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 子
1945年的春天,白光住在上海國際飯店。一個電話打到客服部。
領班一聽是白光,大明星、歌后,受寵若驚。白光一口京片子,有說不盡的沉郁在里面。
白光在電話那頭道:“章先生,能否給我兩個生雞蛋?”
領班以為聽錯了。什么?生雞蛋?不過嘴里還是一疊聲地應道:“好好,白小姐,可以,可以,不成問題?!?/p>
領班手捧著生雞蛋,只能用腳輕叩房門。
見是制服筆挺的領班,白光笑道:“喔,章先生,麻煩你還親自來送。請坐下等我化妝好吧?!?/p>
她拿了雞蛋,敲開一個小眼,一口一口啜吸起來。事畢,她把蛋殼扣在化妝臺上道:“生雞蛋的蛋白潤滑嗓子?!?/p>
領班恍然大悟。
靜坐著,看她化妝,工筆畫一般地仔細。
白光忽又道:“章先生,我不熟悉方向。麻煩你陪我上樓去,找個觀眾看不到的隱避地方。等樂隊起奏,我可從臺后踏進摩天廳的舞池,突然出現,你懂得吧?”
領班自然道懂得。
白光終于打扮完畢,一襲白綢長禮服,天鵝頸上一串珍珠,長長的睫毛,一雙美人肩被波濤狀的褐發遮去了一半。
白光開唱是晚八點。
彼時,國際飯店摩天廳早已客滿。
平日,摩天廳可容納顧客五百位,聽到“一代妖姬白光”首演,票子賣過了七百多張。侍應生忙著加放折椅,亦無法滿足。還有幾百個人等在門廊、衣帽間和賬臺前。
白光出場了。
手臂上掛了一只滿藏鮮花的竹籃,白俄伴舞者摟住白光的楊柳細腰,跳起華爾茲。白光一邊旋轉,一邊就把鮮花撒向觀眾。
真真是天女散花。
情歌一支又一支。
低迷的歌聲,婉轉的鳳眼,把紅唇釀作了烈酒。
等唱到“你不要走吧,門外有風兒太大”時,聽眾的情緒已達沸騰程度,甚至有觀眾都跳起來叫好,掌聲如雷電震耳。人性的憂、喜、悲、樂,都在白光的歌聲里找到了爆發的理由。
白光姓史,芳名永芬。生長在北平。
北方寒冷,她常穿一件黃色棉襖,圓圓胖胖的好似一個球。
父親是小學教員,母親早年去世。白光是長女,下面還有姐弟6個。為了生計,十五歲,去參加留日劇藝獎學金考試。其時李香蘭也在競選之列。白光不會日語,初試落選。她在考場里硬是哭了一個下午,逼得考官回心轉意。
她贏得公費,去日本學藝,與李香蘭同拜一位老師,藝名“蝴蝶夫人”(三浦子女士)。
白光用了兩年時間專攻演劇、歌唱和大鼓。
一晚,白光去蘭心劇院參加藝壇人員的慈善會,捐款接濟貧困的同業。白光打扮成一個村婦,卷起兩袖擂起臺前的大鼓。
上海人很少聽到大鼓,因是白光,又因是一個嫵媚的女子,不覺多捐了一點錢。
一家八口靠白光接濟,她生性節約,省吃儉用,幾年下來,私房積蓄豐厚。
電影《桃李爭春》開拍,白光堅持要演主角。
制片人考慮她是新人,片子資金巨大,遲疑不決。
白光孤注一擲,把她的心血積蓄五萬塊錢,全部投資《桃李爭春》。
依靠此片,名震影壇,賺了大錢,搖身一變,成了中國銀幕的特出新星。影迷、聽眾一致把她捧為影后、歌姬,走紅東南亞銀幕、歌壇,達二十多年。
根據合約,白光每晚出演兩次,分別是八時和十時。
這天,章領班去給白光送花,是那種深色的玫瑰。推開門,見白光一方手帕,淚水盈盈。正不知道是進還是退時,白光開口道:“你看,我辛辛苦苦在摩天廳賺了一大把錢,給爸爸去投資,他不買黃金,又不兌換美鈔,把所有的錢都投在大米里,代理人為了省租金,把米袋都堆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倉庫里。天下大雨,貨倉漏水,野老鼠就大開宴席,剩下的又發霉爛掉,他媽的,把我的錢都丟了?!闭f完,又繼續抽泣。
領班看白光傷心,不覺也戚戚然起來,只恨自己是個小職員,還在滬江大學讀書,無力解囊相助。
見一個弟弟一樣可愛的人為自己真真的傷心,白光心里倒是過意不去了。伸手扳住章領班的肩膀道:“算了,你我都是苦命,一塊倒霉吧!”
領班青澀地給了白光一個吻,跑回宿舍里作詩一首,給她解愁鼓勵。
一晚,章領班照例去陪白光上樓演唱。
未進門,就聽到白光在同男友王某吵架。
章領班對白光道:“白姐,給小弟一點面子,請你的朋友回家啦,你表演的時間已經遲了三刻鐘,觀眾等得光火,要退票了,公事要緊,私事等明天再說好啦!”口氣十分硬朗。
白光先是遲疑了一下,忽然醒悟過來,轉頭對王某叱喝:“王八蛋,你占了我的身,還花了我的錢,滾出去,你媽的?!?/p>
在眾人的斡旋下,王某甩下幾句粗話也就離開了。
白光擦干了眼淚,安靜下來,匆忙盥洗化妝。
摩天廳里,顧客早已等得不耐煩,有的吹口哨,有的頓足,可是一見白光登臺,便吃了迷魂藥一般,鴉雀無聲了。
三個月后,白光與國際飯店演出期滿,歉然回了北平。六個月后才有信來說病了,在家苦捱。
1947年6月,白光回到上海,拍攝電影《懸崖勒馬》,為百代公司灌唱片。不久移居法租界公寓。
有一天,白光特地邀請國際飯店章領班去大光明影院,觀賞她的新片《懸崖勒馬》首映。
影片結束,白光邀請朋友喝咖啡,吃點心,談論影片和演員的長短,好萊塢電影明星的軼事,很有文藝沙龍的樣子。
可惜,這樣的“清平樂”并不長久。
1948年9月一個下午,白光突然給章領班打電話,因為緊張,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意思是傷兵要打她,她剛從后門逃出來。
章領班很鎮靜,關照白光,哪里也不要去,直接到國際飯店三樓酒吧面談。
不一會兒,但見白光披頭散發,淚眼婆娑,一路哭腔喊進來:“他們打我,打我呀——”
章領班趕忙扶她坐下,一邊叫白蘭地酒給她壓驚,一邊寬慰道:“不怕不怕,這里是國際飯店,很安全,沒有人敢在這里亂來的?!?/p>
當時,上海警備司令部司令是楊虎將軍,仗著權勢,強行逼迫藝人義務出演,美其名曰慰勞傷兵。他多次要求白光免費表演,偏白光不給面子,婉言拒絕。楊虎自然不高興,慫恿傷兵開著卡車,停在白光公寓門前嚇唬,叫罵。白光生性倔強,一口京片子罵還回去。被激怒的傷兵跳下車來,闖進門去,舉手叫打,幸虧有朋友在家,奮勇擋住前門,同傷兵理論,白光這才由后門逃出,打電話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