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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村莊

2009-12-11 09:38劉慶邦
十月 2009年6期
關鍵詞:葉挺海陽張開

劉慶邦

立了秋,秋風一吹,黃瓜就該拉秧了。有的人家,菜園里的黃瓜秧子還沒有拉去,那是他們忙著收秋,一時沒騰出手來。沒拔掉的黃瓜秧子,像是不甘心一輩子就這樣完了,花兒還在開,黃瓜還在結。但由于季節的關系,黃瓜的花兒開得有些蒼白,也有些薄氣。黃瓜呢,不可能往長里長,也不可能往粗里長,剛坐紐兒就彎下來,就現出疲態。在秋天,依然堅挺的黃瓜也有,那是黃永金家的蔬菜大棚里生長出來的。大棚里用蘆葦搭了黃瓜架。黃瓜一伸秧就往架子上爬,呈現的就是上升的態勢。不知這茬黃瓜是當年的第二茬,還是第三茬,反正黃瓜葉子碧綠碧綠,黃瓜花兒金黃金黃,黃瓜一結出來就渾身是刺。黃瓜長得已經足夠長了,也足夠粗了,但身上的刺并不怎么收斂,頂端的花兒還俏模俏樣地戴著。這樣的黃瓜真是喜人!除了有黃瓜,黃永金家的蔬菜大棚里還種有茄子、辣椒、西紅柿、芹菜、香菜、長豆角等等。他們家專門和老天爺較勁,專門和季節反著來。老天爺不讓種什么了,他們就在大棚里種什么。季節管得著外面的花開花落,管不著大棚里種什么菜。別說秋天了,就是在大雪飄飄的冬季,屋檐下的冰條子結得有尺把長,大棚里仍溫暖如春,各種蔬菜仍綠汪汪的。掀開厚厚的棉布簾子,再打開一扇玻璃門,一走進大棚,迎面撲來的就是濕乎乎的熱氣,熱氣里有花香,菜香,也有糞香。

黃永金蔬菜大棚里產出的菜這樣新鮮,這樣水靈,葉橋村的人卻不愛買。拿黃瓜來說,在黃瓜大量上市的時候,三毛錢就能買一斤。到了冬天從黃家大棚里出來的菜呢,三塊錢一斤都買不來。葉橋村的人不愿花那個錢。家里來客人的時候,也有人嘗過黃家大棚里的菜。他們一嘗過就搖頭,對大棚菜評價不高,說瓜沒瓜味兒,菜沒菜味兒,一點兒都不好吃。除了認為大棚里的蔬菜不好吃,他們還說,現在肉沒肉味兒,面沒面味兒,一切的一切,都變味兒了,都不如以前的東西好吃。

葉橋村的人不愛買黃家大棚里的菜,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們對黃永金一家有些看法。蓋一個蔬菜大棚要花不少錢,一般人家蓋不起。據說黃永金的閨女黃正梅在城里當雞,黃永金就成了有錢人。當雞是干什么的,是賣肉的。兩條雞腿一分,錢就進來了。黃正梅的雞肉老也賣不完,錢就進得源源不斷。有人看見,黃正梅并不是往家里帶現錢,只交給黃永金一個銀行卡。黃永金把銀行卡往銀行門口的取款機里一插,一百塊一張的大票子嘩嘩地就往外吐。有錢的人想讓錢再生錢,便在葉橋村蓋起第一個蔬菜大棚。葉橋村的人懷疑,用當雞賺來的錢蓋大棚,種菜,菜里會不會有一些雞毛味兒呢?

小楊帶著老婆小孫躲避計劃外生育,臨時住進葉橋村外一家菜園的小屋。老婆提出想吃黃瓜,小楊馬上到黃永金家的蔬菜大棚里給老婆買了兩根。老婆已生了兩個閨女,這次懷孕,他指望老婆能生一個兒子。老婆正在害口,老婆提出想吃什么,他都會滿足老婆的要求。大棚里的黃瓜是貴一些,無所謂,再貴他也要給老婆買。他把為老婆做什么都看成是投資。有好的投入,才會有好的產出。只有舍得往老婆身上投資,老婆才有可能給他生一個帶把兒的。小楊是外省人,老家離這里三百多里路。他騎上帶木篷的三輪摩托車,七拐八拐,走了兩天,才來到了葉橋村這個相對偏僻的地方。他在葉橋村沒有熟人,也沒有親戚。他找的就是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魚游進了陌生的水域,它不認識別的魚,別的魚也不認識它,魚才有可能生存下來。而每一家親戚都是一條線索,他要是投奔了親戚,管計劃生育的人就會順著線索找到他老婆,把他老婆捉回去,把老婆肚子里的孩子計劃掉。小楊把黃瓜送回小屋,開上摩托車,到鎮上做生意去了。要躲到把孩子生下來,不是短時間所能解決的問題,恐怕要在這里住好幾個月都不止。這樣,他就必須做點兒生意,掙點錢,買米買面,買油買菜,把外面的日子當成家里的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他的生意是到鎮上用摩托車拉客人,掙點拉腳錢。

小楊剛走一會兒,葉海陽就踏進了菜園的小屋。葉海陽上身穿紅秋衣,黑色西服在臂彎里搭著,左手抓著雙截棍。他的臉色有些發白,脖子里汗津津的,顯見得剛在河堤的堤面上練過武?,F在葉海陽每天都要練一陣子武,他練的是雙截棍的棍術。他的雙截棍是用兩根二尺來長的、搟面杖粗細的荊條原木制成的,連接兩根荊條原木的,是一條黑鐵鏈子。雙截棍的優點,是可伸可縮,有剛有柔,且能夠折疊,便于攜帶。葉海陽練武,沒有拜師傅,也沒什么套路,不過亂抽一氣。他抓著雙截棍的一端,作跳躍騰挪狀,左掄一下,右掄一下;上掄一下,下掄一下,然后啪的一聲抽在地面上。村里人看出來了,葉海陽練武,是有力無處使,不過是耀武而已。地里長起一根桐樹條子,他掄起雙截棍,一下子就把桐樹條子抽斷了。攔腰被抽斷的桐樹條子,即時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腥氣。不知誰家的一頭豬,跑到他家地邊,偷吃他家的玉米苗子。他追過去,用雙截棍對豬一陣猛抽。把豬腿抽斷還不算,他接著抽豬的腦袋,直到把豬的腦殼子抽得癟下去才罷手。葉海陽問小楊的老婆小孫:你是誰?小孫沒有回答。她愣住了,像是一時想不起她是誰。她本來正吃著黃瓜,把一根黃瓜吃掉了半截兒,還剩下半截兒。葉海陽一進來,她不敢再吃,把吃剩下的半根黃瓜在手里握著。她吃進嘴里沒有嚼碎的黃瓜,也不敢再嚼,就那么在舌頭底下壓著。她覺得進來的人有些厲害,像是要找她的事兒。自從她肚子里第三次有事兒之后,她仿佛覺得,天底下的人都在找她的事兒,她看見誰都害怕。葉海陽又問:你到我們這里干什么來了?到這里干什么,小孫更不能說。她把肚子往里吸了吸,說:我丈夫出去了,等我丈夫回來,你問他吧。葉海陽說:不行,我就要問你。我考驗你一下,看你說不說實話。他已經聽村里人說了,這兩口子到這里是逃避刮宮的,準備在這里生孩子。他原以為小孫是個大肚子婆娘,看來小孫的肚子并不大。小孫又白又胖,大屁股大奶,長得還可以。小孫不愿意接受葉海陽的考驗,說她丈夫一會兒就回來了。說著,嘴動了動,把壓在舌頭底下的黃瓜嚼碎,咽了下去。

葉海陽看見屋角的案板上放著一根黃瓜,黃瓜頂著花兒,帶著刺,頗有硬度。他的口氣稍微緩和些,向小孫提了一個新問題:黃瓜除了吃,還能干什么?小孫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嗎?真的不知道。小孫以為葉海陽想吃黃瓜,讓葉海陽把黃瓜拿去吃吧。葉海陽說,他才不吃黃瓜呢!他看著小孫的嘴,自己的嘴角笑了一下,說:給黃瓜戴上避孕套,你就知道黃瓜還可以干什么了。小孫想了一下,好像明白了,臉上一陣紅,說:你說的這是啥話,你走吧!葉海陽說:你想攆我走嗎?我還想跟你多待一會兒呢,我看你這個小娘兒們懂事兒不懂事兒。你帶避孕套了嗎?小孫說:你的話我不懂,我什么都沒帶。我是懷孕的人。葉海陽隨手把雙截棍放在地上,臂彎里搭著的衣服也扔到了床上,說:你說我的話你聽不懂,我看你什么都懂,你很有靈性。你的意思是不用戴避孕套了,對不對?說著,向小孫身邊湊去。小孫看出葉海陽

不懷好意,嚇得臉色發黃,直往后退,說:你要干什么?不許碰我!我跟你說過了,我是懷孕的人。你老婆要是懷孕,你還找她的事兒嗎?葉海陽說:沒事兒,花兒是花兒,果兒是果兒,互不影響。摘一朵花兒,不會把果兒碰下來。我輕一點兒,你放心好了。小孫已經退到了床邊,不能再退。她說:人不能不要臉,你再不出去我就喊,我喊啦!葉海陽說:你最好不要喊,你要是敢瞎喊,我就用我的襪子塞住你的嘴。我告訴你,我的襪子可是有點臭,不如黃瓜的味道好。你沒看出來嗎,我是練過武的人,想拾掇你容易得很,像拾掇小雞兒一樣。我愿意動你,是老子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氣。你要是表現得好,我可以保護你,在葉橋,你想住多長時間都可以。你要是表現不好,那就不好說了。你要知道,葉橋是我的地盤,我叫誰瞎,誰就得瞎;我叫誰瘸,誰就得瘸!好了,脫吧!我不給你脫,我讓你自己脫。小孫的雙手不由地向褲帶摸去。她不是要解褲帶,而是摸摸褲帶系得緊不緊。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要保護肚子里的孩子。

門外有摩托車的聲響,小楊回來了。他正好拉了一個客人回葉橋村,客人下了車,他也順便回小屋看看??匆娙~海陽,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給葉海陽掏煙,說:過來了,您吸煙,您吸煙。葉海陽接過煙,安在嘴上。小楊打火,把煙給派頭十足的葉海陽點著。葉海陽把煙吸了兩口,拉著臉子問: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小楊說了一個省的名字。葉海陽又問:誰同意你們住在我們村的?小楊說:我跟村長說過了,是村長同意的。我們借貴方一塊寶地,暫住些日子。葉海陽說:村長同意算個屁!村長同意,我不同意也不行。聽葉海陽的口氣,小楊以為葉海陽也是村里的干部,問葉海陽在村里管哪方面的工作。葉海陽說:我啥都管,計劃生育的事也歸我管。小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改天我一定登門拜訪。葉海陽問小楊,給了村長多少錢。小楊說沒給村長錢。葉海陽說:你蒙誰呢,你以為我不懂這里邊的規矩。小楊把自己的頭把子摸了一把,說:這不好說。葉海陽說:你不想說。就算了。你只說準備給我多少錢吧?小楊說:真不巧,我今天才拉了一趟活兒,才掙了三塊錢。要不這樣吧,這三塊錢您先拿去買盒煙吧。說著,把爛豆葉似的三塊錢從口袋里掏了出來。

小孫插話:別給他錢,他不是東西!

小楊沒問小孫,葉海陽怎么不是東西,卻先喝住了自己的老婆小孫,命小孫住嘴,說:你跟領導怎么說話呢!

葉海陽也說:你老婆很不懂事,你要好好管教管教她。他不接小楊遞給他的錢,說:可笑,你以為你打發叫花子呢,你太小瞧我了吧!小楊說:不敢不敢。我剛買了車,剛出來拉活兒。真的沒掙到錢。葉海陽說:我不管你掙沒掙到錢,本土地不跟你多要,你給本土地三百塊吧。不然的話,我把你們捆起來,押回你們老家去,讓你們人財兩空。小楊只好把三塊錢裝回口袋,說哎呀,這怎么辦呢?您看緩一緩行不行,等我掙到了錢,我一定給您。葉海陽說:你別跟我?;^,?;^滑不過去。你記著本土地的名字,本土地的名字叫葉海陽。小楊說:好好,記住了,葉大哥。葉海陽說:第一次記不住沒關系,第二次我就讓你記一輩子。

小楊再出去拉活兒時,沒有把老婆一個人放在小屋里。他把老婆扶上后面的車廂,走到哪里,帶到哪里,權當讓老婆幫他押車,和他做伴。小楊這樣的三輪摩托車,叫大屁股車,也叫大篷車。貼車廂兩側,有兩排座位,一排座位可以坐三個人。車廂中間的空兒處可以放行李,也可以坐人。最多時,小小車廂里可以塞進十多個人。車廂里坐滿人的時候極少,一次能拉到三五個客人,就算是很大收獲。小楊把老婆放在車上,并不影響他的生意。相反,有一個女人在車上坐著,對別的客人等于是一個招徠。小楊后來聽村長說了,葉海陽不是村里的什么干部,是一個混子。葉海陽自稱本土地的土地爺,是個惡道人。葉海陽喝醉了酒,連自己的親娘都敢罵,都敢打。村長舉了一個例子。有一回,葉海陽到他娘的小賣店里偷酒喝,他娘不過說了他幾句,他一巴掌抽在他娘的耳門子上,把他娘戴的金耳環都抽掉了。這樣的人上不敬天,下不怕地;上不敬神,下不怕鬼。整天把腦袋提在手上,一個勁往下出溜,誰敢惹他呢!聽村長這么一說,小楊著實吃驚不小。對每個人來說,娘就是天,娘就是神。連自己的親娘都敢打的人,什么樣的事干不出來呢!小孫把那天差點發生的事也對小楊講了,虧得小楊回去及時,不然的話,后果恐怕不堪設想。對葉海陽這樣的人,沒有別的好辦法,只有躲。躲開一天算一天。小楊兩口子躲避葉海陽的辦法是不跟葉海陽打照面。他們一早出去,到晚上才回到小屋。一回到小屋,他們就閂上門,拉滅燈,休息。

小屋的門口太矮,也太窄。小楊兩口子能進去,帶大篷子的摩托車卻進不去。小屋門口一側有一棵桐樹,小楊用一根白鐵鏈子,一把黑鎖,把摩托車的前轱轆固定在桐樹上。

這給葉海陽提供了機會,沒搞成小楊兩條腿的老婆,他要把小楊的三個轱轆的摩托車搞一搞。他帶了一把錐子,摸到小屋門前的車邊去了。摩托車的輪胎很鼓,也很結實,大概和小孫的屁股差不多。噗嘰一下子,尖銳的錐子就扎進輪胎里去了。如同扎進了小孫的屁股,這讓他深感痛快。錐子扎進去的同時,輪胎就開始放屁。輪胎的屁放得有些長,葉海陽把錐子拔出來了,屁還在放。輪胎放出的屁里夾雜著一些熟橡膠的氣味。葉海陽扎的是后輪的一個輪胎,隨著輪胎漸漸癟下去,摩托車后面的車廂就傾斜下來。葉海陽暗笑,心說:我讓你開,開你媽的屁吧!

葉海陽扎了小楊的摩托車,并不躲避。第二天,小楊推著摩托車到鎮上去修理,葉海陽還故意問小楊:你的車怎么了?小楊估計,可能是葉海陽暗地里使了壞,把他的車轱轆扎破了。他沒指出車轱轆是被人扎破的,只說車轱轆跑氣了。葉海陽說:可能是你老婆的身子太沉,把車轱轆壓破了。小孫這次沒有上車,在車廂后面,幫著丈夫往前推。小楊說:可能吧。葉海陽說:不是可能,是一定。別讓你老婆坐車了。小楊聽出來了,葉海陽賊心不死,還在打他老婆的主意。一陣惱恨頂上來,頂得小楊臉都黃了。他沒有再答理葉海陽,只管推著車走了。

這天夜間,葉海陽再次出手,把小楊的摩托車的三個車轱轆都捅了錐子。

小楊在葉橋村不能再住下去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句俗話的意思是,賊偶爾偷你一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賊瞄準了你,接二連三地偷你,不把你偷個底兒掉不罷休。他們如果再住下去,惦記他們的賊不一定再扎輪胎,有可能撬開拴摩托車的鐵鏈子,把整個摩托車偷走。如果那樣的話,他們在外面就無法生活了。他們把鋪蓋卷兒和鍋碗瓢盆收拾到車上,趁天還不亮,推著摩托車,悄悄離開了葉橋村。

讓外省人小楊猜準了,這天半夜里,葉海5E真的準備去撬小楊的摩托車。把摩托車撬走,轉手賣掉,連車帶大篷,賣一千塊錢應該不成問題。他向小楊要三百塊錢,小楊拖著不給,對不起,他只能采取這個措施。他不帶錐子了,錐子

太短,也太細。他帶了一把捅煤火用的火錐?;疱F是鐵打的,二尺來長,前頭尖,后面粗,很像公牛的生殖器。不過呢,公牛的生殖器只適合撬母牛的水門,撬鎖恐怕不行。而用火錐撬鎖則非常合適。把火錐的前端插進鎖鼻子里,利用杠桿的原理,把火錐的后把猛地向下一壓,鎖鼻子就會被豁了。這樣的事葉海陽以前干過,他有著豐富的撬鎖經驗。

葉海陽的老婆叫張開朵。張開朵見葉海陽提著火錐出門,知道他半夜出去又不干好事,不是溜門,就是撬鎖。張開朵把葉海陽喊住了,問他出去干什么。葉海陽說: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著。張開朵指出:你是不是又要去犯罪?什么他媽的犯罪,葉海陽不愛聽這個,他說:犯你媽的屁。張開朵說:你就作吧,啥時候作到吃一個槍子兒,你就算作到頭了。葉海陽把火錐在地上剟了一下,把地面剟出一個洞,說:再胡說我捅死你,從下面捅進去,從頭頂捅出來,像捅一只蛤蟆一樣。張開朵好像一點也不怕捅兒,她把被子一撩,從床上坐起來說:你捅吧,不捅死我你就不是人造的,是狗造的。老娘早就不想活了。張開朵上身沒穿衣服,下身只穿一件褲衩。她比葉海陽大三歲,已經四十出頭。她眼角已經有了皺紋,腰間也有了贅肉,葉海陽對她已不感興趣。葉海陽說:你想讓我捅你呢,想死你!有那力氣,老子去捅一頭母豬,也不會捅你。葉海陽提上火錐,還是出門去了。

張開朵對葉海陽也沒了興趣。知夫莫若妻,張開朵認為,葉海陽已經變成了一個壞人。葉海陽頭上長瘡,腳底板流膿,已從頭頂壞到了腳跟。至于葉海陽是從什么時候變壞的,張開朵也說不清楚。反正他和葉海陽剛結婚的時候,葉海陽還不是這樣。那年,葉海陽十六歲,初中剛畢業。她是十九歲。按說他們還不到結婚年齡,公社是不給他們辦結婚登記手續的。葉海陽的爹葉挺堅在公社里托了熟人,為他們虛報了年齡,他們就順利結了婚。結婚頭一晚,他們兩個都有些怯手怯腳。張開朵說:咱先說好,我可是不會。葉海陽倒很自負,他說他會。既然他會,就讓他來。其實他也不會。上得身來,他慌里慌張,笨手笨腳,老也找不準地方。張開朵說:你不是說你會嗎?我看你也不會。她一推,就把葉海陽推下身去。她又高又壯,葉海陽又瘦又小,她的力氣比葉海陽大得多。被推下去的葉海陽好像有些失落,埋著頭不說話。她問葉海陽:你以前干過這事嗎?葉海陽承認沒干過,說:我只看見過羊爬羔兒。她笑話葉海陽:羊是羊,人是人,人能跟羊一樣嗎?葉海陽說:我想著差不多,都是弄那一片地方,弄得時間長了,就進去了。那,你打算弄多長時間?我也不知道。我比你大,你不嫌我嗎?不嫌。人家說,女大三,抱金磚。她問:誰是金磚?葉海陽說:你是金磚。她說:我是金磚,你抱得動我嗎?葉海陽說:抱得動。她說:你才是金磚呢!既然雙方都認為對方是金磚,那就互相抱一下試試。兩個人在婚床上翻來覆去抱來抱去的結果,張開朵突然呀了一聲,說:壞事了,進去了!葉海陽吃不準似的,說:進去了嗎?張開朵說:連進去了都不知道,你真是個傻瓜!葉海陽十六歲結婚,十七歲就有了兒子。有葉挺堅的面子在那兒撐著,生產隊里安排葉海陽當了記工員。記工員雖然不用干活兒,工分卻不少掙,糧食也不少分。張開朵把葉海陽叫成我們家海陽兒,海陽兒這,海陽兒那,叫得很親切。兒子吃奶,她叫海陽兒也吃奶,把海陽兒當成了她的大兒子。海陽兒也乖,她讓海陽兒叫姐,海陽兒就叫姐;她讓海陽兒叫娘,海陽兒就叫娘。在多數時候,海陽兒愿意把她叫成金磚。海陽兒一叫她金磚,就是想搬磚,想干那件事。她任著海陽兒的性,海陽兒什么時候想搬,她就讓海陽兒搬;海陽兒想搬幾回,她就讓他搬幾回。那時他們家的日子過得不錯,幾乎稱得上美滿。要是照那樣子的日子一直過下去,也許葉海陽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張開朵和葉海陽的這樁婚事,說來還是張開朵的娘介紹的。張開朵的娘和葉橋村有親戚,有一次她到葉橋村走親戚,碰見了葉海陽的娘。葉海陽的娘托她給自己的兒子介紹對象。在農村當娘的都是這樣,兒子稍大一點兒,她們就托這個,托那個,給兒子介紹對象。那是有棗兒沒棗兒打一竿的意思。然而張開朵的娘上心了。她聽說了,葉挺堅是葉橋村出了名的富裕戶。葉家的大兒子還沒找好對象,葉挺堅已經為大兒子蓋好了四間渾磚到頂的大瓦房。那時候許多人家連飯都吃不飽,別說蓋瓦房了,連草房都蓋不起啊!四間大瓦房,天爺,那是多么大的誘惑。肉包子打在腳面上,張開朵的娘不能把肉包子踢掉,得把肉包子撿起來。她不能把肉包子給別人吃,得給自己的閨女吃。閨女吃肉包子,她不指望能沾閨女多大光,至少能幫著閨女聞點香味兒。她曾擔心葉家不一定會看上她閨女,不料想,葉家看她閨女長得人高馬大。競同意了。人人都說,有福不用忙,張開朵算是掉進福窩兒里去了。福窩兒要多大有多大;要多深有多深,張開朵仰著趴著都是福,手抓腳蹬也是福。張開朵可著勁享福去吧,想從福窩兒里爬出來都不容易。張開朵承認,她的運氣確實不錯。在姐妹們面前,她也驕傲過。遇到運氣不好的姐妹,她還勸人家:人一輩子咋過不是過呢!那時她雖然也說一輩子,但并沒有把一輩子往深里想,不知道一輩子到底有多長。她原以為,她的一輩子就這樣了。誰知道呢,世界說變就變;世界越變越讓人心慌,丈夫越變越壞。在變化中,張開朵才體會到了,原來人的一輩子竟是這么長。長得像漫漫長夜,長得像腳下撒滿了蒺藜,她不知道何處才是盡頭。人說娘把她領到了福窩兒里,現在來看,她進的不是什么福窩兒,而是火坑。她正在火坑里撲騰,連個救她的人都沒有,她光想哭。

葉海陽摸黑向村外走時,引發了一陣狗叫。先是一只狗叫,接著全村的狗都叫起來,叫得相當熱鬧。葉海陽不怕狗叫,他知道,各家的狗都在院子里關著,有的狗還用鐵鏈子拴著,它們跑不出來。葉海陽還知道,隨著天氣轉涼,吃狗肉的人增多,游鄉偷狗的人也多起來。偷狗的人把一塊浸了毒藥的牛肺扔給狗吃,狗吃了牛肺,立馬就四肢抽搐,暈倒在地。偷狗的人把失去反抗能力的狗往肩膀上一扔,扛起狗就走了。葉海陽也想毒死一兩只狗,不是為吃狗肉,他主要是想看看狗吃下毒藥后是什么狀態。但他不知道毒藥如何配制,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弄到毒藥。夜屬陰,天也是陰的,空氣中似有不少水分。夜本來就黑,空氣中的水分如一盆水潑在煤堆般的黑夜里,使黑夜黑得更結實,也更有黏度。葉海陽來到小屋門前的桐樹旁,伸手去摸摩托車,一摸是空的,再摸還是空的。咦,這是怎么回事?他不用手摸了,改用火錐探?;疱F橫著探了一遍,也沒探到什么。他蹲下身子,摸到了那棵桐樹。他把桐樹上上下下摸了一圈。桐樹光光的,哪有拴摩托車的鐵鏈子呢!他媽的,難道摩托車的轱轆換成了翅膀,摩托車扇著翅膀飛走了?他突然想到,是不是他把小楊的摩托車的轱轆扎破了兩次,小楊把車轱轆修好后,駕車逃跑了呢?想到這里,他向小屋門口摸去??刹皇锹?,小屋的門開著,他用火錐在門上

抽了兩下,小屋里一點兒反應都沒有。葉海陽原打算把摩托車賣掉后,先買一部手機,再買兩瓶酒和一塊咸牛肉,現在他的計劃全部落空。葉海陽未免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該和小楊進行貓放耗子的游戲,后悔第一天沒把小楊的摩托車推走。說來說去,他下手還是不夠果斷,不夠狠。對小楊太客氣了一點兒,他這個人也太仁義了一點兒。

火錐拿出來了,沒有派上用場,葉海陽不大甘心。好比公牛已經跳到了母牛的背上,公牛的生殖器也打了出來,卻插到了虛空里,這無論如何不算個事兒。葉海陽把怨氣發泄到那棵桐樹身上去了。小屋是葉老堂家的,桐樹肯定也是葉老堂家的。葉老堂讓外來的人住在小屋里,他對葉老堂也很有意見。葉海陽像握著一把匕首那樣把火錐握著,一下一下往桐樹身上刺。桐樹的樹干還嫩著,他一刺就刺了進去,每次刺得都不淺。他看不見所刺的效果如何,但他知道,他每次把火錐從桐樹里拔出之后,桐樹上都會留下一個洞,洞里都會流出汁液來。桐樹受的是外傷,也是內傷。到了冬天一凍,桐樹就會死掉。即使不死掉,桐樹身上也會留下許多疤痕,再成材就難了。

刺完了桐樹,葉海陽不想回家,還想干點兒什么。他兩眼瞪得大大的,精神頭兒很好,一點兒都不瞌睡?,F在他不怎么干活兒,白天除了練武,就是睡覺,然后夜里出來活動。葉海陽與正常人反著來,他基本上成了一種夜行動物。他像一只野貓,夜間到處走來走去,卻不逮耗子。他像一只黃鼠狼,豎起耳朵,走走停停。發現哪里有雞,就逮一只。葉海陽之所以白天不愿出來,是他不愿意被村里人看見。村里人只要一看見他,就問他,怎么沒出去打工。問的人多了,葉海陽就很煩。怎么,老子不出去打工,難道就有罪了!葉橋是我的村莊,難道就不許我住了。這形勢有點像戰爭年代,人們不能看見壯丁,一看見壯丁,就想問問怎么沒被抓去當兵。壯丁本身呢,就得躲藏起來,盡量不被別人看見。菜園的小屋在村子的西南角,葉海陽岔進莊稼地里一條小路,向村子的東南角走去。黃永金家的蔬菜大棚在村子的東南角,他去看看,能不能對蔬菜大棚做點兒手腳。

地里種的大都是玉米,有的玉米棵子砍去了,有的還長在地里。在生產隊當記工員時,葉海陽拿著記工本,每天在地里走來走去,對每一塊地都很熟悉。他知道,旁邊的這塊玉米地里有一塊墳地。墳地里埋著幾十座墳。有老墳,也有新墳。聽村里人講過,這塊墳地里鬼很多,以前在陰天的夜里,有人看見鬼火閃爍,還有人看見挺大的陰燈籠在空中飄來飄去。小時候葉海陽也怕鬼,聽大人講鬼故事,他也很恐懼?,F在他不怕鬼了,鬼既然是人變成的,有什么可怕的呢!葉海陽夜里出來,不但不怕鬼,還希望能碰見鬼,和鬼交流一下。最好能和鬼喝點兒酒,交上朋友。進一步和鬼互拍肩膀,互相握手。他向黑暗的墳地里看了看,那里靜悄悄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只有個別蟋蟀,東叫一聲,西叫一聲,與傳說中的鬼的聲音相去甚遠。

東邊大路上傳來一陣警笛的叫聲,因警笛叫得有些突然,葉海陽的頭皮不由得麻了一下。他不怕警笛。因他剛才想著鬼的事情,警笛猛地一響,他以為是鬼的叫聲,還是吃了一驚。前些天,有一個村發生了一樁命案,一家四口都被人殺死了。殺人犯殺人不是用刀,用的是錘子一類的鈍器,據說大人孩子的頭都被砸塌了??h里來人破案,破不了,就讓鄉里派出所夜里下鄉巡邏。嗚哇亂叫的警車就是鄉里派出所的警車。葉海陽對警車的叫聲很反感,他覺得一點用處都沒有,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比如各家的狗都會叫,它們是叫給主人聽的,表示它們對主人很負責,沒有白吃主人家的飯。至于能否真的為主人看家護院,只管叫了再說。開警車的是葉海陽的一個堂弟,堂弟并不是警察,是臨時被借到派出所開車。但堂弟穿的是警服,手里提的是警棍,挺胸端肩很威風的樣子。堂弟對葉海陽說過,夜里開警車出來很好玩,有一種當百獸之王的感覺。堂弟還對葉海陽說,讓葉海陽有什么擺不平的事只管找他,他替葉海陽擺平。葉海陽沒找堂弟辦過任何事,他認為堂弟是小人得志,狐假虎威。他聽人說過,這個堂弟手長得很,你托他辦一個錢的事,他至少得從你這里拿走十個錢。他的眼睛只認錢,連親爹親娘都不認。除了響警笛,還閃警燈。在漆黑一團的夜里,警車上面的警燈亂閃一氣,大老遠就看得見。別說殺人犯沒藏在這里。就算殺人犯藏在這里,聽見警笛,看見警燈,人家早退避了。給稻草人穿上紅色的化纖衣服嚇唬老鴰,只會給老鴰增加笑料。警車到南邊轉一下,還會折回來。葉海陽要是站在路邊等堂弟回來,而后要求到警車上坐一坐,到別的村兜一兜,堂弟大概不會拒絕。但葉海陽想了想,沒有站在路邊等堂弟。他擔心車上坐的還有真警察,真的警察見他半夜里提著火錐在村外轉悠,找他的麻煩就不好了。當然堂弟會為他開脫,那樣他就算沾了堂弟的光,并欠下了堂弟的情。他拿什么還堂弟的人情呢?

葉海陽來到黃永金家的蔬菜大棚外面,透過覆蓋的塑料膜,見大棚里面有燈光。因塑料膜比較厚,還有些發黃,燈光顯得朦朦朧朧,像一架糊了油光紙的巨大燈籠。葉海陽沒敢貿然往大棚里闖,他知道,大棚里睡的有人??词卮笈锏牟皇屈S永金,是黃永金的大兒子黃正軍。據說黃正軍在床頭放的有長矛,還有打兔子的火槍。誰敢半夜里偷他們家的菜,他不是動矛,就是開槍。葉海陽不是傻瓜,他不會往槍口上撞。他順過帶來的火錐,用錐尖向塑料膜扎去。他沒有猛扎,而是悄悄加力。他把塑料膜想象成了一只充滿氣的大氣球,擔心扎得太猛,“氣球”會砰地一家伙發生爆炸。而他悄悄加力,把“氣球”里面的氣放出一些,爆炸就不會發生。很好很好,不錯不錯,他把塑料膜扎破了,把火錐捅進去了。塑料膜剛扎破時,他覺得有些緊,有些收縮性?;疱F一旦捅進去,就順利了。由塑料膜,葉海陽想到處女膜。以前他不知道處女膜為何物,更沒有見過處女膜。等他聽說還有處女膜這回事時,他老婆的處女膜早就不存在了。他問張開朵:你的處女膜呢?張開朵說:這要問你。你不要把肉吃到肚子里去了,還問肉在哪里。葉海陽說:反正我什么都沒看見。人家說處女膜破的時候會流血,你流血了嗎?張開朵說流了。葉海陽說:我怎么沒看見。張開朵說:你沒看見,是你沒長眼,是你不懂事,不知道關心老婆。葉海陽說:你比我大,比我懂得多,你為啥不提醒我看一看。張開朵說:你吹著你什么都會,我以為你比我懂得還多呢!葉海陽一直心存懷疑,張開朵的處女膜到底是不是他弄破的。要不是他弄破的,那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了。蔬菜大棚既然是用黃正梅掙的錢建成的,葉海陽就把塑料膜想象成黃正梅的處女膜。他就這樣把黃正梅挺結實的處女膜弄破了。他把火錐抽出來,弄破的地方便留下了一個洞??上?,洞口沒有流血。他的臉湊上去,用一只眼對著洞口往里瞅。他沒瞅到黃瓜架,瞅到一片東西像柿子椒。柿子椒說甜不甜,說辣不辣,他最不喜歡吃。同時,他覺得洞口處有一股熱乎乎的氣息正往外冒,氣息里有一種說不

出的腥味兒。他想起來了,弄破黃正梅處女膜的成就不屬于他,不知屬于哪一頭驢,或者哪一條狗。黃正梅年齡輕輕的就到城里去了,城里人很多,不知黃正梅被多少城里人弄過了。黃正梅好比是城里的一處收費廁所,誰想進去撒泡尿都可以,只要交錢就行。葉海陽不是把大棚上扎一個洞就完了,他還要接著扎下去。他把塑料大棚看成是黃正梅的肚子,他改扎黃正梅的肚子。大棚里面靜悄悄的,黃正軍大概睡得正香,沒人干擾他的秘密行為。他扎一個,又扎一個,所扎的洞洞組成了一個圖案,是一個圓圈。他用手指把洞與洞相連的地方扯破,一塊像肚皮一樣的塑料膜就扯了下來。小洞變成了大洞,這個大洞足可以探進一個人的腦袋。葉海陽的腦袋沒有往大洞里鉆。他把塑料大棚看成是黃正梅的肚子,倘把腦袋鉆進去,再拔出來,不是等于他從黃正梅的肚子里出來的嘛!那就太惡心了。葉海陽可惜眼下不是冬天,要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北風呼呼吹,雪花漫天飄,北風和雪花一個勁兒往他撕開的洞口里灌,要不了多長時間,蔬菜大棚里的花花朵朵、瓜瓜果果、蔬蔬菜菜,就會全部凍壞。那是何等的解氣!

地里的玉米穗子差不多掰完了,有不少玉米稈子還在地里長著。玉米稈子已經枯焦,發白,風一吹嘩嘩響,是破敗的景象。在生產隊那會兒,不光玉米是好東西,玉米稈子也是好東西。隊里把一部分玉米稈子鍘碎,做高溫堆肥;一部分留著喂牲口;還有一少部分,分給社員當柴燒。那時候,玉米稈子可是好柴火,人們藏著掖著,平日舍不得燒,只有到了過年過節,或家里來了客人,才拿出來燒鍋。別說玉米稈子了,留在地里的玉米的根疙瘩,人們還要一棵一棵刨出來,拿回家當柴燒。后來分田到戶,各家的玉米稈多了一些,但仍不失為好東西。玉米稈可以燒鍋,也可以喂牛。再后來,有了拖拉機,有了播種機,就用不著牛了。不用玉米稈喂牛,玉米稈就多余出一部分。也有個別家庭喂牛,不是為了用牛犁地耙地,為的是賣牛肉。村里牛一少,喂的牛還不夠賊人偷的。賊人蒙上臉,露出眼,撬開養牛戶的門,牽上牛就走。有那牛的主人醒來了,在牛后面拽著牛尾巴,請求賊人把牛留下。賊人并不答話,牽著牛只管走。走到野地里,牛的主人覺得情況不好,選擇破財免災,還是把牛尾巴松開了。如此一來,大家都不敢喂牛了。再再后來,有的人家燒鍋也不用玉米稈子了,嫌守著灶口往鍋底續柴火費事,柴草煙子也太大。做飯燒什么呢?燒蜂窩煤。有錢的人家還買來煤氣罐和不銹鋼灶具,燒液化氣。像黃永金和黃正軍家,就是燒液化氣。那么玉米稈子怎么處理呢?他們放一把火,把堆在一起的玉米稈子燒掉了?;蛘甙延衩锥捵赢敵蔁o用的垃圾,隨便扔進地頭的坑里。

然而,葉海陽家做飯還是用玉米稈子。他們家買不起蜂窩煤,更買不起液化氣。在時代的變化中,葉海陽家落伍了,從人民公社時期全村首屈一指的富裕戶,變成了如今為數不多的貧困戶之一。葉海陽家當年之所以富裕,并不是葉海陽有多大本事,他沾的是他爹葉挺堅的光。那時,葉挺堅在公社糧店當會計,農民到糧店賣點糧食,或賣點棉花,都要通過他。他收下糧棉,并不馬上付給農民現錢。他寫一張紙條,上寫收到糧棉多少斤,合現錢多少,蓋上糧店收購站的章,交給農民,就讓農民走了。至于農民什么時候可以憑紙條到糧店領錢,他讓農民經常到糧店門口看著點兒,到時候糧店門口會貼通知。等通知貼出來,農民到糧店領錢時,發錢的人不是葉挺堅,換成了糧店的出納。這沒關系,僅憑一張三指寬的紙條,葉挺堅就可以把文章做足。賣小麥的來了,葉挺堅一看是葉橋村的熟人,給熟人使過一個眼色之后,熟人拿來的小麥本來是十二斤,他給熟人開的條子是三十六斤。熟人會意,等三十六斤小麥的錢領出來之后,就把多得的錢送給葉挺堅一些。這個竅門在葉橋村私下里傳遞,有人什么東西都不賣,空著手就到糧店去了。趁跟前沒有別人,葉挺堅也能給他開條子,稱他交來棉花多少多少斤。公社糧店離葉橋村不太遠,葉挺堅下班后時常騎著自行車回家。他回家時,順便帶一些蓋了章的條子回家。這樣更方便了,有的人連糧店都不用去,只要到葉挺堅家里,就算向國家賣了糧食,就可以領到賣糧食的條子。當然了,不是葉橋村所有的人家都可以從葉挺堅的手里領出條子,葉橋村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外姓人,和葉家關系不好的人,葉挺堅不信任的人,想從葉挺堅那里拿到一張廢紙都沒門兒。在這些人面前,葉挺堅打著官腔,做得一是一,二是二,仿佛是維護國家利益的第一人。那時,不少人把葉挺堅看成是葉橋村的財神,家里缺燈油了,沒鹽吃了,就去求葉挺堅。他們拿著條子領回了錢,得到的是很少的一部分,得大頭兒的永遠是葉挺堅。葉挺堅家就是這樣富起來的,給葉海陽蓋的四間大瓦房,也是在那種情況下蓋起來的。富裕人家養嬌子,葉海陽還是光屁股娃娃時,在村里就很受寵,地位就很優越。不管男人女人,他們表示喜愛葉海陽的辦法是摸葉海陽的雞雞。一看見葉海陽,他們的手就伸過去了,說摸雞雞,摸雞雞。葉海陽的雞雞不知被村里人摸了多少遍,可以說葉海陽是被人摸著雞雞長大的。別的小男孩長的也有雞雞,卻沒人摸。人家摸葉海陽的雞雞,看的是葉海陽爹娘的臉面。上學了,別人都穿粗布衣,葉海陽穿洋布衣。別人穿不起球鞋,葉海陽穿得起。冬天別的同學都沒有圍脖,葉海陽的圍脖又長又漂亮。好多同學一年都吃不到一塊糖,而葉海陽同學口袋里的糖果一抓就抓出好幾塊兒?,F在不行了。人民公社取消之后,葉挺堅退了休,得了腦栓塞,成了半身不遂,已臥床不起。葉挺堅的輝煌時代一去不復返了。而一直靠爹娘接濟的葉海陽家,也逐漸衰落下來。還是拿房子來說吧,想當年,葉海陽的四間瓦房是全村最好的?,F在,村里不少人家蓋起了樓房,蓋起了帶廊廈的平房。不管是樓房還是平房,院子門口都安裝了大鐵門。大鐵門開關時隆隆作響,隆重得很。相比之下,葉海陽的起脊的老式瓦房就不算什么了。反正村里草房已經沒有了,像葉海陽這樣的房子,不是村里最差的,也很一般,很一般。葉海陽和張開朵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們的大兒子已經到了該找對象的年齡。如今兒子找對象,家里沒有樓房是不行的??墒?,葉海陽和張開朵,一沒有磚頭,二沒有鋼筋,三沒有水泥,四沒有沙子,五沒有玻璃,六沒有……他們拿什么蓋樓房呢!他們有腿,腿里有骨頭,但腿里的骨頭不能當鋼筋使。要是玉米稈子能當鋼筋使就好了,他們家的玉米稈子總算不少。

因叫慣了,張開朵現在仍然把葉海陽叫海陽兒,但與以前的口氣大不一樣,一開口,她的口氣里就帶出了對葉海陽的看不起。這天午后,張開朵見葉海陽帶著雙截棍又要出去練武,說:海陽兒,快該種麥子了,咱家的玉米稈子還沒砍。你去把玉米稈子砍一砍,拉回來。葉海陽不說話。張開朵說: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葉海陽還是不說話。張開朵說:你耳朵眼兒里塞驢毛了嗎?葉海陽這才說話了,他說:驢毛塞

你娘的嘴!張開朵沒有和葉海陽對著罵,一對罵,就可能開打。如果單比摔跤,葉海陽還是沒有張開朵力氣大,墊底子的還是葉海陽。但葉海陽現在狠勁大,葉海陽一發起狠來,就不管不顧。有一回,因外出打工的事,兩個人吵惱了。葉海陽抄起锨,砍在張開朵的頭上,把張開朵砍得皮開肉綻,露了骨頭。張開朵到醫院縫了十多針,才把頭皮縫上,還住了兩天醫院。在張開朵住院期間,葉海陽一次都沒有到醫院看過她。葉海陽這個驢日的,他的心就變得這樣狠,往日的夫妻情義他一點兒都不講了。張開朵把滿腹的怨恨壓抑著,說:你不把玉米稈子砍回來,咱家就沒燒的。葉海陽說:沒燒的,不燒!這叫什么話!沒燒的。就做不熟飯。不做飯,難道把脖子扎起來不成!張開朵說:你不要光說氣話,只要還有一口氣,日子就得過下去,就得燒鍋。你要是給家里買了蜂窩煤,買了煤氣罐,我保證不讓你下地砍玉米稈子。咱先說好,等種上了麥,地里沒啥活兒了,我就出去打工。家里總得有人出去打工,不打工,不掙錢,現在的日子就沒法兒過。又來了,又來了,張開朵說來說去,還是想把葉海陽攆出去打工,葉海陽最煩的就是這個。葉海陽說:滾吧滾吧,要滾早點兒滾,老喋喋不休干什么!我現在不能看見你,一看見你夠八輩子。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我永遠看不見你才好呢!張開朵說:沒用的東西,人家都是男人出去打工,女人在家里守著。你倒好,把自己的老婆往外攆。我要是出去,這個家非散攤兒不可!葉海陽說:張開朵,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你以為離開你的屁股別人就不栽紅薯了,照樣栽!

葉海陽去河堤上練武,要經過他家玉米地的地頭。剛走到玉米地,他就有了用武之地。他看見一臺旋土機,正在葉老堂家的地里旋地?,F在玉米稈子砍去之后,不用拖拉機拖著雙鏵犁犁地了,也不用拖拉機拖著耙床來回耙地,只用旋土機旋上一遍就行了。旋土機后面安有若干個輪子樣的刀片,旋土機運行時,刀片便切進土里,并在土里旋轉。旋轉之后,土地等于犁過了,也耙過了,而且又松又軟,比犁子犁得還深,比耙齒耙得還細。這樣的地不必再進行任何整理,只須晾上兩天,即可用播種機種麥。葉橋村沒有旋土機,旋土機肯定是從外鄉開過來的?,F在一到收割季節或播種季節,外鄉的大型農業機械就到他們這里來了,用機器掙他們的錢?,F在的葉海陽反對一切外來人到葉橋村掙錢。他自己掙不到錢,也反對別人掙錢。一見有外面的大型機械開進來,如同葉橋村受到侵略一樣,他就心生排斥。別說這些坦克、裝甲車一樣的農業機械了,連一些到葉橋村做生意的小商小販,他也想把人家攆走。葉海陽外出打了兩次工,回來就變成了這樣。他以后不到別的地方去,別的地方的人最好也別到葉橋村來。甚至從葉橋村上空飛過一群大雁,他都想借黃正軍的火槍,把大雁打下來。他跑著來到旋土機前方,揮著手中的雙截棍對司機說:停!停!

開旋土機的是一個年輕人,年輕人見有人攔在前面,只得把旋土機停下來。但他沒有給機器熄火,也沒有從駕駛室里下來,只是從駕駛室里探出頭來,問葉海陽怎么了,有什么事。葉海陽命年輕人下來。年輕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旋土機上下來了。葉海陽問:你是從哪里過來的?年輕人轉過身,把來路指了一下,說那邊。葉海陽又問:你是從地上開過來的,還是從天上飛過來的?年輕人見葉海陽手里提著雙截棍,樣子也很兇,不由得有些害怕,他老老實實回答:從地上開過來的。葉海陽冷笑了一下,說:我還以為你開的是飛機呢,還以為你是從天上飛過來的呢!這是我的玉米地,你知道不知道?葉海陽用雙截棍把旁邊的玉米地指了一下。葉海陽的地與葉老堂的地搭邊,葉老堂開始旋地準備種麥子了,葉海陽家的玉米稈子還在地里長著。年輕人說不知道。葉海陽說:你把我的玉米軋倒了,你說怎么辦吧?因地頭留的小路極窄,旋土機從小路上開不進來,旋土機一側的輪子只有跨著葉海陽家的地頭,才能開到葉老堂家地里。這樣一來,葉海陽家干枯的玉米稈子就被軋倒了一些。葉海陽成天憋著找事兒,這下總算把事兒找到了。葉海陽天天發愁沒窟窿下蛆,現在終于有窟窿了。外來的旋土機在和他沒有發生任何關系的情況下,他都想把旋土機趕走,現在旋土機竟然軋到了他的玉米頭上來了,他當然不會放過它們。他媽的,這是好事兒!他心里有些欣喜。但他臉上裝作很惱怒。仿佛旋土機軋倒的不是玉米棵子,而是他們家的房子。怎么辦呢?年輕的司機不知道怎么辦。招著手喊他叔叔。

叔叔和葉老堂正在地頭吸煙,聽見司機喊他,他們一塊兒走過來。葉老堂見攔在旋土機前面的是葉海陽,知道葉海陽不好惹,示意叔叔趕快給葉海陽遞煙。他對司機的叔叔介紹葉海陽說:這是我孫子。不料葉海陽說:胡扯,誰是你孫子!葉老堂說:我跟你爺爺是一輩,你不是我孫子是什么!葉海陽說:我不認識你,你不要在這里瞎摻和。葉老堂說:人家在給我旋地,你攔在前頭不讓旋了,是我瞎摻和,還是你瞎摻和?叔叔把煙遞在葉海陽面前,說:吸煙,吸煙。葉海陽用雙截棍把煙擋開了,說:你賠我的玉米!叔叔一時沒鬧明白,問:什么玉米,玉米不是都收了完嘛!葉海陽說:玉米收完也不行,你軋倒了我的玉米稈子,就是無視我的存在,就是欺負我,你今天一定要給我一個說法兒。叔叔往葉海陽家的地里看了看,不知道葉海陽要什么說法兒,求救似的看著葉老堂。葉老堂說:玉米稈子反正也要砍掉,留著也沒用。葉海陽把眼一瞪,說:葉老堂,你給我一邊待著去,這里沒有你插嘴的地方!葉老堂氣得哆嗦起來,說:你你你,你這孩子怎么跟長輩人說話呢,你還敢打我嗎?葉海陽把雙截棍抖開了,一截抓在手里,一截拖在地上,說:你怎么就不能打,我打你,跟打老百姓一樣。葉老堂說:給,你打吧,我看你敢打我一下試試,我看你無法無天了!叔叔往后推葉老堂,說算啦算啦,有話好說。他轉過身向葉海陽道歉,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們不知道這是你們家的玉米地。我們錯了還不行嗎?您就高抬貴手,原諒我們這一回吧!葉海陽說:那不行,你們必須拿出實際行動來,賠償我的經濟損失。我不多說,每軋倒一棵玉米稈子,你賠給我三十塊錢就行了。走吧,咱們現在就去查數兒,有一棵算一棵。

叔叔一聽,頭頓時蒙得好大。別說是干枯的玉米棵子,就算是沒掰去玉米穗子的玉米,就算一棵玉米上結十個穗子,也值不了三十塊錢呀!他心里暗暗叫苦,知道壞了,碰見不講理的地頭蛇了。他沒有跟葉海陽到地頭去查數兒,苦著臉對葉海陽說:大兄弟,這臺機器不是公家的,是私人的,是我們好幾家湊錢買的。我們出來掙點錢不容易呀!到這個村,這是我們干的第一份活兒。不瞞您說,我們旋一畝地,才掙三十塊錢,去掉柴油費,我們掙的錢連二十塊都不到。我們也愿意賠您錢,可我們沒掙到錢怎么辦呢!葉海陽說:沒錢好辦,這不是有機器嘛!你把機器留在這兒,咱來個現場拍賣,你把拍賣得到的錢賠給我。多了,我退給你;少了,你回頭再補給我,這叫多退少補。乖乖,這人貪心不

足蛇吞象,竟把主意打到他的機器上頭來了。叔叔吃不準葉海陽是不是跟他說笑話,但他得當成笑話化解一下,他咧了一下嘴說:大兄弟真會說笑話,我知道大兄弟是跟我說笑話,是拿笑話嚇唬我。您看這樣行不行,您不想讓我們在這個村干活兒,我們現在就走。葉海陽說:誰跟你說笑話,誰有工夫跟你說笑話!說笑話不是這個說法。想走容易,你們兩個現在就可以走。只是機器不能走。機器還在響著,站在一旁的司機把手上的一雙破手套揪下又戴上,戴上又揪下,像個傻子一樣。叔叔對他說:關上關上,把機器關上,活兒又干不成了,還開著發動機干什么!叔叔對侄子的態度很粗暴。他同時讓葉海陽知道,他也是有脾氣的人。侄子上去把發動機關掉了。叔叔對葉海陽說:如果你想要我的命,你可以把我的命拿走,你想把旋土機留下,恐怕不好辦。葉海陽說: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不值錢。怎么,你想跟我拼命嗎?葉海陽把雙截棍抖了抖,威脅說:你也不瞅瞅我是干什么的!

葉老堂又湊了上來,說:最好別動武,動武對誰都沒好處。我說一個意見,你們看合適不合適。等葉海陽家的玉米稈子砍去之后,你們過來,免費把葉海陽家的地旋一下,不要耽誤葉海陽家種麥。我是共產黨員,還是參加過解放戰爭的退伍軍人,我是誠心誠意為你們解決問題,希望你們達成和解。

葉海陽首先對葉老堂的意見嗤之以鼻,說狗屁,你的意見連狗屁都不如。我不讓你插嘴,你為什么還要插嘴,你還有完沒有!

葉老堂說:人家在給我旋地,你攔著不讓旋,我當然要說話。整地種麥是當前的大事,耽誤了我種麥,誰負責?

葉海陽說:我負責。

葉老堂說:我看你負不了責。我去找村長,讓他來看看這問題怎么解決。如果村長解決不了。我就去鄉政府找鄉長去。

村長還沒來,村里一些人聽說葉海陽與旋地的人起了糾紛,紛紛到地里看究竟?,F在村里的青壯男人幾乎沒有了,來看糾紛的人多是一些老頭兒、老太太、婦女、孩子和個別身體有殘疾的人。他們看到葉海陽和旋地的人沒有罵起來,也沒有打起來,還處于對峙的狀態。這種狀態與他們希望看到的狀態相去甚遠。他們知道葉海陽每天把雙截棍耍得嗖嗖的,武功已相當厲害。但練功千日,用功一時。葉海陽的雙截棍得落實到具體人的頭上,才能看出葉海陽的武功到底有多厲害。他們這里常說的一句話,叫打破頭做尿罐子。他們不知不覺就把對峙雙方的頭和尿罐子聯系起來,想看看誰的頭做尿罐子更合適一些。于是有人喊:打,打,看誰打得過誰!有人喊著葉海陽的名字,讓葉海陽發揮一下雙截棍的威力。還有一個抱孩子的婦女,指著旋地的人脖子里挎著的挎包說:把他的挎包奪下來,挎包里面都是錢!

旋地的人不由地抬起雙手,把挎包捂住了。他的挎包是黑色的人造革做成的,革面已經發白,上面沾了不少土??姘睦i也壞了,包口老是咧著嘴。他的手又從挎包上放下來了。但是已經晚了,他那一捂是一個暴露,也是一個證實,使人們相信挎包里肯定有錢。

葉海陽的目光朝挎包盯去??姘惶?,但裝錢足夠了。若是把挎包裝滿,恐怕夠數一陣子的。葉海陽說:別愣著了,把錢掏出來吧,人做事情要自覺一些。

旋地的人往遠處看了看,不見葉老堂回來。葉老堂說是去找村長,找鄉干部,找到哪里去了呢?難道村長和鄉干部都不愿意來!而不請自來的這幫人,村向村,鄰向鄰,都在給訛他的人幫腔,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一句公道話,這讓他非常失望,非常寒心,還有些害怕。他抬頭看了看天,天很高,太陽已經偏西。太陽一偏西,就是走上了下坡路,離落下去就不遠了。他說什么也不能在這里困到天黑。太陽落,狼下坡。天要是黑下來,他恐怕更難走脫。他說:我包里一共有二百三十二塊錢,是我們準備加油用的。給你二百,剩下三十二,我們爺兒倆在路上吃頓飯。葉海陽說:不行,都拿出來!旋地的人快要哭了,問:我把錢都給您,您放我們走嗎?葉海陽說:把錢拿出來再說。那人把包里的錢都掏出來,整了整,遞給葉海陽。葉海陽接過錢,把嘴撇了撇,好像對這點兒錢有點兒不屑一顧,問:就這一點兒?那人說:我一分錢都沒留,不信你看看。他把挎包遞過來了,口朝下往下倒。從挎包里掉出一個記賬用的軟皮本,掉出半盒煙,還倒出一些細碎的煙末,果然一分錢都沒有了。他說:我求求您,饒我們這一回吧。這個村我們再也不敢來了。

旁觀的人堆里有人喊:別讓他走,讓他給你磕頭!

葉海陽沒讓旋地的人給他磕頭,他收起雙截棍說:滾吧滾吧!

中秋節的前一天,黃正梅從城里回來了。黃正梅兩年多沒有回來過,連今年過春節都沒回來。據說黃正梅在城里很忙,生意不錯,不知她怎么舍得回來看看。黃正梅一回來,葉海陽就得到了消息。他媽的,不好好在城里當雞,回來干什么?難道黃正梅在城里把錢賺足了,要回來嫁人不成!村里還有一個閨女在城里當雞,當了四五年,花花綠綠的票子掙了不少。她大概覺得當雞不是長久之計,就回村準備嫁人,過正常人的日子。不料周圍村莊都知道她是當過雞的人,說一個,又說一個,男方都不同意。后來又說一個,她答應給男方買一輛跑運輸的貨車,男方才娶她。人說當過雞的人子宮都被人家弄壞了,再也不會生孩子。她還好,結婚才一年多,她就給人家生了一個兒子??磥砜萍歼M步了,女人的子宮也皮實了,不管跟多少人打過交道,生育的功能都不會失去。黃正梅上次回來是前年春天,葉海陽沒有看見黃正梅。那段時間,葉海陽外出打工去了。葉海陽回村后,聽許多人談到黃正梅。好像平地里長起一棵樹,一夜之間開得滿樹花;人們想不看都不行,想不談都繞不開。人們共同的看法是,黃正梅變了,變得真好看。黃正梅穿得好看,戴得好看,描得好看,畫得好看,走路好看,站著也好看,哪兒哪兒都好看。都說比上了電影的明星好看,從葉橋村走出來的黃正梅,比電影明星一點兒都不差呀。以前黃正梅沒有出去的時候,人們對她一點兒都不看好,看她不過是一個一般的黃毛丫頭。誰知道呢,人家一到城里就變了,變得這樣花枝招展。吃飯還是吃城里的飯,喝水還是喝城里的水。說來說去,還是城里的飯養人哪,還是城里的水讓人變得水靈呀!還有還有,有句話是怎么說的來著,一人栽花萬人來澆水。是了是了,城里澆花的人多,且都是一些好色的男人,他們這個一壺,那個一壺,就把黃正梅澆紅了,澆紫了,澆好看了。黃正梅的好看,正是萬人澆出來的啊!黃正梅這次回來,葉海陽決不會饒過她,他要抓住這次機會,看看黃正梅好看到什么樣子。難道黃正梅長了勾魂眼,經她的眼一勾,就把男人的魂勾走了?難道黃正梅帶了軟骨的藥,男人一見她,骨頭就變軟了?要是那樣的話,他一定要把黃正梅會一會,嘗嘗當雞的女人究竟是何滋味。既然黃正梅在城里當雞,讓千人摸,萬人騎,她回到老家,也可以開展這項業務吧!

葉海陽這天白天不睡覺了,他要主動出擊,去找黃正梅。他洗了臉,洗了頭,還抹了老婆用

的搽臉油,把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他雖然看不起黃正梅,自己在心理上處于優勢地位,但他還是愿意在黃正梅面前保持一下自己的形象。問題是,他到哪里去找黃正梅呢?黃永金家現在有三處宅基地。一處是老宅,在村子的底部。老宅的草房扒掉后,黃家沒有在老宅蓋新房。黃永金請風水先生看過,說老宅的地勢太低,風水也不好,不宜蓋新房。那么黃永金就在院子里栽滿了楊樹。加上原來的椿樹、桐樹,把老宅子變成了樹園子。黃家另兩處宅基地都在村外,一處蓋成帶廊廈的六間平房;一處蓋成了兩層小樓。除了三處宅基地,黃家占面積挺大的蔬菜大棚,也跟房子差不多,黃正梅也有可能到蔬菜大棚里去。葉海陽覺得最好能一次把黃正梅找到,要是找一處,找一處,老也找不到,就不太好。別人會想,葉海陽急著找雞干什么呢!他還要為自己留一點兒面子。葉海陽估計了一下,黃正梅有可能會住在那座樓房里。樓房是黃永金二兒子黃正山的房子。黃正山在樓房里結了婚,兩口子就一塊兒到城里打工去了,整座樓房在那里空著。黃永金晚上到那里住一下,為的是給二兒子看房子。黃正山的樓房在村外的東南角,葉海陽沒有直奔樓房而去。他背道而馳,向村后走去,打算翻過村后一角的那段干坑,從村外的路上向樓房迂回過去。

路過黃永金家老宅的院子門口,葉海陽見院門是開著的。平日里,這個成了樹園子的院子,墻頭上長了草,門樓上長了草,連院門外的地上都長了野草,院門很少打開。這會兒是誰把院門打開的呢?會不會是黃正梅呢?黃正梅可是從小在這個院子里長大的。葉海陽往院子里一瞅,見院子里背身站著一個女子。女子腰身長長的,上身穿一件鴿白色半長大衣,下身穿緊緊縛在腿上的黑色牛仔褲,腳上穿的是深勒軟皮的鹿皮皮靴。女子留的是披肩長發,但頭發不是無拘無束地披著,中間扎起一些,扎起的部分別著一枚玉紅的卡子。這樣的身材,這樣的裝束,不是黃正梅,又能是誰呢?葉海陽在院子門口站下了,問:正梅,是你嗎?

在院子里默默站著的正是黃正梅,聽見有人喊她,黃正梅慢慢轉過臉來,說:是我。

葉海陽看見了,黃正梅沒戴金耳環、金項鏈,也沒有描眉,沒有畫眼,沒有抹口紅,一切都素素凈凈,與傳說中的黃正梅大不相同。更讓葉海陽驚奇的是,黃正梅兩眼淚汪汪的,像是正在為什么傷感。葉海陽走進院子里,問:正梅,你還認識我嗎?黃正梅說:看海陽哥說的,我怎么能不認識海陽哥呢!葉海陽又問:你怎么了?我看你的情緒不對呀!黃正梅這才笑了一下,說沒什么,來到這個院子里,我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說著,她拉開隨身背著的一個小皮包,從包里捏出一張雪白的、印有花紋的、折疊成小方塊的面巾紙,用面巾紙把兩個含淚的眼角搌了搌。搌罷眼淚,黃正梅沒有隨手把面巾紙扔掉,裝進上衣的口袋里去了。黃正梅的指甲長長的,指甲面染成了銀灰色。院子的地上長了很多草,草已經枯黃。草叢里有一層樹葉,大片的楊樹葉片居多,也有尖尖的椿樹葉,圓圓的杏樹葉,還有明黃色的洋槐樹葉。無風,樹葉還在往下落。楊樹葉下落時有些飄搖,有一片飄到墻頭外面去了。不知從哪里傳來斑鳩的叫聲,咕咕,咕咕,顯得古典而悠遠。葉海陽知道,黃正梅小時候家里很窮。黃正梅好像連根頭繩都扎不起,刺蓬著一頭黃毛。別的孩子敢跟葉海陽要糖吃,黃正梅不敢,躲在一邊看著他。別的孩子吃完了糖,黃正梅跟人家要糖紙。包糖塊的糖紙又甜又花,人家連糖紙都舍不得給她。葉海陽看不過,就把黃正梅叫過去,給了黃正梅一塊糖。黃正梅小心地把糖紙剝開,把糖塊含進嘴里嗍一下,馬上吐出來,吐到糖紙里,按原樣兒包好。停一會兒,黃正梅把糖紙剝開,再嗍,再吐,再包。就這樣嗍了包,包了嗍,一塊糖不知黃正梅能吃多長時間?,F在黃正梅不同了,你給她再好的糖,恐怕她都不會要。

黃正梅問葉海陽:我去年回來的時候,聽說你到外面打工去了,怎么樣?什么時候回來的?

葉海陽不想提外出打工的事,他含糊其辭地說:我只是到外面看了看,早就回來了。他問黃正梅:你這次回來,感覺怎么樣,咱這里有變化嗎?

黃正梅說:當然有變化,變化還不小。黃正梅的話很快打了轉折,她說依她看,老家的人顯然比以前富裕了,不缺吃了,也不缺穿了,但現在的葉橋好像還不如以前的葉橋可愛。她舉了一個例子。她說她剛才從村后過來,見坑的半坡扔了不少衣服。那些衣服有綠的,有紅的;有單的,也有棉的。既然衣服不要了,不如燒掉,或者埋掉。隨便扔在那里,十分難看。過去可不是這樣,別說還能穿的衣服了,連一塊破布片,一根布條,人們都舍不得扔,攢起來墊鞋底子。她小時候,因為家里窮,她娘成天為沒有破布墊鞋底而發愁。要是擱過去,那些扔在坑半坡的衣服早被人撿走了。

葉海陽說是的,以前到城里拾破爛的人回老家,都是大包小包的舊衣服往回帶。舊衣服一帶回來,好多婦女都去挑,都去搶?,F在沒人往老家帶舊衣服了,就是帶回來,也沒人稀罕了?,F在農村人也明白了,城里也是啥人都有,城里人淘汰下來的舊衣服,農村人也不愛穿。

黃正梅又舉了一個例子。她說:在過去,糞可是好東西。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嘛!各家各戶都像攢金子攢銀子一樣,把糞攢起來,然后上到地里,好讓地多打糧食?,F在有了這化肥,那化肥,大家見糞就不親了,不拾糞了,也不攢糞了。我聽說,好多人家都是把糞便倒進水坑里。乍聽說我還不太相信,剛才我去坑邊走了一圈,差點兒沒把我熏暈??永锏乃趾谟殖?,咕嘟咕嘟冒黃泡兒。黃泡兒一破,從里面散發出來的都是臭氣。我看咱們村的水坑都變成大糞池了,這可怎么是好!我小的時候,坑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清的,水里有魚,有蝦,有葦子,有菱角。中午在坑邊的樹下吃飯,往水里扔一根面條,能引來一大群魚。從地里干活回來,可以到水坑邊洗臉,也可以到水邊洗衣服?,F在別說洗臉洗衣服了,連看都不敢看,連聞都不敢聞。

葉海陽不想與黃正梅討論這些問題,你黃正梅又不是城里的干部,又不是到下鄉來視察,管那么寬干什么!葉海陽覺得,有一種香氣,一股一股朝他的鼻子撲來。他想聞,香氣卻沒有了。不經意間,忽的一下子,香氣又撲進他的鼻子里,并到了他的肺腑里?,F在是秋天,又不是春天,院子里又沒有花兒,哪兒來的香氣呢?他突然想起來了,香氣一定是從黃正梅身上散發出來的。葉橋村周圍的水坑是臭的,黃正梅身上卻是香的。別以為黃正梅臉上沒涂脂,沒抹粉,很可能是她涂得細致,抹得高明,別人看不出來罷了。不然的話,這香氣是從哪里來的呢,難道她把香水搽在自己身上了!這種香是一種暗香,在看不見摸不著的情況下,香氣就襲來了。葉海陽說不清這種香是什么香型,反正一聞到這種香,他的鼻孔不知不覺就張圓了,他的肺好像也變得特別活躍。他想打斷黃正梅的話,跟黃正梅討論一些別的問題,比如說黃正梅在城里到底是干什么工作?上白班還是上夜班?工作累不累?等等。

然而,黃正梅意猶未盡似的,又拿她家的宅

基地說事兒。她說這片宅基地挺好的,從河坡里拉點土,把地墊高一些,完全可以蓋房子。沒必要到村外占一塊地,又占一塊地,把好好的可耕地都蓋成房子。我看咱村兒的人現在占好土好地蓋房子的很多。蓋了房子又不住,在那兒空著。照這樣下去,好好的土地都被鋼筋水泥占據了,還怎么種莊稼,后來的子子孫孫吃什么?

葉海陽腦子里嗡嗡的,對黃正梅的話越來越聽不進去。他咳了一下喉嚨,吐了一口唾沫,終于把黃正梅的話打斷了,說:正梅,你現在了不得呀!上次你回來,別人都說你像電影明星一樣,我還不太相信?,F在看來,你比一些電影明星還漂亮。黃正梅的腦子像是轉了一下彎,說:哪里呀,那是村里人笑話我呢,海陽哥也跟著笑話我。葉海陽說:我沒有任何笑話你的意思,我是實事求是。你不光長得漂亮,穿得很得體,說話也很有水平,很有魅力。哎,我問你,這一股一股的香氣,是不是從你身上散發出來的?黃正梅低頭瞅了一下自己,說沒有呀,我什么香水都沒用。葉海陽說:不對吧,這里為什么這樣香,你是自來香嗎?這樣說著,葉海陽踩著地上的樹葉,離黃正梅近一些,他要就近把黃正梅身上的香氣聞一聞。同時,他向院子門口瞥了一眼,覺得這地方敞天敞地的,連個遮擋都沒有,不太合適。他應該和黃正梅到一座房子里去,好好和黃正梅聊一聊。他不能帶黃正梅回家,他老婆有可能在家里。他和黃正梅去葉老堂那間菜園的小屋,也許好一些。

這時,張開朵過來了,張開朵一見葉海陽和黃正梅在樹園子里待著,便長長地咦了一聲,說海陽兒,你個狗東西,我到處找你,找不著你,原來你躲到這里來了!

葉海陽大為掃興,說:喊什么,喊什么,我還沒死呢,找我干什么!

張開朵說:是你爹讓我找你,他要和你談話。

葉海陽說:他都快成棺材瓤子了,還談什么談,我不跟他談!

張開朵說:別說成棺材瓤子,漚成土也是你爹。你個不要臉的東西,你是不是一見人家就走不動了。

黃正梅說話了,她微微笑著,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說:嫂子你好!嫂子還是這么年輕。

張開朵說:我都快成老黃瓜種了,給豬,豬都不啃。哪個像你,一掐一股水兒。哎,我聽說你的工作很好,掙錢也多。你是不是給你海陽哥也找個事兒干干,你吃肉,我們也幫著喝點湯兒。

什么他媽的吃肉喝湯兒,一派胡言。葉海陽厭煩地往院子門外挑挑手,說:走吧走吧,我—會兒就回去。

張開朵說:不行。你現在就得跟我走。我不能眼看著你往泥坑里掉。

葉海陽威脅說:你走不走,不走我劈死你!

張開朵說:給,劈吧,有種你現在就劈我。

黃正梅說:真是不吵不鬧不成夫妻,好了好了,咱們都走吧,我也該回去了。

吃過晚飯,天黑透了。應該有月亮,卻不見月亮出來。天是陰天,黑云把月亮和星星都遮住了。有一盤月亮老是在葉海陽的腦子里轉。那盤又大又圓、又白又亮的月亮是黃正梅。黃正梅的臉是月亮,眼睛是月亮,牙也是月亮,哪兒哪兒都是月亮。黃正梅這盤月亮把葉海陽心頭照得亮亮的。葉海陽往外走,張開朵問他干啥去。葉海陽說:你不是說老頭子要找我談話嘛,我去看看,他是不是要安排他的后事。你不知道,老頭子最怕火化。張開朵對葉海陽的話表示懷疑,問:你該不是又去找那只雞吧?葉海陽跟張開朵打啞謎,說:什么雞?我又不是黃鼠狼,找雞干什么!張開朵說:你不要跟我裝蒜,找什么雞,你自己心里最清楚。還說你不是黃鼠狼,我看你比黃鼠狼見到雞還下作。你看著那只雞,眼里都快伸出爪子來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看她那樣子,明明是個叉腿貨,裝得像演員一樣。明明是只母雞,裝得像只公雞。葉海陽裝作這才明白了張開朵的話意,說:嘻,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摸一摸,涮三涮。城里人的糞窯子,白送給我,我都不要。我還怕染上艾滋病呢!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塊兒去吧,你也去看看老頭子。張開朵說:我才不去呢。我正告你,你去去趕快回來,今天晚上不許在外頭轉悠。你要是敢去找那個雞,我把你的雞巴割下來喂狗。

葉海陽到娘開的小賣店里去了。小賣店開在村口路邊,村里人買東西很方便。小賣店門面不大,但貨物很齊全。糖煙酒,醬醋鹽,礦泉水,打火機,手電筒,避孕套,感冒靈,黃表紙,墻上還掛著盤成圓盤的紅鞭炮。娘住在小賣店里,可以說一天二十四小時值班。半夜里,有人只買幾毛錢的東西,娘也開門賣給人家。葉海陽往小賣店的柜臺前一站,不喊娘,也不跟娘打招呼。倒是當娘的先跟他說話,問他是不是又饞酒了。葉海陽說:我不白拿你的,我給你錢。說著從口袋里把錢掏了出來。娘問他要一瓶還是要兩瓶。他說先來一瓶。娘把酒拿出來,放在柜臺上。葉海陽把錢付給娘。他付出的錢多出幾毛,娘在一個盛零錢的小紙箱里扒拉,給他找零錢。娘一邊扒拉,一邊說:你兒子,你閨女,放了學老跑到我們這里來吃飯,有時還偷店里的泡泡糖,這個賬怎么算?你是不是也應該給點錢?葉海陽說:這個賬以后再說。娘問:哪以后?以后到啥時候?葉海陽把酒瓶抓在手里,仿佛已經聞到酒的香氣。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葉海陽喝酒已經有些上癮,一聞見酒香,他就腳軟腿軟,走不動路。他把酒瓶的瓶蓋擰開了,一股子酒的香氣忽地躥將出來。這香氣與黃正梅身上的香氣不一樣,酒的香氣比黃正梅身上的香氣濃烈多了。既然把酒瓶打開了,不喝一點兒是說不過去的。他把瓶口對在自己口上,舌子也迎上去,舍不得多喝似的,輕輕喝了一小口兒。如久旱的禾苗得到了甘霖,他肚子里的枝枝葉葉頓時支棱起來。又如他腦子里有一盞燈,在沒喝酒的時候,燈是滅的,一口酒喝下去,燈就被點亮了。他媽的,得勁,痛快!他看出來了,娘不想找他零錢,想讓他發話,零錢不用找了。娘現在就是這樣,完全掉到錢肚子里去了。娘掉到錢肚子里,仍不忘吸收錢的營養,恨不能錢把她也變成錢生出來。不行,零錢必須找,少找一分一厘都不答應。他說:你不想讓他們吃你們的飯,你可以攆他們走嘛!只要你做得出來。別忘了,他們是我的兒子、閨女,還是你的孫子孫女兒呢!娘說:一輩兒人養一輩兒人,我生了養了你們幾個,就完成任務了,你還想讓我替你養孩子嗎?葉海陽說:我請你生我養我了,是你自己愿意。葉海陽又喝了一口酒。娘罵了葉海陽的娘一句,說:不生你我著急,我賤,行了吧。想喝酒拿回家喝去,別在我這兒喝。喝了酒,你又該管不住自己了,你又不是你了。娘把四個鋼鋪子放在水泥柜臺上,推給葉海陽。葉海陽把鋼镚子一一收起來,說:酒是我花錢買的,我想在哪兒喝,就在哪兒喝。管不住我自己怎么了,管不住我自己,我還是我自己。

小賣店是兩間屋,外面一間賣東西,還有一個套間放床,住人。葉海陽的爹娘就住在套間里,套間的門口掛著一塊布簾子。葉海陽的爹葉挺堅聽見了葉海陽說話的聲音,問是海陽兒嗎?喊海陽兒進屋。葉海陽不想進去。娘說:你爹喊你呢。葉海陽說:他喊我干什么!娘說:你是他的大兒子,他喜歡你唄。葉海陽提著酒,

硬著頭皮進了套間。套間里是黑的,葉挺堅讓葉海陽把燈拉開。葉海陽摸到墻上的燈繩,把燈拉開了。葉挺堅在床上側身躺著,身上蓋著被子。葉挺堅臉色蒼白,白得像地窖里長出的白蘑菇一樣。不過葉挺堅的眼睛似乎還很亮,在葉海陽拉開燈的一剎那,葉挺堅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屋頂的燈泡只有一個,映在葉挺堅眼里的燈泡是兩盞。葉挺堅問葉海陽:我讓你老婆喊你過來,她通知你了嗎?葉海陽說沒有。葉挺堅一聽,頓時生氣了,他掀開被子,以胳膊肘子支床,坐了起來,說:這個陽奉陰違的女人,我讓她通知你,她答應得好好的,為啥不通知你!葉挺堅上身穿一件灰秋衣,下身光著,連條褲衩都沒穿。葉挺堅很瘦,顯得骨頭有些粗。葉挺堅的頭發白了,腿襠里的毛也白了,在灰白的程度上,上頭和下頭像是同步。葉海陽問爹:你找我有啥事兒,說吧。葉挺堅說:你把尿壺給我拿過來。我先解個小手。葉海陽手里拿的是酒瓶子,瓶子里裝的是酒,而尿壺里盛的是尿,葉海陽不想給爹拿尿壺。然而爹當干部時的威嚴還保持著,他不敢違背爹的意志,只得放下酒瓶子,把尿壺給爹遞過去。尿壺是搪瓷的,壺嘴又長又粗,像是過去喊人開會用的廣播筒。這樣的壺嘴,別說是人的尿器,驢的尿器恐怕都塞得進去。葉挺堅沒有把尿器往壺嘴里塞,他把尿壺又大又圓的嘴巴罩在自己尿器上了。罩得嚴嚴實實。葉挺堅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嘴巴鼻子往一起集中,似乎全身都在用勁。尿壺里響起瀝瀝啦啦的聲音。葉挺堅尿出來了,他成功了。尿壺里積有陳尿,新尿一撒進去,混合型的臊氣一齊散發出來,難聞極了。為了把尿臊氣抵抗一下,葉海陽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酒。他這一口喝得大些,喉嚨那里咕咚響了一下。葉挺堅的眼睛睜開了,尿壺并沒有拿下來,看樣子他還要尿一會兒。葉海陽等不及了,想走。他今晚的目標是找黃正梅。

葉海陽還沒找出離開的借口,爹問他:你怎么干喝酒?葉海陽說沒事兒,習慣了。爹說:干喝酒不好,會對胃造成傷害。他沖外屋喊:海陽兒他娘。娘的口氣很不耐煩,說:啥事兒,說。你大兒子不是在屋里嘛!葉挺堅說:你給海陽兒拿點兒就酒的東西。娘說:沒啥就酒的東西。葉挺堅說:你賣的不是有炒花生嗎?給海陽兒抓過來一把。娘說:炒花生賣完了。葉挺堅說:咸鴨蛋也行,你給海陽兒拿一個咸鴨蛋。娘說:一個咸鴨蛋值一塊二毛錢呢!葉挺堅說:錢錢錢,你他媽的就認錢。跟自己的孩子,你論這么真干什么!娘說:不是我跟他論真,是他先跟我論真。剛才買酒,不找給他四毛零錢他就不走。葉挺堅說:這樣吧,把買咸鴨蛋的錢記在我賬上,等這月的退休工資發下來我還給你。娘這才給葉海陽拿了一個咸鴨蛋。娘沒有把咸鴨蛋遞給葉海陽,把咸鴨蛋往剛才放尿壺的方凳上放。咸鴨蛋是橢圓的,放在方凳上有些滾。娘不管它,任鴨蛋滾,自己只管回到外屋去了。結果鴨蛋滾到了地上,啪的一下子摔破了皮。葉海陽沒有把咸鴨蛋撿起來,說:現在在我娘眼里,我連一條狗都不如。葉挺堅說:話不能這么說,你娘除了脾氣不太好,其他方面還是不錯的。他大概尿完了,讓葉海陽把尿壺接過去。葉海陽接過尿壺,放在方凳上。葉挺堅讓葉海陽把咸鴨蛋撿起來,剝開吃。葉海陽說,他不愛吃咸鴨蛋。葉挺堅說:什么不愛吃,我讓你吃,你就吃嘛!葉海陽這才把咸鴨蛋撿起來,剝去一部分皮,咬了一點兒鴨蛋青兒。鴨蛋青兒齁咸齁咸,咸得像鹽丁子一樣。葉海陽就了一口酒。

葉挺堅重新躺下,拉被子把自己蓋上,只露出頭和臉。他說:我讓你來,要跟你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說到這里,葉挺堅停住了,蒼白的臉上似乎出現了嚴肅的表情。葉海陽不知道爹要和他談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難道爹私下里存的還有錢,要把秘密告訴他嗎?要是那樣的話,他希望爹說話小聲一點兒,別讓在外屋小賣店的娘聽去。葉挺堅說:這個這個這個啥呢,這個事情我想了好久了,主要就是你要當干部的問題。葉海陽說:當干部?不會。他把一瓶酒已喝下小半瓶,成鴨蛋也吃到了鴨蛋黃兒。因鴨蛋腌老了,鴨蛋黃兒顯得有些硬,像個小球兒。

葉挺堅不允許葉海陽持這樣的態度,他罵了葉海陽一句,說:我告訴你,現在對你來說,正是好時機。因為村里年輕力壯的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村里能跑腿辦事的人不多了。雖然有個別人沒出去,他們也掉到錢眼兒里去了,顧不上考慮。目前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個是出去打工,另一個是在村里當干部。你既然不想出去打工,就得想法兒當支書。只要你當上了支書,你的日子就不用發愁,別人蓋樓,你也可以蓋樓。不但你不用發愁,你的孩子也不用發愁。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葉海陽說:不明白。他想溜,說:我出去撒泡尿。

葉挺堅說:不用出去了,那不是有尿壺嘛,你也撒在壺里吧。

葉海陽可不愿意和爹尿到一個壺里。爹的家伙萎縮得那樣丑陋,簡直連掰去玉米棒子所剩下的玉米皮子都不如。而他的家伙生機勃勃,正處于無堅不摧的鼎盛時期。爹的家伙和他的家伙怎能相提并論、同日而語呢!爹讓他往壺里尿,豈不是太小瞧他了!

葉挺堅對葉海陽的教導并沒有打住,他說:村里留下的那些機動地,還不是支書說了算,他想賣給磚窯,就賣;他想給誰當宅基地,就劃給誰。你想買地燒磚,拿錢來;你想要宅基地,也得拿錢來。這下你明白了吧?

這一次葉海陽沒說明白不明白,他說:不行不行,我憋不住了。說著轉身出了套間。咸鴨蛋吃完了,一瓶酒沒喝完。他把瓶蓋擰上,往小賣店的柜臺上一蹾,對娘說:我的酒沒喝完,先在你這兒存著,我回頭再喝。

娘說:你還是拿走吧,我不給你保存?;仡^你說酒少了,又是麻煩事兒。

葉海陽說:你就得給我保存。酒少了,你賠我!

娘見葉海陽喝酒又喝得差不多了,就不敢惹他。這孩子,沒喝酒之前是條狗,喝了酒就變成了狼,誰惹他,他咬誰。她問葉海陽:你去哪兒?

葉海陽說:撒尿!

娘說:我聽說黃正梅那婊子回來了,你不要去尿她。你花不起那個錢,惹不起那個臊。

葉海陽已鉆進黑暗里。

葉海陽喝酒,是為黃正梅而喝。磨刀不誤砍柴工。在去砍黃正梅之前,他得把自己這把刀磨一磨。他知道自己的刀很好使,不用磨也能把黃正梅砍倒。但磨一磨呢,會更好使,也許刀尖輕輕一點,點到黃正梅的穴位上,黃正梅就受不了。同時,他要用酒把自己的臉面蓋一蓋。他和黃正梅畢竟是一個村,他是看著黃正梅長大的,如果不以酒蓋臉,他擔心自己會礙面子。酒不是一塊黑布,也不是一把捋的老頭帽兒,并不能遮人的臉,罩人的頭。但把酒喝到一定的時候,確實能達到一種自我遮蔽的效果,仿佛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是誰。不但不認識自己,似乎連六親都不認識了。他蓋了臉,才能把黃正梅臉上的布扯下來,使黃正梅露出雞的本來面目。黃正梅穿得人五人六,打扮得一絲不茍,完全是衣錦還鄉的樣子。黃正梅拿腔撇調,滿嘴文詞,好像她不是從雞窩里回來的,而是從大學里回來的。黃正梅回到老家,這也看不慣,那也

看不慣,裝得像個下鄉視察的干部一樣,真他媽的好玩。葉海陽喜歡喝酒,可他的酒量并不高。今晚喝到這份兒上,可以說恰到好處。他頭輕,腳輕,走起來有一種飄飄欲飛的感覺。他的手指頭,腳指頭,還有腿襠里的東西,都滾燙而充盈,而且跳動不止,如開足了馬力的機器一樣。夜來的秋風拂在臉上,他不但感覺不到一點兒涼意,反而像給機器里加了油一樣,使他的頭腦更加膨脹。什么支書、村長,什么黃永金,包括葉挺堅,統統不在話下。在葉橋,只有我,葉海陽,才是大爺。我想跟誰睡,就跟誰睡;我想滅誰,就滅誰。你們他媽的,都走吧,都滾到城里去吧!有一條,得把你們家的女人都留下,你們不犁,我替你們犁;你們不耙,我替你們耙。你們放心,我不會讓地荒著,老子有這個能力。

葉海陽突然站下了,他覺得雙手有些空,像是忘了帶一件重要的東西。頭,帶著呢;雞巴,也帶著呢,還缺什么呢?哎呀,想起來了,雙截棍,他大爺的,雙截棍沒帶在手上,這事怎么整的!怎么能不帶雙截棍呢!回家把雙截棍取來嗎?不行不行,使不得。張開朵那只母老虎,見他喝了酒,會把他一把抱住,不再放他走。有一次,他把酒喝多了,張開朵扒下他的褲子,騎在他身上,拿大屁股暾他,差點兒把他蹾扁。沒關系,他去會黃正梅,不必拿雙截棍。他的兩只胳膊,就是雙截棍;他的兩條腿,也是雙截棍,哪個“雙截棍”使出來,都夠黃正梅招架一氣的。其實呢,把黃正梅擺平,只用單截棍就行了。哈哈,單截棍,太棒了!你是怎么想起來的?狗小子,你太聰明了!你罵誰?誰是狗小子?沒事兒,狗小子不算罵人,當狗小子也不錯。

喝了酒的葉海陽像是有了一種神力,并得到神的指引,他一找,就把黃正梅找到了。黃正梅是回來過中秋節,她至少得等到過罷中秋節再走。黃正梅沒有閂門,也沒有睡覺,正在小樓一層的客廳里看電視??蛷d還是黃正山舉行結婚典禮時的模樣,屋頂扯起了好幾道紅紙掬成的紅花,各處貼有喜字??蛷d是模仿城里人的布置。兩側擺放的是沙發,沙發前面放的是茶幾。說來黃正梅是有些放松警惕了,在只有她一個人在家的情況下,她應該把院子的大門閂上。也許黃正梅習慣了這樣,她是開放的姿態。來的都是客,招待十六方。來人怕什么呢,她不怕來人,怕的是不來人。所以葉海陽推門進來,她一點兒都不吃驚,說:海陽哥,你喝酒了。葉海陽說:是嗎?我喝酒了嗎?我是喝了一點兒。黃正梅說:你一進來,就帶來一股子酒氣。葉海陽問:你不喜歡酒氣嗎?黃正梅沒說喜歡不喜歡,他問葉海陽喝不喝水,要是喝,她給葉海陽倒點兒。葉海陽說不喝。黃正梅說:那就坐下看電視吧。葉海陽雖然在沙發上坐下了,但他說,他不喜歡看電視,看電視沒勁。黃正梅不再接他的話,只管看著電視。葉海陽不允許黃正梅不理他,說:小梅,你怎么不理我,你是看不起你哥嗎?黃正梅說:看海陽哥說的,誰敢看不起你呢,在咱們葉橋,誰不知道你是大公子呢!葉海陽說:什么大公子二公子,你不要諷刺我。我問你,你在城里到底干什么?黃正梅說:我在一家公司工作。什么公司?軟件開發公司。什么軟件硬件,你別當我不知道。你看我是軟件還是硬件?海陽哥,你喝酒喝多了,我不跟你說這么多。我看你還是回去吧,不然的話,嫂子找到這里來。對誰都不好。葉海陽說:怎么,你敢攆我走嗎,你看我沒錢是不是?實話告訴你,我就是沒錢。就是有錢,我也不會給你。我就是喜歡你,你從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你。葉海陽站起來了,捉住黃正梅的一只手,往起拉。黃正梅坐在沙發上不起來,說:海陽哥,這樣不好,真的不好,要是被村里人知道了,誰臉上都不好看。葉海陽說:什么臉不臉的,你少跟我來這個,有些人的臉早就裝進褲襠里去了。黃正梅說:海陽哥,你說話真難聽。以前你們姓葉的就欺負我們姓黃的,你這樣做,等于還在欺負我們。葉海陽說:你認為我是欺負你也可以,我勸你乖著點兒,不要掙,再掙我就不客氣了。怎么,城里那些狗日的可以弄你,我怎么就不能,我的能力比他們一點兒都不差。黃正梅笑了一下,說:你這樣說話真沒意思,顯得一點兒教養都沒有。有一句話叫強摘瓜不甜,你該聽說過吧?葉海陽說:聽說過是聽說過,我也知道甜瓜好吃,你不主動把甜瓜給我,我只好自己動手摘。葉海陽說著,在黃正梅的奶子上抓了一把。黃正梅說:算了算了,給你。我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我覺得你連人性都不講了。你去把大門閂上吧。

葉海陽認為這還差不多。他把院子的大鐵門插上了。他以為自己關門很輕,一出手,卻關得很重,大鐵門轟隆響了一聲。大鐵門不響了,院子里的泛音還在響。

進了里間屋,葉海陽有些急不可耐,上來就要脫黃正梅的褲子。黃正梅問他帶雨衣沒有。他說:外面沒下雨,帶雨衣干什么!這雨衣不是那雨衣。黃正梅問:你真的不知道雨衣是什么嗎?葉海陽說知道,不就是下雨天穿在身上蔽雨的東西嘛。你不要考我了,快點來吧。黃正梅說:看來你是真的不懂,雨衣就是安全套。葉海陽說:你不要跟我說黑話,我從來不戴那球玩意兒。黃正梅說:那不行,不戴安全套絕對不行。打死我也不行!黃正梅的口氣很堅決。葉海陽問:怎么。你是怕懷孕嗎?黃正梅說:那只是一個方面。沒帶你去買吧,等你買回來再說。這真是出難題,外面黑乎乎的,他到哪里去買。一只破雞,不把你撕巴撕巴吃掉就算不錯,你還把自己當玉女了。葉海陽把黃正梅抱住了,欲往床上放,他的嘴也在找黃正梅的嘴。黃正梅幾乎把臉扭到脖子后面,拒絕葉海陽親她的嘴,說別急別急,讓我看看我包兒里還有沒有。她拿過自己的包兒,拉開拉鏈,手往里一伸,就捏出一個安全套,說:你運氣不錯,還真有一個。葉海陽猜,黃正梅包兒里的安全套一定很多,她的工作就是給男人下套的。葉海陽說:看來你很專業嘛!黃正梅說:廢話!你要快一點兒,我最煩喝了酒找事兒的人。

黃正梅像玩魔術一樣,葉海陽還沒看清怎么回事,她就給葉海陽把套下上了,套得葉海陽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很快,她又把葉海陽套進一個更大的套子里。葉海陽說好,不錯,很不錯。黃正梅說:好個屁,你快點結束。葉海陽不著急,沒有把馬力開足,他說:慌什么,好不容易才和你在一起,我想玩得時間長一點兒。黃正梅說:我不想時間長,我煩。葉海陽問:你的工作記賬嗎?你一共接待過多少客人了?黃正梅說:你真不要臉!你還做不做,不想做滾蛋!

院子門口的大鐵門響起來,一響就像滾滾的雷聲一樣,有些震天。打門的不是別人,是葉海陽的老婆張開朵。張開朵不是用手掌拍門,不是用拳頭擂門,而是用腳踹門。她一邊踹,一邊大聲喊:海陽兒,開門!海陽兒,你個驢日的,快開門!海陽兒,我知道你在屋里,你開門不開,再不開門,我把全村的人都喊來,讓大家往你臉上吐唾沫。

黃正梅說:快去開門,你老婆來了。

葉海陽說:不要管她,咱只管干咱的。

黃正梅說:不行,她這樣喊,全村的人都會跑來。要是讓村里人知道了,以后我還怎么回來。

葉海陽說:沒事兒,誰來我都不怕。誰敢干涉我,我滅誰!葉海陽這才開足了馬力,加快了速度。

張開朵踹鐵門踹得更重些,如果剛才是響悶雷的話,這會兒成了打炸雷?!罢ɡ住睆蔫F板焊成的大鐵門中間炸開,并向夜空輻射開去,傳向葉橋村的各家各戶。

黃正梅一把將葉海陽推開了,推得脫離了軌道,說:你不去開門,我去開。你就說來找我說話。她抓過褲子,把兩條長腿往褲腿里伸。

葉海陽惱了一下,也只得暫時把家伙收起來。他忘了取下套子,如一頭拉磨的犟驢,犟驢還沒有卸套。他說:這個臭娘兒們,一定是活膩了,我去收拾她。

葉海陽搶到黃正梅前面,把門后又粗又長的鐵門閂拉開了,打開了鐵門,說:喊什么,喊什么,你找死呀!說著掄起拳頭,用右勾拳向張開朵的耳門掄去。張開朵干擾了他的好事,他非常氣憤,他要用拳頭封住張開朵的耳,也封住張開朵的嘴。

張開朵是帶著手電筒來的,葉海陽一出來,她就用手電筒的光柱指準了葉海陽的丑惡嘴臉和猙獰面目。她不會讓葉海陽的拳頭擊打到她,當葉海陽的拳頭掄過來時,她往旁邊一閃,躲過了。葉海陽在明處,她在暗處,她打葉海陽倒方便些。她抬腳踢了葉海陽一腳,并把手電筒往葉海陽頭上敲。她把葉海陽踢到了,也把葉海陽的頭敲到了,葉海陽的頭梆地響了一下。然而,張開朵敲在葉海陽頭上的手電筒還沒拿開,葉海陽就把張開朵持手電筒的手抱住了,他順藤摸瓜似的,把張開朵的腰也抱住了。這樣一來,兩個人便糾結在一起,很快進入肉搏階段。定是葉海陽的酒勁兒還沒過去,還在犯傻,他不該和張開朵短兵相接。他的身高、臂長和張開朵比有很大差距,體重也不是一個量級。以前二人在短兵相接的情況下,葉海陽可說是屢戰屢敗,從沒有占過便宜。這一次也不例外,張開朵摟住葉海陽的頭,雙腿一圈,圈住葉海陽的腿,身子往前一撲,就把葉海陽壓倒了,把葉海陽壓了個狗曬蛋。不,葉海陽的蛋并沒有曬出來,也在張開朵的身子下壓著。張開朵本來要拿黃正梅出氣。黃正梅這只飛來飛去的雞,在城里賣雞毛賣不夠,又把雞毛賣到她丈夫這里來了。她計劃抓黃正梅的臉,撕黃正梅的衣服,把黃正梅的雞毛擇一擇?,F在葉海陽愿意為黃正梅當擋箭牌,她當然要把擋箭牌砸一砸。她騎在葉海陽的肚子上,兩手抽葉海陽兩邊的臉,一邊抽,一邊罵: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

葉海陽以前多次被張開朵騎過,但不是這樣的騎法兒。張開朵以前是脫掉褲子,這次沒脫褲子。以前張開朵的屁股上下顛,這次沒有顛,死死壓在他的小肚子上。他的拳頭沒能擊中張開朵的耳門,張開朵的巴掌倒抽在了他的臉上。須知張開朵的一只手里還拿著手電筒,張開朵等于拿鐵棒一樣的手電筒砸他的臉。這讓葉海陽覺得很不舒服,相當的不舒服。他使勁鼓著肚子,想把張開朵翻下來,可翻不下來。他想用腳踢張開朵的頭,可踢不到。他想抓張開朵的奶,張開朵亂打一氣,不讓他抓牢。葉海陽怎么辦?他只有大罵張開朵。他叫著張開朵的名字,罵得聲音很大,把張開朵罵成母豬,母狗,母老虎,母夜叉,他要和張開朵勢不兩立。張開朵的嘴巴也不閑著,她也很會罵。她把葉海陽罵成豬日的,狗日的,驢日的,牛日的,螞蟻日的,老豆蟲日的。每抽葉海陽一下,她就換一種罵法。張開朵說過,如果葉海陽敢找黃正梅,她就把葉海陽的雞巴割下來喂狗。她暫時還沒割。

聽到打罵聲,村里不少人過來了,如此難得的熱鬧,他們可不愿意錯過。有人手里拿的是手電筒,有人拿的是充電的手提式電燈。手提式電燈像采礦用的礦燈一樣,照得更遠,也更明。不論拿的是哪種燈,那些燈都像舞臺上的追光燈一樣,從不同角度,集中指向“舞臺中央”夫妻斗那一幕。他們都是好觀眾,沒人說話,沒人咳嗽,連喝彩聲都沒有。他們只用眼睛看,手中的電筒是他們眼睛的延長部分。他們只用耳朵聽,恨不能把耳朵也拉長一些。他們都在戲臺上看過武松打虎,覺得這一幕和武松打虎有點兒像。只是呢,打虎的英雄是一個女的,老虎似乎也不夠兇猛。目前的懸念是,英雄能不能真的把老虎打死呢?

也有人把燈光往院子里照了照,希望熱鬧再增加一些。他們估計,還有一個角色應該出場,角色是一個坤角,她的名字叫黃正梅。整個戲是黃正梅引出來的,黃芷梅應該處在戲的中心位置。倘是黃正梅這會兒出場,戲的成色馬上會變得大不一樣。然而讓人失望的是,院子里靜悄悄的,黃正梅沒有任何出場的跡象。也許趁張開朵和葉海陽扭打在一起,黃正梅早就溜走了。

葉海陽不罵人了,他說:我不行了,我快死了!說著兩眼一閉,停止了掙扎。

張開朵說:別說死你一個,死你一百個都沒人埋你。她不知葉海陽用的是裝死之計,遂從葉海陽身上站了起來。

張開朵剛起身,葉海陽身子一翻,就從地上爬了起來。他頭亂扭,眼亂瞅,在找順手的家伙。他的雙截棍不在手邊,旁邊也沒有鐵锨,他沒瞅到什么有殺傷力的武器。旁邊扔有一些玉米稈子,他只能撿起一棵玉米稈子,向張開朵頭上抽去。玉米稈子不是鐵锨,砍不破張開朵的頭,張開朵迎著葉海陽抽來的玉米稈子,又向葉海陽抓去。她說:你個活狗日的,你是裝死呀,看我打不死你!葉海陽抓住了張開朵的一只手,張開了嘴,往張開朵手上湊。他不是要吻張開朵的手,而是要用牙咬張開朵的手,他的牙是好牙,要是咬到張開朵的手,咬斷一截手指恐怕不成問題。張開朵猛地把手抽了回去,說:你真要當狗呀!她把手電筒裝進口袋,一手卡住葉海陽的脖子,往下一摁;同時,用膝蓋往葉海陽屁股上一頂,就把葉海陽整了個狗吃屎。不等葉海陽再度爬起,張開朵兩腿一叉,就騎到了葉海陽的背上。她掄起拳頭,在葉海陽背上,頭上,一陣猛揍。

有意思,這種情景更像是武松打虎了。武松是騎在老虎上,用拳頭打老虎。張開朵也是騎在葉海陽背上,用拳頭揍葉海陽。圍觀的人圍得更近些,他們差點兒叫出好兒來。這就是那個天天耍雙截棍的葉海陽,這就是自稱武藝高強的葉海陽,這就是那個不可一世的葉海陽,原來是一個草包啊!原來是一個給老婆墊屁股的軟蛋啊!

后來,葉海陽的娘跑過來,對張開朵說:你這個瘋女人,想把你男人打死嗎?張開朵這才不打了。

鼻青臉腫的葉海陽,回家取來了雙截棍,到處找張開朵。他的尋找帶有追殺和復仇的性質。張開朵當著那么多人讓他威風掃地,丟盡臉面,他絕不能饒過張開朵。上次他用鐵锨砍破了張開朵的頭皮,這次他決定用雙截棍給張開朵的頭開開瓢??墒?,張開朵躲起來了,他找了一處又一處,都不見張開朵的影子。有人告訴葉海陽,說張開朵往村外跑了,可能跑到她娘家去了。那么,葉海陽便就近登上一家平房的房頂,向著張開朵娘家村莊所在的方向破口大罵。他像一個罵街的潑婦一樣,罵一句就鼓一下肚子。他不僅罵張開朵,把張開朵娘家人的祖宗八代都罵到了。天仍然很黑,夜空黑得像鐵桶一般,葉海陽的罵聲傳播效果不是很好。但躺在床上的葉挺堅聽到了,他認為葉海陽表

現不錯,有一種霸氣,有英雄主義的氣概。

雞分兩種,一種是家雞,一種是野雞。他們這里有一句從戲曲里聽來的俗話,叫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不打往外飛。他們說的雞不是真正的雞,而是拿雞喻人。家雞,指的是自己的老婆;野雞呢,指的是老婆以外的和自己有染的女人。以這樣的指謂來衡量,張開朵是葉海陽的家雞,黃正梅無疑是一只野雞。的確,葉海陽與家雞張開朵不知打過多少次架了,有時葉海陽吃虧多一些,有時張開朵吃虧多一些,二人互有勝負。不管張開朵吃多大的虧,事過之后,白天她還是給葉海陽做飯吃,晚上還是和葉海陽睡一張床。拿家雞作比,你拿著一根芝麻稈子,把做了錯事的家雞打得飛到柴火垛上,飛到樹上,飛到墻頭上,它沿著墻頭走來走去,一轉眼就跳到院子里來了。比如那次葉海陽用鐵锨砍破了張開朵的頭皮,張開朵在醫院住了兩天,又到娘家住了兩天,就回家來了?;丶視r還帶回了一大兜子紅薯。張開朵扒開頭發,把頭上的傷疤指給葉海陽看,葉海陽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說,事情就算過去了。這一次,按葉海陽的預想,過不了兩天,張開朵也會乖乖回來。他并沒有打到張開朵,是張開朵打了他,張開朵有什么理由不回來!當然,等張開朵回來后,他還要和張開朵算賬。不能因為他要和張開朵算賬,張開朵就不回來。

黃正梅就不同了,自從那天晚上他與黃正梅倉促開交,半途而廢,他沒有再見過黃正梅。據說黃正梅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又飛到城里去了。野雞的特點就是這樣,它們在秋后的麥子地里走來走去,一般不進村莊。它們偶爾叫一聲兩聲,聲音嘹亮而富有彈性。它們的雙腿修長,羽毛也比家雞漂亮許多。狗和人若接近它們,它們展開翅膀就飛走了。它們飛翔起來更加美麗。

事情的發展有些出乎葉海陽的預料,兩天過去,張開朵沒有回來。五天過去,張開朵仍沒有回來。他媽的,難道張開朵扎了翅膀,也變成了野雞,飛走了不成!葉海陽不是張開朵的兒子,他不用吃張開朵的奶,離開張開朵不是不可以??墒?,他需要張開朵給他做飯吃。一天三頓飯不可少,不管是炎炎夏日,還是隆隆寒冬,每天一大早,都是張開朵從床上爬起來做飯。他在家里當大爺當慣了,從來不幫張開朵做飯。有時張開朵讓他幫著燒燒鍋,他都不干。張開朵不回來,家里面臨的第一個問題是開不了伙,吃不成飯。他的孩子可以到爺爺奶奶那里去蹭飯,他不想去。他一去,娘又要和他算經濟賬,爹又要和他談政治問題。實在不行了,他就跑到鎮上的小飯館吃一頓,然后買回幾包方便面,在家里干啃。方便面這玩意兒,啃一包兩包還可以,又香又脆,有點兒像過年時炸的馓子??衫峡芯筒恍辛?,扎舌頭扎嘴,干得連屁眼子都張不開。葉海陽決定,去張開朵的娘家把他的老婆喊回來。

張開朵的娘家在小張莊,離葉橋不過五六里路,葉海陽走一會兒就到了。葉海陽沒給丈母娘帶什么禮物,卻帶上了他的雙截棍。俗話說,丈人家門前放的沒有打女婿的棍。那意思是說,不管女婿做了什么錯事,丈人都不能打女婿,丈人家的人沒有打女婿的權力。既然這樣,葉海陽帶雙截棍干什么?丈人家不許打女婿,他也不能追到丈人家打老婆。葉海陽在裝樣子,他裝作在堤面上練武練累了,順便到丈母娘家來看看。同時有一點兒示硬的意思,表示他在張開朵面前并不服軟。

老丈爹外出打工去了,只有丈母娘在家,看著兩個小孩子。兩個孩子,一個是丈母娘的孫子,一個是丈母娘的孫女兒。孫子孫女兒的爹娘都外出打工去了,就把孩子交給丈母娘看管。丈母娘對葉海陽很冷淡,不讓葉海陽坐,也不問葉海陽渴不渴,只問葉海陽提著一副驢夾板子做什么。驢夾板子是毛驢拉套時用的,丈母娘故意把葉海陽的雙截棍說成是驢夾板子,借以貶低葉海陽的武功。葉海陽沒解釋他拿的不是驢夾板子,說他在河堤上練了幾個套路,練熱了,到這里來看看。他前后左右看看,沒看見張開朵,便問:開朵兒呢?丈母娘說:你問我,我還問你呢。開朵兒呢?葉海陽說:她不是回來了嗎?丈母娘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嫁給你了,就隨著你,回來干什么!葉海陽眨眨眼皮,把眉頭皺起,問:她是不是外出打工去了?丈母娘說:可能吧。她到哪兒打工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外出打工,怎么跟家里連個招呼都不打呢!丈母娘說:她倒是想打招呼呢,有人掂著驢夾板子,把她攆得滿街跑,滿村跑,她把命保住就不錯了,哪里還顧得上打招呼呢!葉海陽聽出來了,張開朵向丈母娘告了他的狀。他辯解說: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是我打她,是她打我。她把我的臉都打青了,耳門都打腫了,我的耳朵現在還嗡嗡的。丈母娘說:不會吧,兔子不急不咬人,她要是跟你還手,一定是你把她逼急了。人要臉,樹要皮。人要是不顧臉面,不往人上混,就不算人了。不為著開朵兒,為著你的兒女,你也得講一點臉面。不能啥破的爛的腥的臭的都沾,不能自己端著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葉海陽把臉皮厚了厚,裝作沒聽懂丈母娘的話是啥意思,說:家里離不開開朵兒,開朵兒不在家,沒人給孩子做飯吃。丈母娘說:你現在知道離不開開朵兒了,晚了。家里總得有人出去打工,出去掙錢。你不出去,開朵兒就得出去。你兒子該說親了,家里沒錢蓋房子能行嗎?你打聽打聽,現在誰家的孩子找對象,家里不都是先蓋好樓。你不蓋樓,你兒子就找不著對象??吭诩依锓N你們家那二畝地,打不了多少糧食,賣不了多少錢。指望著種地蓋樓,我看你們家再等二十年也蓋不起。葉海陽說:蓋不起就不蓋。丈母娘說:說這話,沒志氣,這不是你這當爹的人該說的話。你想想,當年要不是你爹為你蓋好了房子,我們家開朵兒就不會嫁給你?,F在你爹老了,過景了,你不能再靠他。你自己得把門頭頂起來,把事兒立起來,有個當爹的樣子。葉海陽不想再聽丈母娘絮叨,說:等開朵兒來了電話,知道了開朵兒在哪兒,告訴我一聲。說罷轉身走了。

張開朵早就嚷嚷著要出去打工,急得像一只春來發情的貓。似乎只有外出,才能找到公貓,才會踏實下來。她一天不出去,日子就不得過。葉海陽一直反對張開朵外出,他認為城里沒有張開朵干的活兒,因為張開朵笨手笨腳。什么都干不成。他甚至說張開朵已經老了,不值錢了,自給人家,人家都不會要。好比城里人都愛吃筍雞,一只老母雞,肉老得像破套子一樣,誰稀罕呢!更主要的是,這個家都是由張開朵操持著,離不開張開朵。有張開朵在,這個家就在;若是張開朵不在家,這個家像不像個家就很難說了。他媽的,張開朵不管不顧,到底還是跑了出去。人民公社那會兒,別說女人了,男人想跑都跑不出去。一個男人跑不了多遠,就得被當成流竄犯抓回來?,F在不行了,天沒邊了,地沒沿了,人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不光男人往外跑,女人也往外跑。家雞幾乎沒有了,差不多都變成了野雞。一個雞帶倆爪兒,好像都能抓撓點食吃。

葉海陽也出去打過工,而且不止一次,是兩次。他兩次外出打工都不太成功,出去時間不

長就回來了。第一次,他是跟著鄰村的一個包工隊,到一個小煤礦挖煤。下到黑咕隆咚的井底,他恐懼得很,心里不停地打哆嗦。他左看看,右看看,哪兒哪兒都是黑的。他用礦燈上照照,下照照,上下都是石頭。他想,上面的石頭若是塌下來,他連躲都沒地方躲啊!就算支著木頭柱子的地方塌不嚴,留下一個容人的小窩,可他想出去就難了。頭上的石頭有幾百米厚,他怎能鉆得出去呢!恐怕跟活埋差不多。他想起老鼠,知道老鼠也是鉆窟窿打洞,在地下生活??扇伺c老鼠不能比,人需要的空間大,老鼠需要的空間小。煤井太深,老鼠窩不太深。就算老鼠窩也會塌,但老鼠把洞子掏一掏,就可以鉆出來。人在煤井下的處境,遠遠不如老鼠自由。因為自己膽小,他有些看不起自己,也在心里罵過自己。他罵自己是膽小鬼,沒出息。罵過之后,他稍稍鎮定一些,可以用锨攉煤??墒?,哪里呼啦一響,他心頭又大跳不止。后來他想了一個辦法,就是拿別人給自己打氣。他是人,別人也是人,同在一個地方挖煤,別人不害怕,他有什么可怕的呢!別人沒有死,他也不一定會死。實際上,他是拿別人作參照,以別人的存在證明自己的存在。然而事故還是發生了,一次冒頂,和他一個場子干活兒的老鄉被砸死了。他很幸運,活著跑了出來。老鄉死了,參照物失去了,仿佛他自己也不存在了。他再也不敢下井。老鄉的魂還在井下,他怕老鄉拉他做伴,讓他和老鄉一路同行。他只在井下干了一個多月,就卷鋪蓋回家去了。他連一分錢的工資都沒領到。包工隊半年才發一次工資,他干的時間離半年尚遠,又是擅自離礦,誰會發給他工資呢!

第二次到城里打工,他跟的還是一個包工隊。不過,這個包工隊不是挖煤隊,是建筑隊,是給城里人蓋高樓。樓蓋得再高,葉海陽都不害怕,因為他沒有技術,只是個小工,爬高下低的活兒輪不到他。包工隊交給他的任務是在材料場里篩沙子。篩沙子容易,把大面積的鐵篩子斜著支在地上,用鐵锨鏟起沙子,一锨接一锨往篩子上扔,細沙子從篩子眼里過濾下去,粗糲的砂姜、石子等被擋在篩子這邊。篩過的沙子就可以當建筑材料用。篩沙子的活兒并不輕,甚至比在井下攉煤還重一些。但有一條,篩沙子在安全方面不成問題。他看看天,天很高,不會塌下來。他踩踩地,地很厚,不會陷下去。只要不把命搭進去,吃點苦,受點累,他能夠忍受。這一次,他打算長期在建筑隊干下去。在城里為城里人蓋樓,目的是掙了錢回家為自己蓋樓,葉海陽的目標相當明確。有一天,風比較大,葉海陽篩沙子時是逆風。他把一锨沙子揚到篩面的頂端,一部分細沙沒有漏下去,被風吹回的沙子落在他的頭發里,掉進他的領口里,鉆進他的鼻孔里,還迷進他的眼里。沙子落在頭發里,他覺得頭頂有些沉。沙子掉進領口里,一直向下掉去,他覺得褲腰帶那里攢了不少沙子。沙子鉆進鼻子里,他覺得鼻子里有些糨巴。沙子附在別的地方都沒什么,就是不能迷進眼里。眼珠是最光滑、最敏感、也是最脆弱的地方,眼里哪怕迷進一點沙子,眼睛都會流淚。人們就得趕緊把眼睛閉上,想辦法把沙子弄出來。不然的話,眼睛就不能發揮作用。所謂眼里摻不進一點沙子,就是這個道理。葉海陽的眼睛已被沙子迷了兩次,為了防止沙子再次迷眼,他只好低著頭往上拋沙子,或扭著臉往篩面上拋沙子。這樣拋得不太準,有的沙子拋到鐵篩子的木框外邊去了。他躲避風沙的樣子被一個小工頭看見了,小工頭質問他是怎樣干活兒的,并說:一看你就不像個干活兒的樣子。葉海陽見不到大包工頭。據說大包工頭已成了老板,在城里買了大房子,買了轎車,還買了小老婆,很少在工地上露面。在工地負責指揮和監督民工干活兒的,只是一些小工頭,是老板的嘍噦。這些嘍噦厲害得很,他們動不動就對民工吹胡子瞪眼,動手動腳。葉海陽知道,這些小工頭并不是城里人,他們也是從農村來的。既然都是從農村來的,應該互相照顧才是,那么厲害干什么f葉海陽對小工頭有些看不慣,他說:我怎么不像干活兒的了?風這么大,你來篩兩锨試試。小工頭說:你他媽的還敢犟嘴,我篩,要你干什么!葉海陽說:你嘴里干凈點兒,我是來干活兒的,不是來挨罵的。我有媽,你也有媽。小工頭又結結實實罵了葉海陽一句媽,說:我就是罵你了,怎么著,不想干滾蛋!葉海陽停下篩沙,和小工頭對著罵,也罵了小工頭的媽。小工頭罵葉海陽的奶奶,葉海陽也罵小工頭的奶奶。小工頭說:我揍你。葉海陽拿著鐵锨說:給,你揍吧!小工頭當時并沒有揍葉海陽,說:好吧,你等著瞧!當晚,在民工住的木板房里,有一個民工故意撞了葉海陽一膀子。葉海陽并沒有說什么難聽話,可那人卻說葉海陽走路不長眼,對葉海陽揮拳就打。不是一個人打葉海陽就完了,好幾個民工都圍過來,對葉海陽拳打腳踢。他們已經把葉海陽打翻在地,猶不盡興似的,又把葉海陽踢打一陣。一開始葉海陽還喊:干什么,干什么,我又沒得罪你們,你們為啥對我下狠手?沒人回答他的問題,只用拳腳跟他說話。只一會兒,葉海陽就頭昏眼花,四肢發麻,說不出話來。葉海陽想起來了,一定是那個小工頭買通這些人,唆使這些人打他。這些民工幾乎都是葉海陽的同鄉,都是到城里打工,他們為何變得這樣兇殘呢?這就是說,欺負他的并不是城里人,而是和他一起進城打工的鄉下人,這讓他非常想不通。

葉海陽挨了打還不算,他在木板房的地鋪上躺了一天多,接著就被包工隊開除了。這一次,葉海陽又是一分工錢都沒掙到。再次打工的經歷,讓葉海陽傷透了心,他咬了牙,再也不出去打工了。只要老家有地,只要地里能長莊稼,打糧食,他就餓不死。只要餓不死,他就再也不出去了。他們葉家祖祖輩輩沒人出去打工,不是也活下來了嗎?他相信他也能活下來。

老婆飛走了,葉海陽的日子還得過下去。別人到城里打工為的是掙錢,他在老家就不能掙錢嗎?也能掙。他瞅準了黃永金喂的幾只羊,一只母羊和兩只小羊。小羊也不小了,三只羊吃得都很肥。葉海陽決定把黃永金的羊搞走。他搞黃永金的閨女不算成功,搞黃永金的羊一定要成功?,F在羊肉成了好東西。一斤羊肉比一斤豬肉貴一倍還多。葉海陽估計,如果把黃永金的三只羊都搞走,不賣一千塊,也能賣八百塊。

黃永金除了晚上給二兒子黃正山看樓房,白天就到地里放羊。村里人對黃永金天天放羊很看不慣,認為黃家掙錢沒夠,富了還想富。有人當面對黃永金說:你閨女那么能掙錢,你的兩個兒子那么能掙錢,你不好好在家待著享清福,還出來放羊干什么?黃永金沒有否認自己有錢,他解釋說,他天天出來放羊,一不是為掙錢,二不是為吃肉,主要為的是出來活動活動,鍛煉身體?,F在生活好了,吃大肉,喝大酒,不活動不行呀。不活動,肚子里長油,血管里也長油。血管里油一多,血就會變稠,就會聚成血疙瘩。血管里一旦聚成了血疙瘩,就會把血管堵住,血就流不動了,不是在這兒崩口子,就是在那兒崩口子,人離死就不遠了。黃永金一連舉出本村的好幾個例子,說那幾個人都是因為腦溢血死

的。黃永金還說,他放羊跟城里人養狗的意思差不多。城里人養了狗,就要天天下樓遛狗,遛狗的同時,也遛了自己,等于鍛煉了身體。他呢,就是把狗換成羊而已。黃永金說的這番話。葉海陽也聽到了。說來說去,原來黃永金是在向城里人看齊,要過和城里人一樣的生活。葉海陽不能讓黃永金過得太舒服。黃永金不讓自己的血管堵住,他要給黃永金的心里添點兒堵。

這天晚上,村里有一家給孫子做滿月,放電影。葉海陽決定趁黃永金去看電影時對羊下手。電影開始放映了,是一個戲曲片??措娪暗娜瞬欢?,稀稀拉拉,像羊拉的屎蛋兒一樣。葉海陽到電影場子里看了看,沒看到黃永金的身影。這老家伙,他難道沒出來看電影?葉海陽遂來到黃永金住的小樓外面看了看,聽了聽,看見小樓里有燈光,聽見里面傳出電視的聲音。這守財奴,原來在家里看電視。沒辦法,葉海陽只能等到黃永金看完電視睡覺之后才能下手。

電影散場了,黃永金也熄燈睡下了,葉海陽仍沒有馬上下手,他要對黃永金進行一點疲勞戰術。只有前半夜把黃永金搞得很疲勞,黃永金下半夜才會睡得比較死,他的牽羊行動成功的把握才大一些。葉海陽采取的戰術是拍小樓院子門口的鐵門。第一次,他拍門用的勁并不大,有些文質彬彬??伤麆偱牧藘上?,黃永金就聽見了,黃永金問:誰呀?葉海陽當然不會說他是誰,他的回答是把門又拍了兩下。黃永金說:你不說你是誰,我不會給你開門。這深更半夜的,有啥事兒明天再說不行嗎?葉海陽脖子一縮,差點笑出聲來。他想,黃永金也許把他當成—個女的了?,F在不少男人都出去了,在家里留守的多是女人,趁此機會,黃永金在村里找兩個女相好不是不可能。不要以為黃永金歲數大了就不需要女人,他的錢一多,腰桿子就硬,腰桿子一硬,全身都跟著硬,只有找到女人,硬的問題才能解決。葉海陽想捏住脖子,裝成女聲,把黃永金逗一逗。他已經捏了,但沒有發出聲來。他怕捏不緊,把男聲露出來。葉海陽沒有接著拍門,得留出一定的間隔,把老家伙抻一抻。這跟熬鷹的道理是一樣的,看鷹要打瞌睡,就在鷹的鼻子上敲一下,把鷹敲得睜大眼睛。待鷹又要打瞌睡,便在鷹的鼻子上再敲一下。葉海陽繞著院墻轉了一圈,進一步觀察了地形,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又拍響了鐵門。這一次黃永金有些煩了,說:真煩人,還讓人睡覺不讓了?你到底是誰?葉海陽心說:哎,對了,我就是不讓你睡覺。你這會兒不睡覺,下半夜才睡得好。葉海陽覺得這像是一個游戲,這個游戲挺好玩的。他把鐵門又拍了兩下,拍完就走了。葉海陽第三次拍鐵門時,黃永金手持一桿鐵矛從院子里沖了出來。虧得葉海陽想到了老家伙有可能會沖出來,他拍過門之后,快速拐過墻角,找一個地方躲了起來。黃永金沒看到人,就開罵:混蛋,再敢搗亂,老子就捅死你!

葉海陽的疲勞戰術到此為止,待黃永金睡熟之后,他就開始在院墻外面掏洞子。他不能翻墻頭,墻頭比較高,墻頭上面還插滿了鋒利的玻璃片,他要是翻墻頭,有可能會被玻璃扎傷。另外,他若是翻墻進去的話,要牽羊出來,必須打開鐵門。而鐵門像一面巨大的羅,一動就容易發出聲響。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掏洞。葉海陽到鎮里趕集時??吹竭^一則廣告,說是教人們尋找致富門路。怎么教人致富呢?葉海陽聽說,就是教人怎樣掏洞。開玩笑,掏洞還用學嗎,買一根鋼質撬棍,把橇棍前面的勺斗分叉部分插進磚頭縫里,一撬一撬,把磚頭撬松動,磚頭就可以取出來。只要取出一塊磚頭,別的磚頭取下來就不難了。取出若干塊磚頭,墻洞子就形成了。葉海陽順過帶來的撬棍,沒費多大勁,就把“致富門路”掏成了。葉海陽事先踩過點兒,知道黃永金的羊圈是靠墻搭建的,他選擇的掏洞子的地點,進去就是羊圈。一切都很順利,他摸到拴羊的繩子,把繩子從木頭橛子上解開,就把羊牽走了,三只羊都牽走了。他把羊往洞子外面拉時,只有那只母羊叫了一聲,兩只小羊都沒叫。和羊圈相連的是一個扁嘴子圈,圈里養的扁嘴子有好幾只。那些扁嘴子看見有人往外牽羊也沒叫,它們只是從臥著的地方站起來,舉著頭慌亂了一陣,很快便平穩下來。葉海陽使用的疲勞戰術效果不錯,在整個牽羊過程中,小樓那邊靜悄悄的,連一點動靜都沒有。葉海陽沒有把羊往自己家里牽,在夜色的掩護下,他牽著羊向村外走去。

第二天,黃永金向派出所報了案。鄉里派出所來了警察,開了警車。葉海陽的那個堂弟也來了。警察把掏開的墻洞子照了相,向黃永金詢問了情況。警察安慰黃永金,說只要沒傷到人就好。

看到來了警察,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跑過來圍觀。他們從各個角度把墻洞子看來看去,似乎都對墻洞子很感興趣。黃永金悟出來了,他說:我日他姐,我說小偷個丈人前半夜為啥光拍我的門,原來這是小偷使的計策。有人問啥計策,讓黃永金講一講。黃永金把小偷拍門的過程講了一遍,大家聽得都很高興,認為偷羊的小偷不是一般的小偷。有人問警察:你們怎么不牽來一只狗呢,聽說警狗的鼻子厲害得很,讓狗順著小偷的腳印一聞,不就把小偷逮到了嘛!葉海陽的堂弟接話:什么警狗,警犬。鄉里派出所沒警犬,縣里公安局才有警犬。你們以為警犬是那么好用的,警犬出一次警,得花不少錢呢!既然請不動警犬,警察的鼻子不能代替警犬的鼻子,偷走幾只羊又不是什么大案,這個案子就放一放再說吧。

葉海陽到鎮上趕集,碰見了堂弟。堂弟對他招手說:來,我跟你說句話。兩個人站在街邊,堂弟問葉海陽:挖黃永金家的墻根子,這事兒是不是你干的?葉海陽臉上寒了一下,說:你不要胡說,你聽誰說的?堂弟說:你別管我聽誰說的,你只說是不是你吧?葉海陽說不是。堂弟說:你敢再說一句不是,牽黃永金家的羊,除了你,沒有第二人。葉海陽還是不承認,他說:你別跟我說這個,你要是想喝酒,中午我請你喝二鍋頭。堂弟說他不想喝酒,又問:聽說你把黃正梅干了,怎么樣,她跟你配合得好嗎?葉海陽說:沒干成。她非讓我戴安全套,我不想戴。堂弟說:你又沒說實話。我聽村里人說,嫂子逮住你的時候,你還在黃正梅身上沒下來呢!葉海陽明白堂弟的意思,他今天要是不出點兒血,堂弟就不會放他走。他只好買了一條煙,送給了堂弟。堂弟得了煙,仍不放他走。葉海陽有些心煩,不知堂弟還要干什么。堂弟給他出主意說:我看黃永金養的還有幾只扁嘴子,扁嘴子也很肥,下一步你可以把黃永金的扁嘴子弄走。葉海陽說:扁嘴子不值錢,我不干那事兒。

葉海陽說的是不干那事兒,過了幾天,他再次挖墻越洞,把黃永金的扁嘴子弄走了。一種戰術只能用一次,葉海陽這次沒采取疲勞戰術。他換了一種新的戰術,叫關門戰術。后半夜,把院墻挖開洞子之后,他沒有先對扁嘴子下手,而是先悄悄摸到小樓的門口,搭上門鼻兒,并用一節帶膠皮的電線,把門搭吊和門鼻兒纏到了一起。這時,他才返身到扁嘴子圈里,往一條大口徑的編織袋里捉扁嘴子,扁嘴子扇動著翅膀,嘎嘎地叫起來。睡在小樓里的黃永金被驚醒了,他拉亮電燈,抄起長矛,就往門外沖。上次他沒

刺到偷羊的賊,這一次他要看看偷扁嘴子的賊往哪里逃!然而,他的門拉不開了,他再使勁咣當也拉不開。他只好一邊咣當門,一邊沖著門縫大罵,并大喊:快來人哪,小偷兒又來了,小偷兒又把我們家的墻掏開了,快來抓小偷哇!

不知村里人聽到黃永金的喊聲沒有,反正沒有一個人出來?,F在葉橋村的人跟以前不一樣,半夜里,在沒有弄清情況之前,他們都龜縮在自己家里,決不出來。外面這么亂,他們首先要保全自己。等到天亮了,再到黃永金那里看看也不遲。

葉海陽把扁嘴子一只又一只塞進塑料袋子里,塞得一只不剩,才背起塑料袋,從墻洞子里鉆了出去。

直到天色大亮,鄰居才幫黃永金把門打開。這一次黃永金沒有報案,挖開的墻洞子也遲遲沒有堵上。黃永金說:這下省心了,羊沒有了,扁嘴子也沒有了,賊沒有什么可惦記的了。黃永金好像終于松了一口氣似的??捎腥颂嵝腰S永金說:你屋里還有電視機呢!這一提醒,黃永金的心情似乎又沉重起來。

春節前,葉海陽得到消息,他的老婆張開朵竟然跑到北京去了,在北京城里到處跑著撿廢品賣錢。直到過年,張開朵都沒有回來。張開朵打回了電話,電話是葉海陽的女兒接的,張開朵說:過節時,城里人扔的廢品多,平時撿廢品的人都回老家過年去了,她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多撿點廢品。張開朵讓女兒轉告給葉海陽的也有話:一是要往人上混;二是自己學著做飯吃。葉海陽對張開朵的話很不屑于聽,這個女人,真是一跑就野,過年都不回家,連家都不要了。

麥子熟了,夏風一吹,遍地涌起金色的波浪?,F在種麥子比過去容易多了。人們不必再拾糞,不用再往地里上糞,只給麥子施兩遍化肥就得了。人們也不用給麥子鋤草,把封閉性的除草劑噴上一遍,直到麥子成熟,野草都發不出芽兒來。什么是科學種田,大概這就是科學種田,什么是現代化,大概這就是現代化。您別說,這樣種出來的麥子,產量卻比以前大大提高了。生產隊那會兒,一畝地能打二百斤麥子,就算是高產?,F在一畝地打一千斤麥子,都不算稀罕事兒。不得了,不得了,現在一畝地所打的麥子是過去的五倍啊!但是,一個問題跟著就來了,人們普遍反映,現在的麥子怎么沒有以前的麥子好吃呢,麥沒麥味兒,面沒面味兒,饃沒饃味兒,吃到嘴里像嚼鋸末一樣,一點兒都不香。也有人說,這是人在作精。沒有白饃吃的時候,天天想白饃?,F在白饃足吃,又嫌白饃不好吃了,不是作精是什么!

過去收麥,人們需要頂著毒日頭,一鐮一鐮貼著地皮割。割完了,還要捆,還要運到場院里去,攤開,驅牲口拉上石磙,一遍一遍碾。碾完了,還要揚,還要垛麥秸垛。一個麥季子下來,人們累得差不多能脫掉一層皮?,F在簡單了,省事了。一畝地花上幾十塊錢,雇來一臺聯合收割機,收割機在地里開上幾個來回,前面把麥穗麥稈吃進去,下面屙麥秸,上面吐麥子,不消一會兒,一畝地的麥子就收完了,打完了,并分裝進口袋里去了。

麥子運回家去了,撒了一地的碎麥秸怎么辦呢?麥秸在過去可是好東西,那是牲口的口糧,社員想抓一把放在鞋窠里暖暖腳都不允許,更別說用麥秸燒鍋了。沒啥燒鍋又不行,社員們只好到地里用鐮刀砍麥茬?,F在不喂牲口了,各家各戶也不用麥秸燒鍋了,麥秸成了無用的東西,或者說麥秸成了一種負擔。因為必須把地里的麥秸清理一下,才能種玉米,麥茬更是討厭的東西。收割機收麥,留下的麥茬又比較深,深得沒過小腿。不把麥茬清理掉,同樣影響種下一季莊稼。于是乎,人們把麥秸歸攏歸攏,胡亂傾倒進地頭的河坡里去了。麥茬怎么處理呢?人們放一把火,就地把麥茬燒掉了。有那省事的懶人,滿地的麥秸也不歸攏,和麥茬一塊兒燒掉。

這樣做很快帶來兩個不好的后果。一個后果是,當年秋天下暴雨,發大水,河坡里胡亂拋棄的麥秸沖積到橋眼那里,把橋眼堵塞住了。眼看大水漫過橋面,在向莊稼地里灌,往村里灌,虧得鄉里緊急動員起未外出打工的男勞力,連夜用釘耙把堵塞橋眼的麥秸掏出來,大水才泄下去了。另一個后果是,大火燒得狼煙驚天動地,遮天蔽日,公路上連汽車都沒法兒開。

在新的麥收季節到來之前,上面下來了通告,一律不許往河坡里傾倒麥秸,一律不許點火燒麥茬。如果發現有人往河坡里傾倒麥秸,或點火燒麥茬,罰款二百。

罰二百不算少,一畝地打下的小麥,如果扣去成本,也就是掙個二百塊錢。若被罰去二百塊錢,一畝地的麥子等于白種。所以好多人不敢往河坡里倒麥秸,也不敢點火燒麥茬了。

葉海陽不怕,他相信那個敢罰他款的人還沒有生出來。什么麥秸容易堵塞河道,把河道都塞滿才好呢,把人都變成魚鱉蝦蟹才好呢!什么燒麥茬會影響空氣質量,狗屁,空氣在哪里呢,是黑的還是白的,是稠的還是稀的,你抓一把給我看看!這里的人祖祖輩輩不講什么空氣質量,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嘛!葉海陽認為,把麥秸和麥茬一塊兒燒掉很不錯,這個辦法簡單易行,只用打火機打一次火就可以了。把麥秸和麥茬燒成灰,還可以少買點兒化肥呢。去年夜間,葉海陽到地里燒自家的麥秸和麥茬時,登上河堤,順便在地里看了一會兒,看到了異常壯觀的一幕。因為各村的村民都在燒麥茬,東邊是紅的,西邊是紅的,北邊是紅的,南邊是紅的,東南西北都是紅的。滿地的火焰映紅了天空,仿佛把整個夜空也變成了紅的。過年時放再多的焰火,也達不到這樣壯觀的效果吧。葉海陽站在河堤上轉著圈兒地看,滿地的熊熊火光似與他的愿景有所對應,他想看的就是這樣的情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甚至有些激動。

這年雇聯合收割機收完麥子之后,葉海陽又到地里燒麥秸和麥茬去了。時間還是在夜里,野外黑糊糊的,只有那些還沒收割完的麥子看去有些發白。上面說不讓燒,村民就不燒了,這些人是不是太聽話了!只有他一個人到地里點火,他多多少少有點寂寞,嘻,英雄到啥時候都是少數呀!葉海陽掏出打火機,把散落在地頭的一攤麥秸點著了。白天太陽曬過,麥秸已經干透,很好點。他不止點了一處火,而是點了三處火。三處火著起來之后,很快把仍在地里長著的麥茬引燃了,使三點互相銜接,連成了一線。這種情形像是用漫灌的方法給土地澆水,水流平鋪著向前推去。這種景觀又像是放焰火時在地上拉火鞭,火鞭拉向哪里,哪里便出現一條火龍?;瘕埛瓭L著,騰躍著,顯得異常生動,異常輝煌。

這晚的風有些大。風從東北方向吹來,向西南方向吹去。在風的煽動下,葉海陽點燃的火龍不只在他家的麥茬地里翻滾騰躍就完了,火龍爆起的火花被風吹到了鄰家的地里,結果把鄰家還未收割的麥子也引燃了。滿地的麥芒麥穗像帶捻的爆竹一樣,更容易起火,發熱量也更大。轉眼之間,那滿地的“爆竹”便噼噼啪啪響起來。葉海陽有些傻眼,他的愿景里沒有這個,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火借風勢,越燒越旺。大火把鄰家的麥子燒完,又向更大的面積蔓延而去??礃幼?,大火燒完了本村的麥子,還要接著燒外村的麥子。葉海陽想把大火止住是不可能的,點火由他,滅火就由不得他了。禍惹大了,讓人知道了,恐怕不是罰他二百塊錢的問題。葉海陽怎么辦?他是不是到外邊躲一躲呢?他要是躲到外邊,還能回到他的家鄉嗎?

責任編輯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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