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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一二三四

2009-08-21 07:35謝魯渤
西湖 2009年7期
關鍵詞:雷峰塔夕照許仙

謝魯渤

雷峰塔一

雷峰塔在傳說中是被白素貞的兒子夢蛟哭倒的。夢蛟是白素貞的兒子,也是許仙的兒子。白素貞是蛇妖,許仙是俗人,夢蛟屬什么性質,不太清楚。夢花館主的《白蛇全傳》中,白素貞對小青說:想我修煉以及千年,受過神仙道術,尚難脫他的手,少停便要歸天。你比我功行更淺,怎能與佛法相爭?白素貞說的他是指法海。白素貞敵不過法海,被收鎮于雷峰塔下。其時夢蛟才滿月,法海卻已說他是“文星下降”,倒是為日后哭倒雷峰塔做了鋪墊。

在杭州住了幾十年,西湖周邊的景點,惟雷峰塔去得最少。老塔坍塌前我還沒有出生,不可能去;坍塌后也沒去過,只知道塔是在凈慈寺對面的山峰上,成了一堆廢墟了,不去也罷。直到2002年秋新塔落成后,才去了一次。仰面巍峨高塔,扶梯而上,一時好像找不到感覺。塔是確乎建在原址上的,底部還圍一圈老塔的殘基,撩人浮想,但對一般游客,大約不會有什么特別觸動。名勝依舊是名勝,古跡卻談不上了。

雷峰塔名聲很響,因為和愛情有關。杭州不乏與愛情有關的去處,動靜比較大的有兩個,一是萬松嶺的萬松書院,那是梁山伯和祝英臺同窗三年并相好的地方;一個就是雷峰塔,白娘子的永鎮之地。前者是一種愛情的始萌地,后者是另一種愛情的結局處。兩種愛情都可謂另類,一個如同男“男”相好,似有斷袖之嫌,一個則是人蛇成姻,凡塵與仙界的混淆。在杭州的西湖發生此類愛情是不稀奇的,山色空蒙,水光瀲滟,沒有傳奇那才怪。明清文人如馮夢龍、張岱、袁枚乃至李漁、蒲松齡等,都曾為之渲染過,給《白蛇傳》抹上了愛情色彩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就出自馮夢龍筆下的《警世通言》。

據說在馮作之前,從唐傳奇《李黃》到宋話本《西湖三塔記》,其實都是稱白蛇為“妖”的,講述的是恐怖色情和平妖除孽的故事。雖說朝代更迭,故事的發生地由大唐西域挪移到了南宋偏安的杭州,實質性內容卻變化不大,即便如民間流傳的彈詞本《義妖傳》那樣稱白蛇為“義妖”,終究也還是“妖”。說美女蛇便是由此而來,缺乏依據,但白蛇變成白娘子,原是對許仙施以“色誘”的,只是到了馮夢龍的《警世通言》那里,才變成了愛情。

但這樣的愛情再美好,恐怕也靠不住,所以馮夢龍最終還是讓法海用一缽盂收了白蛇,鎮之于雷峰塔下,并以此來“警世”。他自己給自己營造的愛情添加了悲劇成分,也給了雷峰塔一個象征:在亂花迷眼的西湖山水間,愛情只是一種浮光掠影的虛幻浪漫而已。

因此對許仙和白娘子的愛情而言,雷峰塔是一個破壞者的形象,一張虛幻浪漫愛情的難堪底牌。這張底牌亮在那里,對西湖來說是煞風景的。我想魯迅也是這么認為的,所以聽說雷峰塔倒塌了之后,魯迅就罵了一句:活該!還專門為之寫了文章,說“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么相干呢?”并以為那個“偏要放下經卷,橫來招是搬非”的“別人”法海是出于嫉妒。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個叫做廬隱的女作家,寫過一篇《雷峰塔下》,無涉許仙白娘子的故事,卻也和愛情有關,是祭典先她而去的愛人的。他們相戀于雷峰塔下,愛人曾對她說,“雷峰塔下,是我們生命史上一個大痕跡!”但是過了一年,雷峰塔就倒了,愛人也“拋下一切走了,永遠的走了”。廬隱說,“我從前惋惜雷峰塔的倒塌,……現在,我感謝雷峰塔的倒塌,因為它的倒塌,可以撲滅我們的殘痕!”文章寫得哀婉凄惻,奇怪的是,即便在兩人當著雷峰塔互表心曲的時候,廬隱竟也“永遠覺得我們沒有幸福的可能”,似乎相對于愛情,雷峰塔實在不是個吉祥之地。

魯迅也好,廬隱也罷,看來都并不以為雷峰塔能有什么愛情。據說張愛玲到美國后也寫過一部英文小說《雷峰塔》,不久后將首次面世。小說寫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沒見過書,還無從得知,但以張愛玲作品一貫的基調來推測,恐怕不會舒暢。雷峰塔在張愛玲的眼里,也不見得就能討人喜歡。

事實上在倒塌之前,雷峰塔就不像是個可供情侶纏綿的場所。一來這里是荒僻之地,二來草叢間蛇蟲出沒。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1921年到杭州時,雷峰塔還沒有倒塌,在棄舟登岸去雷峰塔的水邊,他看到的是這樣一番景象:

沿著小島岸邊朝雷峰塔方面前進。岸邊蘆葦茂密之中有幾棵河柳在風中搖曳。那接近水面的枝條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蠢動。那是很大的泥龜在咬樹枝。如果只是泥龜倒沒什么可怕的,原來那樹枝的權丫上盤著一條蛇,它紅赭石顏色,通身油光,半身卷住柳樹,半身伸到空中。

芥川龍之介《中國游記·西湖(五)》

其時的雷峰塔已是搖搖欲墜,像一株截了頂的大毛筍,“塔頂上還叢生了許多小樹,又有許多鷹窠”,從照片上看,古樸敦龐,時人以之與保俶塔相比,喻后者為美人,前為老衲,倒也形象。既然是一個老女人了,那么將雷峰塔與“夕陽”、“西照”之類的光景聯在一起也就再恰當不過了。落日蒼茫,窮途末路,誰愿意在這樣的環境里寄托愛情呢?

但是在杭州,說到雷峰塔,偏偏又總是個愛情話題。民間傳說的生命力實在是蓬勃茂盛,一部《白蛇傳》的流布,與其說是雷峰塔鎮了白蛇,倒不如說是白蛇纏上了雷峰塔,不管怎么演變,都脫不了干系。世人只道這塔因了許仙和白娘子人妖之戀的去脈,不知吳越王錢俶為其妃子黃氏所建的來龍了。

雷峰塔二

建塔之初,錢俶是以黃妃來命名的,且自撰《黃妃塔碑記》。錢王的妃子不獨黃氏一人,何以單為其建塔?理由也很簡單,因黃氏替他生了一個皇子。但也有另一種說法,以為叫黃妃塔的緣故,在于它是黃妃為尊禮佛螺髻發,許愿起建用以安置的。不管怎么說,都和黃妃有關。

更通俗一點,就塔的位置在杭城西門的“涵水西關”之外而言,稱其為“西關磚塔”也是恰當的。后人所以會把它又叫做雷峰塔,是為此塔立身的那座山峰叫做雷峰。但雷峰原先也是并不叫做雷峰的,《淳祐臨安志》說,“世傳此峰,眾山環繞,故日中峰?!边@座中峰曾被圍在了一個院子里,院子名為顯嚴院,里面住過一個姓雷的人,人們便稱顯嚴院為雷峰庵,圍在院里的中峰,也就順口被稱作雷峰了。但凡時間久遠的物事,說法總是五花八門的吧。

按《淳祐臨安志》的記載,明確說“在凈慈寺前顯嚴院,有寶塔五層”,這寶塔顯然就是雷峰塔,但怎么會是五層呢?曾親歷過雷峰塔倒塌的美術教育家姜丹書寫過一篇《雷峰塔始末及倒出的文物瑣記》,說是“此塔初為七級,八角錐體式,每級有飛檐,中分七層,可升級而登?!笔穼W家張其昀的說法則不同,他的《西湖風景史》說,雷峰塔“始以十三級為準,擬高千尺。后財力不敷,止建七層”。雖說也是七層,但卻不可登。張其昀的文章說西湖三塔:“寶傲塔實其中而不能登,雷峰塔虛其中而亦不能登,可登者惟六和塔?!?/p>

姜丹書和張其昀都是民國時期的學者,寄籍杭州時分別任教于浙江第一師范和浙江大學,應該都去過雷峰塔,或許還不止一次,這塔究竟“可升級而登”還是“不能登”,理應清清楚

楚,卻竟也會說法不一,倒給原本就謎一般的雷峰塔更添了疑云迷霧。其時雷峰塔已幾近廢棄,一般人游覽西湖,不太會去那里,只把它和白娘子許仙一樣,當成個傳說。傳說中的東西,通常都要比真實的存在更富想象,雷峰塔的可登與否,不妨眾說紛紜。

在傳統的西湖十景中,雷峰塔也占了一席,謂之“雷峰夕照”。單憑這景名就給人一種頹敗感。其實所謂“雷峰夕照”,也可以理解為在雷峰上看夕陽,與雷峰塔本身,不見得有多么大的關系。如果這塔能登,上了七層之頂,在“窗戶洞達”(張其昀語)處看落日,或許更具意境;若只是站在塔旁,顯然那塔是融入不了風景的,何況如魯迅所言,是一幢破破爛爛的塔:

但我卻見過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爛爛的掩映于湖光山色之間,落山的太陽照著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袄追逑φ铡钡恼婢拔乙惨娺^,并不見佳,我以為。

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

魯迅是否真的見過“雷峰夕照”的真景,我很懷疑。因為就在這篇雜文的中間部分,有這樣一段文字:“后來我看看書,說杭州人又叫這塔作保叔塔,其實應該寫作‘保俶塔,是錢王的兒子造的?!?/p>

矗立在寶石山上的保俶塔,位置非常顯眼,幾乎就是西湖的象征性標志,別說杭州人,即便一般的外地游客,稍稍遛一下西湖,就能知道。魯迅既然見過雷峰夕照的真景,怎么會將兩者混同呢?雖然他自己很快就察覺了,在文章發表時寫了一段附記放在篇末,說孫伏園看了草稿,指出雷峰塔并非就是保俶塔。魯迅就說,“那么,大約是我記錯的了”;又說,“知道這一節并非得于所看之書,則當時何以知之,也就莫名其妙矣”。既然魯迅這么說了,也就認真不得。但我想真正見過,或者說感受過“雷峰夕照”的人,怕真是不多。

雷峰塔很久都不是一個人們常去的地方了。在宋人施諤修《淳祐臨安志》的時候,雷峰塔并不是西湖的一個點綴,其位置是相當重要的:“北高峰左轉,抵葛嶺,下標以保俶塔;右轉一支挾南山,標以雷峰塔;二塔為西湖門戶”。雷峰塔所在的中峰,高不及寶石山,所以錢俶建時“始以十三級為準,擬高千尺”是打算增加塔高來與保俶塔比肩的,恐怕也有以兩塔為西湖門戶的意思,而非只為從景致上改觀西湖的過于平坦。

從門戶的角度而言,保俶塔形如利劍,“實其中而不能登”,其威懾力是象征性的;雷峰塔雖“虛其中而亦不能登”,卻氣象敦龐,且有“重檐飛棟,窗戶洞達”,令人疑為塔中可設伏兵。明嘉靖年間的東倭入寇就是這樣想的。芥川龍之介1921年游杭時,住在北山街上的新新旅館,在旅館買了一本英文版的西湖旅行指南,他看到其中關于雷峰塔的一節,說的就是這個傳聞:

據這本旅行指南《Hangchow Itineraries》介紹,距今三百七十余年前,西湖的岸邊屢有倭寇來襲。但雷峰塔常令那些海盜非常頭疼,因為中國的官吏只需在塔上設一觀察哨,倭寇的一舉一動,在他們還沒有接近杭州城之前就已經觀察得一清二楚。于是,日本的海盜便在塔邊放起大火,火勢持續了三天三夜。

芥川龍之介《中國游記·西湖(六)》

芥川倒是見過“雷峰夕照”真景的,雖然覺得仰望雷峰塔的印象,與站在國內淺草公園的游樂街上仰望凌云閣沒有什么不同,但還是覺得“雷峰塔在陽光的照射下,如煙似夢般高高地聳立著,堪稱雄渾壯觀”。他發現雷峰塔那纏繞著許多蔓草的塔面通體紅色,且并非夕陽所染,而是砌了紅磚之故,他覺得奇怪,因為建塔的那個時代,還無法燒制紅磚。

因此對于日本海盜焚燒雷峰塔的說法,芥川雖覺不爽,以為“其真偽無法保證”,但雷峰塔為什么“在進入紅磚被大量燒制的時代之前”就已經是一座紅磚塔總算給出了一種答案。張其昀說倭寇焚塔后,“故其檐級皆去,赤立童然,反成異致?!钡抢追逅南φ罩?,卻是在此之前就有了,元代有個叫尹廷高的詩人,就為之寫過一首《雷峰夕照》:“煙光山色淡溟濛,千尺浮圖兀倚空。湖上畫船歸欲盡,孤峰猶帶夕陽紅?!币苍S后來西湖十景中的“雷峰夕照”,就是據此而來亦未可知。

其實登雷峰看夕陽之說,還可以追溯到更早些,起碼在雷峰還被世人喚作中峰的時候,就已存在。北宋隱逸詩人林和靖有中峰詩云:“中峰一徑分,盤折上幽云。夕照全村見,秋濤隔岸聞?!辈贿^經七八百年的歲月,其地的形貌怕是有了很大的變異,雷峰塔下的那座山峰,早就沒有“盤折上幽云”的感覺了。

雷峰塔三

明嘉靖以后的雷峰塔,雖也“每當夕陽西墜,塔影橫空,此景最佳”(張其昀語),卻到底是一副遭劫后的景象了。即便之前確乎是個“夕照全村見,秋濤隔岸聞”的去處,熱衷者怕也多為騷人墨客。及至古塔毀容、幾成廢墟,誰又忍看滿目蒼涼?冷落是必然的,說人跡罕至亦不為過。

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除了在《自蛇傳》傳說中作為一個象征,雷峰塔基本上是落寞的,哪怕冠以“雷峰夕照”視為美景,終究也還是落寞。我以為落寞是一種氛圍,一種難言的惆悵?!暗胶贾?,看見這破破爛爛的塔,心里就不舒服”,這是魯迅說的。魯迅的“不舒服”就來自于這種落寞感。幼年聽祖母說了白娘子和許仙的故事,他就對雷峰塔心懷不滿了:“那時我惟一的希望,就在這雷峰塔的倒掉”。

魯迅說雷峰塔“破破爛爛的”,倒了“活該”,自然是帶有情緒的,拿它對白娘子的鎮壓來說事了。這是對民意的討好。老百姓也是希望雷峰塔倒掉的,說是被許夢蛟哭倒也好,或是在白狀元(即中了狀元的許夢蛟)祭塔時風雨大作,忽然傾圮也罷,總之是要讓白娘子出來,母子團圓。

雷峰塔果真就倒掉了。

徐志摩1923年九月末到過一趟雷峰塔,正好是雷峰塔倒塌前一年。他在《西湖記》中對雷峰塔的記敘,宛如“老衲”彌留之際的情景:

路上我們逛了雷峰塔,我從不曾去過,這塔的形與色與地位,真有說不出的神秘的莊嚴與美。塔里四面大根磚柱已被拆成倒置圓錐體形,看看危險極了。轎夫說:“白狀元的墳就在塔前的湖邊,左首草叢里也有一個墳,前面一個石碣,說是白娘娘的墳?!蔽蚁脒^去,不料滿徑都是荊棘,過不去。雷峰塔的下面,有七八個鵠形鳩面的丐僧,見了我們一起張起他們的破袈裟,念佛要錢。

徐志摩到底是詩人,最后還加了一句:“這倒頗有詩意?!辈⑶腋羧照婢蛯懴铝艘皇自?,說是用的杭白,也就是杭州白話寫的,結尾兩句,是這樣的:“這座殘敗的古塔,凄涼地/莊嚴地,永遠在南屏的晚鐘聲里!”

這應該算是雷峰塔的挽歌了。

雷峰塔倒塌的確切日子,是1924年的九月二十五日,下午四點(另一說一點)光景。這個年、月、日、時,據說正好與江浙戰爭中的軍閥孫傳芳率部從福建襲杭壓境之年之月之日之時相一致。姜丹書說,“恰巧大軍一到錢塘江頭,尚未入城,而此塔突然倒了!”姜丹書所言,并非傳聞,當時他正“攜帶眷屬匿居于城內皮市巷宗文中學臨時所設的密室內,以避亂兵兇鋒”,聽說雷峰塔倒了就急著想去現場看看,因

為害怕出去后被亂兵拉佚,未敢妄動。

對杭州來說,1924年秋的那一天,軍閥孫傳芳重兵壓境是一件大事,雷峰塔的倒塌,也是一件大事。而且在市民心里,后者比前者更令其惶惶。雷峰塔鎮有蛇妖之說,向來蠱惑于通俗社會心理,一旦坍塌,自然以為不祥之兆,況乎兵荒馬亂的,能不奔走駭告?

我很想知道,第一個得知雷峰塔倒塌的人是誰呢?是正好在塔邊,看著它訇然坍塌,還是來看“雷峰夕照”的人中率先發現塔已不存?如果是后者,那個幾日幾時就不一定準確,而前者親眼目睹的那一刻,磚石砸地、沙塵彌天,驚魂之下的他,又是怎樣風一般把這消息吹遍杭城的?

因為沒有經歷過,所以對一座塔倒塌的動靜究竟有多大,毫無概念。有人說那一聲巨響把全城都震動了,當年杭州城區很小,想來是可能的;還有資料說在西泠橋畔的俞樓,其時正好有人看見一股黑色煙塵,從南屏方向騰空而起,兩地遙遙相對,這也是可能的。那天街上的人不少,好軋鬧猛的杭州佬本來是去看孫傳芳的,偏偏遇上了雷峰塔的倒塌。

但不管怎么說,雷峰塔是在那一天的下午倒塌的,聽到消息的杭州市民害怕歸害怕,好奇心卻依然強烈。姜丹書說他是第二天去現場的,所見已是“群眾往觀者如蟻集”。昔日落寞的雷峰塔,成一堆廢墟,反倒熱鬧起來了,連時在上海的魯迅,也在一個月后的十月二十八日,寫了一篇《論雷峰塔的倒掉》,刊登在了北京的《語絲》周刊,讓全國人民都知道雷峰塔倒了,沒有了。

魯迅論雷峰塔倒掉的文章,寫了一篇,覺得不夠過癮,又寫了一篇,《再論雷峰塔倒掉》,時隔三個多月。前篇寫得倉促,脫不開白蛇娘娘、許仙與法海間的恩怨,塔剛倒,算是應景文字吧。后篇則犀利得多,以其習慣性思維,從雷峰塔是怎么倒的說起,觸及了國民劣根性。

雷峰塔是怎么倒的?“是因為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兇化吉,于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边@是民間閑談,被人寫成文字,登在《京報副刊》上(雷峰塔之倒塌,在當時可真是廣受關注),魯迅看到并引用了。從徐志摩在雷峰塔倒掉之前發現“塔里面四大根磚柱已被拆成倒置圓錐體形”來看,這確是實際存在的事實。

我的疑惑在于為什么只說是“鄉下人”挖磚,杭州市民就沒有挖的嗎?驟聞塔倒,“往觀者如蟻集”,或許他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比起鄉下人來,他們的所求遠非挖一塊磚回家“逢兇化吉”那么簡單,而是相信在這塔下,肯定埋藏了寶物。之前是否挖過磚且不論,這回卻是真的沖那塔磚去的。雷峰塔的塔磚,也的確非同尋常,竟是藏有經卷的。

藏在雷峰塔塔磚里的經卷據稱是“陀羅尼經”(全名“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為唐明皇時代的高僧不空三藏所譯,當時就有學者判斷系五代宋初之際的木版印刷物。從版本學上說,因其早于學界首推的宋版,價值很是珍貴。雖然在場的民眾大多不懂,但也不乏如姜丹書那樣的有識者,如獲至寶,于是雷峰塔磚中藏經的消息不脛而走,杭州話“經”“金”不分,引得不少人誤“藏經”為“藏金”,尋金者日日接踵而來。

雷峰塔就這樣經歷了它自建成以來最鼎盛的熱鬧。人們在它的殘骸上夢幻般擁來擠去,逢磚便砸,卻始終不見有人砸出金子。從磚洞里掉出的經卷,“因年久霉爛,形如雪茄煙”,但多被擲棄,被踏碎,碾入泥塵;堆在表層的塔磚,很快便幾無完整。不知道那一天有沒有太陽,如果有,這天的“雷峰夕照”無疑就是一幅真正的曠世絕景了。

次日,被驚動的官方派來了警察,在消失的雷峰塔前荷槍實彈,不允許再有人亂翻亂砸。雷峰塔的倒塌不是直著坍下來的,而是朝東南方向斜傾倒地,風燭殘年的老衲終于躺下了,這一躺,就是七十八年。

雷峰塔四

七十八年后,新的雷峰塔在杭州落成。

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雷峰新塔,確實就建在原先的舊址上,這肯定是經過專家論證,毋庸置疑的。況且在新塔修建之前,還對其地宮進行了挖掘,從中取出文物達千余件。尤其珍貴的,是一座鎏金阿育王塔。

地宮里的寶藏,當然是錢俶建塔時安放的。在當年的塔磚經卷上,卷首的題詞據說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國王錢俶造此經八萬四千卷舍入西關塔永充供養”。學者以為這"/k萬四千”不太可能是實數,而是引“阿育王一日一夜役鬼神造八萬四千塔”的傳說,取數多之義。鎏金阿育王塔的出土,似可佐證雷峰塔磚經卷首題詞的解讀。

林風眠的《美術的杭州》一文,曾談到過雷峰塔的重建:

雷峰塔,昔年屢有重建之說,至今仍未見諸事實;如果再有若千年不修,恐連現在尚可常見之原塔攝影也將不可復見了,彼時將何由保持其原有作風呢?

文章載于1932年的《時事新報》浙江建設運動特刊。其時距離雷峰塔倒塌還不足十年,卻已“屢有重建之說”,這表明雷峰塔倒了引人惋惜,期待著能讓它早日再站起來。當局恐怕也是有這個想法的,但終于沒有“見諸事實”,一定是因為這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如果在那時候就完成了重建,雷峰塔會是什么樣的呢?我想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而是修舊如舊,依然保持其“老衲”的形態。林風眠說“保持其原有作風”的參照是“原塔攝影”,這個照片我們現在還能看見,是一種與保俶塔的挺秀纖麗相映成趣的古樸敦龐,也是時人認同的原貌。

可惜當初未能重建。民國過去了,二十世紀也過去了?!盎牟輩采?,腐化為泥,泥復生草,草復變泥,積久沉埋”,等到七十八年后終于站起來的時候,人們迎接的,不是一個“原塔攝影”中的“老衲”,而是一個光鮮亮麗、體貌富態的新娘,有那么點轉世輪回的意思了。

但你也不能說這不是雷峰塔的原貌。錢鍛造的雷峰塔,在北宋宣和二年因戰亂遭受了嚴重損壞,好像也是隔了七十八年,于南宋慶元年間重修?,F在的新雷峰塔,仿的就是南宋重修后的形態,說來更接近原貌。譬如新雷峰塔是五層,南宋《淳祐臨安志》說凈慈寺前顯嚴院里的雷峰塔,還真就是五層。

雷峰塔是一座古塔,古塔的感覺,不全在塔本身,更在其周邊環境。保俶塔在明萬歷二十年重修過一次,民國21年又補修一次,此后未動過干戈。登寶石山的路盡管石階新砌,也還須拾級而上,環境依然,兒時在保俶塔邊放風箏的感覺處處可尋。新建后的雷峰塔,則成了一個景區,收取門票,將古意低回的粗獷做成了人造的精致。游人大多是沖著雷峰塔的傳奇來的,能否帶回夕陽和晚鐘的古典意境,好像也并不在乎,但是沒有了相應的環境氛圍,與其說這就是重見天日的雷峰塔,倒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座雷峰塔遺址的保護性建筑。扶著漢白玉的欄桿,透過八角形保護罩看里面的黃土碎磚,尚可有點想象,出了塔門后,就連那一點點的想象也沒有了。

有人說重建雷峰塔之前,清理舊塔遺址的時候,在塔基中挖掘出了七條僵曲的小白蛇。早年的雷逢塔附近荒草叢生,的確是個蛇聚之地,借著“白蛇傳”的傳說,有人捕來向游客兜

售,用以放生積德。徐志摩見過的是青蛇,芥川龍之介見過的是紅赭色的泥蛇,不管是否還另有人見過白蛇,世人卻都愿意相信白蛇出土是真的,這說明民眾心里的那座雷峰塔,是不能沒有想象的。

新的雷峰塔建成已有數年了,以它的堅固和華貴,肯定還要相當長久地存在于西湖,對其說三道四沒有什么意思,有意思的還是1924年的倒塌,那時候俯拾即是的藏經磚,究竟是怎么樣的。

藏經磚是扁長方體,長市尺一尺一寸。闊五寸二分,厚一寸八分,經洞圓徑八分,洞深二寸五分?!?經卷)大小約如喜慶時所放長鞭爆最后這幾個較大的樣子。其外面裹上一層黃色絲絹,貼上一條狹小的黑白交織的紋錦作標簽,無題字。作為卷軸的竹簽兩端露出處,點有哏朱,朱色顯紅不變。每卷如此,藏入磚洞內洞口用泥封閉,年久受潮,紙質變色,兩頭霉爛尤其,故其形色頗似今日的雪茄煙狀……

姜丹書《雷峰塔始末及倒出的文物瑣記》

如此古樸精致的藏經磚,現在自然已十分罕見,即便在雷峰塔坍塌之初,因遭人亂翻亂砸,想找一快完整的,也非易事。姜丹書在塔傾次日前往時,所謂塔磚藏“金”之傳尚未招致瘋狂,總算找到過一塊。姜先生愛不釋手,帶回家一刀一刀地將其鑿成了硯形,并在上面刻了雷峰塔的圖形,用蠟液加以浸泡,置于書案成文房一寶,雖出于文人的雅興,卻也是對雷峰塔的念想。據說他后來還為時任西湖圖書館館長的范均之,也制了同樣的一塊磚硯。

吳越國尚未歸宋時的一塊塔磚,在民國年間也該是古董了吧?但是得了古磚的姜丹書把它琢成了硯,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雷峰塔的藏經磚是財富,在拍賣行能以金錢計算,在學者書齋,看重的則是一種精神價值。又據說因為此磚有藏經洞,另外就有人突發奇想,竟把它刻制成了花瓶,藏經洞成了插花孔,瓶腹上也刻上雷峰塔形,用作清供擺飾。這顯然是手藝人的創造,一招一式,將雷峰塔的魂是真正地融入民間了。

和經磚相比,經卷的價值當更在其上,但年久霉變加上隨地擲棄,大多已成紙泥碎片。完整的當然也有,那時的杭州商會會長王薌泉手里就存了一卷。王薌泉不會去坍塔現場搜尋,是買的還是送的,無從得知。有個姓許的諸暨人,在清河坊的大井巷開了一家叫“懿文齋”的裱畫店,聽說后去找了王會長,從他那里借出來仿刻了一副木版,印刷裝裱后,拿去賣錢。因是批量生產,數目大,所以價錢不貴,每幅僅售一塊銀元,市面上流布甚廣。

許老板不但有商業頭腦,也懂行。他生產的雷峰塔經卷,說贗品也好,復制品也罷,質量卻很精良,并不粗制濫造。姜丹書見過,說是“刻工甚精,印刷出來,一模一式,毫不走樣,雖有很少數誤字,然在大體上可以亂真”。姜先生并且以為,年久之后,它也將變得彌足珍貴,等到紙質變舊,墨跡漫漶,連鑒賞者都會看走眼也未可知。

但無論真跡抑或贗品,現在都沒聽說哪里還能見到。

(責編:吳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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