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醫生的記性

謝志強

我的心猛,可是,牙齒一疼,我就不得不屈服它,好像它是我的累贅。

李秘書陪我去專家門診。李秘書顯然替我爭取時間,他向著名的鄭醫生介紹我。其實,鄭醫生已經給我拔過牙鑲過牙。

鄭醫生說:按號排隊。

我就在一張塑料模壓椅子上坐下來。去年,鄭醫生還告訴我,她說她的記性差,差極了。她還說,她的眼里那么多張面孔,長得都差不多,她記不住外貌特征。當然,地位高地位低,憑一張臉,她根本記不起來。有時,對方提醒她,已經對她很熟悉了,可她還是“嗯啊”地疑惑。她就是記不起來。

現在,她像第一次見到我那樣陌生,要不是我知道她關于記性差的情況,我一定認定她輕視了我。我已習慣了別人請求我、巴結我,一口一個趙局長趙局長地稱呼。不過,我清楚,那是沖著我手中掌握的權力——我坐的那把交椅。

我捂著一陣一陣隱隱發作的疼痛,還是心里別扭,仿佛鄭醫生貶了我的職位。

李秘書很機靈,轉眼間,找來了分管業務的張副院長。張副院長說:趙局,見你難呀,現在不請自來了?我沉湎在牙痛之中,牽強地笑笑,說:痛得我六神無主了。他說:這叫牙痛不是病,痛起來要人命。趙局長,你該重視我們醫院的改造項目了吧?李秘書說:我們趙局長已經在考慮你們的項目了。

張副院長在鄭醫生耳畔輕輕地交代了兩句。

我起身送張副院長到專家門診室門口。

鄭醫生喊我的排號。李秘書像是隆重推出我那樣,說:這就是我們的趙局長。

鄭醫生像是證實什么,說,你坐回去。我就坐回原來的椅子。鄭醫生說,好,你過來。

我有點莫名其妙,還是起身,坐到她面前去。李秘書像呈送文件一樣遞上醫療保險病歷本。她將本子移到一側,仿佛純屬多余。

她說:你張開嘴。我就張開嘴,像呼喊那樣。她仿佛跟久別的朋友重逢,說:半年前,我鑲過那顆大牙。

我覺得在她的眼里,我的口腔是不是劇場的觀眾席?她立即認出了一位執著的戲迷。

她在處方箋上信筆寫了我的姓名、年齡。她確實沒看過我的醫療保險病歷本,那上邊還有我的職務。顯然,她的記性有特殊的對象——牙齒。

李秘書說:我們趙局長的牙齒已經……

她瞥了李秘書一眼,說,難道還有局級牙齒?

李秘書臉一紅,說:牙齒已經疼了兩天了,可是,趙局長忙得脫不開身。

她說:半年前我就叮囑過你,旁邊這顆牙已被蛀蟲蛀空了,你拖了這么久,現在,補也補不成了,得動手術。

牙齒制約著我。整個身體,牙齒只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零件,我一直沒把它當一回事。我說:能不能修補一下。

鄭醫生說:它已影響到旁邊的牙齒了。

我們約定了拔牙、鑲牙的時間。我不得不服從鄭醫生的安排。

回單位的途中,李秘書說:鄭醫生一看牙齒,記憶力就出奇的好,我看她是不是有毛病?我說:口腔是她的世界。

李秘書笑了,說:就像我的世界是文件,她一瞧牙齒就像恢復了記憶那樣。

我說:牙齒是她的活檔案。

李秘書說:是身體的窗口,窗口單位。

我說:你這也是職業習慣。

于是,我無力地靠著座背,想起鄭醫生叫我坐回去,似乎那紅色的塑料模壓椅是牙床。我坐回“牙床”,就證實了是我?？墒?像一顆即將拔去的牙齒我還有三年就退居——離開了我現在“吃香”的職位了呀,李秘書,還有局里的其他人,還會巴結我嗎?

我發現,李秘書時不時地在看我。我合起了眼,因為牙齒又疼起來,仿佛它在顯示自己的地位。確實,過去我怠慢了它。

李秘書冒出一句:趙局長,醫院的改造報告,我給你找出來……

我卻想:鄭醫生的記性不得了。(摘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