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交債還錢

2008-10-13 03:53祖若蒙
作家 2008年4期
關鍵詞:領班鞭子扁擔

祖若蒙

來香靜靜地等著。

剛才領班喊了一聲:“11號約鐘!”來香就是11號。這是男區有人約了她的鐘,人還沒上來,來香就靜靜地等,同時閉目想著心事。

是誰呢?來香在腦子里一個個過著她給按過腳的客人。來香來的時間還不長,每天就是排隊輪班,回頭客還不多。也沒覺出哪個客人對她有特殊的感覺。她甚至想不起有哪個客人問過她的工號。印象深些的,是有個中年男人,斯文人,好像給他按過兩回,但也不是點的鐘,是排隊排上的。來香就不想,愛誰誰吧,反正都是一樣的男人。除了那個中年男人,來香對那些能到這個洗浴中心來花錢的男人都沒什么好感。這家中心號稱全市最大,按腳的消費是60元到90元。城里男人都瘋了,來香想,錢來得太容易了吧。不過有人點鐘畢竟是好事,做得多提成就多,干活掙錢,別的事就不想了。

不想也得想??窟@么個掙錢法,一個月一千多,加上扁擔掙的,也就是三千多,欠那么多的債,什么時候還得清?鞭子這王八蛋,仗著有錢,把話喊得那么響,恨不得讓全村子人都知道,只要跟來香睡一晚,幾萬元的債一筆勾銷。一個結了婚的女人,轉過年就三十了,我有那么值錢嗎?來香恨恨地想。我要是真有那么值錢,我當時就豁出去了,幾次不就把孩子治病的錢掙回來了?為了孩子,有什么不能的,不就那么回事嘛。雖然是這樣想,可來香還是臉紅了,罵自己不要臉。一邊罵自己不要臉,一邊想如今這日子,也說不清到底是臉要緊還是錢要緊。扁擔第一次聽到鞭子說這話那天,輪起他那根扁擔,要不是村長攔得快,鞭子腦袋就開花了。來香不敢想這些懊惱事,想起就頭疼。

鞭子原來是村里的車老板子,就是趕車的,因為車趕得好,得了這么個名字。后來干起了運輸,就發了。來香孩子治病,走投無路的時候,鞭子一下子就拿出五萬。來香過后經常想,鞭子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打好了這個主意?來香想其實我應該想到的啊,我真笨啊,上了他的套兒。

到洗浴中心打工的第二天,鞭子來了。鞭子不知道她的工號,鞭子只說把那個叫來香的給我叫來。來香跟著服務小姐來到休息大廳里,順著服務小姐手指的方向,走到一個黑黑的角落,借著大廳里昏黃的燈光,仔細認了一下,才看清沙發上躺的是鞭子,她愣了一下,扭頭就走。鞭子說站住吧,拒絕服務,你還想不想干了?來香冷冷地說,不干就不干。鞭子說不干你拿什么還我的錢?鞭子一提這個來香就硬不起來了。來香滿心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來,眼里也噙了淚,說鞭子當初你借我錢我感激你,可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你不用逼我,這輩子只要不死,一分一分地掙了還你。鞭子說等我老了你也老了,還我有什么用?他說來香你坐下吧,我不按腳,我怎么能讓我喜歡的女人按腳?你坐下咱們說說話,讓領班看到該扣你錢了。

來香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下了。時間是下午兩點鐘的樣子,大廳里還沒幾個人。鞭子說來香,借你們的錢也有一年多了吧?我現在生意上也有麻煩,不順手。我也知道拿錢壓你不地道,可沒辦法,這是個機會,你知道我打上小學就追你,對你的好一籮筐也裝不下。我離不了你。能跟你親熱一回,別說幾萬塊錢,讓我明天死我都干。我就這么個人。來香別著頭,不說話,心想這可惡的鞭子,還真是個癡情的男人。鞭子見來香不語,以為她心動,又說來香我就不明白了,現在開放了,這不算個什么事,你又不搭什么,又還了我的賬。我也是五尺高的男人,雖不是城里人,可咱們那十里八鄉的,我也是個人物,就一回,委屈你嗎?來香還不說話。鞭子湊近了她,說這里人多眼雜,我在城里有住處,你跟我去,除了老天爺,全世界沒人知道。來香一把把他推開,冷冷地說,你就不怕老天爺報應你?鞭子響亮地笑了一下,又趕緊看看四周,說老天爺早被我對你的真心感動了。鞭子又認真地說,來香,不跟你好一回,我這輩子不安生。來香恨恨地說你們男人怎么都這德行?什么是好?好就得睡我?鞭子也有點急了,鞭子說可我給你免了幾萬塊的賬啊,那不是好是什么?來香覺得這理越說越不清,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說你就不怕扁擔一扁擔開了你?鞭子說來香,我說過了,跟你好一回,怎么死我都認了。

來香想這王八蛋真是瘋了,瘋得不輕。她冷冷地說鞭子,這事兒,你就別想了。鞭子把身子一仰,倒在沙發上,說那你就告訴扁擔快點準備錢吧,我等著用。還錢的期限早過了,咱們老鄉一回,給你們指道你又不走,我也夠意思了。來香真想把手里裝工具的小筐舉起來砸到鞭子頭上。

老輩人說,沒啥也別沒錢。來香想,還得加上一句,借啥也別借錢。

扁擔又被領班給訓了一通。領班說扁擔你還能不能干了?領班說我看在老鄉面上容你在這兒干,你也得給我長臉啊。領班盯著扁擔茫然無神的眼睛,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可是孩子也死了那么長時間了,你們又欠下那么多債,你不得好好干活掙錢還債?你成天冷個臉子給誰看?是客人欠你的呀,還是店里欠你的呀?咱們開門納客,做的是服務行業,你不笑臉伺候著,誰上你這來啊?要不是你干活賣力,搓澡搓得不錯,早被開了。你知道不?

扁擔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打從孩子沒了,他就沒笑過。但他干活從不含糊,所以客人也將就他,也點他的號。有時候扁擔也想到這樣不好,客人花錢消費,不是看你陰臉子的。扁擔只是覺得這世界太不公了,為什么就是我的孩子得了病,花了那么多錢,人還沒了?房子也賣了,地也包給別人。弄得現在他和來香連個家也沒有。鞭子雖然混蛋,卻給他們找了這么個活路,說是為了他自己。要不你們什么時候能還上我的錢啊?鞭子說。鞭子認識這家洗浴中心的一個經理,來香人家一看就相中了,可卻不想要扁擔,說是搓澡敲背修腳的都是揚州人,北方人不行。鞭子極力保薦,加上扁擔干活認真,才留下了。

鞭子說我跟經理說好了,你們倆分別住男女宿舍,省下租房子錢了。城里租房子貴著呢。鞭子見扁擔陰著臉,鞭子就說扁擔你心態不行。鞭子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鞭子說扁擔你得調整心態。扁擔想你他媽才認幾個字啊,還知道說心態?我要是有你那么好的運氣,掙了那么多錢,我也好心態。鞭子又說你就是太較勁,人活著太較勁了不行。一不能跟自己較勁,二不能跟運氣較勁。就說咱們這事吧,那來香是個資源,哎你可別動拳頭啊,我為你好。鞭子說這話的時候是趴在搓澡的架子床上,由扁擔給他搓澡。鞭子說都現代社會了,誰還把女人那什么看那么重?我也是太喜歡來香了,你知道,我從小就想跟她好,從我掙錢那天起,我就給她買衣服,可她陰差陽錯嫁了你,命真苦啊。你把她給我一天,欠我的五萬多就抹平了,這賬你不會算?聽說你們這里的小姐,最貴的也才一千塊吧?反正我沒試過,我覺得沒人比得上來香一哎,哎,你干什么啊你!

那天扁擔真想就這么著得了。他兩只手慢慢地掐住了鞭子的脖子,又慢慢地用力收緊,他手指上感到了鞭子喉骨的硬度。他想把鞭子結果了,再把自己也結果了,這樣五萬多塊錢的賬就沒了,來香也就一身輕了。直到鞭子的身子拱了起來,又扭了兩下,扁擔才一驚,他覺得這不行,這么做人不地道,欠賬還錢,天經地義。

再說他更舍不得來香。扁擔松開手。鞭子一翻身,從架子床上掉下去,坐到地上,咔咔地咳著,呼呼地喘粗氣。扁擔垂著兩個拳頭看著他,一副生死不怕的樣子。領班噼里啪啦跑過來,鞭子沖著跑過來的領班擺擺手說,沒事沒事,吃東西嗆著了。

領班疑惑地看著兩個人,沖扁擔說,快把客人扶起來啊,你傻啊?

從那以后,領班就時常訓扁擔??杀鈸€是不笑,他笑不起來。

洗浴中心休息大廳的燈光,永遠是昏暗著、朦朧著,有點神秘,也有點暖昧。洗過澡,穿了睡衣的人們,舒舒服服地躺著,享受著自己用錢買來的愜意的時光。來香拎著小筐和小凳,在休息大廳里找了一圈兒。服務員小米告訴她,點她鐘的客人嫌大廳里人多,開了房間,是508。來香邊走邊想,一般按腳的客人,都是在大廳,不開房間的,看來這是個愛靜的人。

果然是那個斯文的中年人。來香舒了口氣,心說今天運氣不錯。因為她覺得按腳的男人里面,還是粗俗的人比較多,說話不三不四的,個別的還動手動腳。來香雖沒遇上過,但也聽說過。按腳的那幫小姐妹里,有說話直的,就罵那樣的男人,說憋不住了,就花錢找小姐得了,干嗎跟我們按腳的來勁啊?又不想花錢,又想占便宜,讓人看不上。來香聽了,也憋不住笑。說你們這幫丫頭,比我這結了婚的還猛呢。姑娘們說現在男人們都瘋了,你不猛,等著他們擺布你啊。中年男人說把燈關了吧,留一個小燈,我怕亮。來香關了燈,輕聲問先生想做哪一種呢?男人說就做你提成最多的那種吧。來香沒來由地臉紅了一下,心說這是個疼人的男人啊。她脫口說了聲謝謝。心里卻罵自己賤,人家錢多得花不完,要享受,跟你有什么關系啊。

兩人敘了幾句家常,來香想起來,原來她是給這男人按過三次腳的,今天已是第四次了。她問男人,那第二次和第三次,我沒記得是您點了鐘啊?男人笑笑說是啊。其實我不常在這兒按腳的,我家離這兒遠,那天是路過這兒,有點兒累,就進來了。我就想試試運氣,試試緣分,我這人有點挑剔,我是想,隨便點一個,要是喜歡,以后就常來,畢竟這兒環境好。要是不喜歡,就算了。

男人說到這兒停了,閉目養神。來香心里有疑惑,憋了一會兒,男人卻不說話。她忍不住小聲問,您還沒說上兩次怎么回事哪。男人睜開眼笑了,說信不信由你,我就跟自己打賭,不點鐘,看能不能碰上你。結果,你看,是不是有緣分?來香也睜大了眼,她不太相信,這樣的事真的是不太容易,不點鐘,兩次都碰上了??伤叵胍幌?,那兩次又確是排隊排到她的。男人看著她,說你瞪那么大眼睛干什么?又說我知道你想什么,沒錯,我喜歡你。你是個有韻味的女人。就是有味道。有味道的女人身上有一種場,就像你的名字,身上會發出香氣。很多男人不會欣賞你這樣的女人。你出來打工是對的,待在鄉下,就埋沒了。來香想這男人說話怎么這么直啊。她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多夸她的話。來香不敢看男人,低下了頭。男人的腳生得好看,白白的,略瘦,保養得很好。

來香慢慢地就勾起了上幾次的回憶。她知道其實自己是有記憶的。她本來說話就好聽,她知道給這個男人按腳的時候,她的聲音更輕柔,動作更體貼。說不清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她現在想,要是按腳的都是這樣的男人,那該多好啊。來香想看來沒猜錯,他果然是喜歡我的??伤f的那些話有點半懂不懂。來香在心里呸了自己一下,說想什么哪?有錢的男人見個女人就喜歡,可那都是錢鬧的。真心喜歡你的人是扁擔。我有扁擔,你們就都靠邊兒吧。

男人倒是不纏她,又閉上眼睛睡了。來香偷著打量他,年齡說不準,總在四十以上吧。也不英俊,也不酷,但是不討厭,受看。來香第一次覺得男人也有受看不受看的。她手隨心動,手上就有點亂。心說這是怎么了?想起在休息室里,那幫小姐妹們說起按過腳的男人,形形色色的,什么樣的好,什么樣的壞,什么樣的深藏不露,什么樣的打腫臉充胖子,把男人說了個透。來香還笑她們不學好??煽唇裉爝@樣子,她自己不是也在胡思亂想嗎?她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孩子死了,家也沒了,丈夫在水區大汗淋漓地干活,欠鞭子的賬像山一樣背在身上,還有心思想這些?她就輕輕嘆了口氣。

中年男人并沒睡著,聽到來香的嘆氣聲,睜開眼看了她一下。來香感覺到了,卻不敢抬頭,只是更加用心地按腳。

扁擔根本沒聽清領班在說什么。他看著領班一動一動的嘴,心里卻在算著賬。他和來香除了交每月的伙食和住宿費,往好了想,就算每月存兩千塊,那一年是兩萬四千塊。給雙方家里老人各兩千塊,還剩兩萬塊,欠鞭子的是五萬七千塊,欠村里的是兩萬三千塊,欠其他人的是一萬多塊,要五年多才能還完。想想都讓人覺著沒亮。

這個時候,那個叫黑哥的就出現了。黑哥剃著“炮子頭”,脖子上戴的金鏈子足有一根筷子粗,閃著黃燦燦的光。鞭子也學著城里男人戴著一條,可比這條細多了。黑哥仍然帶著那兩個隨從,從浴區的那一邊拐過來,大搖大擺,旁若無人,在熱氣中看上去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黑哥喊哎,那小伙子,還是你搓,你搓得好。扁擔的腦子就轟地一下,渾身的血一熱。

扁擔血熱是有道理的。扁擔清楚地記得,這個叫黑哥的人,上一次就是自己給他搓的澡。搓澡很正常,扁擔干的就是這個。讓扁擔血熱的是那天黑哥說的話,黑哥大聲地說我今天還叫11號,今后我就鎖定11號了,那小女人真是好啊。黑哥對他的隨從說,你小子發現這么一個好人兒,你立功了。別看那些按腳的小姑娘年輕,可跟11號沒法比,沒法比啊。黑哥趴在架子床上,臉埋在下面,甕聲甕氣地說,那眼睛,那臉蛋,那身條,哎喲,哪哪兒都對,哪哪兒都好啊。又白。黑哥的隨從說大哥,人家可是按腳的,正規按摩。黑哥說我說不正規了嗎?我說不正規了嗎?隨從就吃吃地笑。

扁擔還記得,那天黑哥說這話的時候,扁擔就覺得手有點發抖。黑哥喊哎哎,怎么了小伙子?使勁啊!這里就你手勁兒大,搓得好,你再不使勁,我就沒法來啦。扁擔聽了,手上下意識地用了力,把黑哥搓得直叫。

扁擔當時恨恨地想,11號是我的。誰也不許動她!扁擔還覺得挺委屈,他沒覺出來香長得太好看啊,怎么那么多男人想打她主意呢?這城里男人都什么眼光啊?那些按腳的小姑娘漂亮的有的是啊,怎么就單盯上我們家來香呢?又黑又胖的黑哥呼通一下躺在架子床上,說來吧小伙子,快點搓完了我好去按腳。真想那ll號啊。黑哥轉頭對旁邊床上的隨從說,都說女人不到三十歲不叫女人,這話對啊。11號看上去有二十八九吧?也許三十出頭?正是熟透的時候啊。養眼啊,我真是等不及啦。

扁擔一邊用花灑向黑哥身上沖著水,一邊絕望地想,這真是老天爺不讓我活啊,手里這花灑要是一把刀,那一定是對著眼前這堆肉扎下去了,跟宰豬一樣,沒商量。扁擔激靈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黑哥搓完了澡,下了架子床,在扁擔的肩膀上啪地拍了一下,說你這小伙子搓澡不錯,可就是總耷拉個臉子,是不是不愿意給我搓啊?嫌我面積太大是不是?這樣吧,每次給你加十塊錢怎么樣?真的,不開玩

笑。隨從們哈哈地笑著。黑哥說這家洗浴真好,一個好搓澡的,一個好按腳的,齊啦。一個隨從笑著說大哥還忘了一樣吧?黑哥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閉嘴,你哥我可是正規人兒,正規人兒啊。扁擔看著黑哥寬大的背影,滿心里一片的悲涼和絕望。他想完啦,這黑胖子去找來香了,來香要落入虎口了。狗日的鞭子,開始給找這工作的時候,扁擔還有些感激他,現在扁擔明白了,這是個什么地方啊?城里人借著洗澡洗出多少名堂啊?

中年男人加了一個鐘。男人說你也辛苦了,休息一下吧,咱們聊聊天。來香心里有點莫名的緊張。她說聊、聊什么呀?我不太會聊天。男人說看出來了,我只是有幾句話想問你。也許有的不太該問,你不想說就不說。來香說沒關系,你問吧。男人就從名字問起,老家在哪,錢怎么個提成法,每個月能掙多少,結沒結婚,累不累,今后有什么打算。來香小心地一一答了。心說這人怎么查戶口似的,問得這么細啊。

這么聊著的時候,一個鐘的時間也就快到了。來香想人家花了錢了,這么說話有點過意不去,就說先生我再給你按按腿吧。男人把身子坐起來說腿不按了,你給我敲敲背吧。來香就上了床,跪在男人的后面給他敲背。男人說你不光腳按得好,敲背也敲得好。來香就說先生要是愿意敲背的話,男區里面搓澡的17號,那是我老公,他敲背敲得可好了。你下次找他。男人哦了一聲,說我還是找你吧,我從不搓澡的。男人又問你們有孩子嗎?這是剛才那一堆問題里惟一沒有問的。來香就不說話了。男人說我聽到你嘆氣,想必家里有愁事吧?這時候一個鐘的時間到了,來香下了床,低頭站著,說鄉下人本來就活得不好,我的命更不好,哪像你們城里人。男人仰了臉看她,說你以為城里人就沒愁事么?說說看。來香就想算了吧,跟人家不親不故的,說什么呀?可嘴上偏偏就說出來了,說孩子病了,治病背了一大筆債,孩子卻沒了。房子也沒了,我倆出來打工,以后的日子,就是還債,現在債主天天追著呢,也不知哪天是個頭。男人愣了一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沒想到是這個狀況,我不是故意的。來香說沒事的,不怪你。我也不該跟你說這些。男人說我從第一次就看你眼里有愁苦,果然是的。來香想是不是真的啊,從人家眼里就能看出事來,那不成算命先生了?來香默默看了男人的手牌號碼,讓男人簽了單。說了聲再見。男人說辛苦了。男人在來香要出門的時候,說姑娘,開心點,你還這么年輕,沒什么過不去的。過兩天我再來找你,好不好?

來香出了房門,心里覺著很受用。男人說那聲“好不好”,有些像對自己的老婆,又有些像對自己的女兒,讓來香臉熱。她想這人真的是喜歡我的,看來這回頭客是交下了,他要是能經常來按腳,這沒有個頭兒的煩愁日子,也總能多幾分安慰。

走廊里到處是大鏡子。來香走過的時候,看看沒人,就站住照了照。

來香,中等個。皮膚白、細。五官清清秀秀的,眼睛有話,微笑的時候,左邊的嘴角向上翹著。沒施一絲粉黛,不那么靚,卻耐看。頭發不長不短,沒染,黑黑的,在腦后隨便挽了個髻,用了一把細長把的木梳別上,由于剛干了活,有幾撮頭發落下來,搭在耳邊。脖子不粗不細,曲線柔和、細致地隨下來,肩和臂圓潤豐腴,腰身的曲線用力地收束進去,又恰到好處地向下勾勒出來,沒有一點夸張和生硬。腿直,結實、質感。

來香看了半天,也沒看出自己的好來。瞎說,來香想。在她眼里,女人只有漂亮和不漂亮,胖和瘦。她知道自己不太漂亮,還偏胖了一點。鞭子那樣的男人迷她,還說得過去,鞭子是鄉下人,沒見過什么??赡撬刮南壬舱f她好,她就想不明白了。

想到鞭子,來香的心里又是一個大蛋,堵著。

午夜過后的時候,搓澡的客人就少了下來。這時候該回家的回家了,該上包房打麻將的打麻將了,有些客人在休息大廳里睡覺。這是搓澡工每天能喘口氣的時候。扁擔到底是有些不放心,穿上衣服跑到女區,給按摩師的女領班賠著笑臉,求她叫一下來香。女領班知道他們是夫妻,準了來香的假。扁擔把來香約到地下室那個放備品的小倉房。兩人匆匆地親熱了一回,來香喘著氣說快點我還在崗上呢,一會兒該排到我了。扁擔一邊忙著一邊說我不是為這事找你的,我問你,今天是不是有一個男人點你的鐘?來香聽到扁擔問這個,心里又沒來由地緊張了一下,她說哪是一個呀,有好幾個呢,我做得好,現在點我鐘的不少了。來香說的時候底氣有點不足。來香想這是怎么了,?有什么好緊張的?來香喘了口氣,平靜了一下,說問這干什么呀?扁擔說一個大胖子,一身黑肉,炮子頭,脖上戴個大金鏈子。來香松了口氣,笑說是他啊,喝多了,跟我逗了幾句嘴,我沒理他,就睡著了,還打呼嚕呢。怎么了?扁擔也松了口氣,說他沒怎么著你吧?來香說沒有啊,就說我按得好,以后就點我的鐘。還要給我小費哪,我不敢要。扁擔說這人不是好東西,以后他點鐘你就說不在。來香說那怎么行啊,放著錢不掙,再說領班也不讓啊。來香收拾著自己亂了的衣服說別擔心,我心里有數。按腳的男人,也就是嘴上逗逗悶子,他們都懂規矩。真有心的男人,就上樓找小姐了。我又不是小姐。行了,走啦。

扁擔把來香又拉回來,發狠地親了一回。來香想跟扁擔商量鞭子催錢的事,看看扁擔正在興頭上,又怕誤了上工,也就沒來得及說。來香想這事就是說了,也是給扁擔添堵,總不能說讓他同意我跟鞭子去睡一回吧。

來香還有扁擔,他們都有些小看了鞭子了。鞭子又提出個要求,是扁擔和來香都沒有想到的。鞭子是債主,當然有權提要求。

領班喊來香的時候,來香剛剛連著做了兩個鐘,正靠在休息室的窗邊喝水,望著窗外飄飛的小雪想心事。來香想這個冬天怎么還沒過去,日子真是慢啊。這時候領班就喊來香,讓來香到楊經理那兒去一下。

楊經理就是鞭子認識的那個經理。是這家洗浴中心一大堆經理中的一個,分管一攤。楊經理有個小辦公室,他讓來香坐下,然后點了支煙,在煙霧中打量著來香,說鞭子讓我給你帶個話。來香聽到鞭子,心里又是一緊,說什么話呀經理?鞭子說不讓你在這兒干了。楊經理把煙放到煙缸上,揮手散散煙霧,說嗆著你了吧。鞭子說他運輸隊業務太多,忙不過來,讓你回去給他當助手。

來香愣了一下,脫口而出,說我不去。她又說經理,我在這兒干挺好的,我現在回頭客可多了,經理,我哪也不去。楊經理抬手打斷她,說我知道我知道??墒莵硐?,你不是欠人家錢嘛。鞭子說了,你給他當一年助手,欠賬就免了。你欠他五萬多是吧?等于年薪五萬多,比我還高啊。你按腳按得再好,一年是掙不到這個數的。來香想鞭子真是費盡了心機啊,什么助手,不就是把我放在他身邊嗎,早晚讓他得了手,哪用得著一年啊。來香限里含著淚,說楊經理,我知道你和鞭子是朋友,他這是不給我活路了。我原來想,大不了拼個一死,可我死了,那債也還得背到扁擔身上接著還。我死也是白死啊。求你問問他,我死,賬免不免?楊經理笑笑說哪有那么嚴重,人家要的是你的人,要你死干什么?楊經理把桌上的面巾紙盒子扔給來香,說來香,這事兒我不知道該不該勸你。人吧,

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有的事兒呢,換個角度想透了,也不過就一層紙的事兒。我看這交易也算公平。當然啦,不能讓你家扁擔知道。

來香聽了,止住了哭,說經理,我看你比我大,你也是有老婆的人吧?楊經理的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他說來香,你說這話我不怪你,可是有一個問題,我不欠人家錢啊。這樣吧,話我是帶到了,鞭子說一會兒開車來接你,你收拾收拾走人吧,以后還清了債,再想回來千,我歡迎。

來香愣了,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她說經理,那就是說,我被辭退了?楊經理說我沒辦法啊,勸你又不聽,我又不能替你還錢。

來香滿腔的悲憤就像窗外的雪花,紛紛擾擾堵在心里。她想給男區的扁擔打個電話,可再想給扁擔打電話有什么用?扁擔肯定是不能同意她跟在鞭子身邊打工。他除了操起扁擔跟鞭子拼命,還有什么別的辦法?來香躲在衛生間里哭了一回,心里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她算了個賬,與其給鞭子打一年工,不知哪天讓他得了手,還不如現在趁早給了他,就當是讓個陌生人給強奸了吧。就算被人強奸了,人還不活了嗎?何況還能還賬。來香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在心里抽自己的耳光,一下一下地,狠狠地抽。來香哭著說扁擔,來香對不起你了。來香哭過了,心里酸酸楚楚的,回到按摩師的休息室,收拾自己的東西。這個時候,就見領班跑進來,領班說來香你跑哪去了?找死我了。領班走近了來香,說來香,接你的那個人來了,在楊經理屋里呢。你就,自己保重吧,這種事,我們也幫不上忙。屋里沒上鐘的幾個小姐妹就喊,什么事啊?說說。領班說都閉嘴,沒你們的事。

這個時候,屋里的叫鐘電話就響了。領班接了,轉頭看著來香,有點為難地說來香,有客人點你的鐘,在508房間。來香聽說508,心里突然一暖。雖被那酸楚壓著,但還是一暖。她想真是緣分啊,臨走,還能給那人再按上一回腳。她想這世上除了我家扁擔,還是有好男人,而且讓我遇上了。她說我去。楊經理那邊,你幫我說一聲,讓他們等著。

黑胖子躺在架子床上,拍著肚皮說來吧小伙子,你怎么又陰著臉,我欠你錢怎么著?旁邊的隨從說大哥咱換換吧,你上這邊來搓。黑哥說不換不換,他搓得好,你們想著搓完了給我約11號的鐘啊。兩個隨從就聊11號,研究大哥為什么喜歡11號。最后得出個結論,說最關鍵是性感。扁擔這時停了手,在接水的大桶里舀了一盆涼水,舉到頭上,嘩的一下倒在身子上。黑哥一直閉目養神,聽到這兒就開口罵他的隨從,說倆笨蛋,就知道這個,就不能往高處想想?跟我這么多年還沒文化。隨從小聲說大哥,那么喜歡她,花點錢把她辦了得了。黑哥說別說那么難聽,人家是良家女人,看不出來嗎?扁擔聽到這兒,又舀起一盆涼水嘩的一下沖到自己身上。黑哥說這小伙子今兒怎么了?隨從說嗅,對,大哥是正規人兒??蛇@回,看出大哥是真動了心了。要不,當個二嫂子養著得了。黑哥說靠!俗不俗啊,現在新社會了。隨從說那怎么辦?黑哥說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做夢都是她。扁擔這時已經快喘不上氣來了,他又舀起一盆涼水想要往身上倒,想想這么倒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到了,心一橫,把盆子一扔,一盆水啪的一聲扣在地上。把人們都嚇了一跳。扁擔往邊上退了幾步,說先生你起來。黑哥驚疑著坐起來說咦,這小子,你怎么著啊?扁擔說我忍你好幾回了,今天就是今天吧。兩條道,一是咱倆就這兒單挑,二是咱都穿上衣服,外面去。你上多少人都行,我一個人,容我拿一根扁擔,生死不論。黑哥像是吃噎了一樣,他伸手止住兩個隨從,緩過氣來說我靠!你小子敢跟我叫板?行!可我得先問問,為什么呀?扁擔倒干脆,說11號是我老婆。黑哥愣了個神,大聲說靠!我靠!我靠我靠!有這么巧的事!扁擔說是,是巧,我昕不到就算了,可我聽到了,你說我怎么辦?我不跟你叫板我怎么辦?黑哥哈地笑了一聲,說好!你行!是個漢子!你為了老婆敢跟我叫板,行!我跟你交朋友!黑哥抱了下拳說對不住了兄弟。他又喊隨從,說你們兩個過來給人家道歉!兄弟你要是有氣,就踹他們兩腳。我說你怎么一給我搓澡就耷拉臉子呢。我靠!原來這么回事。領班早就嚇得說不出話了,這會抖著牙說大大大哥,他陰臉子不不不是因為你。黑哥說那因為誰?領班說因為他們兩口子欠人家錢還不上,人家要睡睡睡睡他老婆。黑哥喊起來說我靠!有這事?真的假的?怎么跟編的似的?扁擔沒想到事情是這么個結果,一身的勁兒忽地就泄了。他想城里有錢男人也不是個個都不講理的。

來香是帶著告別的意思進了508房的。斯文的中年男人一眼就看出來,說來香你哭了?怎么了?來香本來是想坐到自己小凳上的,男人拍了下床說坐這吧,先不急。來香也沒多想,就坐在了床邊。男人這時是盤腿坐在床上,跟來香就挨著近了。男人說是想孩子了吧?來香搖搖頭,本想忍著,可淚還是涌了上來,濕了眼睛。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的原委就說了。男人聽了,點了點頭,也沒說什么,只是抽了兩張紙巾,去擦來香臉上的淚。來香把紙接過來自己擦,男人就順勢撩了下她的頭發。到這時候來香也沒多想什么。男人就把她的頭輕輕地攬在了肩窩里。來香就愣了,身子也僵硬起來。男人說你想怎么辦呢?來香坐矗了,離開了男人的懷里,說我不知道。男人說來香啊,我這里有個辦法,你是討厭他這個人,所以不愿意??梢悄阆矚g的人呢?你愿意嗎?來香覺著腦子轉不過彎來,但她還是拼命地理出一個頭緒,說這不是喜不喜歡的事,我是有扁擔的,我不能對不起我家扁擔。男人說先不說你家扁擔,就說要是你喜歡的人,你愿意嗎?來香說我喜歡的人,誰呀?男人說,我。來香嚇了一跳,站起身退了一步,說先生別開這樣的玩笑。男人說不開玩笑,我可以替你還了那筆債。男人說完了,就停了口,看來香的反應。男人臉色是溫和的,目光里充滿了憐愛。來香驚了一下,說那,那不行,那我不是又欠你的了?我不愿意欠你的。再說咱們無親無故的。男人也站起身,一點點逼近來香,來香退著,背后靠了墻。男人的胸脯幾乎就挨到了來香挺起的乳房。他低頭看著來香,說來香,你是個難得的女人,可你遇到了難處,大難處,你沒有別的辦法。我會對你好,包括你的扁擔,我會讓你們擺脫困境。來香蒙了,她沒想到她在心里暗暗喜歡的這個男人怎么也會是這樣子J她伸手擋著男人,帶著哭聲說那,那你要我怎么樣?男人伸出一個手指,順著來香的乳溝向下滑,說來香,世上的男人都一樣,沒人過得了這關。但我不會為難你,你自己拿主意。來香這時腦子清醒了許多,她想這人說得真對啊,世上的男人,別管鄉下的、城里的、斯文的、粗俗的,全一個樣。區別就是有的人直接,有的人繞彎兒。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張保養得很好的,帶著柔和微笑的臉,一下子變得猙獰起來。心里僅存的那一點朦朧的溫暖和美好一下子沒了。她的心徹底地灰了,她一把推開斯文的中年男人,帶著巨大的失望和絕望,跑出了508。

黑哥接了個電話,有急事要走,在更衣室里穿著衣服。他讓領班把經理叫來。楊經理一路小跑著來了,黑哥從脖子上摘下那條大金鏈子,放到經理手里,說

五萬七是不是?這東西只多不少。拿去還債。我出差,三天后再來。經理賠著笑臉說黑哥,那你有什么要求?黑哥說要求?我有什么要求?你以為我跟那混蛋債主一樣嗎?我是正規人兒。我就愿意按個腳,這輩子就這么點愛好。我要求每次來按腳的時候,11號能在。轉了這么多家洗浴,就碰著這么一個好按腳的。11號要是走了,我就退卡。黑哥是這里的鉆石卡貴賓,一張卡好幾萬。楊經理忙說別別別,我去商量。

城里的早報搶先報道了一則消息。某大型洗浴中心一個包房內,午夜時分,一個客人被刺身亡。凌晨,一個按腳女工在衛生間內自殺,死于剖腕。據說兩人是同鄉。案件待查。其實來香一直到最后的時刻也沒想好怎么做。她本想把這屈辱忍受下去,可又想怎么才能瞞得住扁擔。就算欠賬銷了,也不能告訴他,他還是會找鞭子拼命。鞭子是因為不守信用的一句話,送了自己的性命。來香跟鞭子要借條的時候,鞭子說借條我忘了帶了,鞭子說這種事其實一回和十回是一樣的,下回吧,你再跟我好一回,我給你。說這話的時候,鞭子是剛從來香身上下來,光著身子,仰面躺著,一點防備也沒有。來香木然地說你不守信用。說好了就一回。鞭子嘿嘿地笑著,說得了,你一點兒都不虧。來香就動手了,沒有一點猶豫,用的是小筐里給客人修腳的小剪子,很小,但扎喉嚨足夠了。來香想這是解決事情最好的辦法了。為了扁擔。

扁擔睡不著,在宿舍里擦他的扁擔。扁擔是他爺爺傳下來的,南方上好的苦竹做的,比一般的扁擔短些。磨得很亮了,透著暗紅。扁擔想好了,他要用這根扁擔結果鞭子,然后就自首,自己打110。為了來香。凌晨,衛生問里女服務生的尖叫他也聽到了,當他看到來香尸體的時候,他也尖叫了一聲,然后就揮起了扁擔,滿走廊里亂跑,卻不知打誰。

黑胖子再來的時候,驚愣了好一會兒,大聲地說靠!我靠!有這事兒?我那鏈子不好使?楊經理哭喪著臉說來香不要,來香說她不認識你,憑什么讓你還債?債主也說不要,債主說這是他和來香間的事,憑什么讓你還?黑哥盯著自己的金鏈子,好像還有些想不通。最后嘆了聲,說我靠,可惜了一個好按腳的。

警察在來香的手里找到了她留給扁擔的遺書。來香說扁擔我對不起你,我找咱們的孩子去了。你不用還債了,好好活著。記住千萬不要再向人借錢。

責任編較孫京華

猜你喜歡
領班鞭子扁擔
鞭子
楊存懷:“土專家”挑起增收“金扁擔”
金扁擔
鞭子
鞭子
熊爸爸的扁擔
挑扁擔
摔杯為號
孤芳自賞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