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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年塘

2007-08-08 09:30胡長斌
滿族文學 2007年4期
關鍵詞:臥龍汪汪

胡長斌

萬年塘其實算不上塘,只有數十平米寬大,塘周圍亂七八糟生長著紅籽叢和刺黎,將水面逼得更為仄小?;蛘咚嘟谝谎廴???墒?,萬年塘終究還叫萬年塘,像一面小鏡子鑲嵌在山原。塘的三面是淺崗,崗上長滿青杠林和老茅草,林腳是一片不太陡的坡地,坡地四面環繞著塘,塘的下面便是一片梯子狀貌的田地,一直往下延宕十數里,而至大壩,與萬頃田壩連在一起。

據說萬年塘原是一座老宅。從風水角度考察,它的確是一處好宅子。原來,一道山梁,從山海一路逶迤而來,將一條余脈延伸到田壩,恰如一條臥龍,橫陳大壩邊緣,往后是連綿不絕,勢若驚濤拍天的崇山峻嶺。而這條龍的下顎處,恰是老宅。老宅為發財之家,倉有盈糧,柜有綢衣,可算臥龍大壩小康人家。

某天,從山外來了一個叫化子,討要到老宅。老宅的人一個個很兇,惡惡嚷叫“快滾快滾!”兼之老宅那條黑狗伸出一條五寸長的紅舌,不聲不響盯著乞丐。乞丐落荒而逃。老宅的兒媳婦見叫化子可憐,就暗中用芭蕉葉包了一包米飯,還有一坨煮熟的豬膀膀,裝著到坡下干活的樣子追了出去,將東西交給乞丐。

乞丐說,姑娘,你逃得一劫!

媳婦一驚,猛有所悟,回頭往山腰一看,沒了老宅的影子,待吆喝黑狗一起累夯夯趕到老宅院前,都驚呆了:但見一凼幽綠的水,正吐著氣泡,不斷翻騰變幻,末了,那凼水風平浪靜,像天空一樣深藍,挨近水邊,頓覺涼意襲來。

萬年塘就此而生,它的傳說像風又像雨,流播在黔北的山山水水間。

不過,鄉間的有些事情有點怪。譬如說當年的媳婦和那條狗沒有下文。但現實生活中,一個名叫唐嘎婆的老人和一條名叫老黑的狗,就會讓人無端生出許多感慨。嘎婆,黔北方言中指外祖母。暗諷鄉村中年事已高往往讓后人窮于照應的人。

唐嘎婆都老得有些荒唐了,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是生在甚么時候,是一百年,還是兩百年。用活動的巖石來形容她,也許并不過分。終年陪伴在她身邊的那條黑狗叫老黑,同樣屬于年齡不詳者。倘若老黑趴在地上不動,就一定會讓人認為那是一截黑不溜秋的木炭,被人不經意間丟落在地。用一種偷懶的語言來敘述,唐嘎婆和老黑就像傳說一樣古老。

唐嘎婆住在萬年塘的下面,隔萬年塘只有一塊三二畝大的地塊?;蛟S會有人擔心,倘萬年塘漲水,不就把唐嘎婆沖走了?事實上,萬年塘之所以叫萬年塘,它是天干三年不見瘦,雨落三年不見盈的一個水凼。那水,永遠波瀾不興,永遠不瀑不溢,幽深而蔚藍。倘若,臥龍嶺上從來沒有丟過?;蛳н^羊這樣的事兒,人們就不會瞅著它的深藍而無端冒出冷汗。就在十數年前,一條黃色犍子牛讓一個牛販子趕著經過臥龍嶺時,那牛犟勁來了,任怎么抽打都不過嶺。牛販只好讓牛在山嶺過夜,待天明時,那條牛就從人間蒸發掉了。從此,人們便對那條嶺崗,那凼水生出許多懼怕。臥龍村的人提到萬年塘,沒有不脊梁冒汗的。大集體時,干活人多,或早或晚,村人都不敢去耕種萬年塘四周的那幾塊坡土。土地承包到戶之后,那里的坡土分給幾戶人家,每戶只有幾分或一畝寬大,去耕作的人少了,他們不得不結伴,在中午時分才敢去塘邊勞作?;蛟缁蛲?,一個兩個人到塘邊做活路,總是無端地讓人驚怕。其實,塘里的水幽綠,連一個泡兒都沒有,但就是讓人怯膽,誰也說不上這究意是為甚么。而唐嘎婆在萬年塘過得無憂無慮。所謂無憂無慮,是說唐嘎婆生活在塘邊,卻從來沒有感受到萬年塘的恐怖。村人猜測,像唐嘎婆那樣的人,人老珠黃,風燭殘年,怕是早沒了畏懼甚么事兒的那根筋了。家無存糧,箱無黃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何怕之有?

所以,常年累月生活在塘邊的,其實就只有唐嘎婆和老黑。請這樣設想,景明氣和,陽光普照山原,青杠樹嫩黃的葉片兒翻飛,山坡上青蔥的包谷苗搖頭晃腦;那個時候,一座古老的農院十分驚駭地鑲嵌在綠意襲人的山坡上,差不多就會逗出路人的一行熱淚。農院太舊了,坡屋瓦面布滿暗綠的苔衣,木質板壁經由日曬雨淋,早已滄桑成灰暗的顏色無法再去確認原來的木質。屋里永遠黑古隆冬,一顆百瓦的電燈泡再怎么努力,也照不出一絲鮮活的氣息。惟有老鼠不舍晝夜在屋梁上,在陰暗處嬉戲打鬧,有時還成群結伙涌到院中,在唐嘎婆和老黑周圍肆無忌憚雀躍,形勢頗為浩大,儼然老院主人模樣?!斎?,這都是將要暴曬三五個月或淫雨一月二月之前的征兆,風調雨順時節,老院的院壩中只有唐嘎婆和老黑。

院門口那把太師椅,因太臟而太黑,因太黑而發亮。唐嘎婆端坐在椅上,頭呈下垂狀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動不動。曬著暖和和的太陽,低首在木椅中打瞌睡。那末,在唐嘎婆的腳邊,一定會躺著老黑。老黑之黑,黑如墨炭,老黑之老,老如蒼涼歲月。

或許,農院曾經熱鬧過。白天,院內院外一派繁忙,忙于吃飯,忙于上坡做活路,忙于討論農事和收成。當然,收成之后需要添置的農具、衣物,需要走訪的親戚,諸如此類,亦在討論抑或計劃之內。夜晚,屋內青杠火正旺,燃燒出淡淡的木質的清香。一家數口掐指算算過年倒計時,預先籌謀年節時刻所要的祭祀祖宗的供品,將要給過世的前人燒化多少錢燭??傊?,根據家中銀兩確定年節的規模和熱鬧程度。其中有一條重要原則是節儉,不奢華鋪張。還有一條指導思想,就是年節之后,生產活動需要錢,需勞力和精力,這一切,都要全盤考慮。夜正沉,火正旺。圈廄里的牛反芻著,羊總是愛瞌睡,時不時的踢踢蹄兒。雞塒的雞們鴨們,偶有擁擠,咯咯一回,稍后便是沉沉入夢?;囊耙嘣趬糁?。日子不經逗留。而唐嘎婆老是見不到無常的蹤影,就這樣困于農院,漫不經意地任隨歲月從身邊汨汩地淌走,從而給村中年長者留存在記憶的底片上。

村長馬刀臉的爺爺撒手西歸時,最讓他不服氣的就是:唐嘎婆都沒走,我還不好意思就走!待村長的父親臨咽氣時也說,咱兩代人都要走在唐嘎婆的前面,這算甚么事兒呦!

雖說山中歲月不金貴,但這末不經意間一晃,作為村中的“五?!崩先?,唐嘎婆又晃去半個世紀。村中變故,差不多讓所有的事物都顛了個身兒;而山外世界,那簡直就是滄海桑田,也已讓人摸到邊沿了。套用前人“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感慨,庶幾可以翻版成“不知東方亮,哪曉西霞紅”的浩嘆!

不變的,只有歲月。太陽每天從東山梁上升起,從西山嶺上落下。四時交替,草枯草榮,無休無止。萬年塘還是萬年塘,藍瑩瑩的,不波不興,不晃不動,愈益讓人感受到它的深不可測。唐嘎婆和老黑沒有一點變化。他們也相近于某種千年不變的物,不騰不挪,不叫不喊,不行不動,無悲無喜,見證著萬年塘的存在,山中歲月的存在?;蛟S,他們自身的存在,便是對自己的挪揄,對村人忍耐力的挑戰?

其實,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像萬年塘那樣在造山運動之際就形成的山中水塘,在蛇年五個月不下一滴雨的焦渴之中,似乎暗流洶涌。

唐嘎婆感受到了萬年塘的變化。老黑亦然。

唐嘎婆說,我平靜一生喔。我還是渴望平靜。

老黑說,汪汪。

唐嘎婆說,馬刀臉一直恨我,他都三年沒來看我一眼了喔。我曉得他那根花花腸子喔。他把我當作多余的人口,三年沒幫我拿一顆糧食喔。

老黑說,馬刀臉當了二十年村長,都當昏了頭,還想去鄉里公干。汪汪。

唐嘎婆說,世上的人都有利祿之心,也怪不得他這個人喔。這末多年我拖累了他,讓他每次去領救濟錢糧時,老是讓人指責他工作不努力,盡扯全鄉的后腿喔。

老黑說,嘎婆,你一年就幾百斤糧食,怎會扯了全鄉的后腿。汪汪。

唐嘎婆說,好些村都沒有像我這樣的人口了喔。我那幾百斤口糧不就成了馬刀臉的累贅,讓他抬不起頭做人喔。

老黑說,汪汪。

這是唐嘎婆和老黑每天都要討論的事兒。當然,他們的討論是無聲的,像走動的陽光,曬到身上,身子溫暖,移開身子,就覺出了涼,彼此間能夠心領神會。

當然,他們每天還得為填肚子的事兒有所作為。他們果腹的東西當然不是糧食,他們早己不備稼穡收獲的能力了,玉米、稻谷、紅苕、洋芋、白菜、蘿卜、辣椒、地瓜等等之類可以作為吃食的東西都成了遙遠的記憶?;蛟S,他們曾經為這些東西而一生勞碌,或許,他們來到世上的首先任務就是像現在這樣坐著等待無常光臨。所有的事兒,唐嘎婆都緊捂在心,從未像從櫥里拿東西示人一樣展示給自己或老黑觀賞。唐嘎婆是連做一點小小的思考這樣的事兒都荒疏了,曾經經歷過的春夏秋冬,一點一滴地從歲月中流失凈盡。

到了夜深人靜,子夜凌晨,連夜游的餓狗,慣于深夜行動的螢火蟲都靜息于無涯無際的暗夜。那個時候,整個臥龍大壩似乎原本就沒有存在過,臥龍嶺好像是一場虛幻。除了天上那輪盈月輕飏于天空,可以證實山川、河流、嶺崗、深壑、田園、農莊、樹木、村道,還有萬年塘,它們都有可能是實在的事物;而月照之下的所有事物,全都不黑不白于闊大的朦朧青輝之中。遠山遠嶺,成為這種靜止的青輝中的背景,遙遠而飄緲。臥龍嶺亦夢亦幻,處在真實與虛無的臨界點上?;蛟S一陣輕風,就會把不甚明了的大壩,不明形狀的臥龍嶺像蒼白的青煙一樣,一縷縷抽走,剩下一個巨大的虛空。

此時,惟有此時,黑暗中的院壩存在著的兩個活物好像剛剛從地老天荒中回過神兒,他們靜靜地,安靜得有幾分殘酷的意味,開始感受地皮的輕微的顫動。這種顫動,也許是連最精密的儀器都難以捕捉??墒穷潉咏K究還是像一絲輕風拂地而過一樣,單單讓愚鈍的唐嘎婆和老黑捕捉到了。

老黑說,嗄婆,我去弄吃的啦。汪汪。

唐嘎婆說,老黑,還是老規矩,不可貪心喔。

老黑說,汪汪。

唐嘎婆說,老黑,你還是不想告訴我你如何敢去水中捉魚喔。

老黑說,嘎婆,我怎樣才能給你說得一明二白嘛。汪汪。

唐嘎婆說,我都老得不成體統了,我還弄個一清二楚干啥。老黑,你還是要小心喔,見到怪物就不要硬碰喔。

老黑說,汪汪。

黑暗中的老黑是怎樣先立起前腿,狗頭順勢一傾,帶動后腿立地這樣的細節,唐嘎婆見不到,老院見不到,連颯颯有聲的風也沒見上。

但唐嘎婆感受到,老黑出了院門,像狡猾的老鼠,只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從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老黑像一陣小小的風的影子,在屋后晃動。接著,萬年塘邊就有一粒黑色的移動的物。

那個時候,唐嘎婆耳里一陣揪心的靜止,腦中是一片混沌。她又開始感到地皮的微顫,似乎有倒流的氣流甚么的,颼一聲揚向萬年塘。那是怎樣的一種顫動呢,唐嘎婆說不清道不明,古老的宅院同樣道不明白,臥龍嶺一樣的無法轉述。緊跟著,屋后地塊上有了輕輕的響動,不一會兒,院門口像掃進一股不易察覺的細微之風。唐嘎婆腳邊有了老黑。

老黑把嘴中叼著的魚遞在唐嘎婆的手中。唐嘎婆枯枝似的瘦成一把筋的雙手抱著冷丁抽抖的生魚,咧開黑乎乎的嘴,用兩顆不太硬朗的虎牙啃食鮮魚。這是一種甚么學名的魚,它的味道如何?唐嘎婆從來沒有告訴過老黑,老黑從來沒有告訴他人。局外人不得而知。

唐嘎婆食魚,相近于解析一道難題。她先把魚鱗一片片咬在嘴里,反復細致地咀嚼,像賭氣似的,嚼得滿口生津,再咽下喉嚨。吃完鱗,再食肉。唐嘎婆算得上天下食魚高手。她把魚肉含在口中,細細地,不緊不慢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憑她僅存的兩顆牙,把魚肉揉磨成魚粥狀,再順其自然,從喉嚨中滑下。她食魚有的是耐性,反正夜長長,無所事事,口中正好嚼一陣東西,就像把山中歲月一截截嚼咽下肚一樣,頗有幾分相像于形而上的命題。而唐嘎婆在食魚的全部過程中,差不多算是無聲無息,正好與闊大的夜景,寂蕪的荒原相匹配?;蛟S,是寂寥的山野之夜,驚悚于唐嘎婆食魚的獨到與精深,才使得整個山原夜色幾近于虛幻,充滿童話色彩與怪誕氛圍?

不知是食了一百年,還是一千年,唐嘎婆這才將一條完整的魚骨架擱在老黑嘴邊。事情從來就是這樣,唐嘎婆畢其一身之力細嚼慢咽之后,老黑才輪到進食魚骨架。老黑用前爪攏住骨架,開始重復唐嘎婆動嘴的動作。這些都是嘴上功夫,既要將堅硬的魚骨當作美食,又要堅守不露聲色,不作驚天動地的大吃大嚼。不管是人,還是物,修煉到這種境界,也已讓時下成千上萬的食客們望塵莫及并且汗顏。

唐嘎婆和老黑進食后,天亮了。

那一輪金光四射的朝陽似乎憋了一個晚上的勁兒,騰一聲躍出山海,高懸在大婁山梁。九月的高天,沒一絲雜質,那種藍瑩瑩的質地,一塵不染的境界,無物可及。斑斕的大地,黃的是谷,青的是河,黑的是樅林,紫的是楓樹,紅如一團火的是臥龍嶺上的青杠樹叢,幽藍而深遠意味的,便是萬年塘了。

陽光細細密密,像老人的手輕緩地撫摩大地,撫摩著陳舊的老院,輕撫在老宅中的唐嘎婆和老黑身上。天地間彌漫著安詳。秋鳥在田園起舞,麻雀在包谷叢林中熱烈地討論黃熟,山梁中的小獸撒開小蹄兒,實施溫飽工程。萬事萬物,都在高天厚土賦予的祥和厚道的氛圍中享受生命。

起風了。第一場秋風劃過山原,林木紛紛搖頭,嶺崗便有醒耳的沉沉風雷之聲。熟透的葉片從樹上墜落,開始完成生命的輪回。少量的青葉亦飛身撲向大地,對大地似有萬言千語需要述說。

風聲水起。輪回往復。所有的事物,都要開始檢索;所有的生命,都要開始檢討?

唐嘎婆說,地久天長,我們的命,只是一只蛾子,有一陣風,就消失了喔。

老黑說,汪汪。

唐嘎婆說,那一陣風,就要來了喔。

老黑說,我還是要追著那股風,攆著你的腳印子,走下去。汪汪。

唐嘎婆說,老黑喔。老黑喔。老黑喔。

老黑說,汪汪,狗有狗道。

唐嘎婆說,走就走喔。老黑,我們不要忌恨甚么人,甚么物喔。

老黑說,狗道只有忠厚,沒有忌恨,汪汪。

唐嘎婆說,問一回我們的良心,我們真的呆得太久了喔。我們真的不應該賴著這里的山水,賴著這里的青杠樹林,賴著萬年塘不走喔。

老黑說,汪汪。嘎婆,有些事不由我們作主。

唐嘎婆說,我們像一只蛾子,該飛不飛,這就不對頭喔。

老黑說,嘎婆,甚么都不要怪了,也不要怪自己。汪汪。

唐嘎婆說,我們都活得讓老天為難了喔,還去怪誰。我只是擔心,讓別人動心思,還讓別人背一個甚么名目,咱們走了也不安心喔。

老黑說,汪汪。人的事兒咱搞不懂。

唐嘎婆說,老黑,天黑了。外面起風了。該來的已經來了喔。

老黑說,汪汪。

一陣兇猛的野風掃進院門,兩只沉重的腳板擱在院壩石板上。黑夜中,那個高大威猛的黑漢像惡神戳在唐嘎婆和老黑面前。

黑漢說話了,聲若巨雷,震得老宅后檐的瓦片紛紛掉落,在深沉的暗夜發出動人心弦的劈叭破碎的響動。

黑漢說,嘎婆,老黑,你們別怪我,我也是拿了別人錢財,才為別人摘去心病。說句老實話,我不一定要干這種事??墒?,世上甚么東西最讓人愛憐???那就是錢!別人一數白花花的銀子,我這凡胎不動,就說不過去了。哈哈!

唐嘎婆、老黑無語。

黑漢說,我知道這個時候你們在想啥子。事情都到這一步了,想也沒用。這里已算深山野箐,沒有誰知道這里就要發生的卵事。反正夜正長,干這點卵事簡直是無功受祿。我心情又不錯,我們就先磨磨牙口,把我這個人介紹給嘎婆。老黑么,不就一條狗么,它就不配聽我的故事啦!

院里一時靜止無風。黑漢一屁股咚一聲坐在院門口,恰如一道黑得發昏的屏障,把舊院的風擋了個嚴嚴實實。

黑漢說,我干這種事都干了多回了,從來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我承認,我的做法一點都不高明。但慶幸的是,我干的對象都是比我弱小千百倍的,完全沒有條件和道理來和我論東道西的。于是,老子就總是旗開得勝。白花花的銀子總是像一伙成群結隊的兔子往懷里鉆,咱不收撿這些銀子就他媽真的不是人啦!

暗夜中,唐嘎婆和老黑就像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的物,無半點聲息。那末,黑漢其實是面對一場虛無,他的自吹自擂從心理角度講,就是自我壯膽,自己讓自己強大起來,否則,黑漢一定會被虛無打敗而落荒。

黑漢開始聲情并茂講述他的故事。

黑漢說,嘎婆你聽著,老黑你愿聽就聽吧,只是你得小心點,把老子惹翻了,一腳把你踢到田壩上去!

老黑無聲。唐嘎婆無語。

黑漢說,我原本還是比較壞的,壞得比較懂規矩,知道不該自己拿的還是不去亂拿??墒悄切﹣y拿別人東西的人一個二個滿腦肥腸,人前人后假仁假義。在他們的幫助下,我這才一步步變成好人啦!我的法則是:該我的要加倍得到,不該我的要不擇手段弄到。我闖蕩江湖,紅道白道大門朝我開放。我結交了太多的有錢有勢的人,他們給我的啟發太多太多了,擇一條讓你們聽聽:他們數著銀子想金子,摟著姑娘想少婦,比神仙還逍遙。雖然有些人猖狂太過弄翻了船,可人家到底還是享受過人間的榮華富貴。他媽的人來到世上不就盼著榮耀?過把癮,死了也值!

黑漢說得唾沫亂飛,院壩像下毛毛細雨。他太激動了,粗壯的胳膊一抬,竟把搖搖欲墜的院門推了出去,轟一聲響動,倒讓深沉的夜吃了一驚。唐嘎婆和老黑還是無聲無息。

黑漢在院壩虎虎有聲地走動,破口大罵唐嘎婆:

老不死的!連宅院都一碰就倒了,你三年不吃一顆糧食,怎就還有臉面坐在椅子上?不光有一個人想不通,我也想不通嘛!

黑漢停在院中,說,嘎婆,我還是比較尊重你,我決定把這院子點燃,讓你擁抱著溫暖離開。

唐嘎婆在心里說,好乖乖,好蠻蠻喔,你考慮得周到喔。乖乖,你不匪里匪氣,還真乖喔。

老黑說,汪汪。

黑漢摸著黑,去院門外荒坡里順手一撈,挾著一把干焦的包谷桿兒和黃黃的野茅草奔進屋,噗地扔在院壩。

唐嘎婆在心里說,乖乖喔,灶角有一盒火柴,我都五年不用了,你就拿來用喔。你只要擦燃往草堆上一扔,你就完成任務,還送我們一個圓滿喔。

老黑在心里說,汪汪汪汪。

黑漢在做這些事兒的時候,是弄出了很大的動靜的,連臥龍嶺上的夜鳥都驚醒了,張開翅,準備往黑夜的深處遷徙。

惟獨老院無動靜。黑漢的絮絮叨叨,黑漢的滿身勇武,在老院成為一種可笑的反襯。老院在說,你逞個啥能呀!院中被踩得東倒西歪的古老的石塊也說,你在這里兇巴巴的,真的是找錯了地盤喲!颯颯行走的夜風一把扭扯住黑漢說,你盡管人高馬大,可是你還像一個弱智兒,啥時才醒黃(懂事)嘞?

唐嘎婆依然沉默無聲。

老黑還是超然局外。

當這種沉默形成一種氛圍之后,它的力量就一步步強大起來。這種自古以來的岑寂就像洪荒之水,漫溢田壩和山梁,甚至漫溢在高空,與深藍的夜空渾為一體,鋪張磅礴,摧枯拉朽,沒有甚么武器可以與之抗衡。人,在這種強勢的力量面前,不是棄盔,就是丟甲,潰敗得不成樣子。不消說,黑漢在千年沉默無語的唐嘎婆和老黑面前徹底敗下陣來。他乞求說,嘎婆呀,你哪怕咳嗽一聲,甚至輕輕地嘆一口氣,我才有理由把工作進行下去呀!難道你連這樣的事兒都做不到么?他又對老黑說,老黑,你總該哼一聲,總該像狗一樣叫一聲嘛。沒想到你和嘎婆串通一氣,把我整得好苦哇!我都快要崩潰了。天啦!

唐嘎婆說,乖乖,我老了喔,我早就無能為力喔。

老黑說,人起禍心。汪汪。

那個時候,闊大的夜色如滔天巨浪,打得黑漢形同一團活肉,在無邊的苦海艱難地掙扎。他哀告說,嘎婆呀,老黑呀,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哪!

唐嘎婆說,蠻蠻喔。乖乖喔。

老黑說,自找的麻煩。汪汪。

黑漢就像一條狗,癱在無邊無涯的夜景。盡管身邊還有兩尊活物相伴,可他覺得自己的身心也已讓寂寥無聲這把利刃慢慢地理落,宛如剔骨剜心一般難受。

黑漢在地上呻吟。

老院里,依然無聲無息。而且,因為呻吟在遼闊的夜色中單調而沉悶地流傳,反過來更是增加了夜的深邃,沉寂了萬年的深沉厚重,予人以靈魂與肉體的雙重磨難。對付這樣的局面,沒有現存可用的武器,沒有預先造好的理論,沒有旁逸斜出的僥幸,沒有一了百了的預定的完美結局。

唐嘎婆沒法救助黑漢。

老黑同樣無助于黑漢的處境。

挽救黑漢的,還是萬年塘。

倘若說,萬年塘是靈性的萬年塘的話,它早就對身邊存在的物事有所詈言了。它是不愿被無端地騷擾,更不愿自己身邊發生多余的聲響。它是存在之物,但它還不是動物,更不具備人這種動物好與壞、卑劣與崇高、下流與高潔、厚道與奸詐、利欲熏心與坦蕩磊落、仁愛與殘暴諸如此類的心理活動、思維方式與行為習慣。而且,更正確地表述是,它的任何行為其實并非針對來自人類的評判標準與既成準則,它只是想極輕極微地舒緩一口氣,就像一個人呆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太久之后,來一個氣沉丹田,輕緩地吐納。

于是,萬年塘的這一口吐納,形成一團極硬極冷的氣旋,破水而起,形成雨團。這團雨霧千年罕見,但獨獨碰到黑漢身上。于是,黑漢受此裹挾,由院內滾爬而出之后,再順著梯土層層往下滾動,最后落在田壩上。

當晚,田園中有三二十畝寬大的地塊像被人潑灑了一回雨水。

黑漢滿身傷痕,幸好四肢完好。他趁著曙光涂抹千山萬水,作狼突狀,顛撲奔命而去。

太陽高掛藍天。萬年塘水波不興,不晃不動,亦如蔚藍天空的一塊碎片,被造物主不經意間遺落在崇山峻嶺。萬年塘下的農家舊院極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蹲坐于地,守候日升月落,守望田園盡頭的人間煙火,堅守臥龍嶺,既像千年的等待,更甚于千年的困守。

院內古老的石塊上,依然打坐著唐嘎婆,依然臥著老黑。唐嘎婆那張水分盡失不見光彩的老臉,相當于一件做工極其粗糙、尚未打磨的儺戲面具,青灰而泛黑。額頭是層層褶皺,深淺不一。惟有顴骨如隆起的小崗,堅硬,而且過于突兀。兩頰恰如峽谷,是一種深深的陷落。整個臉面,只有鼻梁像一條嶺,有挺拔之姿。而大嘴干癟,像一條僵死的蚯蚓橫臥在鼻梁之下。下顎不甚明了,似有坍塌在頸腔之嫌。

唐嘎婆的雙眼,更加驚心動魄。上眼皮像一塊蒼勁的老樅樹硬皮,自上往下,覆蓋著整個眼瞼,還不加商量地將下眼皮深深地壓進眼眶之內。所以,想支撐起重如千斤的上眼皮,張開眼打量一回山壩,對于唐嘎婆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奢望。那末,被緊緊地關押在眼眶中的眼珠子,是珠黃,還是混沌,亦或見風有淚,這一切,都因沉重的眼皮的遮蔽,無從理落。抑或,沒有如此厚重的眼皮的遮風擋雨,屏蔽掉外界的所有因素,眼睛又怎能夠安分守己、安然到今?

唐嘎婆的雙耳奇大,像荒草地上長出的兩片蘑菇。只是失水干旱,近乎一種擺設。掩沒耳輪的就是唐嘎婆頭上生長的亂如草叢且荊棘枝蔓的頭發。那一頭發絲雖亂,卻閃著光澤,可與太陽爭輝。發絲不是純白,又非純銀,像月光下的細流,漫溢在頂,鋪張如瀑,微風中,又似一絲二絲涓涓細流從頭而下,卻又不知所蹤。

唐嘎婆的衣服,便是常見的那種救濟棉衣:劣質的藍色布料,對襟男衫,左下一只小口袋。幾十年一貫制。顏色早已盡失,棉絮從沒有遮蔽的孔洞中漏出。棉花也已失色,成為黑白混雜的條條縷縷。有風吹過,全身便有條條縷縷落下,有的掉在老黑的身上,有的吹落在院壩。

唐嘎婆不為所動。老黑亦不為所動。

老黑年輕的時候,應該是一條行如飛、動如電的黑色火焰。隨著歲月流逝,這火焰一步步暗澹,一步步灰暗,以至于只取一種黑的含義罷了。

在白天,誰也沒見過老黑抖擻的雄姿,誰也沒有目睹過唐嘎婆走動的樣子:是蹣跚,是踟躕,是搖晃,是將倒而未倒,還是瞻前顧后,環顧左右而小心投步,前腳落地而后腳遲遲趕不上趟?

所有的疑慮,老院無語,萬年塘波紋不興。

〔責任編輯 宋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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