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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起兮

2008-01-08 09:38
安徽文學·增刊 2008年2期
關鍵詞:鐵絲網大風籠子

鶴 子

每次,大風看到一大片金色在樹梢間一點點融化的時候,它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有一股力量從地下傳來,推它必得不停地亂走。在狹小的空間的這邊走到那邊,用他的三條腿,疾速而不安地奔走、奔走、奔走,喉嚨里抑著低低的轟鳴。

直到黑暗跳上來,籠住一切。

在望見一輪金燦燦的光明滾過夜空時,大風才能停止奔走,抑在喉嚨里的那聲低嘯才會豁然迸出,直逼那環明亮。隨后,萬籟俱寂,再無聲響。

那是夜晚的開始。

大風記得,隔壁住過一頭絢麗的家伙。年輕的時候,它們曾經比賽過各自的嘯音,有輸有贏。爭鳴的呼嘯在深夜的園子的上空轟然滾過,那些無聊的鳥兒剎時止了喧聲。后來它死了,仿佛一條斑斕的袋子伏在鐵欄邊。

除了像園里那頭叫米杜拉的老象外,大風是這園子里居住時間最長的動物了。

大風是一頭黑豹。

大風20歲。

大風只有三條腿。

20年了,自從有一天它在籠子里看見一只黑色的貓在草叢中跑過的時候,大風就開始尋找鐵籠的缺口了。它看見那只貓黑色的毛皮在綠色的草叢間跳動,它第一次明白它原本不是生在這個籠子里的,它不必每天從這邊到那邊只走11步。它渴望奔跑,像那只驕傲的黑貓,在它面前展現自己矯健的步態。

少年讓父親帶自己去動物園。他想看那些在陽光下的籠子里靜臥的動物,如微笑的狼和狐、安詳的大象,還有用一條腿撐住了門框肆意酣睡的狗熊。他最不喜歡猴子了,它們爬得那么快、那么高又那么吵,那么得意得讓他不快樂。

那天他看見了那頭美麗的黑豹,黑緞一樣的毛皮。他看見它在夕陽的籠子里不停地奔走、奔走、奔走,用著三條腿,那一條腿比別的腿都短。他看著,奇怪那只豹子竟然能走得那么疾速、平穩,那條殘疾的腿并未影響它的體態的和諧。他走近了它,看見它抬頭瞥了自己一眼。他注視著它美麗如緞的黑衣和矯健的體態,脫口而出,你真美!豹子動了一下耳朵,側目凝視他片刻,眼神中似乎有光閃動,隨后轉過頭去,仍然走,走,走,在籠子里流轉著身軀,宛若游魚。

少年看出它的焦慮和不安來了,他看見它一邊走一邊嗅聞著什么。他凝望著它,突然明白自己是那么透徹地了悟它此刻的念頭。他回頭對父親問道,這就是那只最老的豹子嗎?它從生下來就在這只籠子里嗎?它在籠子里過了20年嗎?

月亮升上來了。那只最老的豹子停下腳步,挺立在重重疊疊的絲網后面,昂起頭,沖著無極的天空長嘯一聲。嘯音在動物園的上空翻滾,在每一只籠子里回蕩。嘯音盡處,少年聽見了大地的回應,隨后,萬籟俱寂。

鐵絲網有一處地方破了,沒有人知道是誰干的。

大風知道,對面假山上的猴子也知道。

大風為此廢了一顆珍貴的牙。

20歲了,大風已經沒剩幾顆好牙了。

大風在籠子里走了一個來回,準備在夜晚到來之前把那排鐵絲咬斷。到了晚上,它就得回睡覺的小屋里去了。它舔著口腔里的血,“呼嚕、呼?!钡卮藥卓跉?,斷斷續續地咬鐵絲。每咬上一口,它都使勁地搖晃鐵絲網,肯定會斷的!大風的眼睛里冒出藍色的火星,迸在鐵絲網上“錚錚”地響,肯定會斷的!

第二天早晨,送早餐的人把肉放到小屋里,沒讓它出去。大風透過小屋的窗,看見一個人正舉著一只巨大的臉,長長的手上閃著火光和硝煙。大風見過他們,也見過那些火光和硝煙。它的頭抵著窗子,喉嚨里低低地轟鳴著。

鐵絲網被重新焊上,比先前又多了一層。

少年很早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他不能像他們一樣奔跑追逐,他只能坐在塞滿軟墊的輪椅里看他們奔跳的快樂。他常常在夢中夢見自己也可以奔跑了,可以足尖點地,在草葉上雀躍。那時,草葉上冰涼的露珠會打濕他的腳趾,一只睡鼠被他的足音敲醒,用濕的鼻子嗅著他走過

的痕跡。

少年總是睡不著。在月圓的夜里,他常常獨自坐在窗邊,看靜靜的柏油路,追著一路金色、銀色的光直流向很遠的地方。在很遠的地方,路面跳躍了一下,似乎就滑進月亮里了。他每天都那樣,坐在窗邊,看夜半的城市,潤在一片絢麗的燈色里。那時,他想,總有一天,他也會像別人一樣,在城市絢麗的彩色里行走;那時,他要慢慢地走過去,很慢很慢地,用腳趾細細地體會每一寸路面;他要一步一步地走到城市的盡處,一直走進月亮的里面;那時,每一步路都充滿著歡欣喜悅,他將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

為了那條美麗流暢的月光之路,少年在每個不眠的夜晚想出許多辦法去接近它。

有一天夜里,他是沿著高樓的墻爬下去的。他看著墻上的木鐘,表針正指向午夜,他滿懷激動地開始了行動。他用雙手撐住窗臺,把自己送出窗外。向下爬的時候,他發現右手的關節上留下一條淡淡的血痕。一定是在窗臺上劃的,阿姨明天發現了會問他。但是,不必管它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能爬到樓下然后走上那條月光之路。少年把手骨節靠近衣服,輕輕地擦了一下,繼續行動。每爬一段路,他都會緊靠著樓壁,嘗試著空出一只腳觸摸夜半的墻壁;冰冷潮濕,有粗糙且圓的顆粒在他的趾肚上印下淡淡的痕跡。

四下里安靜極了,只有他獨自的呼吸。他小心地繞過一條從右邊斜斜地跳過來的接水管。他甚至還伸出手去迅速地摸了它一下,很滿意它像自己想象的一樣,是冰冷的。他記得,某個夏天,父親帶他在一家旅店前面避雨。他看見對面樓房上爬下來這樣一條管子,在近地面40公分的地方彎轉。樓頂上的雨水就從那里匯流下來,傾瀉到地上,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水道,一直流到路上,和路上的水匯在一處,再往前流,流到一個少年不知道的地方—他真希望他能知道那些地方。他相信,總有一滴水會最終流向大海,那是他聽說過的最大最遠的地方。

他緊緊地貼著濕冷的墻壁,慢慢向下挪動。墻壁上散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少年回頭尋找月光的時候,看見了右邊一尺之隔處,有一只小小的壁虎。它用警覺的眼睛盯著他和它之間的距離,似乎在揣度這距離的安全系數。少年本來想向右移動一下,靠近這個長著一條細尾巴的伙伴;又怕嚇著它,只好沖著那只小壁虎伸出手指輕輕地拍了兩下墻壁,算是打個招呼。小壁虎看了他一會兒,沖他點了下頭,就繼續向上爬。少年有些失望,繼續向下挪動,感覺樓下樹葉間的路燈已經映到他身上了。為了避開那道刺目的銀光,他回過頭,看見先前的那只壁虎正停在他的手邊。少年伸出一只手指,愛撫地點了自己的伙伴一下,他們一起向樓層的最下方移動。只差一步了,少年伸出他的右腳。只差一步,他就可以站在大地上,走上那條月光之路。他剛剛伸出右腳,嘹亮的鐘聲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鳥鳴從天際傳來,少年只好停下來,繼續坐回鋪著軟墊的輪椅上。晨光熹微,照著他面前的桌子,一只小壁虎正揚起尾巴,匆匆地繞過墻上的掛鐘向窗外爬去。

少年知道,他的旅程只能從下一個月圓之夜開始。

大風終于找到那塊最軟最薄弱的土層了。在此之前,它曾經試過腳下的每一寸土地。許多個晨昏,趁著管理員不在的時候,它用那只健康的前爪細細地敲擊每一塊貼近鐵絲網的地面。它只能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兩只后爪跪下來,俯在地上,用惟一的前爪扒動土層。對于大風來說,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遠比那些長著兩只好爪子的懶家伙們難多了。大風不明白,為什么那些有好爪子的家伙從來不打算在鐵絲網邊上刨出幾只坑來?大風知道,如果有兩只完整剛健的前爪,它不會這么悄然地伏在這個只能走上11步的鐵格子里。他的爪子!他抬起來,有些傷感地看了一眼,繼續倔強地揮動它,向下刨動,直到聽見后面出現騷動的開鎖聲。

大風驕傲地站了起來,昂著頭,逼視著那個從來都不肯看它一眼的人。那人將一盤碎牛肉放到格子中間的地上,就走了。

大風聞到了誘人的血腥味。它暫時忘記了扒土,趴在盤子上大口大口地吞吃起來。

第二天,它發現,鐵絲網周圍松動的土層已經被嚴嚴密密地加固了,多了一圈極為堅硬的灰

色土圍。

大風惱怒地大叫了兩聲。嘯聲過后,它清楚地聽見不遠處的猴山上兩只放肆的猴子翹著屁股對它“嘿嘿”大笑。

它們爬得倒是蠻利落。

這一次,少年決定從樓梯下去,一直走到月光之路。這當然要從夜晚開始。

他看見時鐘指向了午夜,少年輕輕地拉開臥室的門,悄悄地穿過黑暗的走廊。他把手放在門鎖上,一點兒一點兒地拉動鎖栓,然后,一閃,就到了門外。鑰匙,他摸摸口袋,當然是帶著了。其實,即使不帶,他也一樣能回來,像每個早晨那樣,回到他的椅子里。少年在黑暗里向自己笑了笑,他才不怕這個。

他盡量壓低行動的聲音,盡量俯下身子。少年知道,樓梯的鐵扶手上爆起了一層紫紅色的薄漆,粘在手掌上會留下一塊塊碎片,會有一股沉重的鐵腥味。他縮回手,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把手插在衣袋里,腳步輕松地一路走下去。每次伸出腳邁向下一個臺階時,他都可以借著一縷不知從何處來的燈光看見他大腳趾的指甲閃著一點蒼白。他調皮地動動大腳趾,知道腳掌上一定粘滿了樓梯上的灰塵。如果有一條白色的地毯,少年想,我就可以在上面印下無數完整的舞蹈著的腳印,那些腳印將快活地疊成一團。毯子一定也是綿軟的,盡情地撩撥足底的每一處神經,我會像貓一樣,無聲地踩在上面。

淡弱的燈光從樓梯平臺的小窗子透進來,少年隱約地看見樓梯墻角處的貓。那是一只黑色的半大貓,蜷在墻角一塊沒人要的破木板后面安安靜靜地睡覺,不知道有一個與它一樣年齡的孩子正借著一盞微弱的光在看它。

貓那時正夢到魚。

少年從口袋里掏出兩條小魚,放進一只白色的瓷碗里,那是他從房間里出來就準備好了的。他認為它是迷路了,一時找不到家。少年想,它不會是被主人扔出來的,不會的。少年想了想,決定還是選擇前一種假設。

這只迷路的貓有些驕傲呢。少年幾次想把它帶回家,甚至連喜歡整潔的阿姨都已經同意了,它卻不肯跟著來,只是倔強而倉皇地一路逃跑,仿佛受到驚嚇的少女。少年只好在每天出行的時候,給那只木板后面的瓷碗里倒上一點牛奶,或者放上兩條小魚。

那個時候,貓正在廣大的野外自由自在地游蕩。

轉到下一層平臺的時候,少年又看見了那對戀人,他們仍然安靜地擁抱在一起。

他記得他們,那個穿紅色風衣的女孩子和她的長頭發戀人。他記得,那天晚上父親背他上樓的時候,他們匆忙地彼此分開,為他和父親讓路。那個時候,樓道里的感應燈還正常,他從父親的背上略略轉過頭去,看見那件紅色風衣在他眼前旋動起一陣甜潤的微風。少年不明白那是什么,他只是隱約地呼吸到一股莫名的幸福的氣息。

有一天,黃昏時分,他坐在窗邊向外看??匆娂t風衣女孩和她的長頭發戀人在路邊爭吵,許多人圍著,沒有人幫助她,也沒有人幫助他,大家只是圍成一個圓圈看他們兇惡地爭吵。少年從窗子里伸出手去,向他們搖手,說……他突然發現,他沒什么說的,他只能站在遙遠的窗子里面,看著遙遠的地面。那兩個幸福的人兇惡地爭吵,聲浪撞動了玻璃窗。

少年默默地從窗邊退開。

他后來好久也未見過他們。

少年記得他們,知道他們不會記得自己。他盡量地輕聲,以免打擾那對靠在平臺上擁抱的人。

他又轉過幾道平臺,輕松地踏過數十道臺階,終于可以站到直接朝向月光之路的大門口。少年推開門,迎面吹來的風里裹著清冷的潮濕,他才知道原來外面在下雨。他看看自己的腳,聽見嘹亮的鐘聲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鳥鳴從天際傳來,少年只好停下來,重新坐回鋪著軟墊的輪椅上。

風夾著雨點敲擊著窗扉。對面的路燈下,一只黑貓匆匆地跑過。

大風不能否認,每到周末,它多少有些羨慕那些脖子上拴著鐵鏈的猩猩、猴子和狗熊。那些四肢健全的家伙從籠子里被帶出來,向游人展示它們的種種絕活,做各種古怪丑陋的嘴臉,那兩只黃毛猴子竟然能疊在一起騎自行車。大風不喜歡看它們勉強站立、四下作揖的樣子。不過,它們畢竟能歪歪斜斜地走上那么幾圈,那可是在籠子外面走啊。

大風知道沒有人會把它帶出籠子。誰愿意看一只三條腿的豹子走路呢?

即使他們愿意,它也愿意嗎?脖子上拴著鏈子?大風想著,本能地露出幾顆殘存的牙。

直到有一天,它看見那個坐在輪椅里的少年,它聽見他由衷的贊嘆。他竟然贊嘆他的行走!它凝視著少年的眼睛,知道他是那個明白自己的,便愈發要向他展現自己游走的美。

少年經歷無數個失敗的月圓之夜終于發現,沿著樓體下滑或者沿著樓梯下行,都是十足愚笨的想象。他過于在意細節了,總是渴望在每一寸土地上印下他的腳印,渴望讓腳掌的每一處神經都感受到觸摸,無論冷熱、無論軟硬、無論薄厚、無論干濕,他甚至渴望用它來辨認聲音和顏色。

那從不曾擁有的,他渴望它成為一切。

這是不對的,少年想。他明白自己的障礙所在—他妄圖依靠想象創造健康的感覺,他想告訴自己他知道雙腳踩在土地上是什么感覺??墒聦嵣?,他的腳對大地沒有任何感覺。對此,他不能否認,這就是事實。

他必須承認這個事實。

他發現,承認自己有殘疾比想象自己健康更具挑戰。

少年滑動輪椅,在房間里吃力地輾轉,想避開月光的照耀。但明亮的光線依然透過窗紗映進屋子,少年看見窗紗的暗影一點一點地移動,知道這個月圓之夜正在走向結束。他沒有太多的月圓之夜可以度過。少年苦思著,輾轉著,雙臂搖動車輪,滑沖到窗前,向著潔凈誠實的月亮伸出手去,艱難地說道,是的,我沒有腳,我無法行走!他說的時候,淚水涌了出來,不斷地涌出來,完全超過他的控制和想象。

少年坐在夜半的月光里安靜地哭泣,流下早已不流的眼淚,淚水攜著月光的溫柔明亮一起流進心里,仿佛水滴潤化著焦躁的土地。少年的內心漸漸地舒展開來,宛若晶瑩綻放的白蓮花。他豁然明白,雙腳軟弱、麻木的他無法依靠自己直接走到他的理想之地;他也無需如此苛求腳踏實地的感覺,比如堅實的腳印、敏銳的觸撫之類。這些其實只是瞬息的感覺,短暫到可以直接被超越。

他所需要的是什么呢?

他閉上雙眼,仔細地想,是什么呢?

他所需要的只是一雙健康的腳嗎?他看見眼前有一條路。在那條路上,一頭黑亮的豹子與他并行,穿越城市的街道,一直走進光明的深處。

是的,他所渴慕的不是會走路的腳,而是自由,是不需依靠雙腳就可得的自由。當他承認自己并不自由,也無法依靠自己獲得自由時,那超過他自己的力量必會帶他逾越雙腳所遇到的一切障礙,他無需奔走。

少年聽見指針在夜半敲響,這是飛翔的最佳時刻。

少年打開窗,撐開父親為他預備的那把巨大的紅色雨傘,站在窗邊,沖著爽朗的星空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低下身子,微微屈起雙膝,輕輕一跳,大傘在他跳躍的一瞬猛地向上一升,帶他飄

向星空。

夜半的清風沙沙地吹動他的衣襟,他將手插進風的流動中,每一絲風都在他的指尖繞出一個完美的環來。

少年簡直醺醺然了。他感覺到風從他的兩腋穿過,“呼啦、呼啦”地鼓蕩,每一根頭發都立了起來,渾身的毛孔都被打開了。風不僅在他的身外滑動,也在他的身體里流動。哦,少年仰起頭,像從水里抬起頭的小鴨子一樣,快活地叫了一聲,不由得睜開眼睛??匆娮约赫湓阼F絲網的旁邊,那頭黑亮的豹臥在籠子中間,雙目炯炯,看著他輕輕地飄落。

少年站住腳,隔著鐵網,沖他的老朋友伸出手去,招呼道,起來,大風,我們走!

大風“豁”地站起身來,伸出那只疲弱的爪子。少年看著它慢慢地觸到地上就成了一只健壯的爪。他的老朋友毫不費力地穿過那道細細密密的鐵絲網,邁動矯健的腳步走了出來。

少年拍拍他的頭,看著他柔潤的毛色和豪邁的步態,忍不住贊嘆道,你真美!大風謙遜地俯下頭,喉嚨里低低地呼嚕了一聲。

月亮在天上圓圓滿滿地掛好。大風仰起健碩削拔的方頭,張開嘴,一口雪白年輕的牙齒。他沖著燦爛的月光長嘯一聲,嘯音過處,催下無數白色花瓣,在長長的街道上撲簌簌地鋪灑,落得少年一肩一頭,也落得大風一身。他們兩個踩著一路馨香而去。

黎明到來之前,一只黑貓和一只小壁虎趴在落滿花瓣和露珠的樓臺上,看見在一把紅色大傘的籠罩下,一個白衣少年和一頭黑豹正邁著健壯踏實的步子,并排走在銀亮亮的大路上,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進光明的深處,那就是傳說中的樂園啊。

早晨,管理員發現黑豹躺在籠子里再也沒動,油亮的毛皮已經黯淡,但側臥的姿態仍然優美而矯健。奇怪的是,從前那只疲弱有殘疾的前爪竟然和另一只健康的前爪一樣地健壯。

早晨,阿姨照例來喚少年吃早餐。走進來時,發現少年握著那把撐開的紅傘,半躺在輪椅里,晨光從四開的窗外灑進來,照在他的臉上,寧靜而安然。阿姨看著少年人那張純凈的面孔,并不知道,少年和那只黑豹有著一個共同的隱秘計劃。如今,他們邁著嶄新而健康的腳步,快樂地走在月光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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