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孤單，右手懷念

鳳　凰

（1）

小四說，我跟陶陶半路夫妻。為這話，我狠狠揍他一頓，他無畏無懼：“結婚也過不了，有運沒命?！?/p>

陶陶抓住我的拳頭，嗔怪：“不知道他傻？”然后好言好語安慰他。

小四在明晃晃的陽光里沖我得意地咧嘴，右手打出勝利手勢。我窩一肚子火，爬上路旁的銀杏樹，使勁搖晃。

金黃色的樹葉簌簌落下，滿地都是。陶陶不說話，任由葉子飄落在肩上腳上，呆呆出神。

我和陶陶正式戀愛前，小四還沒傻。我們仨住一條街，整天你來我往。我媽總說，有一天我和小四非鬧翻不可。都明白這意思，陶陶一朵花似的，跟我倆都挺好，真到認真時候，誰能讓誰？

小四和我同齡，比我膽小。我敢四處打架，他就不敢。我常笑話他：“是不是男人？我不在你怎么保護陶陶？”

他抱著復讀機，一句句學英語。我用腳踹他：“不就是一個加油的嗎？發哪門子神經？”然后盡量把視線伸展，加油站外，是馬路，再遠，是蔚藍的天邊。

我們仨，高考落第，一起在加油站上班。

我問陶陶，你的理想是什么？她精心涂著指甲，略微想想：“嫁一個特有錢的，給你倆一人建一個加油站?！?/p>

我笑到肚子疼。小四不笑，摟著復讀機，低聲誦讀。

陶陶皺皺鼻子，說想吃烤紅薯。我趕緊跨上墻角的自行車，去給她買。等我嘴叼塑料袋回來，紅薯還是燙手的。

看陶陶吃得津津有味，我心里十分舒坦。從小到大，陶陶的快樂就是我的幸福。

我說我和陶陶是青梅竹馬，她不惱，遞我嘴里一塊紅薯，然后斜眼看小四。

“你吃不吃？”我沖小四喊。

小四抬頭看看我們，又慌忙低下頭去。

（２）

陶陶要看偶像的演唱會，我費了好大勁才搞出一張票，然后讓小四值班，我護送陶陶去看演唱會。陶陶翻翻我準備的袋子，哨子，熒光棒，還有一束五顏六色的鮮花。她抿抿嘴，坐上單車前梁。

夜風有點冷，陶陶說：“韓哲，還是你對我好?！蔽倚睦锩腿灰粺?，嬌氣的陶陶多少有些高傲，她輕易不會夸獎人的。用力踩車子，哼唱她偶像的成名曲。她嘻嘻笑著，伸手摸摸我的臉：“韓哲，一輩子有多長？”

這個問題讓我有些犯難，隨后，我用下巴蹭蹭她柔軟的頭發，告訴她，一輩子就是她坐上我的車，然后到達終點。她很吃驚，問我是不是從書上看的？

我很激動，千真萬確，這是情急之下我自己想出的比喻。仔細品品，還挺有詩意的。我說，愛情的力量真偉大，連我這個梁山好漢也變得小女人了。

演唱會開始，外面，空空蕩蕩。我在大街遛彎，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我很興奮陶陶越來越明顯的態度，她現在凡事都會想到我，交給我。過去我總擔心小四跟我搶陶陶，我知道他從小也喜歡陶陶?？伤娜蹯t腆，根本放不開。不要說表白，就是陶陶無意中拉拉他的手，他都會緊張半天。

陶陶真是慧眼識英雄。我雖然魯莽好斗，但對陶陶是溫柔百倍，有求必應。我認為一個男人如果真愛一個女人，就必須無條件地對她好。愛她的容貌，即使她相貌平平。愛她的優點缺點，哪怕說不過去。更要寵她，讓她做公主，做女皇。

遠處傳來賣夜宵的吆喝聲，我一陣風跑去，陶陶最愛吃蘿卜牛腩，加點辣椒油，她一定吃得吐舌頭。想起她俏皮的樣子，我心花怒放。

愛情，不就是一朵五顏六色的花嗎？

（３）

陶陶對我越來越好，我媽卻說：“你還真以為陶陶會嫁給你？”

憑什么陶陶不會嫁給我？我一腳踢翻了凳子。

“你還是只獸，野著呢！”我媽恨恨地說。

我情緒瞬間低落。知子莫如母。昨天我跟人打架，被人追到家里。要不是我哥出面，人家肯定不會罷休。

從家里出來，看見陶陶在銀杏樹下等我上班，那一刻，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欲望，改變自己，讓陶陶滿意。

再下班，我用單車載著陶陶，滿城逛。陶陶很開心，坐在前梁吃著橘子，哼唱小曲。

暮色漸垂，城市天空有大朵大朵安詳的云彩在飄。由遠至近，覆蓋住陶陶，裹住我。我的心，仿若被浸在清涼的水里，逐漸澄明，通亮。

陶陶回頭，眼睛晶亮晶亮，她問：“韓哲，我們會這樣好一輩子嗎？”我猛地親吻她的鼻子，她不閃躲，黑黑的眸子有了淚花。

急剎車，我一把抱住心愛的陶陶，她猶如一頭羞澀的小鹿，把頭藏在我懷里。我激動得語無倫次，說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和最喜歡的人一起在大街上走，迎著風，追著云彩。

希望天長地久。

陶陶貼著我的胸膛，靜靜望著我。我想我和陶陶，一定會一生一世。

（４）

天冷了。

陶陶鬼鬼祟祟，在我家門口轉悠。冷不丁，我從后面撲過去，抱住她。

原來，她想給我織圍巾，要我陪她上街買毛線。我大笑不止：“心意領了，你還是省點時間睡懶覺得了?！?/p>

她也笑，說就是一個想法，真要實施起來還指不定哪年完工。不過我還是很感動，愛情讓我們學會體貼彼此，仿佛真的長大了。

圍著陶陶買的圍巾，我問小四：“酷嗎？”小四不回答，眼睛看著加油站外面的天空，眼底藏匿淡淡的憂傷。

我突然說：“你也喜歡陶陶？”

天邊的云彩變成一只大獅子，沖我倆張口怒吼。小四安靜望著，突然開口：“哲，我明天去海關上班?！?/p>

這是我不曾預料的，他工作好好的，竟要走人。

空氣一時凝固。

我和小四，從小一起玩大。他總幫我寫作業，提書包。而我，就是他的保護神。我為他打過無數次架，我說這樣才像兄弟。

他太安靜，安靜得讓我有些愧疚。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主要是陶陶喜歡我，我不忍傷她的心。小四搖頭，說他離開和我們沒關系，他就是想換個工作環境。

“我還是你兄弟！”小四很豪爽地笑，摟住我的肩。我真的不愿他走，可又擔心他會因為我和陶陶不快樂。我同意他去海關上班。同時也明白了，他自學兩年英語就是為著離開，離開我，離開陶陶。

陶陶紅了眼，說小四的舅舅最壞，拆散我們仨。

小四和我碰杯，大口大口喝酒。他舅舅在海關，一直想調他過去，為此他還準備了這么久。

陶陶依偎著我，給我和小四斟酒。酒香彌漫，我心里空落落的。

小四說：“幸好，你有陶陶?！?/p>

（５）

半年后，小四意外出了場車禍，大腦受傷。

我和陶陶已經公布戀愛關系，看到小四癡呆的樣子，我很生氣。我說你真沒出息，才上幾天班就傻了。

陶陶不讓我說。

可小四那天突然說我們“緣分不夠”。我就狠狠揍他一拳，然后跑到大街上。

爬上樹，瘋了似的搖晃半天，悄悄哭了。我不要小四變傻，他是我兄弟。

小四被舅舅送到香港治病，我好像丟了心，失魂落魄。

有一天，陶陶找我，眼睛紅紅的，剛剛哭過。原來，小四病愈即將歸來，她去他家幫忙收拾，無意中發現小四的日記。小四說我不求上進，恨我，咬牙切齒的那種恨?？伤f不能不管我，他寫道：海關有錢，我得多掙錢，也得幫襯著哲。

他計劃積攢一大筆錢，給我做生意，他始終相信我是有能力的，就是缺人指點。他在日記里嬉笑，說他會是我的貴人。至于陶陶，他說不影響兄弟感情，但他的心，一直很疼。

陶陶看著我，淚流滿面。

我默默看著陶陶，突然意識到自己很愚蠢。過去總認為自己在愛情里表現不錯，為心愛的女人付出和改變許多。卻不知，愛情和友情一樣，需要的不是表現，是一顆真心。

小四的真心一直掩藏著，他愛陶陶，他愛我。女朋友和兄弟之間，他選擇抽身而退。而這一退，差點跌落懸崖。

我突然后怕，如果小四腦子真的壞了，我該怎么辦？

陶陶靠近我，十指冰涼。

我把她的手掌貼在臉上，簌簌落淚。

（６）

陶陶說：“哲，我們愛得太淺?！蔽叶颂幍臏\，不是我們不夠相愛，是我們年紀太輕，閱歷太少，不懂愛情的寬度。

我和陶陶的愛情，半米距離，僅僅容下我倆。小四還知為兄弟埋頭苦讀，變換環境，積攢幸福的本金。而我，守著一份平庸的工作，整天呼朋喚友，喝酒打架。

我給陶陶的，只是眼前。

陶陶抱著我，即使意識到愛得淺，她也不放手。我們是青梅竹馬，許多東西都可以遷就，不愿也不忍為難愛情。

這一世，能夠讓我如此愛的人不多。正是因此，我才不能原諒自己。

我帶陶陶去了趟長城。

深秋，風很勁。陶陶不肯讓我馱，走得東倒西歪。我看出，她迫切想著成熟。

我停下，沖她笑笑。心，嗆滿煙霧，吐不出咽不下，全部是疼。

我害怕看見小四，更害怕看見陶陶。如果我一如往常地渾渾噩噩，也就不會生出什么念頭。但我不可抑制地長大了，陶陶也懂事了。

繼續愛情，就會讓她無法坦然面對小四和我，就像我，再也無法安然應對他們。我們仨，誰都不能因為這份愛情受傷，如果那樣，只好放手。

在小四回來前，我悄悄地離開了北京，只有一地落葉，在薄霧的拂曉靜靜相送。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草率。我不知道小四病愈回來，會不會咬牙切齒地恨我。但我知道，一別，陶陶還在。她會在我青蔥莽撞不懂體貼的少年時光，和親愛的小四兄弟一起，藏匿在我心靈最柔弱的位置，堅強地支撐著我。

曾經，我戲言，右手兄弟、左手愛情。今日，我帶著左右手悄悄離開，離開深秋的北京城，火車站的大鐘，突然敲響。才知自己，左手孤單，右手懷念。

有一滴淚，迅猛墜落。

編輯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