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瓊華作品四題

王瓊華

怎么沒把自己當好人想

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在一家“好又來”的小酒店喝酒。大家喝得很盡興，連后來怎么散場的，到了第二天誰也說不清楚，真不知道那米酒讓我們這一席人灌掉多少壺。

第二天上班時，我辦公室來了一名二十來歲的女孩。我認出她是“好又來”小酒店的服務小姐。她的出現讓我有點奇怪：

“小姐，你有什么事嗎?”

“先生，昨晚您在酒席上跟我說的話——”

小姐的話還沒說完，有個同事推門進來要說事。小姐只好起身告辭，瞇瞇笑留下一句話：“改天有時間的話，我再來找先生。拜拜!”

跟同事說完事后，接下來的這整個上午就讓我發懵了。昨天自己在酒席上跟這小姐說了什么話呢?我想了又想，卻想不出來。但我知道，當時肯定說了什么話。要不這小姐也不會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想著想著，我心里竟然有些發毛起來。

于是，我急切想弄清楚自己昨晚到底在酒席上說了什么話。我撥打一個喝酒朋友的電話。

“我想隨便問一個事，昨晚我沒跟那個瓜子臉的服務員說什么話吧?！?/p>

“怎么問起這事來?老兄又會跟她說了什么話呢?”

“是呀，我也記不清楚了。你幫我回想一下吧。打個比方，我當時是不是提出跟她喝‘交杯酒，不僅要三杯‘小交，還要‘大交一杯，喝過后我又說話不算數，沒給她小費?！?/p>

“真的啊?這事好像，應該，嘖，我倒真想不起來。問這事干什么?一頓酒還讓你喝下了美好記憶?”

一聽這話，我有點沮喪。接著，我只好撥打另外一個朋友的電話。

“你幫我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回憶一下。人家都說你有一個比復印機還厲害的腦瓜子。我是不是昨晚喝酒時跟那個端菜倒酒的小姐說了什么話，比如讓她做我一對一的Q友，這并不稀罕，怕就怕提出讓她跟我一起上網裸聊?！?/p>

“呵，那女孩真的好漂亮?！?/p>

“唉呀，眼下談什么漂亮不漂亮。你幫我回想一下，喝酒時我到底跟她說了什么話?！?/p>

“又會說什么話呢?你當時到底說了什么話，老兄我真想不起來了?！?/p>

我撇撇嘴掛了電話，這時候心里變得越來越不踏實，又忙著找到另一個酒友的電話號碼。打了好半天，一直打到我擰緊眉頭，才聽到對方的聲音：“喲喲喲什么火燒眉毛的事，我剛才在開會吶?！?/p>

“別大驚小怪的，就問你一個事?！蔽矣每谒疂櫫艘幌律ぷ硬沤又f，“昨晚喝酒時，我有沒有跟那個女孩子許什么愿，對對對，就是那個瓜子臉女孩子。我怕當時喝多了，跟她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比如說這當服務員賺不了幾個錢，還不如讓我買套房子養起你，會讓你風光一生什么的。你也知道我這兜里就那么幾個錢啰，其實就是掏錢開幾天房也是捉襟見肘的?！?/p>

“你會說這話?”

“我現在問你!”

“晤。酒桌上這話還真會讓女孩子當真?”

“她好像當真了。今天一上班，她不知道怎么找到我的辦公室來了，穿得很漂亮。一看就知道她有心來的。你想一想，要是有什么事一旦傳出來，老婆知道了那就糟糕了。再說，單位這班子馬上要調整了，眼前這節骨眼上也出不得這類花絮?！?/p>

“倒也是的。你要抓緊查實一下，到底說了什么話讓那女孩子動了心。查實好了，趕緊花點錢堵她的嘴斷了她的念頭。大意不得，老兄!”

我嗯嗯了好幾聲。放下話筒，我心里便直罵：就是灌馬尿灌潲水灌迷魂湯灌出來的鬼名堂，再喝這鬼酒就是烏龜王八蛋!一番自責后，我突然覺得身上全是冷汗。

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我一直在回想喝酒時的場景。一個通宵沒睡好，連早餐也沒有胃口，我只好帶著一種疲憊又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突然，我一驚：那女孩子又推門進來了。我觸電般地站起身子，劈頭蓋臉問：“小姐，你到底有什么要求要跟我提出?”

女孩子紅起臉說：“先生，我是來道謝的?！?/p>

“道謝?”我噎了一下。

“你跟朋友前晚喝酒時，我聽到先生您用英文朗頌一首散文詩。不過，您有幾處念錯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直接就指出來了。您好像挺有興趣的，還讓我念一遍來聽聽。我念完后，您說我有功底，怎么不去應聘旅游局的英文文秘，明天上午十點鐘要進行招聘吶?！?/p>

我有點懷疑：“前晚喝酒時，我對你提了這建議?”

她點點頭。

“你沒騙我吧?？梢f實話呵?！?/p>

“我沒聽錯，也沒記錯，這話肯定是先生您說的。昨天早上我還跑來想問點什么，見您工作太忙，我只好徑直去了招聘現場。今天我特意來感謝先生。我被聘用了，還是考到第一名。我真的好感謝您，您一句話讓我抓到一個機遇改變了我的一生。您真是好人!”

聽到她夸我是一個好人，我竟然尷尬起來：我這人怎么回事了，怎么沒把自己當一個好人去想呢?

最后一碗黃豆

這是我聽來的一個故事。

他說，我爺爺是個染布的。在鎮子西頭，我爺爺十七歲那年刷刷地架起了好幾口大染鍋。我爺爺這吃飯手藝是“偷”來的。我爺爺從小喜歡跑進一家大染坊找老板的兒子斗蛐蛐。有時老板的兒子跟私塾先生念書，我爺爺只好蹲在一側，兩眼愣愣盯著那熱氣騰騰的大染鍋。我爺爺蹲著看染布時，嘴巴一直在嚼動。我爺爺過一會兒就從兜里摸出幾顆炒熟的黃豆塞進嘴巴里。只是這一蹲常常一兩個時辰，染布師傅還譏笑我爺爺傻呆呆的。當我爺爺染出第一鍋布時，人家才知道我爺爺不傻也不呆。

那年，我爺爺家遭了大災，我爺爺才架起那幾口大鍋開始跟人染布的。開業那天，鎮子里所有人都聽到找爺爺一邊敲銅鑼一邊喊話，開張頭半個月染布不收錢，染壞了一賠二。我爺爺沒錢請幫工，自己把麻繩往肚子上用力一勒，一把黃豆往嘴巴里一塞，再一邊嚼著黃豆，一邊攪動大染鍋。當我爺爺嚼完三四把黃豆時，那青得锃亮的布就染成了。

后來，那家大染坊被我爺爺擠垮了。沒過半月，我爺爺嚼著黃豆把那幾口鍋搬進了大染坊。于是，鎮子里又有了大染坊。那名聲像染布匠拿攪鍋棍敲鍋一樣，咣咣當當地更響了。在嚼著一把又一把的黃豆時，我爺爺兜里越來越有錢。有了錢，除了每天多嚼幾把黃豆，還娶了我奶奶。迎親那天，我爺爺喝了好多酒，醉了，進洞房時還絆了一跤，兜里的黃豆全撒在地上。后來跟我講這事時，我爺爺還嘆氣，這一絆，是個不好的兆頭。要不，這后半輩子也不會活得這樣磕磕絆絆。

說這事時，我爺爺喘出粗氣，一口接一口，一口緊一口，結果我幫著擂了半天背，我爺爺還是喘得滿臉豬肝色。

其實，我爺爺在生我父親的氣。

閑歇時，我爺爺經常是一邊慢慢嚼著黃豆一邊跟我說，你父親是一個“倒錢筒”。我爺爺只生了我父親一個，讓我奶奶慣得很嬌貴的。聽我爺爺說，我父親才十歲，就開始進煙館。沒錢，我父親賒帳。煙館老板拿著賒帳本來討錢時，我爺爺才明白怎么一回事。

后來，我父親好像進了“窯子”。

我開頭還好奇問過我爺爺，“窯子”是什么好東西呢?我爺爺呸呸呸把嘴巴里嚼得半碎的黃豆統統吐了出來，說那是用好多好多銀子也填不滿的一個“窟窿眼兒”。一

直到兩個抹滿胭脂的女人找上門要錢，我才迷迷糊糊明白了一些事。

那天，我躲在我爺爺的屁股后面，一泡尿撒在褲襠里，哇哇直哭。兩個女人張牙舞爪的，要把我抱走抵債。我爺爺一把攬過我抱得緊緊的，滿臉老淚地讓帳房趕快取錢。

我十歲那年，大染坊被抵了賭債。

三天三夜，我父親跟人賭輸了。

搬出大染坊時，我爺爺掏出一把又一把黃豆。我爺爺這回沒有把黃豆塞進嘴巴，而是把黃豆順著一路撒在地上。

晚上，我爺爺突然把我拉到跟前，指指桌上一只碗說，這輩子只剩下這一碗黃豆了。

我一看，那一碗黃豆炒得金燦燦的。

我爺爺說，爺爺把這碗黃豆裝進肚皮里，孩子你要是沒辦法活下去時，再從爺爺肚皮里掏幾顆。

我愣愣的，爺爺你不怕痛嗎?

我爺爺嘆著氣說，好孫子，你心疼爺爺的話，一輩子也別把爺爺拖出去開膛破肚。聽了這話，我還是愣著。

第二天早晨，我爺爺死了。當時，我父親長嚎著，怎么找不到我爺爺幾砣金子。整整兩天兩夜，我父親雇了好幾個人把小院子掏了一遍又一遍，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連瓦背也全掀掉了，還是沒找到那幾砣金子。我爺爺被鄰居抬上山下葬時，我父親已經瘋了。

后來，一個金匠跟我說我爺爺確有幾坨金子。不過，我爺爺暴死前偷偷地讓金匠把幾砣金子熔成了一顆顆金珠子。

我才驀然明白，我爺爺最后吃的那碗不是黃豆，而是金子。我也明白，我爺爺舍命就是為了給我留下一筆活命錢。

聽完這個故事，我欷歔許久，問他，與你爺爺同時葬入山坡的金子后來取出來了嗎?

他搖搖頭。

他說，自己要是去開了棺，爺爺肚子里有再多的金子也花光了，更不可能擁有今天這個“著名企業家”的頭銜。當然，他也不想讓子孫重復自己父親的悲劇，一定會在咽氣前立下遺囑，把自己幾家公司所賺的錢統統捐給慈善機構。至于爺爺肚子里的“黃豆”，連他自己也無法找到了，因為，他在很久以前就把爺爺的墳頭削平了……

心儀劍

小小六子說，孩兒一直記得娘嘴邊上的一句話，一個男人能舞出一套好劍法會讓女人記住一輩子?？珊菏q那年登上華山后，突然想把手中那柄劍扔下山崖。

娘說，怪娘啊。不過娘從未使過劍，只是把娘看到過的一套劍法傳授給了孩兒，還讓孩兒從一歲練到十二歲。

小小六子說，該是孩兒悟性不高吧。孩兒小時候眨了半天眼也沒聽懂娘這句話。孩兒只覺得娘喜歡，便好好習劍。上華山觀摩十年一屆的武林盛會前，娘又這般叮囑孩兒?？煽催^幾名高手過招，孩兒有些意冷了。秋風中，孩兒站在懸崖上舉劍吶喊，老天爺你告訴我，一個男人怎么才能舞出一套好劍法讓女人記住一輩子?

娘說，你這孩兒!

小小六子說，孩兒這吶喊聲剛落，就有人問道，少年怎么這般追問蒼天?孩兒一轉身，才知一位留著短胡須的長者站在身后。孩兒如實相告，此話為娘所說，劍法為娘所授。長者讓孩兒把話重述一遍，又問了孩兒名字。在端詳孩兒一番后，這位長者讓孩兒再舞一次那套劍法看看。長者竟然看呆了，還癡癡叫好。孩兒愣愣問，莫非長者看走眼了。長者一仰頭嘆道，真正看不走眼還是孩兒你娘，除了一眼記住劍路，還明白這劍如心儀。孩兒你娘真是看懂了劍。

娘說，隨緣又有心，還會不易感觸到?

小小六子說，每一屆華山盛會都要比武選出新的盟主。幾天打擂下來，這位長者成為新的盟主。在擂臺前，眾多無名小輩悉數目凝新盟主。按慣例新盟主會挑選一個少年作為自己的劍童。孩兒正猜何人有此福緣，豈料盟主一眼朝孩兒望來。盟主當眾讓孩兒起誓，終生不得離開盟主，除非功力蓋過盟主?？捎羞^三十八屆盟主，沒有一個劍童能勝過盟主。天下俠客都明白，再灑脫的盟主也不會把功夫全盤傳授給一個劍童。不過能與盟主形影相伴，叉確是天下所有習劍少年的奢望。時過十年，盟主沒有易位。在孩兒的吁氣中，盟主捋須破了一回規矩，沒再添上一名新劍童。孩兒深知盟主良苦用心，暗暗發誓要苦練功夫。

娘說，能知這番用心，才像娘的好孩兒。只是這讓娘二十年沒見過孩兒一面哪。

小小六子說，孩兒不孝。又過十年，孩兒的劍法沒讓。個女人記住，倒在新一屆華山盛會上讓天下俠客記住了孩兒。這屆比武，盟主也讓孩兒參加。孩兒有了二十年劍童生涯，還是覺得底氣不足。孩兒躍上擂臺后，一路嗖嗖使劍過來，競贏得與上屆盟主爭奪新盟主的資格。不過，沒有一個劍客會擔心上屆盟主輸招——孩兒是他的劍童嘛。兩個時辰的比武，孩兒越戰越勇。眾人又叫絕妙時，只聽到當的一聲，盟主的劍被孩兒擊斷，一口濃血也直噴出來。孩兒驚呆，自己怎么會信手使出長虹斷橋這一絕招呢?所有劍客更驚愕，盟主把看家本領也傳給了孩兒。孩兒記得，盟主當時見孩兒劍勢一轉也迅疾使出長虹斷橋一招來擋，只是孩兒內力還是童子真功，便震傷了盟主五臟和脈絡。唉，孩兒真后悔!

娘說，他會欣慰的，二十年的心血沒白費。

小小六子說，老盟主臨終前要孩兒日后稟告娘。他說，一個男人舞出一套好劍能讓一個女人記住一輩子，還明白劍法隨心生，這男人真算有福之人。

娘說，孩兒……

小小六子說，娘，別哭。孩兒也相信了，一個男人舞出一套好劍真能讓一個女人記住一輩子。別哭了，娘!

娘說，娘不哭。孩兒這般欷歔，也該是悟出了緣由吧。

小小六子說，孩兒只是猜到了幾分。

娘說，他叫小六子。

小小六子說，老盟主叫小六子，孩兒叫小小六子……

娘說，小六子的兒子，不叫小小六子還會怎么叫呢?他就是你的父親。當年，你父親立誓非娘不娶?？赡锛野涯镌S配了人家。娘只好身懷六甲坐上了花轎。你父親絕望了，一個人從此浪跡江湖。后來娘被趕出婆家，抱起孩兒你躲進深山借住，從此相依為命。那年，娘突然覺得依你父親功夫也該上華山打擂，娘才要孩兒登上華山尋親的。娘想讓孩兒成為一個像你父親一樣的好男兒?？磥砟愀赣H深知為娘的心，即便他三十幾年前就已皈依佛門。

小小六子說，這些年來，父親夜以繼日傳授劍法給孩兒。

娘說，唉，只是娘無緣再看到你父親舞劍了。娘與他當年偶遇相識，他曾在河邊草坡上為娘纏綿舞出一套劍法。娘覺得好看，問他這是何種劍法。他稱，這是心儀劍法。

小小六子說，娘所傳授給孩兒的就是這心儀劍法吧。

娘說，嗯。知道吧，這劍法還是你父親即興揮舞而成的。為何偏偏叫心儀劍法?娘明白，這劍也能舞出心之所想，心之所念。娘那年十八歲，當即記住了這劍法，也記住了這名稱，更記往了這個男人。一個男人能舞出一套好劍會讓女人記住一輩子的，這話確是娘跟他說的。這話娘只說過一遍，他……他便記住了這話。

小小六子說，原來這話還是娘對孩兒父親說的。孩兒也想說，父親的劍法也會讓孩兒記住一輩子的。為了孩兒，父親連生命也摯付給了孩兒。還有這二十幾年的牽掛也讓娘熬白了頭發。這些年，不管孩兒足跡落在何處，孩兒都惦記著娘。

娘說，好孩兒，你取劍吧，把你父親的那套心儀劍再舞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