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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幽夢影

2009-12-07 07:38劉麗朵
大家 2009年5期
關鍵詞:小娜打掃衛生廠里

【作者簡介】劉麗朵,女,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文藝學碩士。出版有小說集《鎮與大城》(2005年),禪學讀本《生死請柬》(2006年),長篇小說《誰能與共》(2009年)。小說作品收錄于《小說北大》等選本,并有詩歌作品見于《詩刊》,《詩選刊》,入選《2003年最佳大學生詩歌》,《2004年中國最佳詩歌》,《2005年中國最佳詩歌》等選本?,F居北京。

【文學觀】這一組小說,從《春滿樓》開始,到后來的《幽夢影》、《續幽夢影》、《醉扶歸》,《生死恨》,其實是一些“無題”小說?!盁o題”是某個詩人創造的傳統,非此不能表達愛,和內心的幽曲。在明代傳奇《邯鄲記》的末尾,黃粱生笑道:弟子一生,耽擱了個“情”字。愛是不能夠明確表達的,即使寫下了很多字,也只是提示愛的存在。即使在故事中經歷了離亂、痛楚、死亡和傷害,也只是為了提示愛。因此它們無法被提煉,總結,只能經由暗示,一點隱約的關聯,就像無題詩的題目一樣。

上篇

坐上車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后面,后面是個十字路口,地面上有一些瓜子殼和甘蔗皮,我看見穿黃衣服的小南在那里一邊嗑瓜子一邊笑。她去年出去,今年又回來了。她出去的時候,我還沒有出去。唉,我一直沒出去,這不是才第一次出去嗎?

不過我知道是遲早得出去的?,F在走已經算晚。像小粉都出去過好幾年了,她比我還小好幾歲。一開始她們是去了廣東,后來又到北京,后來又去鄭州,現在去哪里的都有。我坐上的車是去A市的。電視臺在放的節目就是招工廣告,和卡拉OK。那個說話的女人是東村的小雀,她說的是普通話。燈泡廠,電子廠,服裝廠,空調廠,電視廠?,F在我去電視廠。

車開出去不久以后,四明開始抽煙。不只是四明,不少人都開始抽煙。因為這一車是去電視廠的人,所有男女都有。車里的煙味很大,我開始吐了。我打開車窗,吐在外面。我也說過讓他們不要抽煙了,可是沒有用。人們都在抽煙,四明一邊抽煙一邊沖我笑。他看著我吐。

我看一會外面,睡一會,往往是被難受弄醒的,醒了以后就吐。肚子里曾經吃下去的東西都被吐的差不多了,車才到一個地方,讓下來吃飯、尿尿。我坐在桌子那,我很餓,可是也吃不下飯。我包里有餅,我娘說,一路上吃。四明坐在對面,他在吃方便面。他吃得頭上冒汗。是辣味的方便面。到處還有很多這種方便面的空金子,在地上扔著。我看著四明吃方便面,看著又吐了?!八龝炣??!彼拿鞲鷦e人說?!昂赛c水吧?!庇腥烁艺f。

又上了車走,到晚上到了電視廠。下車之后,我們被送到宿舍。八個人一問,條件還行。我們同車來的女的還不到八個人,所以有一張床空著。我們是七個人。不過,床擺得滿滿的,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小娜跟我住一塊。小娜住我旁邊的床。路上的時候,她和我說過幾句話。她讓我別老是開著窗。小娜是個薄嘴唇。

進到電視廠之前,我們的車在A市走。天都黑了,A市還亮著很多燈,還有霓虹燈?,F在鎮上也有霓虹燈,跟這個差不多,沒有這個整齊。街上走著人??墒呛芸炀蜎]有人了。車又在路上走了很長時間,才到的電視廠。

小娜和三妮在家就認識,她們是一個村的,她們在說話。我們村沒有人來,只有我。我都知道她們的名字,可是說不上話。還好很快她們都在和我說話。她們在說我。她們說我路上吐。我把鋪蓋鋪在床上,我想睡覺了?!坝祖?,你是北村的吧?”我聽見有人在問我。我對她笑,我說是的?!澳闶墙杏祖穪戆?”她又問。我說是的?!拔医星逑??!蔽亿s緊笑。

我都睡下了,有人敲門。她們去開門。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她一進來看見我說:“這么快就睡了?”“她暈車,今天老吐?!鼻逑阏f。那女人再沒理清香,那女人把手拍了一拍。本來小娜她們還在說話,聽到拍手就不說話了。那女人說:“你們聽好了,今天是第一天來,你們有的以前來過,有的第一次來。別的我不管,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樣,在家的時候什么樣,一進了這個廠門,你就是這個廠里的人了,要按照廠里的規矩辦。你們看墻上貼的廠規,一共六十條,這六十條廠規都要遵守,要不就不要來這個廠?!闭f到這,女人停了一停,看著我們,接著她又說:“聽清楚了嗎?你們基本也都上過初中,如果有對廠規不明白的,可以問我。明天晚上咱們開一節廠規課,在上課之前,你們把廠規都看一遍,至少一遍!”接著我聽見小娜在那呵呵地笑。那女人生氣了,說:“王小娜你笑什么?”小娜就不笑了。那女人又說:“明年上午,參觀工廠,明天下午,分配崗位,明天晚上,上廠規課!”女人說完轉身就要出去了。因為她說話撇腔拉調,我有點聽不懂,尤其是最后一句,我沒聽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就一直看著她的臉,她要拉門之前好像看見我了,回頭用牛樣的大眼狠狠瞪了我一眼。

女人走了之后,小娜在屋里說,這個人是廠里派來管我們的,她是我們那邊宋莊的人?!八吻f的?聽聲音不像?!鼻逑阏f?!澳阒郎?她現在不說咱們的話了,她跟A市人一樣說A市話?!薄肮植坏??!庇腥苏f,“怪不到她說的跟電視臺的小雀也不一樣,不是普通話?!?/p>

接著小娜說,這個人讓人叫她宋主任,其實她叫宋慶花,她很壞,專門跟上頭說我們這些女工的壞話,讓我們被扣錢。上頭是一個叫小黑的男的,也是我們那邊的人。這次去招工的就是他。小娜這么一說,我們都想起來了。是有一個長得黑的男的在,我們去報名的時候,都看見了。小娜又接著說,現在電視廠效益不好,她是前年來這的,去年回家了半年多,不是她自己要回,而是廠里沒活,讓人都回去。清香問:“那為啥又讓我們過來了?”小娜說:“知不道,可能效益又好了?!?/p>

我過去很少聽見“效益”這個詞。

“那為啥電視廠效果不行呢?”有人關心地問。

“不是效果,是效益,效益不好就是東西都賣不出去!現在城市里的人看的都是平板電視了,像咱生產的這種木頭塊一樣的電視沒人買?!毙∧日f。

“那上回你回去的時候,他們給你發錢了嗎?”清香問。

“發給了?!毙∧赛c頭說。

第二天下午分配工作,別人都分到了車間,我的工作是掃地。

“這工作好?!狈峙渫炅艘院?,清香跟我說?!安焕?。我們都給關到車間里頭出不來,你能到處走?!?/p>

“打掃衛生,拿笤帚把子,不用培訓也能行!”小井說。

那個叫李棗的、上次跟小娜一起來過廠里的。過來扳我肩膀,湊我耳朵邊上說:“打掃衛生的工資跟車間工人的工資不一樣,你知道不?”

我不知道。

“要不你去跟宋主任說說?!?/p>

晚上廠規培訓,坐在上面給我們培訓的就是宋主任。她說作為一名女工,我們都要守紀律。要把廠規背下來,明天檢查。她還說,我們都是剛從農村出來的,廠里給我們培訓技術,讓我們都掌握了技術,讓我們不花錢就學到了本事,比學校還好,所以要感謝廠里。

等到培訓完,我去叫宋主任說話,我說,能不能讓

我也去車間,不想干打掃衛生。宋主任站住,她沒等我說完,就說:“不想打掃衛生是吧?剛來城里一天就挑毛揀剌了。你不是身體不好嗎?給你安排這個工作是廠里照顧你?!?/p>

我沒想到宋主任會這么生氣,她站在那說了我很長時間。既然這樣,我也就只好干打掃衛生了。

有一段時間,她們回到宿舍都唉聲嘆氣,說跟著師傅干活,受師傅的氣。還有人羨慕我,說我干打掃衛生比她們強。確實,我雖然干的時間比她們長,可是不用受誰的氣,頂多有時候宋主任站在她辦公室的門口,指指畫畫說什么地方打掃得不干凈??删退氵@樣,讓她們跟我換,她們也沒有一個人愿意。這段時間我和清香好了起來。清香有時候不能準時下班,我給她買好飯。雖然也有別的人讓我給她買飯,但清香不用說,我就會給她買好。

有一天清香對我說,讓我干打掃衛生的工作,都是因為小娜跟宋主任說我身體不好。我問她聽誰說的,她說是小并告訴她的,小娜跟宋主任說的時候,她聽見了。小娜說的是,來的車上別人都沒事,只有我吐個沒完。而且看我長得面黃肌瘦,可能是有病。然后清香說,小娜真會背后使壞。她問我是不是要去找小娜算賬,她愿意和我一起去,如果我說不過她,她可以幫忙。我說算了,我現在也不想去車間了,打掃衛生就打掃衛生吧。

但是清香越來越討厭小娜,因為她們倆被分在一個車間,同一個師傅。清香說小娜是個馬屁精,專會跟師傅說好聽的,所以師傅就喜歡小娜,討厭清香。平時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當我們一起,遠遠地看見小娜,清香總是要往地上吐一口。清香用眼角白眼瞥著她,口中念念有詞:“馬屁精,專會舔師傅腚眼?!痹谇逑懔R著小娜的時候,我看見小娜興高采烈地過去。她每天都高高興興,不管是吃飯的時候還是上工的時候,不管是拍馬屁的時候,還是說別人壞話的時候。她說起話來,就像一小掛鞭炮細細碎碎地放個沒完。晚上別人睡覺的時候,她就在那里說夢話,從剛睡下開始,一直說到第二天早上。

小娜知道清香對她看不慣。有時候她過來的時候,清香和我正在說話,看見她過來就不說了。有時候清香和我看見她和別人說話,我們過去的時候,她也不說了。后來有一天,有一次清香哭著從車間出來了。在車房到宿舍的路上,我看見了她。她哭得很響,臉上都是眼淚和鼻涕。在我沖拖把的水龍頭下,清香一邊擤鼻涕一邊洗臉。清香告訴我,小娜當著師傅的面,給了她一個嘴巴子。

“她能這樣?”我幾乎有點不能信。

“師傅還沒打我呢,她憑啥打我?!鼻逑阋贿呌脙芍皇炙χ樕系乃?,一邊說。

“那是為啥呢?”

“我說她昨天一天啥也沒干,師傅讓我們干的活,我昨天就干完了。今天一上工,師傅說小娜的活沒干完,讓我幫著她干。我說我的活已經干完了,讓我幫她干沒門,她說她昨天被宋主任叫去,我說也就去了一頭午,下午她干什么了?小娜說我不想幫她干,是想耽誤交工的日子。我就罵她,她就打我?!?/p>

清香還沒說完,清香的師傅就過來了。她師傅是個四十多歲的。我早就聽清香說過,她師傅是A市人,在電視廠二十多年。清香的師傅過來開始勸清香。

這事過去幾天,后來聽說小娜被扣了錢。

我們的工錢是按月領的,但也可以不領,存在會計那里。會計也是個女人,長得干瘦,不愛說話。以前村里的女娃出去打工回來,有掙到錢的,有掙不到錢的。二叔家的小粉掙到錢了。有的回來的時候兩手空空,連車票都買不起一張。小粉掙了三千塊錢。小粉偷偷告訴我,說她的錢全存在廠里,每個月就花不到50,到走的時候,一口氣把錢拿出來。

所以我也不領錢,我跟會計說了,存在她那,到我走的時候一塊給我。

別人基本都是按月領錢的,甚至還不到發錢的日子,就想著趕緊發錢。我知道小娜她們幾個到了休息日去逛大街。后來到了發錢的日子,小娜說她的錢被扣去三百。小娜領完錢回來,很生氣,在宿舍里摔捧摜摜。到清香進門的時候,小娜高聲罵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是誰專門告狀說人,嘴巴里長疔連根爛!不知道是誰狼心狗肺,一吃飯就讓噎死!你害我不要緊,小心別害了你全家!”

清香說:“你說誰?你說誰?”

小娜撲了過去。我們看見小娜和清香一個人抓住另一個的領子,互相推和打,我們都趕緊把她們倆拉開。

正在打著拉著,宋主任到了。到她們倆終于被分開的時候,清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娜卻一滴淚也沒有。清香的臉上被挖爛了好幾道。小娜的脖子上也受了傷。

宋主任說:“你倆都到我辦公室來。其他人不準出屋?!?/p>

我們看見她們三個出去了。清香的哭聲很大,我們聽見她的哭聲越來越遠。李棗說:“這是咋搞的!”小井說:“看小娜那樣兒!”

另外幾個沒說話的,都跟小娜好。

清香離開電視廠的時候,我正在打掃衛生。清香帶著她來時候的包袱。她對我說:“妹妹,我走了?!鼻逑憬o我留了一個電話號碼,說這是她哥哥的手機。如果我要找她,可以給她哥哥打電話,她哥哥會轉告她的。我看著清香,心里頭很難受,半天不知道說什么。清香說:“別哭,唉,哭啥。我是自愿離開,又不是廠里開除的。我就是不愿意受她的氣?;厝ヒ院罂催€有什么地方招工,我還能再去?!蔽艺f:“清香姐,你走了,就剩我一個人了?!鼻逑阋а狼旋X地說:“我早晚會回來,和小娜算賬。你現在一個人在這里,你又那么老實,我真不放心?!蔽艺f:“她們不能把我怎么樣?!?/p>

清香走了以后,我很少和人說話,自己天天干活,晚上回來睡覺。小娜出出進進,眼睛里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也從來不和我說話。小娜現在成了整個宿舍的頭領,沒有人不聽她的。以前清香跟她對著干的時候,李棗、小井和我都喜歡跟清香在一起,另外兩個跟小娜在一起,她們仨每到放假,就到大街上去,買回來各種東西,也有吃的,她們三個一塊吃。清香走了,清香本來是有理的,可是就連她都不能跟小娜對抗下去。后來我看見李棗和小井也和她們一塊上街了。她們五個現在說笑都在一起。我越來越覺得在宿舍里像個外人,跟她們都隔得很遠,就連以前一塊玩的李棗和小井都不怎么說話了。

這天下午,有一批活干完了,我被叫過去打掃廢料。是男工車間,在那里我看見了好長時間沒見過的四明、拴馬。他倆是我們村的,四明是我家鄰居。他就住在我家后面,我們兩家用一個墻。我們村里有句俗話:遠交近攻,意思是鄰居太近了沒好事。所以我家和四明家一直不好。我二叔和他大爺打過架,我爹也幫著二叔打。我們兩家基本上都不搭腔。不過,現在在這個地方看見四明,還是覺得心里頭熱乎。以前總聽人家說老鄉見老鄉就怎么樣,在這里雖然都是老鄉,可四明是從小看著長大的人,跟別人不一樣。更別說在宿舍里的那些老鄉一點也不親,比旁人還遠。

拴馬跟四明說:“那不是幼娣?!?/p>

四明說:“我看見的?!?/p>

拴馬喊我,他說:“幼娣,四明和你說話?!?/p>

我走過去,看見四明和拴馬兩個人推推搡搡。

“沒啥事?!彼拿髡f,“你在這好不?”

“還好哩?!蔽艺f。

“你咋沒干車間?”

“分給我的就是這活?!?/p>

“也行?!?/p>

“你在這干啥哩?”

“俺都一樣,都是裝配工?!?/p>

我沒太明白他們干的是什么。這會兒車間里空空蕩蕩的,就只有我們三個。沉默了一小會,四明說:“咱都是鄰居,有啥事過來找我?!?/p>

這天晚上回到宿舍,心里面感覺很松快。拎了一桶水,在水房擦洗過了,就回房睡覺。睡到半夜,突然醒了,看見一個人站在跟前,嚇得心猛地一跳,問:“誰?”那人看我醒了,三步兩步走到門前,拉開門出去了。是睡前沒插門嗎?我趕緊起來,貼著門聽了一陣,才敢把門打開,向走廊張望。我看看小娜穿著背心和短褲從廁所走出來。

這件事過去,不知道怎么弄的,每次看見小娜,我就有點害怕。小娜卻跟平常一樣,從不和我說話,看不出她要干什么。直到有一天,這天我正打掃著衛生,回宿舍拿東西,發現只有小娜一個人在。她坐在床邊上,剪她的腳趾甲。我拿了東西剛要出來,聽見后面的小娜說:“哎?!?/p>

我頓了一下,拿不準她是不是在叫我。

“王幼娣,你過來一下?!?/p>

“有事嗎?”我站住了問她。

“我聽人家說,你跟人說是我讓你千打掃衛生的,有沒有這回事?”

聽到這話,我呆了一下。我是聽清香說的,清香說她是聽小井說的,我當時很氣憤,后來也就算了,也沒有去跟別人說?,F在她一下子這么問我,我還真有點說不上來。

“我沒有?!蔽抑缓谜f。

“我都聽說了。怪不到你老是不搭理人,你對我有氣,是吧?”

“沒有氣?!蔽艺f。

“那你為啥不搭理人?”

“我沒有不搭理人?!?/p>

“我覺得你是不搭理人。先是不搭理我,后來看別人和我好,你就都不搭理了。不要說我沒有跟宋主任說過讓你打掃衛生,就算我說了,宋主任她能聽嗎?這個廠又不是我開的,我又不是廠長?!?/p>

我有點急了,說:“我沒有說是你說的!”

“那我今天告訴你,我沒說?!?/p>

我只好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聽了以后也沒全信。我平常打掃衛生,跟你們工種不一樣,所以沒你們之間那么親熱,可我也沒有不搭理你們?!?/p>

小娜說:“咱都是一個鎮上出來的,互相之間應該照應。咱們又都住在一個宿舍里,你成天委委屈屈的,臉上跟沉冤似的難看,我們看見你,都覺得心情受了影響。你要對我有意見,你說出來,咱們談開,有啥不行的?”

這天是我和小娜之間生平第一次交談,小娜后來握著我的胳膊,讓我和她做好朋友,她說的話聽起來好像都很有道理,我也就答應下來。但是同時我又想起清香,覺得對不起清香。清香是因為小娜走的,為了清香,我似乎不應該和小娜做朋友。但是現在,小娜這么振振有詞,讓我一定要和她做朋友不可,我還真不大可能和她說不。

晚上大家都回到宿舍以后,小娜對我格外的親熱,這讓她們覺得意外。她坐在我的床上,同我說話,還把她的蘋果給我吃。我不想吃,但小娜一定讓我吃。這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心里頭有點小高興,好像會有一點好事發生。但仔細想想,日子還是一樣的過。

就這么過了半年多,我有時候在廠里碰見四明,或者拴馬。四明長出了小胡子,黑黑的,個子也高了。有一天他問我要不要給家里匯錢,我想了想說要。我的工資在會計那里存了半年,應該有不少了吧?我想起爹媽接到我寄給他們的錢的高興勁兒,就恨不得趕緊跑到郵局,把錢給他們寄去。我跟四明說,如果他要去寄錢,就叫上我一起去。在此之前,我得從會計那里把錢拿出來。

一共是三千七百六十八塊二。厚厚一沓。我還從來沒有把這么多錢一起拿在手里過。拿到錢的時候我高興極了。這是很多錢。比小粉掙的還多。我想我爹和我娘一定不會想到我掙了這么多錢。他們會拿著我寄給他們的匯款單。跑遍全村,讓每個人都知道他們的女兒有多么本事、多么孝順??墒怯趾ε聞e人知道了以后借錢,他們一定會對人說一句:“家里年下欠的錢終于可以還上一些了?!?/p>

取錢出來以后,到宿舍,照鏡子臉上是紅的。連腳步都很輕。趁著沒人,小心地把錢縫在床單下面,我就等著四明叫我去。

可是四明好幾天都沒找我。我等不及了,去找四明。我問四明什么時候去郵局寄錢。四明說:。星期天吧?!蔽蚁肓讼?,平常四明上班,根本出不來,他的工作跟清潔工不一樣,不能靈活安排時間。想到這個我笑自己太急了。

星期六晚上不用上工,所有人都在宿舍里玩。小娜坐在我的床上。她對我的親熱有點過頭,有幾次,她撲過來像是要咬我或者親我的樣子,我到處躲,別人看著哈哈笑。等到小娜湊近我的臉的時候,她卻往我臉上輕輕“呸”了一口。有唾沫濺到我的臉上。我的臉頓時漲的通紅。別人都以為她在跟我玩笑,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是鬧著玩還是真的。我只好笑著,心里卻別扭得很。這天晚上小娜又在我床上玩,我催她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她不肯。我又催了幾遍,她說:“行,你得給我錢?!?/p>

“給你啥錢啊?”

“沒錢了,跟你借點錢?!?/p>

“我也沒錢?!?/p>

“誰說你沒錢?你褥子底下是啥?”

我的臉再次漲紅了。我說:“你咋亂翻我東西?”

“我沒亂翻,我就是坐在你床上,覺得下面硬硬的,掀起褥子一看,看見你藏了一包錢?!?/p>

聽見這個,屋子里頓時靜了許多。我知道她們都側著耳朵聽呢。

“那是我要給家里寄的?!?/p>

“喲,給家里寄的,我們都沒錢給家里寄,就你有錢給家里寄。你真孝順,真好,一個大孝子、大孝女?!?/p>

“我從來不上街,來城里半年多啥也沒買過,你們的錢都亂花了?!蔽艺f的是實情。

“幼娣,我沒和你開玩笑。我這個月的錢都花完了,這幾天沒錢吃飯,你先借我點錢,還有十來天咱就發錢了,發了我就還給你?!?/p>

小娜這么說,我還真有點為難。借給她吧,很不情愿,不借給她,她又賴皮,坐在我床上不肯起來。而且小娜是個讓人摸不準的人,翻臉又快,沒人敢惹。

“你要多少?”

“三百五百的?!?/p>

“那么多?借給你一百,還不行?”

“還有十多天發工資呢,一百不夠,至少得三百,最好五百?!?/p>

“我一個月才掙五百多?!?/p>

“又不是不還給你,小氣哩?!?/p>

磨了半天,一直到看見我用剪刀剪開錢包,數出三百塊給她,她才滿意地去了。我把剩下的錢又放進褥子下面,一晚上沒有很睡踏實,第二天早上匆忙去找四明,和他一起去郵局把錢匯走。

匯走了三千二,本來打算匯給家里三千五的。雖然有點小遺憾,但心里頭還是暢快的。我和四明一路說說笑笑回來。我和四明說起他大爺,四明說他大爺從小惡歪,跟前后的鄰居打架。我說我二叔也不是善岔,二嬸子也厲害,要不是有四明他大爺,恐怕村里就他們這

一家子大了。四明說我爹和我娘是本分人。他說著的時候,我就想起我爹也跟四明他家打過,不過那是我二叔調唆的。我二叔跟別人打起來了,我爹要不幫著我二叔,村里的人會笑話的。

我們一路說到廠門口。又往廠里走了一段,兩個人要分開了。四明停下來問我說:“你是屬兔吧?”

“是哩?!?/p>

“那比我三哥小兩歲,比我大一歲,我是屬虎的?!?/p>

“噢?!?/p>

“以前我爹和我娘都想把你說給我三哥的,因為咱們兩家關系不好,就還沒說。后來聽說你也來電視廠,我娘還說,就不說給老三,就說給老四也行?!?/p>

我的臉頓時騰騰紅,我想起四明他哥三明,我們曾經在一個班上上學,三明老留級。后來他去什么地方打工了,很早就出去了,這幾年一直沒有見過他,反而是四明經常見。我聽見四明又說:“我來時候我爹說了,在外面除了掙錢,最好能找上個對象?,F在咱村子里女娃都不多了,出去的都嫁到外頭,男娃在外頭沒找上的,回到村里都成光棍了,三十多歲沒結婚的有的是?!?/p>

我說:“噢。你還小哩?!?/p>

四明說:“不小了,這都十九了,過了年就二十了?!?/p>

我說:“十九才小哩,還不到二十?!?/p>

四明說:“你要是不嫌我小,咱們倆交朋友吧?!?/p>

開始我有點猜出了四明的意思,可不能肯定,特別是沒想到他會現在就說出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把頭埋得低低的。

四明把我的手扯過去,說:“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p>

我想拽回我自己的手,但四明扯得很緊,我說:“有人來了?!彼拿鬟@才放開。來的是一個不認識的人。我趁四明愣神的工夫,一溜煙跑回了宿舍。

這件事以后好多天我都害怕在廠里碰見四明。打掃衛生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從四明的車間里走出一個人,我就會心怦怦亂跳。每次我都覺得那是四明,等走到跟前看見不是,才能放下心來。為這個我挑一些沒人的時候打掃四明車間周圍的地方??删退闶沁@么小心,還是讓我碰上了幾次,算起來比以前碰見的次數還多。

有一次四明看見我,像是有話要說。我低著頭掃地,他在我身邊站一兩分鐘,又走開了。

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會想起四明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其實我每天都在想著這件事,可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才能夠更仔細地想。不知怎么的,我又想起四明小時候的事。他經常穿著他二姐的衣服,她二姐以前的衣服改小了給他穿,還是花的,好些人都笑話他。四明小的時候是個胖娃娃,他的臉上永遠有泥道道?,F在的四明可是瘦,個子也高。他哥三明反而長成了個胖子。就這么我從那天開始想,想著想著就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一直到睡著。在夢里,四明站在我跟前,我捏著掃把,四明說:“幼娣,你看你的衣服臟了?!蔽业皖^一看,衣服果然臟得厲害,黑得都看不清以前的顏色了。我心里想,怎么昨天晚上下工之后沒好好洗洗呢?你看現在,多丟人。后來就急醒了。

就這么迷迷糊糊過了一個來星期,有時候把掃把往桶里涮,涮了半天才發現錯了;有時候把袖套忘在水池上就走了,等回到宿舍才想起來回去拿。宿舍里的人和我說話,我嘴里答應著,臉上笑著,她們說的什么卻一點也聽不到。

星期四那天,廠里發錢了。我看見她們都從會計那回來,才知道發錢了。她們都很高興,說很長時間沒錢了,領到錢以后要干啥干啥。我問她們:“小娜呢?”她們說:“剛才還看見她哩,現在不知道她上哪了?!币恢钡鹊酵砩?,也沒看見小娜的蹤影。我因為太困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她們都起床了,我看見小娜還沒起床。我去到小娜床邊叫她起床。我說:“小娜,還不起,上工要遲到了?!毙∧仍诒桓C里轉了個身,過了好半天才說:“噢?!?/p>

到我們都走了以后,小娜也沒起床。

我慢慢地聽說小娜晚上去到網吧上網。上網我知道,我們鎮上就有網吧,好幾個,我弟弟有一段時間老去,后來讓我爹打得不叫去了。我也不知道上網有什么好,讓人上了以后就下不來。我不管這個,我得先跟小娜要回來我的三百塊錢。

后來碰見小娜的時候,我就跟小娜說,她滿口答應,上午說晚上就還給我,晚上說明天再還。我等得不耐煩,跟小娜說:“你有的話,就趕緊還給我吧?!毙∧日f:“行?!边^了一會,當著所有人,小娜說:“下午你干完活,在二車間門口等我,我拿錢還給你?!蔽腋赏昊钜院?,就去二車間門口等小娜。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的眼睛左右看著,眼珠子都快瞪得凸出來了,也沒看見小娜。后來我就回去了。當天晚上,一直到睡,又沒能看見小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能跟小娜說。

“娜,錢你咋還不還我哩?”

“什么錢?”小娜眼睛一瞪。

“你借我那三百塊錢?!?/p>

“昨天在二車間門口,我不是還給你了嗎,你怎么還要?”

我氣得沒話說?,F在我知道當時清香為什么被氣走了。我說:“我昨天等你很長時間,你一直沒來?!?/p>

小娜把正在吃飯的飯缸往桌子上一掉,好多湯灑出來,桌子上到處都是,小娜的眼睛都紅了,她大聲叫起來:“有這樣的人嗎?你這樣還算是個人嗎?剛把錢還給你,你說沒還,現在我是說不清了,我是渾身嘴也說不清了!”

小娜叫著,號著,跳到床上,兩只腳亂蹬,把鞋都蹬了下來。她的腳很臭,恐怕有好多天沒洗。小娜發出哭一樣的聲音,說:。王幼娣你這個賊!騙人的錢不得好死嗅!”

我急得沒辦法,我想就這么算了,這三百塊錢我就不要了,可是我又想起自己辛辛苦苦,一共一個月就掙五六百,每天花幾塊錢吃飯,什么也舍不得買,從來沒上過街,這三百塊錢夠我過三個月的,我就心疼得沒辦法。而且現在也不是說不要就能算完的事了。小娜這是訛上我了。她說她還給我了而不承認,打死我都不能背這個黑鍋。

宋主任進來了。

小井先上去跟她說。她說的是:“小娜跟王幼娣借了三百塊錢,上個月她沒錢了,這個月發了錢她還給王幼娣了,王幼娣說她沒還,急得她在這里哭?!?/p>

我又急得不行,我說:“她就是沒還錢!”

宋主任過去拍拍小娜,小娜撲通一下從床上跳下來,趴到地上抱住宋主任的腿,連哭帶號地說:“宋主任!青天大老爺!你給做主啊!我要是還了錢說我沒還,讓我不得好死!”

宋主任說:“小娜你別哭,起來好好說?!?/p>

小娜就是不起來,她把她的頭往宋主任腿上磕,一面磕一面號:“我要是沒還錢,現世現報!太陽底下叫雷劈死,讓我不得好死,走路叫車撞飛!”

宋主任直往后退,但小娜抱著她的腿不放,她往后挪,小娜就跟著她在地上爬。宋主任最后大喊一聲:“王小娜你起來!有話咱好好說!哪個說你沒還錢我就不和她算完!”小娜的聲音才慢慢小了下去,小了下去。

我站在屋里,眼前坐著小黑。都半個多鐘頭了,他還沒有說一句話。我已經把我的話都說完了。

小黑在抽一支煙。

我的腿很疼,站在那里有點晃。今天是星期二,別人都上工去了,我本來也應該在工上的?,F在是早上

十點,我應該是剛剛打掃完了下完早班的車間,那些上中班的工人有的都到了。我又想了一下四明。但沒敢多想。我抬起頭看小黑的臉。

他的煙只剩下一個尾巴。他把煙掐滅,又點了一支。

“王小娜,她,她真沒還我錢。真的。我沒說瞎話?!?/p>

小黑還是一聲不吭。

我心里面十分害怕。

等了很長很長時間,小黑猛地吐了一口煙,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再想想,再好好想想?!闭f完這句話,他就走了。

他從我身邊過去,走向門,把門拉開走了出去。我站在屋子中間,頭昏腦漲。昨天下午和宋主任說了一下午,宋主任又把我交給小黑。在這間屋子待了一晚上,門鎖著,沒有地方睡覺,坐在椅子上,趴著睡。半夜醒來很多次,想上廁所,出不去。被憋得哭了好幾回。最后到處找,找到一個塑料袋,尿了以后,從窗戶里扔下去了,感覺到小肚子很疼,到現在也還在疼。一直到早上小黑才來。一直到走,小黑就說了一句話。

我聽見門從外面被鎖上的聲音。

我沖到門口晃門,我說:“我不要那錢了!讓我走吧!”

小黑站在門口。他沒走。他聽我在里面晃門?;瘟艘粫?,喊了一會兒,聽見小黑開鎖的聲音了。小黑把門推開一半,站在門口看著我。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用兩個手捂著臉。

小黑又沒說一句話,把門關上,鎖好走了。我知道我是打不開這門的。

月亮透過窗戶照進來時,我在屋里已經找不到塑料袋了。

一天一夜沒吃沒喝,我已經不需要去廁所了。我躺在地上。

地上不涼,就是很臟。有小黑彈的煙灰。

我好像是睡著了。但鑰匙打開鎖的聲音,還是一下子把我驚醒。

我“呼騰”一下從地上坐了起來,看著進來的小黑。他慢慢地打開燈。

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來。兩個鐵柜,兩張桌子,兩把椅子。這里是一個辦公室。我不知道是誰的辦公室。我躺在桌子和門之間。

“站起來?!毙『谡f。

我趕緊站起來。想開口說話,發不出聲音,半天才說:“放我走吧?!?/p>

小黑把一只手伸到我肩膀上,我把他的手撥開。他又伸上去,我又撥開,小黑的手這次給了我的臉一巴掌。我沖上去打他。我什么都顧不得了。我上去抓小黑的領子,抓他的臉。小黑只用一只手抓著我的肩膀,就把我原地擰了好幾圈。他又抓住我的衣服把我抓到他的胸前,離他特別近,幾乎都嘴對嘴了,我感到他帶有很濃煙味的氣噴到我臉上,又狠狠一推,把我推得撞在桌子上。

“啊!殺人了!”我大喊,但聲音一點也發不出來,才喊了半句就咳嗽個沒完,眼淚淌的把整個臉都蒙住了。

“別瞎叫”小黑說?!拔冶緛韥磉@里是要放你出去的,結果你上來就跟個瘋狗一樣,別是把你關瘋了吧你!”

“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了?!蔽疫吙捱吅退f。

外面月亮很好,跟我剛才在窗戶里看見的是一個。今天晚上是滿月,月亮圓得沒辦法,應該是到十五了。

我在走著,一直走到宿舍去。宿舍門已經鎖了,我讓看宿舍的張大娘給開門。她已經睡了,半天才過來給開。

“你怎么了閨女?”

我的眼睛腫,身上臟,肚里餓,臉上還有被打出來的印子。我說:“大娘,沒事?!睆埓竽镎局戳宋野胩?,一直看著我走進門里,她說:“多可憐?!?/p>

第二天、第三天我一直發燒,小肚子一直疼。第四天好了。我這才知道為啥放我出來。放我出來是因為:小娜跑了。開始大家還以為她是像以前一樣去了網吧,但小娜就算是去網吧,也總會回來,不管是12點,還是1點、2點。這天她到早上也沒回,白天也沒有去上工,晚上也沒回來。再一看她的東西全收拾干凈、拿走了,這才知道她是跑了。她跑了,沒有和任何人說,誰也不知道她上哪去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小娜。

我看見四明了。四明從他的車間里出來。沒錯,是四明。他站在我面前時我又仔細端詳了他好幾眼。四明在我眼前站住。他看著我。他說:“好長時間沒見你了?!?/p>

我覺得心里頭很熱。我想說:“我也是?!庇譀]說出口。

“你還好吧,咋恁瘦?”

“好著哩?!蔽艺f。

“我一直后悔,那天跟你說了不該說的話?!?/p>

“沒什么不該說的?!蔽艺f。

“你別生氣,是我不好,你別往心里去?!?/p>

我低頭不吭。

四明站了一會兒,但什么也沒說出來。我知道他要走了。

我知道四明一轉身就要走了。我看見四明轉身了。我看見了四明的腳挪動了幾下,有點猶豫,可還是走開了。我在他的腳剛開始挪的時候猛地抬頭,我看見了四明的背影。

“四明!”

四明轉過身。

“你那天說的,我都想好了,就照你說的辦吧?!?/p>

四明看著我,好像很長時間都沒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說了,看著他笑。

四明半天才咧咧嘴,我聽見他說:“真?”

想讓四明弄清楚一些事特別的難,比如我和他說,小娜和清香打架,宋主任說讓小娜和清香兩個人關小黑屋,關了一天,出來以后,小娜跟沒事一樣,清香卻辭工了。四明就說,那清香要是有理、為啥她辭工不干?我跟他說清香斗不過小娜,四明說,那有啥斗不過的?我跟他說半天,他還是不懂。又比如我告訴他說,我很想清香,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是在家呢,還是出去招工了,四明就說,想她,為啥不去看她?我說,想歸想,也就是想想,去看她的話,不知道上哪找她去。四明說:那有啥找不著的,要是我,保管一找就找著了。

四明就這樣。他和你說話的時候,不管你說啥,他都說你說得不對。我就停下來不說了,看著他笑。我說:“別光抬杠,我說不過你?!彼拿髡f:“不是你說不過我,你沒理?!蔽艺f:“就你有理?!彼拿髡f:“有我在,誰都不能欺負你?!?/p>

他這么一說,我就想起了小黑。我一直沒告訴四明這件事。要是讓四明知道了,小黑把我關小黑屋,打我,我知道他會怎么做。好在事情都過去了,小娜也跑了,我的錢也拿不回來了,我的傷也都好了。小黑是電視廠的紅人,連廠長都對他客氣。小黑是我們鄉來電視廠里混得最好的一個。在這個廠里,小黑想讓誰走誰就得走,想讓誰留下誰就能留下。所以我不能告訴四明,讓他去找小黑打架。我看著四明笑。四明說:“你笑啥?”我說:“真好,有你在,以后誰也不能欺負我了?!彼拿髡f:“就是,誰要欺負你,我把他宰了?!?/p>

說話我們來到了樹林。樹林在廠外面。這里原來是莊稼地,后來給種上樹。地上還有一些以前的壟子,能看出來。地上長著草。四明叫了我一聲。我說:“干啥?”四明又不說話了。我跟四明說:“你家種樹了嗎?”四明說:“沒有?!蔽艺f:“我二叔家的地里全種上了樹,二叔和二嬸子出去打工去了,他們孩子還小哩,跟著我家過?!彼拿骱孟駴]聽見,他光看著我。我說:“你看啥?”就把頭低下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四明把我一把摟進懷中。我使勁推四明,可是推不動。

四明把我越摟越緊,緊貼著他的胸膛。我說:“哎呀四明,你干啥?!彼拿髡f:“你不是和我交朋友了嗎,交朋友就是這個樣子?!蔽艺f:“你懂得才多呢?!彼拿髡f:“我還懂得多呢?!?/p>

四明說著,就開始親我的嘴,我左躲右躲的,還是讓他親到了。如果有人能看見我的臉,一定知道我的臉紅透了。我覺得臉上發燙。四明也是。他身上都是汗,把我也弄得汗津津的。我說:“快別這樣了,該回去了?!?/p>

四明和我牽著手回廠,到廠門口我倆把手松開了。我倆并排走著,遇見了小井,也遇見了拴馬。這下男工和女工都要知道我倆好的事了。拴馬擰著脖子看著我們笑。我和四明又走了一段,在岔道分了手,我回到宿舍去。在門口就聽見小井在跟她們說我的事。進去以后,她們都對我笑。她們說:“王幼娣,你上哪去了?”我說:“出去走走?!毙【f:“在哪碰見四明的啊?”我沒理她。有個大幾歲的說,“她不是早就和四明一塊上郵局嗎?是不是你倆又上郵局了?”小井說:“還上郵局?上郵局寄啥?扯著手一塊回來,看見人才分開的?!?/p>

我不聽她們亂說,拿了個盆子到水房洗臉。又順便把所有的衣服洗了,因為我想起以前做過的一個夢。雖然是大夏天,水房里頭涼快,只是蚊子很多,咬了我不少包。我一邊洗衣服,一邊想起四明汗津津的身子。我想應該把四明的衣裳也一起拿過來洗。

八月份的工資拖了一個來星期才發給,說是廠里的效益越來越不好了。他們把我們招來,是為了趕一批活,有一大批電視要出口到非洲去?,F在這批活要交工了,那邊的資金還沒有按約定打過來。我是聽宿舍里的人說的,宿舍里的人是聽她們的師傅說的。還有人說,這批活一干完,不管那邊給錢不給錢,就算是那邊給了錢,我們這些人也都得回家,因為下面沒活干了。轉眼我們到電視廠來已經快一年了。

我想聯系聯系清香。四明說得對,清香走的時候,不是留下一個電話號碼嗎?我按照這個電話找她,一定能找到她。星期天,我到街上去,找話吧打長途。四明說,城里的話吧很便宜,三毛錢一分鐘,有的還能更便宜。我撥通了清香的哥哥的電話,馬上就有人接了。我的心跳得很厲害,說話的聲音也有點哆嗦。我說:。你是清香的哥哥嗎?我是清香的妹妹。我是和清香一塊在電視廠工作的?!彼绺缯f:“清香沒在家?!蔽艺f:“清香上哪去了?”她哥哥說:“清香招工走了。你不是還在A市嗎?清香也在那呢?!?/p>

你看我有多笨。我成天想著清香,都不知道她在A市,就在眼皮底下,我還以為她在老家呢。

“清香在A市啊?我……我想見見她!”我太高興了,說話都結巴了。

“你打清香的手機吧?!?/p>

“我不知道號碼?!?/p>

“我給你說?!?/p>

清香都有手機了,她的工作一定不錯。我跟話吧老板要來筆和紙,在紙上記清香的電話。這幾個數字看起來都很親,清香好像就躲在它們后面微微地笑。我想著清香的新工作。她在電視廠學了一些技術,到別的地方肯定很容易找到工作,不像我,干了快一年了,成天掃地、拖地,手上蛻了皮也就是個清潔工,到哪都只能干清潔工。

清香的電話讓我撥通了。

“清香,清香嗎?我是幼娣,王幼娣!”我對著電話就嚷起來了。

“幼娣!真是你?”

開始我還有點怕清香忘了我。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就知道她沒忘。

“是我啊清香姐,你啥時候又回到A市了,我多想你啊!你咋不來看看我!”

“我忙得沒時間回去,妹妹,你給我打電話真好。我也想你呢,我正說這兩天過去看你呢?!?/p>

清香忙得沒時間出來,這我信,要不清香不會不來看我。我高興得沒辦法,我想四明的話真是沒錯,要是不找,怎么能知道這么容易就能又找到清香了呢?

我拉著清香的手走過兩條街?,F在清香真是變成香噴噴的了,她身上噴滿了香水。她穿的也很好看。她告訴我說是在發廊工作。

知道清香在發廊給人剪頭發,我想這也不錯,只是我沒想到清香能學會這個,干起了理發師。我們到了發廊門口了。在門口,有一個跟清香穿得差不多的大姐坐著。她看著清香和我,她問:“這是誰啊?”清香說:“我的一個妹妹?!蹦侨司筒徽f話了。

我們進到了發廊里面。我笑著跟清香說:“你這生意好么?來剪頭的多么?怎么這一條街上全是理發店,是不是A市人理發全都上這兒來?”清香說,“不是哩,傻妹妹,你咋恁傻呢?!蔽也恢牢疑兜胤缴盗?。坐在外面的那個女的走進來,說:“我還當是你帶過來的新人哩?!鼻逑阏f:“不是,就是一個妹妹,很長時間沒見了?!?/p>

我們坐在理發店里,清香拿過來冰糕給我吃。這個夏天我還沒吃過冰糕,清香對我真好。我在那里坐了一下午,一直沒看見有什么人過來理發。我想清香她們的生意可能不太好做。我看見的幾個人,不是到門口坐著向大街上看,好像在盼著能不能來一兩個客人,就是哈欠連天的在屋里轉來轉去,穿著睡衣,好像知道一時半會來不了人似的。我壓低聲音跟清香說:“清香姐,這兒的老板能給你開支不?”清香說:“能?!蔽艺f,“那就好,不管他的生意咋樣,只要開給咱錢就行?!?/p>

我倆又扯了一會兒,我告訴她她走了以后小娜的事。我說小娜后來迷上上電腦了,天天都出去上電腦,后來還跑了。我也告訴了她小娜害我的事。清香聽了特別生氣。清香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一走,小娜肯定會報復你!小娜這人忒不是玩意了!”我說:“唉,姐,你別生氣,反正我以后再也不會遇見她了?!鼻逑阏f:“哼,我看她就不是個好人,好吃懶做,這一跑,肯定是上街當野雞去了?!蔽亿s緊說:“清香姐!別這么說。小娜是不好,我到現在想起她來,還氣得沒辦法,可咱也不能隨便這么說人?!鼻逑阏f:“不是我咒她,我敢肯定,這就是她的下場?!?/p>

正說著,來人剪頭了。是一個老頭,長得很胖。我趕緊跟清香說:“姐,你忙吧,我走,不打擾你了?!鼻逑阋矝]大留我。她說:“妹妹,哪天我上電視廠找你去?!?/p>

九月的工資到十月還沒發。我聽了四明的,找會計把以前的錢全都取了出來。四明說,要是我再不取的話,別讓他們再不發給我了。我又求著四明和我去郵局把錢寄走。四明說,這次的錢就不要寄了?,F在電視廠隨時都有可能攆人,把這錢留著,要走的時候當個路費。

四明他們的消息比女工靈通,四明這么說,那就肯定是真的。我們宿舍里也有好些風言風語,大家都說,可能是要走了。

趁一個星期天,我和四明到城里,四明說再去找找工作,看什么地方能要我們。我說:為啥不等電視廠關門以后再出來找?四明說,工作這事,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萬一好幾個月都找不到,我們還能在A市待好幾個月?不要花錢嗎?就現在出來找,也不一定到時候就能找到的。我覺得四明說的很有道理。

“最好是我能找到保安的活,你當保姆,咱們在一個小區?!?/p>

我知道鎮上有好幾個年輕人都是在外面當保安,我們村里的梨花、滿月也都是當保姆,我聽四明這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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