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背

王瓊華

徐記豆腐店里的駝背不是從娘褲襠里鉆出來就背駝。這背后來才駝的。眼前，駝背連自己姓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但駝背記得，他十六歲到徐記豆腐店當伙計的，還記得徐店主有一個千金叫梅兒。

那天，駝背在豆腐店門口跟人家打賭，看誰能把一塊廢棄的大石磨抱起走得遠。駝背把褲帶用力一勒，憋憋氣，忽地抱起了三四百斤的石磨。駝背呼呼跺出十幾步，對手不得不叫道：“這豆腐腦我請你喝三碗！”

“要喝三天才行！”

這后一聲是從店門傳過來的。駝背側頭一看，原來是店主的千金在喊話。那年，梅兒才十二歲。梅兒身邊那高個子就是徐店主。徐店主說：“嘖，梅兒又管閑事了吧?！?/p>

“爹，石磨好重的。我和好幾個伙伴使勁推都沒推動一下?！?/p>

徐店主失笑。

“爹，你又笑梅兒不是男兒吧。要是男兒才有力氣，爹怎么不讓這人來店里挑水呢？”

徐店主腦子里當即一個閃念，招招手讓駝背過來。就這樣，駝背進店當了挑水工。徐店主那天還說：“你這工是梅兒雇的?！瘪劚硾_梅兒一笑。梅兒歪歪頭，很得意地哼了哼鼻子。這小鎮里，一共有五六家豆腐店，最有名氣的當數徐記。駝背挑過水才明白，這徐記豆腐磨得白白嫩嫩，吃起來又香溢滿嘴，還是跟這磨豆腐用的水有關系。徐記豆腐店的水專門從七八華里外的一個山泉中挑回來的。

每天，駝背要上山挑好幾趟水。

挑好磨豆腐的水，還要挑一擔水給梅兒洗臉泡澡。這是徐店主特意交代過的。在街坊眼里，梅兒就是一個如花似玉的“豆腐西施”。駝背挑了幾年水，也覺得這梅兒一天比一天好看。那天，他跟另一個伙計說：“這真是仙泉水，要不怎會把‘豆腐西施洗得嬌嬌嫩嫩呢？”這話剛好被梅兒聽到了。她問：“誰咬舌頭說我壞話？”另一個伙計嚇得拔腿溜了。駝背說：“我沒說小姐的壞話?！薄拔衣犉饋硎菈脑捑褪菈脑??！泵穬禾掳?。駝背搓手說：“說了壞話，那小姐罰我吧?！泵穬赫f：“當然要罰。怎么罰，你自己找個法子吧?！碑斕彀?，她看到駝背用一對新木桶挑水回來，問：“那十幾個舊水桶都漏水了嗎？”駝背說：“這對新桶剛要的，從今天開始專門給小姐挑水用，它能比舊桶多挑十幾瓢水，也算小姐罰我挑水吧?！泵穬貉壑樽娱W閃，說：“這水不是要一直罰下去挑嗎？”“那我還真樂意罰下去吶?！边@話剛出口，駝背就覺得該掌自己嘴巴了，又要讓梅兒為一句話再罰自己。不過，他這次迷惑了，梅兒一聽這話臉刷地紅了，嗔怪的話倒一句也沒說。

過了幾個月，梅兒跟駝背說：“這水洗用起來比以前爽滑了許多?！?/p>

駝背說：“這水還是那個山泉里挑的，該是一樣的吧?！?/p>

梅兒瞪他一眼。

這年冬，駝背挑水時摔了一跤。那天大雪，店主跟駝背說：“水缸里還有兩天的水，今天歇一天擔吧?！钡劚尺€是挑起了水桶。梅兒追過來：“這路滑吶，還去挑什么水？”駝背一笑：“磨豆腐的水我不挑。我去挑一桶水給小姐用。小姐用不得缸里的陳水?！泵穬嚎粗?，一直看到他踏著雪往山坡爬去。過了兩個時辰，駝背被人抬了回來。一看駝背摔傷腿，梅兒一下子流出淚。徐店主發覺女兒這模樣，又看看駝背，暗暗擰了擰眉頭。

第二年春的一天，梅兒突然跑來找駝背，說：“今晚把我帶走吧，明天要來提親了。我知道，你有力氣養得活梅兒！”駝背咧開嘴巴，卻不說話。梅兒急了：“你這人，你不是說想一直罰下去幫我挑水嗎？”過了半天，駝背把頭扭開說：“小姐，店主上午剛剛收我為義子?！泵穬捍舸?，把臉一捧跑開了。駝背抬頭看看天，眼睛猛一閉。

很快到了梅兒出嫁的日子。那天下大暴雨?？粗陀H的人遠遠離去，駝背站在院門口，一個人淋著大雨。也不知過了多久，駝背突然得知一個消息，送親的人遇上山洪，梅兒被泥石淹死了。駝背撲通跪在地上。當看到徐家正在搬送棺木時，駝背大吼一聲：“不許你們動！”接著，駝背一拱背便把一副棺材背了起來。在雨中，駝背背著棺材一口氣走了十幾里路。卸下棺材時，這背就駝了，再也沒直過了。

街坊驚詫：一副棺材把人背也壓駝了！

過后，街坊又覺得這話還不是這么說。想了又想，卻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吹今劚硶r，街坊只能嘆一口氣。

徐店主懊悔不已，他只生有梅兒這一個女兒。事到如今，只好把義子駝背當親兒子來養了，花錢請來號稱“整駝一絕”的神醫來幫他治駝。兩個療程后，駝背還是駝背。神醫怕砸了自己的牌子，只好買酒割肉找駝背說個究竟。這酒桌上的話還沒說完，神醫已經起身離去，一路撫掌唏噓：心債難還，這人哪還會抬得起頭來？唉，看來天王老子也治不了這駝背！

這神醫的話沒說錯，駝背都六十好幾了，這背還是那樣駝，而且更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