廠的飼料,就像是吃慣大魚大肉的富人,你再叫他去吃玉米面貼餅子,他肯么?

苗子望著屋頂上那枚燈泡虛散出來的昏黃的光,目光竟漸漸凄迷了。

男人像突然而起的一股夜風,從屋外卷進了屋內。苗子從炕上起來,端了飯要去熱,男人就攔下了,苗子又要去盛涼飯,男人就一臉紅光地搖了搖頭。苗子收拾了碗筷,再回到屋,卻發現燈已然給男人熄了。苗子走到炕沿,男人正躺在炕上,夜火一樣明明滅滅地吸煙。苗子就穿過煙霧上了炕。

男人說,苗子,我決定出去掙錢了。

苗子瞥男人一眼,淡淡地說,行了,你不要哄我了,我也就是說說氣話發發牢騷罷了,外面的錢就那么好掙?

男人噴出一口煙,聲音里也多了幾分顫動,下午支書來和我談了,我也去崗南老六家看了,難道你就不曉得嗎?老六在城里釘了三年鞋,臥磚北屋就在崗頭蓋了三間。

苗子的一顆心便兔子似的在胸間撒起了歡兒,但苗子還是撇了嘴說,我曉得,我怎么會不曉得,可同行是冤家,老六賊精個人,就肯帶了你去?

男人忽地從炕上坐起,目光凜凜地望了苗子,他老六可以把我寶庫的臉當屁股使,可是他可敢不把支書的屁股當臉看?這事情,原本就是支書牽的線哩。不等苗子發問,男人又說,你不要忘了,支書的老婆是我未出五服的嬸哩。

男人的話如一枚細長的銀針,只輕輕一挑,苗子眼里的燈花便落了。苗子就旺旺地燃了火苗去照男人那張黑亮亮的臉。男人就吸了煙,把滔滔的話月光一樣鋪了滿屋。苗子眼里便恍惚了,似有無數的螞蚱從男人體內蹦出來,蹦成一塊塊紅磚藍瓦,將男人和苗子的四周壘了起來。

月光水一樣漫進屋,漫到炕上,漫得男人和苗子一身的汗濕,似剛從水里投洗過未曾擰干的內衣內褲,滴滴答答晾在了炕上。

苗子臉上淌著水,也淌著紅磚藍瓦樣的喜悅,苗子咻咻地說,啥時候去哩,得過了麥收吧?

男人抹了把臉,目光就堅定了,男人說,不,明日就走,老六家的麥子早收了。

苗子一下子就怔了,似木樁給男人牢牢地釘在了炕上。

須臾,苗子騰地從炕上爬起,一把抓了男人的手臂,你腿腳不好,要么,就別去了,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就這樣將就著過吧。說了,苗子就雙眸漾漾地去看男人。

男人說,說好了的事情怎么可以不算哩,況且,到年底縣里來收購扶貧豬了,咱好歹也得買一頭回來補上,賣給咱是8塊一斤的市場價,到時候再買回去,還不定咋樣子哩。

男人凝重的臉色一下子感染了苗子,苗子的臉就土灰了,輕輕地嘆了一聲。

男人看看苗子,忽然陽光般笑了,你不要亂想了,我是出去掙錢哩。伸手拍拍苗子的肩,男人又說,你不是一直想養頭豬仔哩,等我從城里掙了錢,你就買兩頭,一頭交了公,一頭就留下,過年時殺了吃,你不是頂愛吃下水哩,還有個小桂。

苗子望了對面小床上的小桂,小桂依然打著均勻的呼嚕,似躲在墻角的蛐蛐吱吱地叫著?;剞D頭再看身邊的男人,苗子的雙眼便潮濕了,那只抓男人的手越發抓得緊了,抓得男人一條手臂生生地疼,但男人忍下了,苗子的手勁兒卻是由心而發,似抓了未擰干的衣服,用力擰著。

男人輕輕哎了一聲,去看苗子,男人就從苗子的眼里看到了小巧玲瓏的自己,星星一樣在鋪滿了月光的小屋里明亮地閃爍著。

3

男人走后,苗子的心里便十月的石榴樹樣掛滿了沉甸甸的心事。田里,家里,一樁樁一件件的事齊刷刷襲上苗子的心頭,苗子就像一只無頭的蒼蠅團團轉著,稀里糊涂地忙了一陣,要下地了,小桂卻背著書包回來了。苗子看看天,太陽火辣辣地站在了頭頂,苗子就做了飯,等打發小桂上了學,苗子才提了鐮刀,一摸,鐮鈍鈍的,苗子就坐在陰涼里霍霍地磨起鐮來。等一切就緒,苗子握著鐮刀站起來,眼里卻冒出無數閃閃爍爍的金星,像一枚枚銀針,齊刷刷刺在了苗子的臉上,背上,苗子才知道是出了一身的汗。強撐著走到院子當中,明晃晃的日頭又仇人一樣虎視眈眈地望了她,苗子的頭皮便發怵了。往日有男人在,苗子從未怯過什么,可如今男人忽悠一下去了城里,苗子卻真的像個女人了,苗子就丟下鐮刀回了屋里,頭一挨枕頭,酸乏便蟲子一樣爬滿了苗子的身。

4

是個晴朗的夏夜,星星簇擁著彎彎的上弦月,將苗子的影子清晰地投在了苗子的身前,苗子就踩著自己的影子往田里去。苗子的手里挎了籃子,里面裝了水壺、饅頭、一碗炒雞蛋,還有一把銀白色的手電筒。

風漾漾地刮在苗子的臉上,苗子的臉便如天上的月一樣彎彎地嫵媚了,苗子就草一樣為風搖擺著,款款走進了麥地,放了籃,割了會兒麥,苗子就望見了一堆堆齊整整的麥子碼在了地里,苗子站起來,剎那間越發地怔了,只聽說棉價高時有半夜來地里偷棉花的,這幾毛錢一斤的破麥子,難道也有人偷嗎?苗子睜大眼睛去看,那一地的麥果然就越發變了昨日的布局。苗子便握了手電筒,驚恐了目光往前面去。

嘩嘩,嘩嘩,仿佛流水沖刷著石頭,苗子走到麥地中央時,就聽到了一片繁華的割麥聲,順著聲音搜尋,苗子就看到了蹴在地里的那個黑影,一顆心倏地緊了。苗子抖著手,呼地打開手電筒,喊了聲,誰?光束盡頭,苗子看到一張略白的國字臉,一時間似給雷劈了一般,張大了嘴巴。

支書一手握了鐮刀,一手遮了額頭,上半個頭就隱在了影子里,支書說,苗子,你先閉了電筒再說,晃眼哩。見苗子還怔怔地亮了電筒,支書就把遮目的手放下來,瞇了眼訕訕地說,天兒太熱了,我睡不著,就來幫你割割麥吧。

苗子這才收了電筒光束,神情依然怯怯的,支 書……這……怎么好意思?

支書燃了支煙,一明一滅地吸,人也就燈火似的忽閃忽現。苗子看不真切,但支書的話苗子卻聽得真真的。支書說,寶庫去了城里,你一個女人家也夠難的,我能幫的就幫襯些唄。

苗子說,也就五畝地的麥,不多的。

支書說,還不多?這過麥不比過秋,是在從老天爺口里搶食哩,若趕上了雨,豈不白忙活了一季?苗子,你就不要說啥了,論我老婆那里,寶庫該叫我叔哩。

苗子瞅瞅月下的支書,踩了田埂走回去,提了鐮刀繼續割麥,心里卻盈了一份感激,時不時就提了水壺過去說,叔,喝口水歇歇哩。支書卻把水壺推回去,說不忙,割碰了頭再說。等割碰了頭,支書喝了水,又提了鐮刀在麥子間攔腰割了片空地。苗子以為支書會和自己各執一方的,誰想支書卻和她并了排,一起往北頭割,苗子就有些不自在了。

支書說,苗子,你說如今的人,咋這樣想?我下午提了鐮刀從地頭過,碰見了麥子,笑模笑樣地說,支書這是要老牛吃嫩草啊?你說這個麥子,年紀輕輕的,又是個女人家,叫我說啥好哩。

苗子撲哧就笑了,去看支書,支書頭上的發稀稀的,在月光下苗子還是看到了支書微謝的頭頂,再往臉上看,見支書也正望了自己,忽然意識到什么,倏地紅了臉。好在月色下看不真切,苗子遂舉了水壺說,喝口水吧,叔。

支書擺擺手,剛剛不是喝了的。

苗子說,那抽支煙歇歇吧,叔,不忙的。

支書說,不抽了,越抽嗓子里越是往外冒火。

苗子就仰起脖子自己咕嘟嘟喝水,然后埋了頭繼續割麥。

鐮刀碰在干巴巴的麥稞上,嗶嗶剝剝地響著,支書的話也便蟲子似的不停在苗子耳邊叫著。接得上的話,苗子就應幾句:接不上的,苗子就笑笑,喝一氣水。麻煩事就來了。苗子感覺下身脹脹的,有些后悔了,可水畢竟是喝下去了,事情還要解決,苗子便扭捏著起了身。

支書問,干啥去哩,黑燈瞎火的。

苗子紅了臉,朝支書笑笑,并不言語,遠遠地走到地頭的水渠里,嘩嘩地屙尿。再回來,見支書正坐在麥堆上吸煙,苗子的臉越發紅了,只管埋了頭嘩嘩地割麥。

苗子小解了七八次,支書也就問了七八次,并一再囑咐說,好生些,天黑。苗子就越發扭捏了,一張臉總紅紅的。等到再一次憋脹,苗子就咬了牙,鐮刀在苗子手里飛舞起來,汗水就洇濕了背,粘在衣上,下面的事情仍解決不了,苗子的雙腿不由得抖起來。

支書握了水壺,晃晃,自言自語地說,哎,怎的沒水了?剛剛我記得還有個根兒哩。

苗子伸手抓了水壺,說我回去裝吧。剛起了身,支書也忽地站起來,嚇了苗子一跳,支書已搶過水壺,說還是我去哩,大半夜的。說罷,一晃一晃地往地頭走去。苗子望了,一直望到支書的背影上了大路,沒在了夜色里,苗子才轉身去了水渠里,蹲下了,苗子的神經才松懈下來,一絲困意也襲了上來,苗子就抬頭望了望天,月色正悄悄地淡去。

解了手,苗子起身系腰帶,忽然聽到了一絲動靜,苗子朝渠幫上窺去,就看見有一雙眼睛正從草稞間夜貓一樣閃爍出來,苗子立刻駭了。那夜貓卻忽地身子一縱躍到苗子面前,一張國字臉就棉被一樣將苗子嚴嚴實實地蓋住了。

次日,苗子在炕上整整睡了一個上午。吃過午飯,太陽還火一樣燃著,苗子卻拎了鐮刀去了麥地。苗子把鐮刀耍得飛快,鐮刀在苗子手里似一個大風車,不停地旋轉著木輪。大片大片麥子倒下去的時候,苗子的心事也就隨著臉上的汗七零八落地丟了一地。

5

又是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苗子蹲在庭院里霍霍地磨著鐮,不時從盆里掬一捧水沖在刀上,彎彎的鐮便如天上的月,彎彎地映亮了苗子的臉。苗子的面色卻一直凝重著,直到磨好鐮站起來,苗子食指輕輕在刃上一拭,嘶地一聲響,苗子便月光似的冷冷笑了。

苗子挎著籃,籃內裝著水壺和苗子剛剛磨好的鐮,苗子的心事如那月光,披滿了周身。苗子踩著漸漸深濃的夜,一直走到了地頭。一下地,苗子就怔住了。苗子不見了那割了一下午又捆成個的麥,還有那一片未曾刈割依然生長的麥。月光下,苗子只見一地的麥茬兒釘板似的戳在那里,仿佛戳在了苗子的腳板心。苗子就踩著田埂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西邊。偌大的一處麥地,苗子竟找不見了自己的那一塊。就像失散多年的母親去孩子堆里找自己的娃,苗子看得眼皮發了脹,心里也就越發驚疑了。走回地邊的大路,苗子東張西望,終于確認了最初走進的那片空地。再一次下了地,一直往北走,苗子就看到了一片亮,隱隱約約的風里,苗子還聽到了隆隆的機器聲。苗子的腳步沉重了,頭皮豎起來,一把就抓了籃內的鐮刀。

走到麥地北頭的田間道,苗子再一次怔住了。

地頭處的晾場上,正是一派繁忙的景象,一臺發動機隆隆地響著,一條長長的皮帶帶動著一臺脫粒機,也嗡嗡地響著,幾個人圍住脫粒機,如孝子賢孫守著臥病在床的老人,床前床后不停地忙碌著。不遠處,一臺臭石燈坐在一架雙輪車的車轅上,燈火為風飄動,一閃一閃如蛇芯子,又似虛浮于夜的一盞狐貍的尾燈,忽明忽暗著。借了光,苗子走過去,遂看清了忙碌的幾個人,竟然都是村委會的。往脫粒機里送帶穗麥桿的是婦女主任金花,肥胖的身子像個肉坨,隨著身子的轉動,胸前的兩個奶子兔子似的跳著高。在揚風口一片略暗的光影里,民兵連長王大亮握著一桿三股叉,不時地叉一叉麥桿,丟到一旁垛起來,王大亮本就瘦得似一根麻桿,此刻挑著那輕如棉絮般的麥桿,卻仿佛挑著一叉的鋼筋,臂上的青筋凸鼓著,如兩條吸足地氣的蚯蚓,他身后的麥桿已堆成了一座小山,越發襯得自己的瘦小了,像個猴子似的來回躥跳著。苗子再去看,就看到了幾分謝頂的支書。支書正張著編織袋在機器旁接麥子。風揚著碎秸桿從出??陲w出來,像一只只蜻蜓在支書周身飛舞著,盤旋著,不時棲在支書頭上,又給風一揚,呼地飛走了。

苗子握緊鐮走過去,走到支書跟前,支書朝她嘿嘿地笑笑,又忙著張口袋了;走到金花跟前,金花只看了她一眼,又埋頭往機器里送麥桿了;苗子又走到揚風口,王大亮發現了她,點點頭,一雙小眼睛便瞇瞇地望了她笑。苗子圍著晾場轉了一遭,握鐮的手心遂冒了汗。鐮刀把在苗子手里仿如了一條泥鰍,滑滑地想要溜走,苗子就牢牢地握緊了,瞪大雙眼再去往晾場內看,月光就將苗子的視線模糊了。臭石燈在遠處一跳一跳的,苗子忽然發現,三個人的臉俱都一片土灰著,仿佛剎那間都面無了表情。苗子的心頭立馬駭了,冷丁里就想起了《聊齋》里的鬼,拔腿便往田地跑。到了渠幫上,苗子的雙腿忽地一軟,抖抖地竟未跳過去,失腳跌進了水渠。只聽哎呀一聲叫,苗子只覺雙腳似踩在了一團發了酵的面上,陡地用力,一下就滾到了對面的田里。從地上爬起來,苗子忽見渠內影子一晃,一個人站了起來,竟是村里的會計順子,一雙眼睛卻古古怪怪地瞪了她。苗子嚇得魂飛魄散,撒起腿朝空蕩蕩的麥地跑去,卻是再不敢回頭。

6

天剛蒙蒙亮,苗子就醒了。

苗子是被一陣叮叮咣咣的聲音吵醒的,迷迷糊糊走到窗前,苗子看到院門敞開著,王大亮和金花正立在院里,從雙輪車上往下搬著編織袋,昨夜的情景又夢一樣閃現出來,苗子立刻冷醒了,看看天,天已然漸漸地白亮了,苗子又在胳膊上掐了一把,疼疼的,正呆想著,忽聽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苗子又往院里看,就見王大亮正望了窗子喊,苗子,麥子都堆在這兒了,你看著歸整吧。苗子不由得激靈靈打個冷顫,慌忙溜回了炕上。

蒙了頭,卻是再睡不著了,苗子就瞪大了雙眼去想,男人就從屋梁上虛浮浮探出頭來。苗子說,你光顧了去城里掙錢,這家里的情況可咋辦哩?男人說,男人嘛,還有個不犯錯的,況且,支書的媳婦在床上癱了八年啊。苗子說,你不怨我?男人說,有啥怨的,不是支書,我能來了城里掙錢?再說了,明年要二胎,還得支書給辦二胎證哩,難道說,你就不想生個兒子?苗子踟躕了,支吾了著,可是……男人擺擺手,打斷了苗子,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要怎樣?見苗子還屈著眼,男人又寬慰道,反正也是這樣了,你想想,不就等于是抓住了支書的小辮子了,往后咱在村里想咋樣就咋樣,我回去了,就先要塊宅基地。眼淚在苗子眼圈里轉了轉,終于滲下去。男人說,好了,快起來收拾麥子了。苗子點點頭,男人一忽就不見了。

起了床,看到院子里堆放的麥,苗子恍然明白了一切,也就聽從了男人的話,不再去計較什么了,可是心里依然有個影子在晃著,尤其到了晚上,苗子的心口總是慌慌的,便將大門插得死死的。直到兩天后的一個上午,苗子又去了地里,那陰影才徹底從苗子腦海消失了。

參差不齊的麥茬不見了,麥地里翻出了新鮮的土,苗子知道一定是支書干的,一顆心就軟下來,到了下午天快黑時,苗子就把玉米種子丟在了地頭的顯眼處,可是天真黑了,苗子仍放心不下,就攥了手電筒去了地里,果見有人在忙著。蒙眬的月色下,王大亮拉著耬,支書在一把把地丟著種子,耬尖便剪子一樣將平平整整的地劃出了一條又一條筆直的線。苗子看得眼熱,但待到兩個人一步步朝她走近時,苗子還是一轉身走了。

7

麥季就這樣過去了,村里的日子又輕快起來。

苗子沒事了總要往玉米地里去轉轉,其實玉米稞剛剛齊上了女兒小桂的膝蓋,并無多少活可干,但苗子并沒有如別家一樣去噴什么除草劑,不是為了省那幾塊農藥錢,苗子是喜歡除草,尤其在烈日的曝曬下,舉了鋤一下又一下地剔去玉米稞下乘涼的草,苗子覺得十分愜意,就像拿了針線去繡花,什么龍鳳呈祥,什么魚跳龍門,只管在苗子的鋤下去勾畫,去涂抹。

苗子的心,也便在一日日的鋤草中亮堂起來,歡快起來。

日頭暖暖地照著苗子,一如村里老人們投來的贊許目光,苗子的神情便有些扭捏了,雙頰紅撲撲的,剛剛鋤了一個壟,額頭上就汗涔涔了,喝一口水,苗子坐在了地上,順著自己的影子往前望,齊整整的田里,苗子竟看到一團粉白從低矮的玉米稞間朝她走來。竟然是一頭小豬。苗子不由得一陣暗喜,心口怦怦地跳起來,一如當年懷了小桂。

小豬拱著長嘴巴,眼珠來回地轉著,可能是見到了苗子,就急急地走過來,到了跟前,那嘴巴竟哼哼地去拱苗子的腳,就像當初小桂拱了懷要吃奶似的。陽光下,小豬一身的肉白里透著嫩嫩的紅,一根根白毛短短的,陽光里似虛化了一般,閃著絨絨的光。

苗子想,小豬一定是麥子家的,不如就去找麥子商量商量,先賒回來喂著,等男人寄了錢回來再還上,小桂一定喜歡的。苗子便從渠幫上扯了幾根長草,一面嘍嘍地喚了小豬,一面打了一根長長的草繩,然后將小豬的脖子拴了,苗子就一手攥了草繩,嘍嘍地牽了小豬往村里去。

走到麥子家門口,幾個女人正坐在門洞里打牌,苗子便牽了小豬穿過去。麻嬸見了一把就推開了麥子,說打吧,別贏了錢再跑了豬。麥子朝苗子笑笑,兩個人便往院里走。

苗子說,剛下了一窩小豬吧。

麥子說,沒有,幾頭母豬過了年那會兒就都賣光了。

苗子說,那是剛進了一批豬仔,多少錢一斤哩?

麥子就笑了,上什么豬仔,過了年我們就不再養豬了,是我前兩天從集上剛買回來的,養一頭,養到過年就殺了吃肉。

苗子的心沉下來,忽又笑了,麥子,你不要哄我了,養豬這么掙錢,你會舍得不養?

麥子說,真的苗子,我哄你做甚?前些天俺們那口子去了縣里他表叔那兒,聽說養羊掙錢,這幾天正在跑著去上些羊羔哩。

說話間就到了豬圈旁,苗子看見圈里果真空空蕩蕩的,一顆心墜了鉛似的沉下來,又戀戀不舍地望了望那頭小豬,才走了。苗子低著頭,一直走到了十字路口,還回頭望了麥子家的大門。冷不丁就給人喊了一嗓,轉回頭見是老六媳婦,苗子便捂著胸口說,看你一驚一乍的,嚇了我一跳。

老六媳婦就笑了,苗子,我正說去找你哩,就碰見了。明日我要去城里了,你可去?

苗子說,好好的去城里做啥?

去耍哩。老六媳婦望著苗子,笑瞇瞇地說,寶庫走了,你就不想他?

苗子的臉刷地就紅了,有啥可想的,再說了,家里還有小桂哩。

老六媳婦的目光便刀子似的在苗子身上刮來刮去,似日本鬼子的刺刀要挑了苗子的衣服,苗子的臉越發紅了。老六媳婦就不住地點頭,說難怪哩,難怪哩。說得苗子如墜了五里云霧,訥訥地正要去問,老六媳婦卻扭著肥大的屁股走了,只把個苗子電線桿子似的晾在了街口上。

苗子朝老六媳婦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又回了玉米地。

太陽西斜的時候,苗子想起來,老六媳婦去了城里,男人一定會捎錢回來,下個集,或再下個集,苗子就可以買頭豬仔回來了。想到此,苗子便扛了鋤頭。夕陽落下來,映得苗子的一張臉也紅彤彤的,似那天邊的云彩,幾近燃燒起來。

8

苗子感覺身子不適時,夏天的風正在村子里閑庭信步著。

那是個晌午,苗子沖了涼正要去午睡,門當當地就響起來。苗子在門里喊,誰呀?門外的人應,是我哩,苗子。苗子聽出是支書的聲音,眉頭便皺了,有啥事說吧。支書說,快開開門,是寶庫在城里有了回信兒。苗子遂開了門,支書一臉紅光地走進來,苗子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氣,不禁響響地打了個噴嚏。

支書把一張匯單在苗子面前晃了晃,說你看看,苗子,是寶庫從城里給你捎回的錢。

苗子接過匯單,看清上面的數額是五百時,竟然鼻子一酸,雙眼潮潤起來。苗子就捏了捏鼻子,忍下了,但支書口里的煙卻濃濃地冒出來,混和著濃重的酒精味,老鼠一樣鉆進了苗子的鼻孔,苗子只聽到自己肚里咯嘍一聲響,一股酸水冒上來,苗子忙手捂了嘴巴,頭微微前低著,做出一副嘔吐的姿勢。

支書關切地問,苗子,咋的了?身子不舒服?

苗子搖搖頭,咽下了酸水,眼淚卻水珠樣濺在了臉上,苗子伸手擦了,酸水又一次冒上來,苗子便一手捂了肚子,一手在嘴巴前接著什么。

支書說,苗子,你怕不是有了吧?

支書的話像一把刀,突然頂在了苗子的后心,苗子一下子就挺直了胸,目光往支書的眼里一撞,頭嗡地就大了。

像個行竊的賊,支書的目光在院子里掃掃,忽地身子閃到了門口,又探了頭往左右的街上望望,便縮回來,一把將大門插了。

苗子驚疑了目光,不由往后退了兩步,你想做甚?

支書說,你小聲些,若真的是有了,傳到村長耳里,肯定會帶了人來。見苗子還疑惑著,支書就訕訕地笑了,苗子,你忘了,我以前做過獸醫的,這種事情,豈敢聲張?

苗子將信將疑地進了屋,支書就把了苗子的脈,凝神片刻,又隔了衣在苗子腹上摸摸,支書的雙眼便灼灼地閃亮了。支書說,苗子,你是真的有了。

你胡說。苗子說了,忽然想起近時來的幾次欲嘔吐的情形,還有當初懷了小桂的模樣,不由得心里一驚,身子竟顫了起來。

支書望苗子一眼,吸了煙在屋里踱起步來。踱得苗子心慌意亂六神無主時,支書忽然就站在了苗子面前,不錯眼珠地望了苗子,足足有一支煙的工夫,支書忽地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支書痛心疾首般搖了頭說,苗子,都是我一時糊涂,要不是你嬸子的病,要是當初能生個娃,打死我也不會這樣做哩。

苗子一懔,后脊便冒出一層冷汗,這么說,當初都是你安排了的?

支書一把抓了苗子的手,又給苗子用力掙脫了,支書便哀憐了目光說,苗子,我也是沒辦法哩,你嬸子躺在炕上,一提起孩子,兩眼就汪汪的,非要和我離了叫我再找一個,你說我一個大男人,能干這昧良心的事情?我不允,她就閉了眼,死活不吃一口飯……

苗子望著聲淚俱下的支書,那久臥病床的支書女人就活生生地浮現在眼前,苗子的心就軟下來,眼淚在眼圈里滴溜溜地轉著,終于落下來,苗子擦了一把,倏忽間,男人就從淚光里閃現出來。苗子心里一驚,你可憐別人,誰又來可憐你哩?你苗子不也是女人哩。這樣一想,苗子不由得渾身一震,再去看眼前的支書,苗子就冷冷地笑了,說你咋知道,這孩子就是你的哩?

聞言,支書忽地抬起頭來,說滴血相認哩。到時候去縣里的醫院,孩子生下來,若是寶庫的,我二話不說,要不是,就說是夭……

支書后面的話沒說出口,苗子卻是明白了,但苗子雖然明白了支書的話,卻不明白自己肚里是咋回事,兩個男人不過是僅僅相差了一天,就像剛剛從地里冒出來的綠生生的苗,你知道那是韭菜,還是麥子?苗子就敏了心思。支書還在說著什么,苗子卻聽不到了。直到支書從地上站了起來,又打開了門,苗子眼前才霍然一亮,也站了起來。

走出屋,走到了院子當中,支書回轉身,一手叉腰,一手夾了煙卷,大著嗓門喊,苗子,寶庫寄回了錢,你抽個空就趕緊去鎮上的郵局取了吧,別忘了,帶上身份證哩。

9

陽光剛剛從東方冒冒失失地探出頭,苗子便揣了身份證,還有男人寄的那張匯單,徑直出了村子。苗子沒去鎮上的郵局,苗子去了五里外的娘家。娘正在枸杞地里摘枸杞,苗子在娘耳邊耳語了幾句,娘丟下枸杞就和苗子去了村里六爺的家。

六爺是三世家傳的老中醫,六爺的脈把得極準,若誰家的媳婦懷了身孕,經六爺把過后,不僅把出了喜脈,而且也把出了腹中小兒的男女,村里的小輩都是這樣給六爺把過來的。然而苗子從六爺家出來,一張臉卻灰得似一瓦土盆。

苗子的娘說,這下好了,你老來終得有靠了,寶庫若知道,還不菩薩似的把你供了。

苗子不吱聲,鎖了眉往前走。

苗子的娘又說,你該去趟城里,把信兒捎給寶庫。說著就拉了女兒的手,往鎮子的路上走。苗子卻甩開了娘的手。苗子的娘就笑了,說女兒,寶庫不是捎來了錢,娘跟你去鎮里取了,改天你就去城里,趁著身子還輕便。

苗子負氣似的甩了胳膊,噔噔噔往前走。

苗子的娘就指點著苗子的背笑了,你這閨女,急的啥?單子你不說帶著哩。見苗子走得越發急了,苗子的娘就顛著小腳趕上了苗子,一把拉了苗子的臂,說莫非丟了?

苗子就站在了那里,手抹著雙眼,吧噠吧噠竟落下淚來。

苗子的娘急了,你哭啥?丟了的話咱就趕緊去找找。然后就去拉苗子,苗子卻石頭一樣墜在那里。苗子的娘就埋怨說,你這孩子,五百塊哩,咋的也得去找找哩。苗子臉上的淚卻雨一樣嘩嘩地落了。苗子的娘嘆一聲,說那就算了,就當是破財免災了,你也就別急了,我回家去給你拆借些吧,光路費也沒多少。苗子的娘還要說,苗子卻一頭撲在了她的懷里,放聲號啕起來。苗子的娘撫摸著苗子的背,就從苗子的嗚咽聲里斷斷續續聽到了事情的經過,一張老臉就皺在了那里。

哭過了,說過了,苗子的心一下子寬亮了,忽咬了牙對娘說,娘,我要打了這個孩子,你幫我。

苗子的娘忽地打個哆嗦,一把扳了苗子的肩,目光嚴厲地說,閨女,你可千萬不能這樣做,千萬千萬。

苗子一下子怔住了,訥訥地去瞅娘。

苗子的娘說,你想想,你若不言不語就打了胎,回來寶庫知道了,還不給你玩命啊,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哩。

苗子說,大不了能咋樣,頂多離了。

苗子的娘說,你可別犯傻,雖說寶庫是個瘸子,心可不瘸,如今又去了城里,這男人一掙下錢,啥事干不出來?見苗子還木愣著,苗子的娘又說,他要是不離哩,好言好語哄了你,到時候再在城里養個小的,把兒子生了,把你耗老了,你再弄著閨女過去吧。

苗子立馬駭了,激靈靈打個冷戰。

苗子的娘看看苗子,忽地就笑了,閨女啊,你可是怕的啥?他們男人再精明,能精明過女人?連你都不知道是誰的種,他又咋會曉得?你若是打了胎,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女人家,好好的打啥胎?又不是城里的女人,整天光了屁股滿街跑,弄了流流了弄,褲襠里都給男人干爛了,還做什么處女膜。

苗子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苗子的娘便攥了苗子的手,苗子頓時感覺一股熱暖從娘手心里傳出來,剎那間傳遍了苗子的周身,苗子便給娘牽了手,一步步朝鎮上走去。

從郵局取出五張嶄新新的票子,苗子和娘就去了集上,轉到牲口市,一見到一頭頭渾身絨毛的小豬仔,苗子的雙眼便陡地亮了,苗子便挑挑選選地買下了兩頭,又在街上給娘稱了幾包點心,便出了鎮子。要分手了,苗子卻將一根繩子遞給娘。

苗子的娘說,你要干啥?

苗子說,你牽一頭回去喂哩。

苗子的娘說,你家的扶貧豬不是賣了哩,年底下還得交一頭出去的。

苗子就笑了,交個卵?他是支書哩。

苗子的娘也就笑著接過了一條繩子,又叮囑說,你可千萬把緊了口,這種事情,除非當場捉了,否則就是別人嚼舌根子。

苗子點點頭,兩個人就各自牽了一頭小豬,嘍嘍嘍地往兩條岔路上各自去了。

10

自從苗子買回了那頭小豬,就仿佛是從廟里請回了開光的佛,好運也一樁又一樁地光顧了苗子的家。先是在一天早上,苗子去茅廁小解,忽然就見到了一只母雞。那母雞胖胖的似往下淌著油水,苗子走過去,母雞只乍了乍翅,并不飛逃,苗子就逮了母雞,瞅瞅大門,大門還死死地插著,苗子心頭一陣暗喜,但苗子還是將母雞先丟進了雞欄,去附近幾戶人家的院落轉了,問問,卻是誰家也未曾丟了母雞。苗子放了心,回家將母雞燉了,母女倆就敞懷吃了個飽。

又過了兩天,苗子從地里回來,進了院,卻見一只兔子白白地臥在門洞,苗子不禁心頭一亮,左右看看,再瞅瞅自己手里的門鎖,還有高高的院墻,苗子就怔住了。這一回,苗子沒有再去左鄰右舍地打問,小桂一回家,娘倆就又把兔燉了吃了。

此后,苗子總會隔三岔五地從自家院里發現一些陌生的家禽,但苗子已見怪不怪了,發現了就會從從容容地吃了,心里也就充盈了一份暖意??墒窃谇锶盏囊粋€上午,苗子剛剛去了村北的枸杞地,忽然民兵連長王大亮尋了來。王大亮吁吁地跑著,老遠便喊,苗子,快回去哩,縣長去你家了。苗子就怔住了,從幾輩子的旁親嫡系里搜刮了半天,別說是縣長,就是科長的尾巴也沒揪著一條。苗子就笑了,大亮,你莫是吃了瘋藥,拿我開心不成?王大亮大口大口喘著氣,說不出話來,臉就漲得通紅,一把拉了苗子的手。苗子就給他拉扯著回了家。

苗子沒見過縣長,但苗子見十幾個人簇擁了一個肚皮肥肥腦門亮亮的男人,而且支書和村長臉上都掛滿了小心的笑,苗子就知道那肯定是縣長了。開了門鎖,苗子還疑惑著,一干人就陸陸續續塞滿了院子。

在院里轉轉,又去屋里看了看,縣長就出來了。支書忙拉了苗子過來,說縣長,這就是苗子。苗子慌慌地叫了聲縣長,縣長就握住了苗子的手,握得苗子有些生疼的時候,縣長就松開了,笑著說,那咱們就去看看苗子家的豬吧。苗子發現,支書和村長的臉刷地就白了,木偶似的走到了圈旁。

陽光正暖暖地照著豬圈,小豬原本躺在棚內呼呼大睡,或許是聽到了人聲,還有雜亂而沉重的腳步聲,縣長走到跟前時,忽然一翻身站了起來,對著眾人哼哼地叫。

縣長就指了圈里的小豬,對眾人笑道,你們看,剛剛半年的工夫,咱們發給鄉親們的扶貧豬就已經下了崽兒,看來致富還靠豬領頭啊。

眾人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臉上掛著笑。

苗子看著一張張陌生的臉,仿佛是看模子里扣出來的一塊塊土坯,苗子只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惡心,忽然就來了勇氣,苗子指了圈里的小豬對眾人說,這不是那頭豬下的崽兒,那頭豬來我家后不吃泔水,我早就賣了,這是我前些日子從集上花錢買回來的。

縣長一下子就怔住了,周圍人臉上的笑也剎那間僵住了,都屏了呼吸齊刷刷地去看苗子,仿佛苗子生了三只眼四只耳似的。苗子在眾人的目光下騰地紅了臉。

支書慌忙從人叢中閃出來,尷尬地說,縣長,苗子家只是個別的人家,他男人去了城里打工,一個女人家顧了田里,又顧家里……

不,這絕不是個別現象??h長揮手制止了支書,深皺著眉頭對眾人說,咱們的鄉鎮干部,扶貧也不能亂扶嘛,難怪書記請來了省里的專家考查,看來咱們這方水土,的確是適合養羊的……多么深刻的教訓啊,同志們,值得我們反思的教訓啊。

縣長還在揮著手講著,周圍的人又在頻頻地點頭,擺出一副副沉思的面孔。

苗子卻一直怔怔的,縣長的話她只聽懂了一點兒,后面的話苗子聽得迷迷糊糊的,就有些困乏了。好在縣長的話并不長,不一會兒縣長又握住了苗子的手,依然握得苗子一雙小手生疼生疼的。接著,一干人就魚群一樣紛紛涌出了苗子的院子,鉆進一輛輛小車,就像一只只蓋蓋蟲,給淘氣的小孩子輕輕拍了一下屁股,便噗地冒出一股股煙氣,倏地遠去了。

送走了縣長,苗子還怔怔的,鄉親們卻忽悠一下涌進了苗子的院子,問東問西,問長問短。苗子知道的就應答幾句,不知道的就搖搖頭。但人們依然圍著苗子,而且接連幾天,只要在街里或田里見著了苗子,總會有三三五五的人聚攏過來。苗子的日子就亂了。而且苗子還發現,自縣長走后,她再也沒有在自家的院落里發現什么雞兔之類的家禽,甚至是一兩攤陌生的雞屎。

11

寶庫打來電話時,支書正在喇叭里抑揚頓挫地講話。支書說,縣長已經來咱們村視察過了,根據上級的批示并結合咱們村的實際情況,今年一定要做好秋收工作。支書揮一下手,繼續說,鄉親們,秋收馬上就要到來了,村委會決定,村里凡是孤寡的人家,或是男人去了城里打工的,村委會都會指派勞力去幫著搶收。為此,村委會還專門成立了秋收工作指揮小組。剛講到這兒,電話鈴就叮鈴鈴響起來。支書皺了眉,抓起電話,喂,找哪位?電話里的人說,是支書吧,我是寶庫哩。支書說,你過會兒再打來,我這就去給你找苗子。放下電話,支書順手就拔掉了大喇叭的插銷。

苗子和支書走進村委會時,電話已叮鈴鈴響了。苗子從未打過電話,鈴聲把她嚇了一跳,怔怔地去看支書。支書就拿起電話遞給苗子,笑笑,退出了屋,并隨手關上了門。

苗子還在遲鈍著,話筒里卻傳來了聲音,喂,是苗子嗎?聲音顫顫的,一下子就把苗子的三魂七魄叫了回來。苗子嗔道,你個死鬼,喊魂哩?不是我,難道會是你的老娘?你老娘早就進了棺材板了。

男人不慍也不火,聲音急急地說,苗子,我問問你,前幾天老六媳婦打來電話,說是你有了,是不是真的?咋的就有了哩?

苗子心里一驚,旋即就陰下臉,不答反問道,你說哩?我倒要問問你哩?臨走那夜,你往死里弄我,不就是想弄個崽兒出來哩?去了城里沒幾天,倒學會了賊喊捉賊,你長臉了是吧?

男人就嘿嘿地笑了,說你查過沒?是一餅?還是一條?

苗子的心一下落回了肚里,唾沫星子也就濺在了話筒上。苗子瞪了眼說,啥餅子條子的,我不曉得,只聽我娘家村的六爺說,是個三條腳的蛤蟆。

男人握電話的手就抖起來,似犯了癲癇,一條短腿拄了地,另一條長腿條帚般在周圍劃拉了幾下,終于就站穩了。男人說,苗子,我前天給你郵去的五百塊,可曾收到了?

苗子說,你又不是寄給陰間你老娘的,陽間的物我咋會收不到?說了,苗子的睫毛忽蜻蜓似的閃了閃翅膀,幽幽地說,過秋了,你也不回來?

這些天生意還不賴,我想多掙些錢哩。男人說了,見苗子不吱聲,男人的心就忽悠一沉,說苗子,是不是村長找過你了?

苗子翻起了嘴唇,詫詫地問,村長找我做甚?

男人說,二胎證還未曾辦下來,你就有了身孕,村長個狗日的能放過你?

苗子張張嘴,苗子想,支書是你叔哩??稍挼搅俗爝?,苗子的鼻子竟一酸,就沒說出來。男人卻從電話里聽到了苗子輕輕吸溜鼻子的聲音,一顆心就揪緊了,男人說,有啥事,你就求支書先扛下,我會下了勁掙錢的,如今有了兒子,還怕個鳥?大不了到時交上罰款了事。

男人的話似雨天撐開的一把傘,遮在了苗子的頭頂,但苗子還是感覺頭上潮潮的,那雨似透了男人撐開來的傘面滲下來,從頭頂滲到了臉上,又從臉上往心里滲去,苗子涌到嘴里的話就如從河里撈起的木板丟進了熊熊燃燒的灶膛,嘶嘶啦啦地總也燃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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