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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迫與恥辱

2009-07-24 08:51
長城 2009年3期
關鍵詞:英俊白玉

刁 斗

這是他們第二次分手。

第一次分手,走了就走了,沒人說謝謝,沒人說再見,眼睛都沒對視一下,笑容都沒傳遞一回,好像他們是陌生的路人。他很不滿足??刹粷M足什么又說不好。他們是路人,但不陌生,在某些方面,他們都熟到了骨里肉里,如果某句古老的俗語還不過時,他們理當恩情綿長。如今不是綿長的時代,通行短期效應。短期效應講究高速、快捷、效率優先、直奔主題,不僅可以省略感激、友善、理解、關注這類由衷的精神活動,連禮貌客氣這種允許虛假的表達都顯得多余。這點他懂。他還知道,這種社會倫理模式的形成,發端于對一般認知規律的長期顛覆與持續反動:教完四歲的孩子愛祖國,再教四十歲的成人愛父母。感受性的愛心養成混同了理論化的功利教育??芍懒擞帜茉趺礃幽??既然愛已不再是情感活動,而成了知識的掌握,那掌握知識,聘任臨時老師就不算毛病。臨時的概念是這樣的:當堂結算學雜費用,師徒不必如同父子。這樣的確簡潔方便。從心里講,他也想這樣。他不是公眾生活的局外人,與許多人比,他甚至更善于與通行的社會風習保持一致。也正因為這樣,在他與她間,師生的責權利關系他不難厘清,他愿意把她視為老師。短期老師,一字師那種??蓪Υ怂中挠胁桓?,是對感受性的理論化心有不甘。他不是浪漫之人,也很少不合時宜,但此時此刻,他的心里,卻不合時宜地萌生出一種反顛覆與反反動的浪漫念頭:對一字之師,也應該懷有真誠的感激。

現在,老師和學生還在彼此回避,都不好意思。分手前他們也不好意思。分手前,他們倒一直糾纏在一起,可除了特別需要,同樣很少對視目光,很少笑。言語上也沒什么交流,吐字發音都很含糊,只傾向于自說自話的單純感慨:噢、啊、哎喲、嗯哼。他像個剛拿到駕照的新手,駕駛她時,笨拙、慌亂、緊張、恐懼。他試圖掩飾,但掩飾不住??伤彩菃??也是新手?她肯定不是。她熟練、老到、循循善誘,只不過,有時她會巧妙地消解自己的熟練,像個廚藝精湛的新娘子,首次與不擅烹飪的婆婆共同下廚時,為了不讓婆婆難堪,或為了避免盡早挑起家務重擔,假裝自己也拙于此道。她這老師,為什么要給他新手印象呢?他沒吃過肥豬肉但見過肥豬跑,對她的行當,不乏道聽途說的概念化認識。他知道,她更應該厚顏無恥,外加公事公辦和敷衍塞責:先像外科醫生擺弄手術臺上的患者那樣大大咧咧,再像手術臺上的患者接受外科醫生擺弄那樣任其所為。她沒那樣。作為醫生她把患者當人,作為患者她懂得配合醫生。在擺弄他和供他擺弄時,她盡量與他合拍接榫,通過自己恰到好處的笨拙和慌亂,緊張和恐懼,迎合他出之本能的笨拙慌亂,緊張恐懼,進而使兩人的笨拙慌亂和緊張恐懼在中和之后,在勾兌之后,能化解為無。這有助于他舒張精神放松肉體。他不傻,能感覺到,她是特意陪他經歷這個過程,又不留半點刻意的痕跡。她避免讓他難堪。她的善良和體貼,不是職業性的。他明白了,她一定是那么種人:不論閱歷多廣博,經驗多豐富,技巧多圓熟,在此道上也永遠是新手,是精神上的新手。

上次他就這么看她,這次更是。

現在他們是第二次分手,與上次間隔兩個禮拜。半個月工夫,新手不能進化成老手,但他倆的熟悉程度,畢竟加深了,分手前,語言上的交流就多了些。這次,與上次一樣,還是她先離開房間,他面對電視抽煙;與上次不一樣的是,這回他正臉看電視時,眼角的余光敢偷覷她了。上回他也想這樣,但眼睛發僵,射不出余光。他預感到這不是結束。電視里,在個主持人率領下,幾個演藝界名人嘉賓正嘲弄SARS,通過羞辱俘虜,夸耀自己的勝利。當然勝利的指標并不確定:被SARS奪走十人還是百人性命算勝利呢?降服SARS用去六周還是六個月時間算勝利呢?沒人知道。有個唱流行歌曲的男嘉賓說,最讓我感動的是無數舍生忘死的白衣天使,我要獻給醫務工作者一首歌,然后他就唱,唱了一首我愛你你卻不愛我可我還是愛你你愛上別人了我也堅決愛你的港臺歌;有個唱西洋歌劇的女嘉賓說,我早就說,我們的前輩,八年抗戰能打敗日本侵略者,抗美援朝能打敗美國侵略者,云南廣西邊境能打敗越南侵略者,今天的我們,打敗SARS更不在話下,然后她也唱,唱了個男子漢大丈夫就要當兵不可以一天天想愛人的外國歌;輪到說對口快板的一對夫妻發言時,他們不做表白,起身往前走幾步,互相看一眼對個暗號,噼里啪啦地就表演起來,以表演代說:……(女)風兒緊,雨兒急,非典惡疫來偷襲,(男)哪承想,中國人民并不慌,精神物質雙武裝,……這時,他的預感應驗了,他覷到了她的那個動作:她回頭了。

走到門口回一下頭,在她,肯定沒有特別的意思。電視里,那對口齒伶俐的快板夫妻吸引得她不能不想看他們一眼??伤蹲降剿幕仡^,卻堅信她的頭是為他回的。他激動起來,像個小孩子眼見同伴踩向了他事先扔在地上的西瓜皮。他迅速把頭向她偏去,將預謀隱匿在禮貌之后。他們的目光對在了一起。她有些尷尬,想笑,沒笑出來。他也尷尬,但預謀使他比她鎮定,比她反應快,能率先做出友好表示。這時他是老手她是新手。他干咽口唾沫,說了個謝謝。聽他說謝謝,她愣一下,有點不適應,腳步一亂,屁股撞在一把恰好擺在門口的椅子上。她挪開椅子,抬頭看他,盡力判斷他的表達是否由衷。由衷,肯定不是輕浮的調笑。她急忙也回了一聲謝謝,并接著謝謝,又多道句再見。本來,因為尷尬,因為不懂此中規矩,因為不知道由衷地對她表達謝意是否會很迂腐,他認為,他們這次額外的交流已可以結束,甚至都算圓滿結束了。他視線離開了她的眼睛??沙龊跻饬?,居然沒完,她居然主動說了再見,他怎能不趕緊響應呼應呢。他再次激動起來,再次突然扭頭,于倉促之中也說了再見。他的兩次扭頭都挺突然,但前一次有預謀,后一次無準備。這時她手已搭在金燦燦的球形門把手上,留給他的,是后腦勺,后背后腰,后臀后腿后腳跟。

“等一下彤彤?!彼乱庾R地,叫了一聲。

他聲音不大,不特別大,但她還是嚇了一跳?!昂栏纭彼沂譀]離開球形門把手,仿佛攥得更緊,像準備隨時破門而逃。她不必逃。他們都清楚,眼下的地盤只屬于她,不屬于他。她是被他傳染得緊張起來。

“你真愿意,再見到我?”這話一出口,他就知道他蠢到家了,似乎他也成了電視里嘲弄SARS的嘉賓。像他這么理解“再見”的,世上恐怕沒第二人?!芭?,我是想問問,你能,這么一次,你提多少錢?”

她沒回答,警惕地看他。這一回,他們的對視時間較長。

“我沒別的意思,就隨便問問。你要不便說,是商業秘密,就不說,沒關系……”

她的警惕逐漸褪去,笑了,先說不保密,然后說出一個數字。

“花姐她,夠黑的哈?”他也笑了,“我是想,把你手機號給我好嗎?”

“這,豪哥,我們有紀律。我手機是花姐配的,她會去電信部門查,如果發現有別人找我……我和花姐簽過合同……”她很為難,臉色緋紅,好像她仍陪他在床上忙活。

“哦,我這陣子,不會單獨找你。我意思是,我離開北京時,想找你一下,想有你一個以后的聯系方式,我再來北京,或者你回沈陽,我還想,見你……”

“那,那你離開北京前,找花姐要我電話吧,那時也許……她挺通情達理?!?/p>

“哦我明白?!彼麛[擺手,意思是他不難為她。他站起來,離開電視,走到她身邊,摟住她,像要勒死她那樣緊緊抱她?!爸x謝你彤彤,彤彤謝謝你……”他在她耳邊連續叨咕。聲音很輕,吐字很重。

不知是被他打動了心,還是被他勒疼了身子,她呻吟起來。他感覺到,或者說他愿意認為,這些細碎的、壓抑的、無意義的呻吟,已不只是生理性的條件反射,而是出于幸福與痛苦這兩塊心理燧石的輕輕撞擊。

“我猜對了嗎?”

“我說你猜對了你相信嗎?”

這是五年以后,他們的對話。

五年以后,他們才知道,當初彼此稱呼的,都是對方姓氏的諧音。他名字里不帶“豪”字,她的名字也不是“彤彤”。五年后,當他試試探探地回首往事,并得到承認,那些日子,他們在一起時,她對他確實也有好感,有了些職業之外的特別好感時,他最懊悔的,是離開北京前沒給花姐打個電話,沒試著去索要她的聯系方式,沒能以包養或其他方式保持與她的長期往來。

“如果當時我要求與你確定長期來往的關系,你會同意嗎?”

“也許會。除了掙錢,我更希望有個靠山———不是金錢的靠山,是權力靠山。那時我雖然才讀完大二,可我想得最多的,是畢業后的工作問題?!?/p>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不是個胡捉亂鬧的姑娘,我喜歡聰明有心計但不耍聰明不玩心計的人。你就是這種人。唉,怪我呀。我真不是在乎錢,我是不敢……”

“我理解。不說這個了?!?/p>

“哦———彤彤,再叫我一聲豪哥好嗎?”

“不!這不行!你也不許再叫我彤彤?!?/p>

“為什么彤———為什么?我沒別的意思,名字僅僅是個代號呀!”

“不,不行,代號也不行……”

他不再堅持。他重新清醒。他的窘迫,被隨即升出的恥辱所代替。他點煙倒酒讓菜然后沉默。他愿意久一點接受恥辱的折磨,以懲罰他此前的心理活動。名字的確只是代號,誰都知道,德華曼玉這種代號,不意味著就比狗剩丫蛋這種代號高級到哪。但作為區別于每個個體的重要標識,他又清楚,與名字纏繞在一起的,更多的已是精神性信息。任何一個讀過中學歷史課本的人,當大腦皮層分別為“岳飛”與“秦檜”這兩個名字所刺激時,別說心理反應,生理反應都會不同。他讓心理和生理都不做反應,只努力將身體坐得端正,像通常開會時那么擺放自己。

“對不起,我昏頭了?!?/p>

“沒關系?!?/p>

他的“豪”字,不是自己編出來的,是陰差陽錯的誤叫,讓他有了這個代號。他第一次來中關村這家地下妓院,是蔡蒙帶他來的。蔡蒙是蔡啟的弟弟,蔡啟是他的中學同學,他與蔡啟十五歲后,小他們兩歲的蔡蒙就與他們掉了個個,不僅身高體重超過了他們,還像個真正的哥哥一樣,當他們保護人,一直保護到他上大學蔡啟落榜回家當農民。多少年過去了,他與蔡啟早無聯系,卻挺偶然地,在個回老家張集開會的酒局上,碰到了蔡蒙。當時,張集駐京辦事處主任快退休了,蔡蒙盯上了那個肥缺。該疏通的關系已疏通好,巧遇過去的被保護者如今的省城官員,蔡蒙希望他跟張集的頭頭再打個招呼,說幾句好話,只為起個增大保險系數的作用。蔡蒙如愿當上張集駐京辦主任后,曾帶上土特產和錢,專程來沈表達謝意。他收下土特產,沒收錢,說多年的弟兄哪能扯這個。他的話,有一部分發自內心。不發自內心的那個部分,包括了兩點:一,他懂行,在蔡蒙這件事上,他起的作用并不太大,若獅子大開口地來者不拒,就壞規矩了;二,他謹慎,與蔡蒙多年沒聯系了,卻又知道,蔡蒙在黑道上也有勢力,與之交往要倍加小心,以防受牽連或被反咬一口。但蔡蒙沒想那么多。張集是小市,干部素質普遍低下,運作事情規范度不夠,光收錢不辦事的官員很多,這就把問題復雜化了,把辦事的價碼抬得很高?,F在,蔡蒙一下遇到個講規矩的領導,他只覺得,這位當年的被保護者人雖闊了臉卻沒變,心里對他充滿感激,報恩之心出于由衷。當然,蔡蒙也有私心,也想到應該放出長線,把這條省里的大魚牢牢釣住。這樣,他這回來北京參加為期四個月的學習,就給蔡蒙表達心意提供了機會,他們見面的當天晚上,蔡蒙就綁架似的把他領到中關村這家地下妓院。蔡蒙請他放心,說這家妓院背景特殊,服務對象皆有頭有臉,且妓女素質高,是清一色在讀的本科生研究生,既有入門之初的業務培訓,也有定期的身體檢查。郝哥,肯定比你家里安全,蔡蒙說,你在家,敢保證嫂子不突然回來?蔡蒙稱他郝哥,那個四十上下的妓院經理花姐也這么叫?;ń惆巡堂陕曊{渾濁的東北音轉化成卷著舌頭的北京話后,一親熱一發嗲,就把“郝哥”變成了“豪哥”。也可能,花姐看多了港臺片,覺得“郝哥”理應是“豪哥”。港臺片里,黑社會的頭目經常叫“豪哥”:張子豪陳國豪李志豪黃家豪林英豪。姓郝的他,叫郝英俊。

她名字來歷沒那么復雜。她本來姓佟,叫佟婉茹,但入了這行,就像當作家的起筆名當演員的起藝名一樣,也得為自己起個化名———花名,就“彤彤”了。

郝英俊是第二次見到彤彤的半個月前,被蔡蒙帶花姐這里來的?;ń氵@里掛的牌子,不是夜總會洗浴城美發店足療屋之類,而是“人力資源整合中心”,不知花姐及其后臺老板,認為嫖客和妓女誰算“人力資源”。也許都算。來這里“整合”的,多是回頭客,熟人來前要電話聯絡,生人登門得有熟人陪同。當時郝英俊和蔡蒙一起吃飯,席間,他發現蔡蒙在電話里的嘀嘀咕咕頗為神秘。對這電話,他有預感,但不知怎么一打岔,就沒深究。飯后,他想回住處,蔡蒙不答應,硬把他拖進車里帶了過來。來了再走就不合適了。晚近的中國社會有個特點,人際交往中,尤其交朋友時,為了不顯虛假外道,相互間喜歡攀比著降低底線,通過自行踐踏美德和自愿展覽丑陋,贏得他人的認同信任。模糊底線,是混同公眾取消自我的一個儀式。比如,私下里你討厭下流笑話,聽覺得無聊,講覺得惡心,可和朋友交往時,你若拒絕“染黃”,就會成為攻擊對象,甚至會被逐出朋友圈子。人怎么可以沒朋友呢?朋友比底線更看得見摸得著。以前,郝英俊也有嫖娼機會,但沒利用過,他總設法提前避開那種機會。在兩性關系上,不嫖娼是他的底線,是他以前的底線??纱藭r,蔡蒙和酒精都太犀利,如同雙倍的強效涂改劑,抹他底線像風抹水紋。他沒有理由不隨風而動重擬波紋。他悄悄地下移了底線,允許自己嫖這一次。就!一!次!重新為自己畫過底線,他有點忸怩,為了掩飾自己的忸怩,他好像很用心很仔細地,去看花姐呈上的卡片式散頁花名冊,看上邊半裸的照片和簡單的介紹:名字年齡身高體重三圍籍貫及所學專業。這種卡片,以前他見過,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大街上,在哈巴羅夫斯克的大街上,那些遠東的俄羅斯皮條客,專門針對一望而知的中國官員旅游團發這種卡片,邊發邊生硬地用漢語說:打炮,發票;有發票,請打炮……花姐催他點人,他不點,蔡蒙沒難為他,玩撲克一樣捻捻卡片,順嘴替他點了彤彤,又把他推進一間可以按摩看黃碟洗鴛鴦浴的豪華包房。隨即彤彤就出現了。穿著暴露,青絲遮臉,衣服不如頭發密實。她等他。他不熟悉規則程序,就猶豫、客套、手足無措。彤彤看出他是新手,便主動起來,耐心消除他的顧慮。令他驚訝的是,彤彤的溫柔、樸實、含蓄、自然,一如母親照料孩子,全不似他想象的那樣,粗俗、齷齪、淫穢、放蕩,好像圈中母豬或籠中公猴。他改變了對這一行當的固有印象。他忽略了一點,花姐這里,是服務對象特殊的高級妓院。后來不嫖娼不再成為他的底線,就與他對這一行當的初始印象有關。盡管后來,對妓院如何妓女怎樣他都清楚了。與彤彤分手出包房后,蔡蒙安排“后事”時,他半推之后,就半就了。當著他面,蔡蒙把一筆錢交給花姐,說這是供“豪哥”再來消費二十次的專用款項,四個月內用完,如到期還有余額,既不退款也不能劃入下一消費時段。

“郝/豪哥你別跟我爭,你住人民大學,離這近,我住大北窯,不可能專往這邊跑。反正這幾個月你不把這點錢花光,就便宜了花姐———她這又不是希望工程?!辈堂烧f。

花姐說:“我這怎么不是希望工程呀猛哥,”她把蔡蒙稱作“猛哥”,“那些孩子,全指著咱們各位領導光臨指教才能掙到學費完成學業回饋社會報效祖國呢。您就答應吧豪哥,知道您大忙人,日理萬機,可離家在外的……”

然后,過了一周,蔡蒙來電話一催,他和花姐就聯系上了。還有點不好意思。他叮囑蔡蒙:你別跟蔡啟瞎白話呀;再過一周,蔡蒙又在電話里催他,他沒不好意思就聯系了花姐,又對蔡蒙說的則是:你忙你的,不用總來電話,我不會讓你的錢白留給花姐。蔡蒙嘿嘿一笑:這才是我的“好”哥呢。而前一次,他叮囑完蔡蒙,蔡蒙在話筒里是嘎嘎大笑:郝哥呀,蔡啟現在就一老農民,我瞧他都嫌累眼睛,哪有空說話。

一周后的那次,他先沒看花姐遞來的卡片花名冊,他說還上回那丫頭吧?;ń阍缤松匣卣l陪他,點著那幾張卡片問哪個。散頁的卡片花名冊里沒有彤彤。他說我那沈陽老鄉呀,他不想表現出對彤彤記憶很深的樣子?;ń氵€是一臉茫然,這個東北的,她指著花名冊里一個叫文靜的說。他不好繼續假裝隨意,說,那個學機電還是電機的彤彤。不巧,這天彤彤沒來“上班”,花名冊的散頁里沒她卡片。換一個吧,換個新鮮的多好?;ń阌职涯菐讖埧ㄆ^來,捻出一個叫小娜的。這姑娘挺好,福建的。他掃一眼,唔一聲。小娜是好,畢竟出自花姐門下嘛。蔡蒙說過,花姐是此行中素質高經驗足的專業人士,年輕時在日本拍過三級電影。從長相看,小娜比彤彤漂亮,氣質性格包括“活”,哪都不差,可他心里,偏想著彤彤。第三次來前,與花姐通電話時,他不再裝假,在電話里提前號下了彤彤。

“彤彤在嗎?好的,我馬上過去,就要她?!?/p>

這就有了他與彤彤的第二次見面,也就有了他們的第二次分手。

再后來,他不到一周就去一次,每次去,都預定彤彤,彤彤不在他就不去。后幾次每回完事分手,他還給她小費,親自藏她胸罩或內褲里。直到有一次,他又跟花姐預定彤彤,花姐說太抱歉了豪哥,這回你真得換個姑娘了,彤彤合同到期了,她沒續約,她不會再來我這里了。他半晌無語,放了電話,從此沒再與花姐聯系。蔡蒙留給花姐的專用款,還夠他消費兩三次的,他曾打算,給花姐再打個電話,把那余款,比照他每次消費的標準提給彤彤;當然他更想討到彤彤的聯系方式。他沒打,猜到了花姐能找到彤彤他也沒打。彤彤肯定比他清楚,在花姐這做事,比別處安全,收入上雖然被克扣的多些,但也算高薪,還有保障。有這些前提她還是走了,定然有她走的道理?;蛘?,作為妓女,她不宜在一個地方干得太久;或者,作為學生,學習的壓力讓她再難分身出來掙錢??伤敲聪矚g她,她不會看不出來,看出來了還是招呼都不打就拍屁股走人,難道,她對他一點不留戀嗎?這念頭一蹦出來,他立刻羞得像錯進了女廁所,暗罵自己荒唐得離譜。作為妓女,如果彤彤想留戀男人,那心還不得長成石榴,讓大心里包含無數粒心籽。怎么可能呢。她的心,理當冰壁般光潔平滑,任何東西經過上面,都要像水滲沙地,唰地一下就沒了蹤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他想恨彤彤,但找不到理由,或者,他恨她的理由是愛上了她。愛個婊子?這念頭更荒唐。他笑話自己幼稚天真??梢贿呅υ捵约河字商煺?,一邊卻干了件比幼稚天真還幼稚天真的荒唐事:給彤彤寫信。那信挺長,手寫的,七頁紙,就是在那信里,他說雖然他年齡比她大一倍多,可在男歡女愛這件事上,他是學生而她是老師?!拔抑?,男女這事也和別的事一樣,需要悟性,我可能天生悟性較差,不會享受。在別人那里,或許男人是女人老師,可在我這,盡管我已結婚多年,性生活正常,幾年前又有過近一年的婚外戀情,你已是我遇到的第三個女人,又只有有限的幾次接觸,可我必須說,你開啟了我,解放了我,教育了我,你是我老師,我愛你!”在信的最后,他與她商量,她是否可以當他的“二奶”,接受他的長期包養?!拔曳浅7锤小桃辉~,更認為‘包二奶是男人用錢給女人編織的囚籠,是物化女人,貶抑女人??晌疫€這么說,只是想表達我渴望長期與你相愛的意愿,我愿意在物質上幫助你,但不是那種商人買賣式的幫助,而是情人式的、戀人式的、朋友式的、親人式的,出于關愛的幫助。我會反對你再操現在的職業,但不會反對你戀愛結婚,甚至會把你當成女兒,盡力幫你締結一門好的婚事。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喜歡與我發生性關系了,或者我喪失了男人的能力,我仍愿與你像父女加朋友那樣繼續相處……”

這封信他無處投寄。其實,他有她地址,知道這信往哪里寄,他也不會寄。他的幼稚天真還有限度。

五年一晃就過去了,表面看,他把彤彤基本忘了。不基本的地方在于,有時作為參照,他會拿她與他交往過的其他女人做個比較。他沒拿彤彤比較他后來經歷過的其他妓女。他覺得,拿彤彤比妓女就是褻瀆,不光褻瀆了彤彤,更褻瀆了他自己的感情。最初,他用她比較何麗紅和孟潔,后來,又用她比較白玉霞和羅晏,比較下來,他不得不承認,彤彤的確更讓他迷戀。與年齡無關,與長相無關,與性生活時的表現有點關系,但那種關系,漸漸也退回到背景里了,也無關了。除彤彤外,何麗紅孟潔白玉霞羅晏,與他交往的基礎都是感情,都是性,都沒把身心的需要折算成錢;可他,卻偏偏更鐘情一個人盡可妻的妓女,一個很可能只把他看成提款機而把自己當成垃圾桶的婊子。他說不清這是怎么回事。

自然了,他并沒幼稚天真到傻的程度,說不清的東西,未必就也想不明白。他知道,這一切,最終還是人的問題,是性格脾氣修養素質那些東西,決定了彤彤有彤彤的樣子,何麗紅孟潔白玉霞羅晏有何麗紅孟潔白玉霞羅晏的樣子。不能說彤彤的性格脾氣修養素質多么好,也不能說何麗紅孟潔白玉霞羅晏的性格脾氣修養素質多么差,能說的,只是彤彤的性格脾氣修養素質造就出來的彤彤他更接受,而何麗紅孟潔白玉霞羅晏的性格脾氣修養素質造就的何麗紅孟潔白玉霞羅晏,接受時他要打點折扣。他也考慮到了時間因素:與彤彤交往只有三個多月,還是多有保留戴著面具遮遮掩掩的三個多月,有毛病也不易暴露;而其他女人,與羅晏交往時間最短,也半年多了。

不可否認,何麗紅孟潔白玉霞羅晏,都是好女人。雖然他與孟潔早分手了,也與何麗紅離婚多時,白玉霞別他而去不知去向,身邊的羅晏會偶爾與他鬧點小別扭耍點小脾氣……但他必須負責任地評價她們,不論作為社會角色的人還是作為性別角色的女人,她們都沒太多毛病,在性格脾氣修養素質方面,她們都挺優秀。

是這時候,彤彤又出現了。哦,這回出現在他面前的彤彤,叫佟婉茹。

對不起,佟婉茹還需繼續待在幕后。既然有五年前才有五年后,那就該沿著五年的時序漸次遞進,一程程從昨天走向現在。

或者,將時序往前再提一提,提到八年前,都有必要。事物的因果鏈不像蹺蹺板的此起彼落那樣關系明確,但誰又敢說,五年前郝英俊能讓彤彤幫他下移底線,與八年前孟潔配合著他將底線下移沒關系呢?心理基礎是在反復捶擊中被夯實的。在兩性關系上,郝英俊最早的底線是忠誠專一,婚外情都拒絕,可那條底線,早被孟潔修改過了。說孟潔是彤彤的必然前因肯定不妥,但把彤彤看成孟潔的偶然后果則未必不對。

八年前,郝英俊在政府系統一個廳里當處長,到黨口任職是后來的事。那年春天,在鐵嶺清河水庫開會,他和孟潔成了戀人。孟潔是遼陽局的,此前開會他們也見過,一兩面吧,互有印象,沒說過話。這回在清河,郝英俊要張羅一攤子事,與各市局的許多人都有交道,很自然的,與孟潔也熟悉起來。聊天時,彼此的眉眼間多了點內容后,他們就為他們找到了個共同特點:郝英俊是張集人,由沈陽回老家要路經孟潔居住的遼陽;孟潔是鐵嶺人,由遼陽回老家要路經郝英俊居住的沈陽。這種“共同特點”太牽強,歸納它就挺無聊的,再作為話題討論,超過一遍便屬于智力戕害。兔子和鯨魚也有共同特點,它們都有嘴巴;豆芽和梧桐也有共同特點,它們都有根須;陳水扁和姚明也有共同特點,他們都是會說英語的中國人……可五天的會上,從第二天到第四天,三天里,郝英俊和孟潔討論他們的“共同特點”不少于六回,每回還都激動、欣喜、驚訝、感嘆不止。這是典型的沒話找話。但如果沒有第四天晚上,他們的關系曲線圖,很可能只上揚到沒話找話那個位置,以互有好感為頂點,然后因各奔東西和彼此淡忘而一路下滑,最終,跌回原點??伤麄儞碛辛说谒奶焱砩?。那晚整個賓館的五層樓上,八點到十二點半只有他倆。這樣,此前他們那些無聊并且低智力的沒話找話就獲得了意義,它們成了一座紀念碑堅牢的基礎。

孟潔下午去了市內,去鐵嶺市內,看望爸媽,搭的車還是郝英俊幫找的。她計劃會議結束后直接回遼陽,利用會議期間去看看爸媽也就得了。原本她想在爸媽家過夜,下一天起早趕回賓館。下一天的會要九點半開,起早回來不會遲到??烧妹妹糜袀€同學晚上來清河,她知道了,就搭人家順風車回了賓館,這可以免去第二天起早坐公交車的麻煩。她在賓館五樓下電梯時,距離八點差一兩分。而差一兩分八點這個時候,看完電視里“焦點訪談”的郝英俊,調幾下臺后,想找服務員過來看看,這電視怎么沒有體育頻道。這幾天他忙死了,都沒注意電視里沒有他經??吹捏w育頻道。也正因為忙,這天晚上,他沒參加會議活動,他想留房間放松一下。開會嘛,除了大吃大喝玩麻將,除了男女調情跑關系,公開組織的娛樂活動也每晚都有,按會議日程,這晚的項目是看二人轉。本來,二人轉演出十點結束,可會議代表強烈呼吁,要看帶“色”的,二人轉不帶“色”還有什么意思?于是,郝英俊親自跑去聯系溝通,二人轉藝人答應專門給會議代表加演一場,但帶“色”的加演,得安排在正常演出結束之后。這么著,會議代表看完演出就會回來得晚,下一天會議的開始時間,也便由八點半推到九點半了。還有就是,看帶“色”的演出人人踴躍,除了想獨自休息的郝英俊和去鐵嶺看爸媽的孟潔,其他代表都去了劇場。

這叫天賜良機。

孟潔住519房,出電梯后,要先經過郝英俊住的501房,才能回她的519房。結果,她路過501時,好像事先有什么約定,501的門忽然開了,往外疾走的郝英俊險些沒撞到她的身上。他們沒約定。

“嘿,孟潔!”郝英俊的腳沒邁出去。

“郝處長?”孟潔和他一樣驚訝,“你怎么,沒去看二人轉?”

“啊,我,我估計你晚上能回來,就沒去,留下陪你說說話呀?!?/p>

“真的?”孟潔還真信了一下,接著就不信了?!翱茨阕焯鸬摹?,我知道了。那你忙吧我回屋了?!?/p>

“別呀?!焙掠⒖№樖掷幌?。其實孟潔還沒邁步呢?!澳阒朗裁戳??”郝英俊從孟潔的表情上,能估摸出她的“知道”是什么意思。孟潔眼里噙著微笑,但有點酸,像和人賭氣那樣拉長了臉。不是物理意義上的長。

“你是———有約會?!?/p>

“哈,瞎說,我還———不過算你聰明,我還真有約會,就是約你嘛?!?/p>

這是一句機靈話。依據對話的一般規律,在這種時候,順勢抖個機靈對誰都不是太難的事。這種機靈屬于調情手冊里的初級課程??珊掠⒖〉男愿?,端莊有余機靈不足,至少面對男女問題時常常這樣。這會,好容易憋出前一句機靈,后一句機靈卻跟不上趟了。他不知道往下再說什么。他避開孟潔眼睛,看孟潔身后的走廊窗戶與孟潔腳下的紫紅地毯,在心里期待孟潔能繼續喚醒他的機靈。孟潔拉長的臉已重新復位。也許她想過,可以羞答答地應一句什么,把郝英俊的機靈再推進一步??伤龥]想好,作為遼陽局一名普通干部,在省廳領導面前,此時此刻,主動為宜還是被動更妥。畢竟他們不僅僅是一對男女。她選擇了被動,只收回拉長的臉柔柔一笑。孟潔的態度比較曖昧,郝英俊就更沒下文了。他摸煙,掏火,點煙。但抽煙不解決實際問題。他捱過焦灼的十幾秒后,幾乎只為證明自己真沒約會,沒與別人約會,便不無生硬地,強烈要求孟潔進501。從心里講,他確實為孟潔的探家早歸感到高興,說是獨自留賓館放松一下,可枯守電視也挺寂寞。而孟潔,不用郝英俊要求,她也愿意進501坐坐。不論以何種方式,她都愿意與省里領導多些接觸。平常聊天周圍總有人,鬧哄哄的??涩F在,孟潔的曖昧與郝英俊的生硬,把兩人的獨處變尷尬了,好像他們坐進501,真為驗證這里是否將有約會發生。孟潔首先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知道,她沒權利查實甚至破壞郝英俊的某項計劃。這樣,雖然人進屋了,還心神不寧,就把一次機會難得的造訪變成了點卯。她坐不穩屁股。而見她不肯坐穩屁股,郝英俊就急,就更想久一點把她留住,不為別的,只為證明自己沒別的計劃,也得留她。如此一來,他們就都不自然,都有點復雜地去猜忌對方,并謹慎著自己的言語表情。機會就是這時候來的。照理說,這氣氛不好,它讓人沒法正常交流。但好壞從來都得相對而言。在他們有過大量沒話找話的示好鋪墊后,此時的氣氛倒別有意味,想故意營造都沒這效果,它能完美地烘托出一對戀人剖白心跡前的那種畏怯與游移。這期間,孟潔不斷起身想走,郝英俊不斷真誠挽留,有時的挽留與反挽留,在語言之外,還加入了肢體動作。最后一次的挽留與反挽留終于到來:她起身,他按她;她移步,他拉她;她掙脫,他抱她;她呻吟,他吻她摸她剝光了她。

“我這不徹底毀了你約會嗎?!彼f。

“我要的就是這個約會!”他的機靈又復活了。

這天晚上,分手之前,他們擬定了下一次的約會計劃:第二天散會后,孟潔不直接回遼陽了,還去看爸媽,然后住到妹妹家,后天妹妹妹夫上班后,她將獨自待在妹妹家;郝英俊這邊,后天做完會議善后,也不直接回沈陽,而是找借口離開同事留在鐵嶺,到孟潔的妹妹家與孟潔會面。他們將一起待六小時左右,下午三四點鐘,再一道離開鐵嶺。他回沈陽。她路經沈陽回遼陽。

他們好了將近一年。十一個多月里,他們又相聚十次,寫信三十左右封,通電話五十左右回,然后,何麗紅發現了他們的秘密。

當時,何麗紅是郝英俊妻子。

何麗紅與郝英俊大學同學,同級不同系。對當今的社會風習,她不缺少了解,她傾向于接受那個無法證實的社會學統計:在已婚者中,與配偶之外的人有過性關系的,男人不少于百分之七十,女人不少于百分之三十??扇诵缘奶攸c,總是從主觀想象開始就趨利避害,永遠認為災禍只是別人的影子。在發現郝英俊的秘密以前,她沒想過郝英俊也會加盟那百分之七十的男人隊伍,她甚至認為,丈夫腦子里沒那根弦,對有可能影響仕途順暢的所有欲望,他都會理性地予以節制。有一天,何麗紅的同事要辦件事,需要求助郝英俊的同事,何麗紅帶同事去了郝英俊辦公室,郝英俊去找他的同事。這時候,傳達室的人來給郝處長送報紙,何麗紅接過報紙,遞同事兩份,自己展開余下的一份。她那份報紙,是三份報紙中最里邊那份,展開的同時,她感覺到,這份報紙里還夾了東西。是夾了封信。她就在看報紙前先抽出信,想順手扔辦公桌上??勺舟E雋秀的信封上,郝英俊名字后邊的“親啟”與落款地址上的“內詳”,像兩?;覊m落入她眼中,她不能不清理它們。她看信。當然她只能看信的外皮。那是一封非公函信件,很厚,明顯超重,貼雙倍郵票。何麗紅側臉瞄一眼被她用身體擋住的同事,沒太猶豫,就將信塞進自己包里,然后看報,微笑,說話,與郝英俊一起陪他們的同事談事情和吃午飯。這天晚上,郝英俊到家前,她已看過孟潔的長信。

何麗紅很傷心,最初也很沖動,但在郝英俊的反復哀求下,再三安撫下,理性最終占了上風。她答應不找郝英俊領導,也不去向孟潔的丈夫及單位領導揭發檢舉,為兒子郝兵的心理健康計,也不離婚,對郝英俊的懲罰只是,以后飯后碗由他洗,并且一個月內不許碰她。郝英俊感激妻子的寬宏大量,當著何麗紅面,給孟潔寫了措詞嚴厲的絕交信,又給何麗紅寫了長長的檢討悔過自新書。前者由何麗紅寄出,后者由何麗紅保存。一個月后,有一天郝英俊在辦公室看報,孟潔的電話打了進來。聽到孟潔聲音,他一激靈,嚇得趕緊掛斷電話,好像何麗紅在身后站著。他身后沒何麗紅,誰也沒有。他自己一間辦公室。當時何麗紅剛允許他碰她,但要求他戴套。郝英俊說,你有環呀,還戴套干嗎?何麗紅說,我讓你戴的不是避孕套,是安全套。他們的性生活便在環套結合中安全地進行。郝英俊在辦公室里一趟趟地繞開了圈子,像走在環中行于套內,環與套裹住了他試圖觸摸電話的手。如此失禮,他覺得不妥,可不妥又能怎么辦呢?他沒有解決不妥的辦法,只能任不妥造成的歉疚感蟲子般咬他。被蟲子咬了半個月后,他把手從環套之中伸了出去,哆哆嗦嗦地撥通了孟潔的電話。孟潔模仿他,立刻掛斷電話,再掛再斷,如是者三,他才罷休。兩人分別拒絕了對方,扯平了。兩人的戀愛算畫了個句號。

然后就到五年前了。五年前距郝英俊與孟潔的互斷電話有兩年時間,那兩年里,他再想孟潔時,已不是想她具體的人,他想的是,她所代表的那種感覺,想的是作為夫妻的男女和作為婚外情人的男女間的區別差異。比如,同樣的愛,夫妻間做與情人間做,給人的心理感受很不一樣。前者是刻板的課堂作業,后者是靈活的課間游戲。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有時在心里,他也會對別的女人想入非非。以前一想入非非,他就恐懼,就擔心何麗紅能看透他心思。后來不了,不擔心了。不是何麗紅已不再讓他感到恐懼,而是他知道,何麗紅看不透他的心思。一個人的心思自己不說,別人很難看透,即使看透了,你不認賬,那心思也等于并不存在。漸漸地,郝英俊的想入非非沒顧慮了,他的心思,如同果實那樣日益飽滿,直到蔡蒙出現,彤彤出現,他借助外力,順勢把成熟的心思暨成熟的果實采摘了下來。

可彤彤的一閃即逝,讓他太難受了,就好像,那果實剛被他掂一掂,嗅一嗅,舔一舔,嘗一嘗,正欲大嚼大咽,卻被人搶了過去。饞涎欲滴不是好滋味,得而復失的滋味更不好。所幸的是,白玉霞出現了。

白玉霞不是才出現的,郝英俊認識她已近十年,如果把只聞其名未見其人那段時間也算進去,都超過十年了。此時這個“出現”的說法,是特指他們成了情侶。

白玉霞是何麗紅的朋友。她們是對古怪的朋友,至少看上去挺古怪的。她們思想觀念并不一致,行為方式尤其不同,年齡也有不小差距。這還是次要的,她們間的古怪主要在于,作為朋友,她們缺少互動。年長的何麗紅是個附庸,在跳這場友誼的雙人舞時,她很被動,只能茫然地、下意識地、手忙腳亂地,接受年少的白玉霞牽拉拖曳,忽而被她攬在懷里,忽而又被她拋到一邊。對此郝英俊很氣不公:你寵物呀,被個毛孩子牽著鼻子走!

大學畢業前,白玉霞在何麗紅單位實習倆月,何麗紅算她指導老師,給她介紹過一回對象,沒成。就因為涉及了對象問題,白玉霞對何麗紅說了些隱私,誠懇而坦率;而何麗紅,面對別人的信任與親近,有點受寵若驚,一下就把她好聽眾的一面展示了出來,讓白玉霞宣泄得特別到位,特別暢快,特別舒服。友誼就這樣建立了起來。但這樣的友誼不該有重量,就像兩片風中的樹葉,分別飄搖的幾率,遠遠大于重合的幾率。所以,兩個月后兩人分手,彼此遺忘才更正常。尤其白玉霞,生性不安分,畢業剛三年,就變換過七個生活地點和十個工作單位,足跡遍布小半個中國。她接觸的人里,比何麗紅更合拍對路的應該有無數。何麗紅這個質樸的老大姐,與年輕的白玉霞差距太大,作為只懂工作與持家的無趣之人,她根本不敢奢望,那個走南闖北閱人無數的“學生”會珍惜她。在她們超過十年的友誼中,她一直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時刻等待白玉霞拋棄??砂子裣疾恢詰俸嘻惣t什么,不論上天了還是入地了,十多年里,始終不忘穿針引線,東系疙瘩西結扣地縫合她們的友誼。有時她連續一年銷聲匿跡,讓何麗紅覺得她已從人間蒸發,可突然間,她會興沖沖地浮出水面,來何麗紅家住上幾天,那種隨意、從容、自然而然,好像上一天她也住在這里。何麗紅永遠找不到白玉霞,或者說能找到,但不找,她本能地知道,即使她真的有事找她,她也沒空理她;而白玉霞不論多久沒有音訊,只要在某個時刻突然上門,那就說明她需要傾訴了,何麗紅便不論多忙,也得放棄其他角色,只當收音機旁的忠實聽眾,聽她或一個或兩個或三個晚上地說個不休,然后重新消失。最初兩個月,白玉霞稱何麗紅老師,不久之后,她找到第一份工作來跟何麗紅匯報時,就叫麗紅姐了。她是在畢業一兩年后,才第一次見到郝英俊的,一見面,她就對何麗紅說,我不想叫他姐夫,就想叫名字,叫他全名。何麗紅和郝英俊都沒意見,你隨便呀,叫啥都行。白玉霞就叫他郝英俊了,和何麗紅一樣。何麗紅對他,也一向直呼全名:郝英俊。

“你那么早就不叫姐夫叫我名字,倒能避免你現在做決定時受你麗紅姐的感情牽制,這是你的一個策略嗎?”后來,郝英俊問白玉霞。

“嗨,那時候我哪想到有今天呀!我可不像你們當官的,屁點事兒都要蓄謀很久?!卑子裣颊f,“我就是喜歡叫男人名字。女人無所謂,叫姐叫姨叫奶奶都無所謂;可男人……我愿意和男人建立平等的關系?!?/p>

“反正你要是叫我姐夫,咱們再這樣,就有點不好了?!?/p>

“那有什么不好的,你是我親姐夫我也不覺得不好?!?/p>

郝英俊聽不出白玉霞的話是真是假,他只知道他又自作聰明了。在白玉霞面前,他經常有自作聰明后的愚蠢之感。

對何麗紅被白玉霞牽著鼻子走,郝英俊的確時感不平,但那更多的,只是對何麗紅在人際交往中缺乏掌控能力感到遺憾。對白玉霞,他倒沒惡感,反感都沒有,在心里,他和妻子一樣,也覺得白玉霞天然就該這樣:主宰友誼,自我中心,率性而為。甚至沒見到她時,他就那么認為。后來他們認識了,他不光接受她那樣,許多時候,還會和何麗紅一起關心她,惦記她,思念她。好多年里,他常常好奇地,甚至羨慕地,把何麗紅給他講的白玉霞的片斷故事組合起來,編成辮子,依一般的邏輯關系,細細梳理慢慢品咂。白玉霞是掛在他們夫妻嘴邊的人。

為什么會這樣呢?郝英俊和何麗紅反復討論后一致認為,在這世上,人們的活法太相近了,相近使大部分人對同類失去了興趣,而愿意把關注點,投給那些少數的另類,尤其當那少數的另類與自己有關時。他們說,他們喜歡白玉霞接受白玉霞容忍白玉霞甚至敬佩白玉霞崇拜白玉霞,就因為她和他們太不一樣,有了她,他們的生活都能多幾分色彩。

白玉霞不怎么說她工作的事:“飯碗唄,有什么說的,除非哪個活能讓我年薪百萬,還值得我心臟使勁突突?!彼灰挂怪v給何麗紅的,多半是感情故事:“最平淡的戀愛也讓人心跳?!彼貏e看重心跳的感覺。當然,她也經常自相矛盾,態度和行為矛盾,認識和做法矛盾。比如,她的戀愛有波折時,她也會說男人讓她失望,愛與被愛都令人麻木;可她的生活,又永遠由前一次戀愛和后一次戀愛連綴而成。也許前一個晚上她剛罵完男人,剛聲稱麻木,下一個晚上見到何麗紅時,不用開口,她臉上那種少女才有的嫵媚和幸福就能表明,這個白天她心跳了。也不一定非投身戀愛她才心跳。只要她發現一個值得她關注的男人,哪怕那男人只倉促地與她握了下手問了聲好,而且她清楚,那男人與她根本沒戲,她也心跳。她那種特殊的心跳,像郝英俊的煙癮,會固定地隔一小段時間就犯一次。她總能碰到值得她關注的男人。每逢白玉霞犯了“煙癮”,何麗紅都大惑不解:“為個根本沒可能得到的男人,你至于這么瞎激動嗎?”白玉霞也不做解釋,只傻傻地笑,沉浸在她對那“根本沒可能得到的男人”的想象之中,直到有一天,也許就是第二天,她忽然發現那男人衣領上有頭皮屑,或見到上司時笑得猥瑣諂媚,她才會放棄對他的關注。如果有兩三個值得她關注的男人同時并存,又都與她有了交道,那可苦了她了,為了分身有術,能公平地把時間分配給他們兩個或三個,她不惜請假、曠工、放棄工作直至移居他地。她寧可自己受委屈受損失,也不讓她甘愿獻身的男人因得不到她而焦躁痛苦。永遠身處戀愛與失戀中的白玉霞,不論怎么說或怎么做,不論說什么或做什么,絕望也好快樂也罷,她的表現都始終如一,與個早戀的初中女生沒什么兩樣:真實、誠摯、純粹、天然,你除了陪她悲陪她喜別無選擇。

郝英俊與白玉霞,是認識多年后好起來的。也許,這與彤彤的短暫出現與迅速消失有些關系。彤彤于不經意間,改變了郝英俊,讓他對性對女人都有了新的理解。作為男人,郝英俊一直想當然地以為,他不可能喜歡“濫情”的女人,更不能允許自己喜歡的女人“濫情”??伤麤]法否認,他對彤彤那種感覺,已不僅是喜歡,都成“愛”了,而彤彤職業的特殊性,恰恰需要她成為“濫情”鏈條上最核心的一環,她那種從另一個男人身下來到他身下,再離開他身下鉆進又一個男人身下的流動方式,逼著他必須讓自己的觀念也“流動”起來。男人的觀念,從來都是固定的骨骼,而不是流動的血液,幾乎在性別意識確立之前,他們的共識就達成了:男人“濫情”天經地義,女人“濫情”大逆不道??涩F在,經由對一個“濫情”女人的“愛”,忽然對自己及整個男人世界的思想意識都發生質疑的郝英俊,不想再簡單地當一個男性觀念的傳聲筒了,他希望依循自己的發現,背叛別人販給他的觀念。他背叛的具體標志是,他又選擇個“濫情”女人,作為自己“愛”的對象。是的,彤彤消失了,這讓他的“愛”無法坐實,但彤彤撼動他意識的那股力量還在,仿佛原子彈爆炸后的強大余波,推著他向白玉霞靠攏。當然凡事都有過程,人的觀念也會起伏波動。在接受白玉霞時,郝英俊還無法徹底敞開胸懷,除開顧忌白玉霞與何麗紅的姐妹關系,白玉霞的“濫情”史,終究也是隱形的障礙。只是,與把他倆綁上同一駕戰車的那股力量比,任何障礙都只是擋車的螳臂,至少暫時只是擋車的螳臂。

另外,最終把郝英俊推給白玉霞的,又是何麗紅,這種奇異的力量,更能將一切障礙都碾成齏粉。

那段時間,白玉霞又回沈陽了。有一天,她約好晚上來看何麗紅,可飯都涼了,她也沒來。何麗紅掛去電話,知道她感冒了。感冒不是什么大病,躺幾天就行,何麗紅不必放在心上,她放在心上的,是導致白玉霞感冒的原因,即她的失戀。何麗紅知道,如果白玉霞沒失戀,死過去也能活轉回來,可失戀了,頭痛腦熱就是絕癥。何麗紅就說,今天太晚了,我不過去了,你好好睡一覺,我一會給你煲湯,明早去看你,我煲的湯準保比藥好使,你一喝上病就能好。何麗紅當即下廚煲素什錦湯,為此夜里都沒睡踏實,起來三次去加水放作料調整電湯鍋開關。第二天是休息日,她打算好好陪白玉霞一天??傻诙煲辉邕€沒起床,單位就來電話找她,說有個臨時會議她必須參加。她只能請郝英俊代勞。留下白玉霞電話后,又畫出白玉霞租住房子的詳細走法。郝英俊不愿去,說多大個事呀,至于這么夸張?何麗紅也知道她太小題大做,可她說,我昨晚跟玉霞說了,湯也煲了,你就麻煩一趟唄;你不能讓我言而無信呀。郝英俊還是不愛動,想把這差事推給郝兵。郝兵也不愿動,提出兩人通過石頭剪子布的勝負來決定由誰跑腿。郝英俊輸了。郝英俊往保溫瓶里裝湯時,何麗紅給白玉霞打去電話,說她有事,送湯的活派給郝英俊了。白玉霞也拒絕,說一點小病,別大動干戈,你不能來就算了,還折騰郝英俊干嗎,我病歪歪的不想見男人。何麗紅說別胡扯,你可以不把郝英俊當男人嘛。而接下來的兩句對話,何麗紅作為說者和聽者都沒在意,但就是這個回合的一來一往,基本上,把郝英俊和白玉霞中間的線給牽上了。半小時后,在白玉霞住處,郝英俊將溫湯加熱時,白玉霞滿腦袋冒汗地喝熱湯時,他們的交流之所以能迅速走向實質,就是由何麗紅與白玉霞電話里的對話引起來的:

“哈,什么女人敢不把郝英俊當男人呀?他不光男人,還是有魅力的男人呢?!?/p>

“那更應該讓他照顧你呀,你不一見有魅力的男人就百病不生嘛!”

他們好上后,都避免多提何麗紅,提的話,也只客觀涉及,不展開議論,就好像人們吃豬頭肉時,吃就是了,不會把一頭記憶中的生豬牽上餐桌,再根據夾在筷子上的某一片或某一塊,感嘆豬嘴巴的貪婪,豬鼻子的骯臟,豬耳朵多尖或豬眼睛多小。但與此同時,他們與何麗紅在一起時,對她都更好了,好像盡量讓何麗紅開心快樂,是他們自己開心快樂的前提與保障。對郝英俊的細微變化,何麗紅沒感覺,多年的夫妻了,多一些關心體諒也屬正常。但白玉霞的變化,從那變化出現之初,何麗紅就注意到了。當然,自從任性的小妹妹病好以后,已越來越少抽風似的騷擾敦厚的老大姐了,偶爾出場,也屬于禮節性拜望。她不再把何麗紅當儲蓄罐或泔水桶,而把她當成需要孝敬的祖宗供奉的神。對此何麗紅倒不適應了。玉霞這回喜歡的男人呀,她對郝英俊說,準保好得都沒邊了。郝英俊敏感,但不能不接茬。他故意說,你信她?她的毛病就是喜歡夸大戀愛對象。何麗紅說,這回她啥也沒說,是我感覺到的,你沒看瘋丫頭都變淑女了?郝英俊私下提醒白玉霞,在何麗紅面前,變化不要太過明顯。白玉霞不會裝假,不知如何掩飾變化,就只能盡量避免與何麗紅接觸。

不過,不用裝假不必掩飾,一切秘密也都隱藏得很好,直到最后,何麗紅也沒看出破綻。如果沒有王愿殺的回馬槍,沒有王愿殺完回馬槍的一通亂戰,他們的太平盛世,大概一直能保持到那樣一個時刻。對那樣的時刻,郝英俊不敢多有奢望,但白玉霞愿意常常暢想:那時候,何麗紅年齡再大一些,對許多不一定非要斤斤計較的事,就能看得淡也想得開了,她又那么喜歡我,肯定能答應我當你的第二個女人。我又不分你財產,也不養你孩子,還不要任何名分,甚至都不會登你家門,她為什么要反對呢?

浪漫主義者白玉霞描繪的是一幅融洽和諧的喜樂圖?!澳菢拥臅r刻”,將是一個純潔的時刻,美妙的時刻,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時刻和有利于所有人的時刻??上?,那時刻是否存在不得而知。在那時刻到來之前,王愿先到了。王愿擊碎了誘人的幻象,那個寄生在幻象身上的偉大時刻,粉碎于藍圖狀態。

像何麗紅一樣,王愿也是郝英俊與白玉霞好上的媒介。他是背景性媒介。

那天白玉霞病倒,天氣變化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王愿的離去。白玉霞與王愿好挺長時間了,這回回沈陽工作就是為他,交流中,他們已開始涉及嫁娶。但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王愿,白玉霞比他大了兩歲。在他心中,白玉霞大出去的兩歲是道玻璃壁壘,潔凈透明仿若無物,但卻存在。不影響他們彼此相望,卻阻撓他們互相觸摸。這兩歲的差異,不僅是他們結婚的障礙,都是交往的障礙。白玉霞倒沒要求王愿非得娶她,可王愿認為,男女交好,就是為踏進婚姻殿堂。有一次,他請幾個戶籍警察吃飯,過后對白玉霞解釋說,我想求他們改你年齡,爭取改三四歲,這樣你就比我小了。其實不改年齡,從外表看,白玉霞也比王愿年輕。王愿不接受事實上的年輕,他看重戶口簿身份證上以數字標記的年輕。白玉霞說,那你找個年齡小的結婚吧,我做你情人。王愿不干,說我怎么能腳踩兩只船呢,又問那你會結婚嗎。白玉霞說我無所謂,但有合適的,當然也結。王愿反對。他是一個嚴謹的人,視身體上的專一為兩性間最重要的甚至唯一重要的聯結紐帶。他倒也知道,專一這種稀世珍寶,在這世界上已基本絕跡,所以,他也可以降低標準為他的嚴謹打些折扣。但他的折扣,只能打到這樣的程度:他允許自己有妻子時再有白玉霞,但白玉霞有他的同時還有丈夫,她不能接受。后來,家里給他介紹個女孩,學計算機的在讀碩士,小他五歲,比白玉霞年輕不說還漂亮些,家里條件也很優越。王愿離開了白玉霞,白玉霞的感冒由此引發。

這是王愿殺回馬槍半年前的事,也是郝英俊與白玉霞好到一起半年前的事。

半年里,郝英俊與白玉霞的秘密戀情枝繁葉茂,最初針對何麗紅的愧疚,已像對疾病的記憶那樣漸漸淡去。白玉霞更勤勉地憧憬著皆大歡喜的“那樣的時刻”,并依照通行的“偏房”標準,學乖巧樣,做馴順態,提前進行預演彩排??捎幸惶?,王愿出現了,想與白玉霞恢復戀愛關系,他說他不介意白玉霞比他大兩歲了。其實你沒大我兩歲,王愿說,你只大我十九個月零十三天。他說,他和女碩士分手了,因為他發現,與白玉霞在一起的愉快無人能比。白玉霞拒絕了,即使十九個月零十三天的年齡差不再是交往障礙,連結婚障礙都不是,她也不同意與王愿恢復關系。她說她不再喜歡他了。但白玉霞也不討厭王愿,甚至王愿的傾訴,還讓她的柔情醒了一會,她允許王愿上了她床。她的全部心思都在郝英俊身上,在心理上,她也保持著對他的專一;但身體專一,在她眼里是可笑的事情,她做不到也不想做到。白玉霞把和王愿上床看成他們最后的晚餐,其意思是好合好散??申疫`半年,有一個問題她忽略了,在兩性觀念上,王愿與她并不合拍。也不是一點合拍的地方都沒有,只能說,王愿與她合拍的程度,遠不及郝英俊與她合拍的程度高。這與年齡無關,與性別無關,與生存的背景也沒關系。王愿是前幾年考入一個大機關的公務員,與郝英俊一樣,參加各種堂皇的會議,差不多是他唯一的工作,而在會議上所受的教育,不論從反腐倡廉的角度還是從道德治國的角度,只要涉及兩性問題,他都被要求,有性欲時,只能與妻子性交。他沒妻子,但有性欲,如果嚴格執行會議要求,就只能手淫。但不用打聽,會議也不會贊同手淫,會議只主張通過做工間操和不停地開會排遣性欲。王愿的靈活性在于,作為一個沒妻子的人,他允許自己與戀愛對象上床做愛。這樣,他重新把白玉霞看成了戀人,把白玉霞允許他上床當成了承諾,把白玉霞“不喜歡”的說法,當成撒嬌賭氣的一種說辭。他恢復了對白玉霞的電話問候和登門拜訪。這讓白玉霞非常反感。往昔的好感,受拋棄時都沒散盡,倒是在這短短幾天的被糾纏中,全喪失了。她沖王愿發了脾氣,把不能和好的話說得挺絕。也許這傷了王愿自尊,幾天后,經過秘密觀察,他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找到郝英俊,先問郝英俊是否可以離開白玉霞,郝英俊說這是我和白玉霞的事,與你無關。他說好,但就在兩周前,她和我上床了。他以為這能激怒郝英俊??蓻]想到,郝英俊聞聽笑了起來。她都和你上床了還拒絕你,還留在我身邊,郝英俊說,這不已經說明問題了嗎?年輕的公務員斗不過老到的公務員,第一回合王愿落敗。但是,年輕的公務員不笨,老到的公務員們平素怎樣捅刀子使絆子,他已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他知道發揚老公務員的傳統是他的使命。他把郝英俊當成了練手的沙袋。兩周后,何麗紅和郝英俊單位的紀檢部門,分別接到匿名信,揭發郝英俊腐化墮落包二奶,信中還附有郝英俊與白玉霞的合影照片。那不是裸體照或床上照,連親熱照都不算,只是從兩人對視時的目光表情上,能看出他們的親昵默契。單位紀檢部門與郝英俊做了一次哥們式談話,不很嚴肅,畢竟匿名信和普通照片都不算證據,談話的目的只是提醒郝英俊,他仕途正順,前景正好,玩的時候在后頭呢,千萬別在關鍵時刻因小失大。何麗紅跟郝英俊則什么也沒說,連白玉霞找她賠禮道歉的申請都遭到了拒絕,她把一紙離婚協議攤在桌上,讓郝英俊簽字。郝英俊也說不出什么,當著郝兵面,跪地上,給何麗紅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辦妥離婚手續,拿上自己的東西凈身出戶。他租的房子,與白玉霞租的房子不在一個小區,但兩個小區間只隔條小街。

王愿繼續糾纏白玉霞,這讓隔開郝英俊與白玉霞的那條小街成了天塹??缭搅撕嘻惣t這道天塹的一對戀人,仍無法盡歡,就像吃著香噴噴的白米飯時,不時會嚼到一粒沙子。何麗紅也是飯里的沙子,但她是一粒顯在的、醒目的、明晃晃的大沙子。大沙子的好處是易辨易防,即使它就在碗里,把它扒拉到一邊,扒飯時不往嘴里填也就無礙;可王愿這樣的小沙子不行,它與米?;煸谝黄?,稍不注意就會吞到嘴里,硌得牙齒咯嘣作響。

“他怎么是這種人呢?”白玉霞的憤怒,好像并不針對王愿的騷擾,更是為自己判斷力低下竟愛過王愿感到自責。

“這小子瘋了,可別狗急跳墻再來點別的?!焙掠⒖∵@時已如愿成為副廳級干部,在處理工作上的棘手問題和下屬間的復雜矛盾時,很有一套,可此時,王愿攪得他精神恍惚,干什么都三心二意,好幾次做愛都中途陽痿。

“還他媽有這么死纏濫打的人!你們放心,我教他怎么遵守游戲規則?!辈堂陕牶掠⒖≈v了三言五語,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把臉扭向白玉霞,問她怎么能找到王愿。

“你別胡鬧蔡蒙!”郝英俊制止蔡蒙,同時制止白玉霞給蔡蒙提供王愿信息。事后,他告訴白玉霞兩件他無從核實但認為可信度很高的蔡蒙傳聞。其一,蔡蒙的一個哥們與另一個人競爭張集財政局的局長位置,有一天,那另一人與情人約會時,被打折了雙腿,人們都傳打人者是那情人的丈夫,但沒證據,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那另一人,一輩子只能在輪椅上度過,連副局長都當不成了,財政局局長的烏紗帽,自然被蔡蒙的哥們戴到了頭上;其二,蔡蒙的另一個哥們是張集著名企業家,因為偷稅漏稅,被一個稅務官抓住了把柄,有人替企業家向稅務官游說,請后者放前者一馬,但后者口出狂言,說他這么坑害國家,我必須讓他受法律制裁,可十個月后,企業家作為納稅大戶在電視上與領導握手時,稅務官則因受賄罪剛被戴上手銬。郝英俊告訴白玉霞,斷人雙腿送人入獄,只有蔡蒙敢這么干,也干得成。

“蔡蒙,那個王愿不用你管,你千萬別給我添亂?!碑斕焱砩?,與白玉霞分析完蔡蒙,郝英俊連夜給蔡蒙打去電話。

“郝哥,什么王愿?我管什么?我喝酒時說了大話?”蔡蒙迷迷瞪瞪地說,“我剛睡著你就吵醒我,我明個還得起早飛北京呢?!?/p>

蔡蒙是個講義氣的人,自從與郝英俊續上舊誼,又覺得郝英俊沒瞧不起他這小地方的粗人,就再沒忘過這個哥們,每年春節,由張集經沈陽去北京給相關領導和關系戶送年貨時,都會給郝英俊帶上一份。給北京上貢的年貨不是普通年貨,郝英俊知道他在蔡蒙心中占什么位置。往返于張集北京間的蔡蒙常停沈陽,但一般要隔三兩個月,才找一回郝英俊,還多是很隨意的吃飯聊天,讓郝英俊覺得,他既很親密又不黏糊。蔡蒙粗的是外表細的是心里,這點郝英俊看得出來。郝英俊不是白眼狼,平常再謹慎,蔡蒙真有事,他幫忙時也很賣力,尤其能給蔡蒙提供很多信息。蔡蒙要的就是這個,在北京吃得開,在沈陽玩得轉。只要他經常把首都的情報和省城的動態帶回張集,張集的領導就得重視他使用他,張集的同僚就得畏懼他恭敬他。

這回他路經沈陽,找郝英俊還真有點事,他想了解省里一次新的干部任免意向??稍陲堊郎?,王愿用公用電話打給白玉霞的騷擾電話,讓他在了解到自己需要的情報之前,先了解到了郝英俊私生活中出現的變故,又了解到一個叫王愿的陌生男子,什么長相如何作息。

不知蔡蒙下一天是否真去了北京,但從下一天起,在郝英俊與白玉霞的生活中,王愿卻確實消失了。沒有了干擾,郝英俊與白玉霞的戀愛安靜而安全,可受慣了干擾的他們,在安靜安全中,過得還是不太舒服:王愿出了什么事嗎?難道蔡蒙把他———他們不敢再往下想,就偷偷地,在王愿的家門口和單位門口觀察過兩回。他們松了口氣。王愿沒缺胳膊沒少腿,腦袋還長在脖子上,只是,原先他來來去去都開輛奧拓,一輛總那么干干凈凈的玩具式小汽車,而現在,他出出進進都擠公交。

有天晚上,郝英俊穿過清冷的小街,離開自己租住的小區,去白玉霞住的那個小區。自從王愿不再來騷擾,除了晚上有應酬,下班后,他都去白玉霞那里過夜??蛇@回,屋里黑著燈,門鈴響了半天也沒人開門,白玉霞的手機也關機了。他知道,如果白玉霞加班,至少會發短信通知他一聲。他的心懸到了嗓子眼處,急忙請來開鎖公司的人。進屋后,他看到昔日的愛巢空空蕩蕩,白玉霞的東西都搬走了,留給他的,只是封信。說那信是寫給何麗紅的更準確些。她表示了歉意,請他們復婚,她說她不會再回沈陽。

故事已經走到這里,還輪不上佟婉茹二次登場,真是抱歉。但也快了,按順序,下面亮相的該是羅晏,羅晏亮完相,聚光燈就該對準佟婉茹了。

離婚以后,郝英俊沒考慮過再婚問題,至少與白玉霞沒探討過。他想當幾年自由人?還是在等何麗紅收回成命招他回家?白玉霞認為是后者。何麗紅也一直沒談戀愛,有朋友給她介紹對象,條件多好她都拒絕;而且,她沒反對過郝英俊打著看郝兵的旗號間或回家,還允許他像男主人一樣干這干那。郝兵大學畢業兩三年了,戀愛也談兩三次了,不必郝英俊像對待孩子那么頻繁看望。但郝英俊非把大小伙子當溫室的花朵,白玉霞即使看得穿他的心理動機,也不說破,也不好說破。郝英俊倒也有具體理由。郝兵小時候跟他關系不錯,可初中后期或高中前期,不知為什么,突然間與他就疏遠了。最初一段時間,郝英俊何麗紅都沒往心里去,認為這是郝兵的青春期反應。子女的反叛,多開始于殺父弒母。郝兵沒弒母,他把媽媽當成朋友。何麗紅多次問他,爸爸對你那么好,你怎么對他好像有仇?郝兵就委屈地說,你們這不瞎挑刺兒嗎,我覺得我對他挺好的呀。郝兵指的挺好,是說他能像下級對待上級那樣,嘴里從不違拗爸爸,不與爸爸發生正面沖突,還能與爸爸進行五句話以內的正常交流,在交流時,表情上的冷漠不特別明顯。郝英俊與何麗紅離婚前他基本這樣。那之后,除了離婚那天,他面對下跪磕頭的爸爸無聲地笑了十一秒鐘,把厭惡不加掩飾地笑了出來,再就不怎么理爸爸了。郝英俊去看他他借故出門,郝英俊希望與他像朋友那樣談談,他總說改日吧現在我忙沒有時間,對郝英俊的電話和短信,他也基本不接不回。郝英俊挽救與兒子關系的努力沒有效果。他很郁悶。有一天,和白玉霞聊天,也不怎么提到了孟潔,孟潔的名字一冒出來,他恍然大悟。他立刻跑回家,對何麗紅發火,問當初他和孟潔的事,她是不是對郝兵說過?何麗紅否認。郝英俊相信何麗紅不會撒謊,但經他提醒,何麗紅也認為,當初他們因孟潔一事鬧別扭時,郝兵肯定能猜到八九。郝兵除了敏感早熟,還觀念正統,疾惡如仇。何麗紅以譏諷回敬郝英?。哼@就是報應!郝英俊軟了,不再刻意與郝兵和解,只是進一步增加了“看郝兵”次數,并且在郝兵面前,謙卑、拘束、膽怯、逢迎,像一只受到冷落的寵物狗,在主人面前搖尾乞憐。

“今天郝兵對我笑了?!庇袝r從家里回來,他會喜滋滋地告訴白玉霞。

“好兆頭,”白玉霞會同樣喜滋滋地接他話茬,“你有點耐心,堅持以柔克他的剛,郝兵年齡再大點,懂事了,也就不怪你了?!敝皇锹牪怀鰜?,白玉霞的話里是否還有話。

郝英俊與白玉霞都是光棍,相處也好,但沒論過你娶我嫁,最沖動的時候也只表示,我們就這樣好一輩子。既然可以好一輩子,為什么不能結為夫妻呢?誰都沒挑明過。也許,對白玉霞來說,郝英俊求婚她會答應。那樣一來,的確會更傷何麗紅面子,可時間久了,就正常了,人與人有怎樣的緣分,也由天定,不能太介意別人的臉色。但郝英俊不提這個茬,她就不能往這上引。郝英俊也能想到,一個女人,再自由灑脫不喜約束,對嫁人成家也心存渴望,尤其未經歷過婚姻的研磨時。任何東西,習俗也好觀念也罷,只要能綿綿地延續下來,就說明它大體符合人性的需求。就好比,一桌飯菜擺在那里,多數人說好吃,你沒吃過也會那么認同,還會爭著搶著上前品嘗。如果品嘗之后,覺得不好,甚至惡心,可只要多數人繼續說好,也許禁食一段,你還會再把它塞進嘴里。記吃不記打是人性的特點。至于有人從來沒品嘗過那桌飯菜,只借助間接經驗認定它不好,還聲言要主動拒絕,那多半是自我安慰,其本相是,不是不想品嘗,而是恰好筷子折了勺子掉了,用手又不雅,失去了合適的品嘗機會。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也是人性特點。具體到郝英俊,他仍相信婚姻是桌好吃的飯菜,盡管這桌飯菜噎過他喉嚨反過他胃口。那他現在,為何回避這桌飯菜呢?白玉霞認為,這里邊,對何麗紅感受的考慮只是次要因素,主要因素,是他對她太了解了,他干吧嗒嘴卻不往前靠,是對與她同桌進餐心存忌諱。除了王愿,她以前的男友,郝英俊沒有能叫上名的,但她與他們的戀愛細節,從認識到分手,從一夜情到生死戀,從調情風格到床上怪癖,郝英俊了解的程度,就像了解自己的上司,知道他手勢上的好惡與眼神中的喜怒。也不是白玉霞對郝英俊講過這些。他們好上后,她已忘掉了以前,也沒興致追憶往昔。她不是有意保密,她的性格特點,就是善于遺忘。不斷遺忘才能不斷開始。郝英俊則是另一種性格,對過去總是掛在心上,還長于回味。這樣,以前何麗紅給他講的白玉霞軼事,在他記憶中,就發酵成了一種古怪的食物,時不時地,他總會下意識地嚼上幾口。郝英俊渴望戒掉這食物,他知道它沒有營養只含毒素??勺霾坏?,什么東西常吃都能上癮,尤其有毒的東西。把白玉霞當成恩愛情侶,這已超過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因為像看彤彤那樣,他先把白玉霞看成了老師,一字師那種老師,然后才把她接受為恩愛情侶。但由老師,由恩愛情侶,繼續前行再走一步,走到組織家庭結為夫妻的那個地步,他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準備和更大的觀念轉變。先清空思想,再一點點地,把新的記憶程序與感覺系統添加進去,那可能嗎?郝英俊倒不再介意單身女人是否處女,但他無法不介意這單身女人身上匍匐過一兩個男人還是十個二十個男人,他的理解方式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只被一兩個男人匍匐過還算干凈,若被十個二十個男人匍匐過,就不清白了。郝英俊愛白玉霞,對她的“不清白”卻愛不起來。他怎么能娶個“不清白”的妻子呢?白玉霞能猜到郝英俊的心理活動,但不為以前對何麗紅講得太多感到后悔。她不把交合人數當成干凈的標準清白的尺度。處女可能是魔鬼,婊子也并非不能是天使。這樣,一對彼此接受度甚高的獨身男女,各懷心腹事地捱過了他們的最后時刻,由白玉霞采取措施結束了尷尬。這也符合人物性格。

白玉霞的離去讓郝英俊痛苦,同時他也感到解脫———不是擺脫一個討厭之人的那種解脫,是擺脫一種矛盾心理與精神煎熬的那種解脫。郝英俊征求何麗紅意見,問他可否回家里住。何麗紅拒絕了。他又求郝兵。倒沒有求他說合的意思,是求他聽他說心里話,畢竟他們是父子,是一家人。白玉霞離去后,他只剩下一個說心里話的人,就是蔡蒙??刹堂膳c他不是父子,不是一家人。這回郝兵不錯,聽了十分鐘他的電話,然后說,你讓我媽這么快就由替補升為主力,她不適應吧。郝英俊連說謝謝謝謝,連說兒子你長大了。從此以后,他幾乎是大張旗鼓地拒絕別人介紹對象,還不斷故意忽略熟悉的女人的友好暗示。他以公開節欲的實際行動,向何麗紅表白渴望回家的心跡。他當然有性欲,但努力克制,不想克制時,就把欲望寄托在蔡蒙身上。倒不是與蔡蒙搞同性戀,而是蔡蒙往返張集北京途中逗留沈陽時,他可以陪他去找妓女。蔡蒙的粗中有細表現在,不用郝英俊把話挑明,也能把握好他對他需要程度的強弱大小。以前蔡蒙逗留沈陽,十回能約郝英俊三回,現在十回能約七回。郝英俊曾想擺脫蔡蒙單獨行動,甚至試過,他的性需要有自己的規律,不總與蔡蒙到來的時間同步??刹恍?。不是舍不得花錢,也不是不懂嫖娼程序,但身邊沒蔡蒙,他心里沒底,就像個在樓下玩耍的孩子,盡管也知道家門在哪,可回頭時沒看到媽媽,就玩不盡興。也有下屬替他考慮這種需要,他們貌似隨意但很周密地,給他安排性交的時間地點對象。他一概拒絕,身臨其境了也抽身而出。倒不是他矯情拿捏。他也清楚,如今的時尚,是放縱感官展覽淫欲,他身邊的同僚,不論上級下級還是平級,有不少都半公開地出入妓院或婚外戀愛,根本沒人覺得不妥,如果他與同僚為伍,只能讓他在群體之中更如魚得水。否則,人人都以他人的不幸為快樂源泉時,助人為樂的雷鋒就是公敵??珊掠⒖【褪菚r尚不起來,寧可受到同僚忌恨,也堅持性生活屬于隱私的陳腐觀念,他只能與個別特殊的朋友,比如蔡蒙,部分地分享自己的隱私。他不認為這是虛偽,至少主要不是虛偽。這樣,他這個沒妻子沒女友的人,這個曾被人寫過緋聞匿名信的人,在他人眼里,卻成了個私生活上的正人君子。

在等待蔡蒙召喚的間隙,飽受性欲折磨的郝英俊通過兩件事來安撫自己:一是手淫,二是追求羅晏。

與郝英俊租住的小區一墻之隔,有個挺大的幼兒園,上下班時,他常經過那里,但對那個鬧鬧吵吵的所在他很少關注??捎刑煜挛?,他回家拿東西,路經那個幼兒園時,他看到了羅晏。當時羅晏在幼兒園的柵欄里邊,蹲在一塊草坪旁,與一個穿褲頭的小女孩低聲說話。羅晏很白,長發,瘦削,戴眼鏡,穿條樸素的藍裙子。嚴格地說,羅晏不是美人,不足以讓人一見傾心,甚至大框眼鏡一架一遮,她臉型偏窄的特點還很突出,她雙眸也射不出什么神采。但當時,陽光灑在她身上臉上,她金燦燦的,像童話中來自太陽國度的美麗仙女,特別是她對一個根本不注意聽她說話的孩子的絮絮而談,她的絕無敷衍的耐心,她的柔和安靜的表情,她的纖細頎長的脖子和手指,一下把郝英俊就勾住了。他駐足看她,心里涌出一絲暖意,都忘了他司機正在不遠處馬路邊的車里等他。良久之后,羅晏起身,拉著小女孩,輕盈地往樓里走去。郝英俊怕人家發現他的窺視,急忙扭頭假裝看別處。來不急了,他的頭還未完全扭開,羅晏已沖他笑了一下。郝英俊很吃驚。他距羅晏和小女孩倒不太遠,可他一直眼巴巴地注視著的,只能是羅晏的側面背影,如果羅晏不轉身回頭,站起來前,根本沒可能注意到他———那小女孩倒正對著他,能看到他,可那小女孩始終在玩手里的玩具,也沒抬頭為他分心呀。那么羅晏,是怎么發現他看她的呢?她那回眸一笑,顯然是對他的友好回報,回報他長久的善意注視。

后來郝英俊對幼兒園的關注多了起來,并有意讓在院子里帶孩子玩的羅晏感到,是為了她,他才關注幼兒園的。他也很快就發現了,她只是個普通少婦,除了白皙,高挑,文靜安詳,也并無特別的誘人之處。當然,他的關注是謹慎的,有其他幼兒園老師在周邊時,他絕不讓人感覺到他對那個花花綠綠的院子有什么興趣。這一點,他教養頗好挺紳士這一點,他相信羅晏能感覺到。

“你來看孩子?是哪個班的叫什么?”有一天,羅晏下班時,見躲不過與她狹路相逢的郝英俊,紅著臉這么問了一句。

“我?孩子———”對羅晏的主動開口,郝英俊倒沒什么準備,他只愿意多關注她,而結識她,他沒想過,也沒敢想?!拔液⒆?,哦,不在這,我孩子大學都畢業了,我是大人———比你大很多的大人?!?/p>

“你這口氣,好像我是孩子。我也是大人?!?/p>

“對,我們都是大人,所以,我說句大人話你別生氣好嗎?”

“什么?”

“我是來看你的?!?/p>

這句話并非有備而說,它是情急之中陳述的事實。但它也敏感,容易惹惱羅晏。如果說郝英俊想到了什么,他想的還真是把她惹惱,惹惱了她,他就不必再這么傻小子似的荒唐下去,就能結束這一陣子的心猿意馬。他得清清白白地等待何麗紅召喚。找情人是不清白的。找妓女則是另一回事。他這句話,是經典的調情語言,它包含的信息是欣賞和喜歡。被人欣賞喜歡是好事,無傷大雅的調情也不是壞事。但許多女人,不論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反感男人欣賞喜歡,更憎惡調情,對陌生男人尤其如此。這沒什么不好理解。人與人間沒安全感,自然無法信任,“別和陌生人說話”,這是時下國人最明智的自保策略。這些郝英俊都懂,作為“陌生人”,他話一出口,對羅晏的反應就有了準備。他也做了另一種準備。如果羅晏愣頭愣腦地問句有事嗎,以傻丫頭的形象讓他掃興,那也有助于他收回關注??伤麤]想到,羅晏的回答,達到的卻是第三種效果,是他最該有所準備,卻恰恰準備最不充分的那么種效果:他心猿意馬的程度又被推進了一步。

“我知道,”羅晏聲音很輕地說,“可你不要再來了好嗎?我不舒服?!笨赡芰_晏覺得這話重了,怕傷害眼前的斯文男子,又說:“我有丈夫,我兒子都讀二年級了?!?/p>

在此后的對話中———這天之后,間或地,郝英俊仍能找到說話的機會———羅晏很爽快,把自己的姓名年齡甚至家庭大體住址丈夫簡單情況都告訴了他,但拒絕他追求。不吃飯,不唱歌,不看電影不逛公園不看展覽。郝英俊只能見好就收:僅僅默默關注,不再上前糾纏。直到有一天,郝英俊在每天下車的地方下車以后,習慣性地等待司機把車開走時,見身體左側,分隔綠地與人行道的石頭花圃旁,局促的羅晏站在那里。羅晏距他兩三米遠,他不用轉身就看到她了。以前,司機離去后,他做的第一件事總是回轉身體,注視二三十米開外的幼兒園方向,許多時候,羅晏就在距他二三十米遠的地方與家長交接孩子?,F在他已沒必要轉身,只需要驚訝。找個地方說說話好嗎?羅晏的臉沒對著他,對著一棵行道樹提出了建議。他代表那棵樹接受了建議。這之后,他們就坐到了一起,吻到了一起,也睡到了一起。那天羅晏對他的解釋是,她和丈夫一直很好,可近來丈夫表現反常,幾天前,她從丈夫的網上聊天記錄上發現,丈夫在網戀。丈夫的網戀讓她痛苦,讓她傷心,思來想去,她找到三種應對辦法:第一去死,但她舍不得孩子;第二離婚,但她覺得丟人;第三就是與人聊聊心中的委屈,挑來選去,她決定把“陌生人”郝英俊作為傾訴對象。她說她沒打算通過與他上床報復丈夫,她上他床,是愛上了他。郝英俊說你選擇第三種應對辦法是最正確的。當然,上床的選擇也正確,上床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愛的態度尤其正確。

郝英俊越來越喜歡羅晏,他們的秘密戀愛迅速升溫,以至于,他主動聯系蔡蒙,讓他為他們安排了一次為期三天的大青溝之游。但還沒從大青溝回到沈陽,他就后悔了,不是后悔他戀愛的消息有可能被何麗紅知道,而是后悔他沖動了,對問題考慮得不夠周到:他等于,間接地幫羅晏與丈夫公開叫板了。羅晏希望他陪她出去走走,他腦子一熱就答應了,可他沒想想,羅晏這樣一個每周工作六天有時還得加班的幼兒園老師,怎么跟丈夫解釋她的三天假期呢?他責怪她不該把他作為與丈夫慪氣的砝碼,并預見到,她的意氣用事必將升級家庭矛盾。果然,不久后羅晏就離婚了。郝英俊最初提出批評,羅晏還不買賬,說他不理解她,好幾天不接他電話也避免見他。但私下里,她對他的批評還是往心里去的,整個離婚過程中,她做到了冷靜節制,在道義和氣度上,始終壓了丈夫一頭。事情的脈絡是這樣的,這邊發現丈夫網戀,那邊羅晏就上了郝英俊的床,而這邊抓住丈夫陪網戀女友去撫順游玩紅河谷的證據,那邊羅晏就讓郝英俊安排了前往張集方向的大青溝之行。丈夫對羅晏聲稱的幼兒園休假根本不信,一打聽,就知道了羅晏請假是要扣獎金的。丈夫先向羅晏發難,讓她說清楚去大青溝干了什么,和誰去的。是這時候,郝英俊的批評發揮了作用,羅晏就沒較勁到底,沒說你能陪女人玩紅河谷,我就能陪男人游大青溝。她的說法是,丈夫的行徑讓她憤怒,為避免吵架,她一人到大青溝散心去了。這是郝英俊提早替她設計的臺詞。丈夫不信羅晏的解釋,但問不出實情,就打了她。這惹惱了羅家人,羅晏的哥哥又打了妹夫。積怨益深,兩人的日子沒法過了。離婚的前兩天,丈夫找來他那中學生一樣的小女友幫他收拾東西,主要為的是氣氣羅晏;同樣,郝英俊的批評繼續有效,羅晏沒把他找去氣她丈夫。這場風浪,沒把水珠濺郝英俊身上,但面對濕淋淋的羅晏,他不能不對兩人的關系進行深度判斷。羅晏是個賢妻良母式的好女人,這沒得說,但她天性簡單膚淺,比較幼稚,兩人精神層面上的差距非常明顯。也許羅晏沒這種感覺,可退卻的念頭,卻在郝英俊腦子里扎下了根。他懷念白玉霞。他為自己觀念陳舊心胸狹隘感到羞恥,為沒向白玉霞求婚感到后悔。當然了,在羅晏剛離婚的節骨眼上,他不能打退堂鼓,那樣做就太缺德了。這之后,他對羅晏的關愛,男女的成分逐漸少了,兄妹或父女的成分多了起來。羅晏從沒說過她是為郝英俊離的婚,但既然她和他一樣也單身了,兩人結合,他娶她嫁,在她看來天經地義,至于郝英俊拒絕與她同居,她把那當成一個身居要職的官場中人應有的謹慎。她兒子一直與姥姥姥爺生活在一起,不是他們同居的障礙。但這時候,一條關于何麗紅的消息傳了過來,讓郝英俊在一腔妒火中,做出了一個幼稚的決定———事后他認為,他那決定的幼稚程度,比之羅晏的幼稚毫不遜色———他讓羅晏出租自己的房子,然后搬來與他同居。兩年之內我買房子,他這么告訴羅晏。他拒絕去羅晏家住。羅晏的住處條件一般,但總比他的出租房適合日常生活。我是男人,我住豬圈你也應該跟著我喜歡豬圈,郝英俊做報告似的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沒幼稚到家的地方是,說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種話,他沒接下去再做婚姻的承諾。我恐懼婚姻。一直以來,他都這么向羅晏滲透。

關于何麗紅的消息是這樣的:近段時間,郝兵去外邊租房與女友同居,何麗紅便常常將同單位的一個處長留宿在家,那處長郝英俊認識,高大帥氣,會寫魏碑,下巴上像毛澤東那樣有一顆痣,小何麗紅三歲,一年半前,妻兒外出旅游時同死于車禍。

這天,郝英俊穿身舊運動服,幫羅晏收拾準備寄存娘家的東西。趴在床底下挪箱子時,郝兵的電話打了過來,通知他某日某時回家吃飯。

“沒問題沒問題!你媽找我?”郝英俊沒控制住自己情緒,匍匐在床下大喊大叫,把一大縷灰吊吸進了嘴里。床下的空間相當于音箱,夸張地把郝英俊的驚喜傳給了羅晏。

“哦,也是。主要是我找你?!焙卤鴮λf話的聲調,少有地客氣?!拔覌屨埼遗笥寻謰尦燥?,算會親家吧,算定親飯,你是我爸,這個儀式需要你出席?!?/p>

有讀者可能猜出來了,郝兵的女朋友就是彤彤———佟婉茹。

這是一次窘迫和恥辱的晚餐,對郝英俊和佟婉茹而言。對別人來說不是這樣,在郝兵看來,在何麗紅看來,在佟婉茹的爸媽看來,這次晚餐快樂圓滿。一對年輕人,認識一年出頭,同居將近半年,看上去,金童玉女那么般配。女兒的父母,從準女婿追求女兒之初就認識郝兵,兩個老人都喜歡他,最終女兒能接受郝兵,也是父母督促的結果。兒子的母親認識準兒媳也好幾個月了,剛開始,她為佟婉茹的工人家庭出身和大兒子兩歲的年紀有些猶豫,但很快,準兒媳的個人素質就征服了她。她也出身工人家庭,郝英俊父母更是農民,她現在的男友,那個與她同事的帥哥處長,年齡比她小三歲呢。何麗紅的猶豫很快沒了,開玩笑時,她甚至對小兩口說,你倆結婚了,我也不把婉茹當兒媳婦,只當女兒。在這種情況下,會親家吃定親飯,不過就是走個形式,公開表明兩家老人認可他們交往,還表明,一對年輕人如果愿意,隨時可以結婚成家。

在漫長的晚餐過程中,郝英俊和佟婉茹都把持得很好,初始的驚愕與慌亂,只私下里做了瞬間交流,接下來,他們就像一對真正剛剛認識的長輩與晚輩那樣,正常地客套,禮貌地熱情,輕松地觀察。分手時,在何麗紅送給佟家的彩禮錢之外,郝英俊也把事先準備好的一萬塊錢給了佟婉茹,說這是見面禮,也是以此祝福她和兒子幸??鞓?。佟婉茹通過恰到好處的拒絕、羞澀、接受、致謝,顯示了一個懂事兒媳在公公面前的得體與適度。這一切,能證明他們的控制能力與表演技巧都超乎常人。唯一帶點風險性的舉動,是郝英俊做出來的。席間佟婉茹去廁所時,郝英俊假裝看一下表,然后掏出手機,離開飯桌,去廁所與餐廳的拐角處說電話:“小趙呀,那個材料你自己多看兩遍吧,不用給我發了,我家里有事,來不及看了。你看完立刻發到劉秘書信箱里,再和他通個話,要是他那邊有新的需要……”這期間,佟婉茹走出廁所與他交臂而過,他飛速地把個紙條塞到她手里。佟婉茹收紙條的動作麻利隱蔽,臉上的表情紋絲沒變:含蓄、柔和、甜甜蜜蜜自自然然。那紙條,是郝英俊見到佟婉茹的半小時內偷偷寫好揣兜里的,上邊是他的手機號碼,外加口號一樣的兩行十個字:“白天均可打”,“請盡快聯系”。紙條上沒有標點符號。

這天晚上,別人離去后,郝英俊留下與何麗紅說話。何麗紅說你走吧,我太乏了,有什么話改天再說。郝英俊說,我兒子有未婚妻了這么大個事,我恨不得當老佟家人的面就發表意見。何麗紅說我知道你挺興奮,可我有原則,不能留你。何麗紅以為郝英俊因為高興,想留下與她重溫舊夢。不能說郝英俊沒這想法,但此時,這想法得讓位于其他想法。他不再過渡,直接說,他不同意兒子的婚事。

“你打電話,讓郝兵回來?!彼浪麤]力度指揮兒子?!拔乙退務?,他不能和這個小佟結婚,要立刻和她斷掉關系?!苯又f出了他的理由,很蒼白很可笑的、他自己說時都心虛的兩個理由: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兒子比佟婉茹小了兩歲。

“這都什么年頭了,你還拿這種理由干涉孩子婚姻?”何麗紅的困意讓郝英俊說沒了,“婉茹家境的確一般,可她和她父母,都很懂事都很自重,不可能給咱添什么麻煩。至于年齡,能說明什么?婉茹看上去比郝兵大嗎?她這種嬌小型女人,一輩子都不會顯老。哼,你居然跟那個王愿一個德行?!蓖踉改莻€年齡心結,在郝英俊和白玉霞好上之前,何麗紅就聽白玉霞說過。

郝英俊一時無語,使勁皺眉。但他不能無語,得繼續強硬?!澳且膊恍?。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你叫郝兵!”

“你以為你誰呀?我還能好好跟你說幾句話,換了郝兵,都懶得理你。他讓你回來吃這頓飯還是我勸的呢,算給你面子了?!?/p>

兩人談到半夜,越談越崩,最后郝英俊被何麗紅轟了出來?;氐匠鲎夥?,羅晏還沒睡,抱著枕頭看電視呢。他們同居剛剛一周。但以前,不論一周之內還是一周之前,郝英俊什么時候出現在羅晏面前,羅晏都像只殷勤的小鳥,飛來飛去地拿煙倒水,可這回,她沒動。郝英俊主動打了聲招呼,她冷冷地說,我以為何麗紅能留你住一宿呢。

下一天中午,郝英俊走過普通干部就餐的大餐廳,即將走到廳局級以上干部吃飯的小餐廳時,佟婉茹的電話打了過來。她沒叫叔叔,更沒叫豪哥,只怯生生地說我是佟婉茹,然后就像放了電話那樣再無聲息。站在大餐廳與小餐廳間的青石路上,郝英俊獨語。他先說真沒想到,這么多年了我們還會再見,真是感慨萬端哪;又說我好像更了解你了,對你印象也更好了,郝兵有你我很高興;接下來說如果我倆沒有過關系,即使我知道你的過去,也不會多話,可現在———郝英俊翻來覆去說的都是車轱轆話,其核心意思是,他希望她能找個理由,主動和郝兵斷掉關系。大概聽郝英俊獨語時,佟婉茹的情緒已得到調整,輪到她表態時,她的怯意已經沒了,顯得挺冷靜。我知道,她說,從昨天到你家一看到你,我就在想這事,想應該怎么和郝兵分手。佟婉茹的表現,比郝英俊想象的還通情達理??珊卤?,他是你兒子,你應該了解他,你不了解的話,我覺得我已經很了解了,我敢說,不論我找什么理由,他都不會同意,還會鬧個天翻地覆,我毫無辦法,愿意聽你指點……哦,郝英俊一下矮了一截,像有一股重力壓在他頭上。他本以為,佟婉茹會是一支奇兵,只要她接受他的意見,就有辦法對付郝兵??擅鎸卤遣淮嬖诘姆磽?,佟婉茹竟像他一樣,也是沒上陣呢就先舉白旗。郝英俊相信,佟婉茹不是不配合他。時隔五年,重識已經是佟婉茹的彤彤,他的確對她感覺更好,這回的感覺不涉男女,而在于,他對她的基本素質,有了一個立體的把握。如果佟婉茹是他的兵,他愿意對她委以重任。他知道,佟婉茹的判斷非常準確,郝兵忠誠、頑固、一條道跑到黑,對佟婉茹已愛到了骨子里頭。他有足夠的洞察力定性郝兵。多年里,官場上的風云他都看得透徹,怎么會看不明白自己兒子。那你,郝英俊為難地說,你不提我,只說你以前……對不起,佟婉茹說,她的聲音略顯激動,這個我不會告訴他的,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尊重郝兵和你們家庭,同樣,我也尊重我下半輩子的聲譽和我父母的臉面。即使有人———比如花姐,當面指出我的過去,我也不會承認,如果你這么干———對不起,我相信你不會———我也還是一樣的態度。請聽我強調一遍,我沒有過去,我的過去,與任何一個女孩子沒有兩樣……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郝英俊要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非常困難,郝兵吧,他很保守,他以前有個女朋友,也什么都好,可因為不是處女,他們就……哦,這事他說過,他一開始追我,我就明確告訴過他,我不是處女。那———那他,那你怎么說的?有回聊天,說到以前戀愛的事,他承認他和以前的女友上過床,還問我是處女不,我說不是。他想往細摳,我阻止了他,我說反正我不是處女,再具體解釋很沒意思,然后我給他講了個故事。故事?是的,我說了個德?唐森夫人的故事,她是十八世紀的法國作家。我說唐森夫人有過不少情夫,還有個著名的私生子,叫達朗貝爾。達朗貝爾也是作家,還是哲學家和數學家,他提出的“達朗貝爾原理”非常有名,是對牛頓第二運動定律的另一種表述。我說德?唐森夫人去世前,神甫趕來聽她懺悔,她只說了這么幾句:“那時我年輕、漂亮、有才華,大家都這么說,我自己也這么認為。剩下的事,你就自己去想象吧?!蔽覍卤f,你就自己去想象吧,當然了,我沒私生子。你知道郝兵怎么表示的嗎?郝英俊“唔”了一聲,像想知道又像不想知道。郝兵說,佟婉茹說,我有私生子他也愛我……郝英俊再也說不出別的,撂電話前,他希望能和佟婉茹見面談談。佟婉茹猶豫一下,先拒絕了,說這事你還是爭取說服郝兵吧,我隨時準備離開他,一點問題沒有。是郝英俊又勸幾句,強調見面說話的重要性,她才說,我只有工作日的午休時間能跑出來,晚上和休息日都不行,郝兵和我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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