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個情字了得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結尾(高中課文已刪)作者謂“后人評論此事，獨謂十娘千古女俠”?！坝性妵@云：‘不會風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參；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流也不慚”。好一個“單單情字費人參”，然而，作品所描摹的“人情世態之歧”，又怎一個情字了得。

杜十娘花容月貌，然而“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彼m系“六院名姝”，相識滿天下，但是年長色衰之后，何去何從，是必須考慮的。國人有存錢養老之舉，而杜十娘所攢珠寶，不下萬金，養老不成問題；但作為一個女人，最要緊的是“名份”，用杜十娘的話來說，就是所謂“得終委托”，這樣才能“生死無憾”。而“十娘因見鴇兒貪財無義，久有從良之志”，鴇兒貪財無義，都是如此，然十娘“從良之志”的深層原因，還在她想終身有托。

李甲的出現，使“久有從良之志”的杜十娘，見他“忠厚志誠”，因而“甚有心向他”。杜十娘看中李甲，并非李甲的“撒漫用錢，大差大使”，也不是李甲貌若潘安(作品未作描寫)，而是他的“忠厚志誠”。但對人的品性，一日兩日，短時間內，何能識透?杜十娘認知李甲僅是表象，對于他“懼怕老爺，不敢應承”十娘的“從良之志”，她一旦墜入愛河，則自然失去警覺。她沒能認識到李甲只是迷戀美色，卻與他“真情相好”；盡管李甲揮霍無度，而十娘“見他手頭愈短”，反而“心頭愈熱”，用情越深。十娘執著于她的愛情理想，但這美好的理想是必須在男女雙方完全平等的關系中才能實現的。

從杜十娘冰雪聰明，費盡心機考驗李甲來看，她也不至于看不透李甲，這樣，完全也可再物色從良人選。但在這其間，她又為情所困。墜入愛河的人理智往往讓位于感性，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十娘要考驗李甲的也是一個情字。她先不露財，是她的智慧。她深知錢財的份量。在金錢和愛情面前，看重金錢的人，古今還會少嗎?李甲后被孫富僅千金所誘，出賣了十娘，其實是出賣了愛情?？梢娫诮疱X面前，李甲是經不住考驗的。

李甲奔走多日，借貸贖金無門，被十娘叫小廝尋回，也知“人情淡薄”，對十娘先只是“含淚而言”“一連奔走六日，并無銖兩，一雙空手，羞見芳卿”，后“只是流涕”無語，此時，所表現也是實情。柳遇春起初認為十娘愿嫁之情，此乃“煙花逐客之計”，奉告李甲：“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李甲雖“疑惑不定”，但還是“心中割舍不下，依舊又往外邊東央西告，只是夜里不進院門了”。當李甲把“夜來之情與遇春說了”，柳遇春也為十娘之情所感，認為“此婦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負。吾當為足下謀之?！币虼?，“自出頭各處去借貸”，才使李甲湊足了三百兩贖銀。

十娘為情所困，李甲為情所牽，柳遇春為情所感。然而，一個情字背后呢?

十娘走出行院，終于搏得一個自由身。她問李甲“吾等此去，何處安身”?李甲卻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歸，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薄拜氜D尋思，尚未萬全之策”。在行院，李甲與十娘廝守，是遠離現實的，其間的愛情還只是處于虛幻之中，而當十娘一旦走出了行院，何去何從，他與十娘的關系一下又回到了現實社會。此時十娘想以“父子天性，豈能終絕?”之情來打動李甲，十娘所說誠然不錯，但她的想法，只是出之人之常情，并沒想到“名聲”在李甲之父心中，遠比“父子天性”要重。所以十娘的計劃，與李甲“權作浮居”，要李甲先回，“求親友于尊大人面前勸解和順，然后攜妾于歸”，也只是一種單方的美好愿望。即使后來沒有孫富的挑撥離間，十娘能否實現“終身之計”，不用過多猜想，也只能是一個泡影而已。

孫富窺見十娘國色天香，生出不良之心。李甲被孫富用計引出，受邀上岸，酒樓小酌。被別有用心的孫富幾杯黃湯，幾句甜言蜜語所惑，李甲把與十娘“如何相好，后來如何要嫁，如何借銀討他，始末根由，備細述了一遍”，當孫富得知李甲“所慮者，老父性嚴，尚費躊躇”之后，乘機挑撥離間，抓住的也是“情”字。當孫富對李甲說“煙花之輩，小真多假”，十娘是想“借兄之力，挈帶而來，以為他適之地”，不能動搖李甲之心時，就再進一步指出：“父子天倫，必不可絕。若為妾而觸父，因妓而棄家，異日妻不以為夫，弟不以為兄，同袍不以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間?”孫富一番話，“發乎情，止乎理”，他已了解李甲家父“索性方嚴”，所言正好抓住了李甲的軟肋，一席話說透李甲胸中之疑，李甲原無主意，此時，不由其擺布已不可能。

盡管李甲想到十娘“千里相從，義難頓絕”，但被孫富挑唆之后，最后還是在十娘面前攤牌。此時十娘已完全醒悟，看清了李甲的真面目，她感到與李甲一番真情，已付之東流，該是恩斷義絕的時候了。決定投江之前，十娘極盡化妝打扮之能事，“脂粉香澤，用意修飾，花鈿繡襖，極其華艷”，是為了維護她自己的人格尊嚴。十娘“親自檢看”孫富送來千兩白銀“足色足數”，并非對李甲尚有情在，而是想不能便宜了孫富。十娘打開寶匣，投擲珠寶于江中，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娘痛哭”，此悔此哭，絕非為情，而是為錢。此時十娘當然看透李甲，故不為所動，怒罵孫富，怒斥李甲，抱匣投江，以死明志。

或許有人要問，十娘亮出寶匣真藏，“今日當眾目之前，使郎君知區區千金，未為難事”，奚落李甲一番之后，完全可以持金他往，另適他人，不必投江葬身魚腹。然而，這可能嗎?十娘“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捐棄”，這對十娘的打擊是致命的。十娘與留戀行院的李甲終日相守，如夫婦一般，“海誓山盟，各無他志”，后“備嘗艱苦”，走出行院，被李甲“中道見棄”；在古代，女子一旦被棄，是最大的恥辱，往往再無顏面活于世上。再說，十娘對李甲真情相托，卻被辜負，只是因李甲為了區區千金而已。既露寶匣所藏萬金，不死，會再有男子只是愛十娘的人嗎?

人情世態，古今相通。杜十娘這位古代煙花女子的愛情悲劇故事，當今讀來，單一個情字，給人的啟示仍然是那么深刻。

(曹新文，浙江省遂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