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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讓人內疚的日子

2010-04-23 03:32裘山山
軍營文化天地 2010年7期
關鍵詞:炊事員未婚妻上山

文/裘山山

這個日子是1964年6月22日。

第一個感到內疚的人是本文的主人公,成都軍區測繪大隊的一名軍官,名叫杜永紅。當時他正奉命帶領一個作業小組,來到西藏崗巴中區的山野里,測量中尼邊界線。

杜永紅時年24歲,未婚。當然他有未婚妻,而且有了好多年了,但由于常年在野外工作,幾乎沒時間與未婚妻在一起,故一直未婚。他帶領他的作業組在崗巴執行測繪任務已經20多天了。崗巴地區平均海拔4000米,而他們測量的地方就更高了,“荒無人煙”這四個字是無法概括這兒的艱苦和惡劣的。杜永紅病倒了,而且患了非??膳碌姆嗡[。但他不肯休息,堅持上山作業,結果昏倒在山上。同小組的戰友們把他抬下了山。他在帳篷里醒來,恢復知覺后的第一感覺就是內疚。他想,自己是個共產黨員,還是個作業組長,怎么能沒完成任務就倒下了呢,怎么能讓同志們抬下山呢?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于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他一刻也沒休息,就開始整理當天的資料和圖紙,一直整理到深夜。當他終于完成工作想要休息時,才感到自己呼吸十分困難,以至于根本無法入睡。也許那時他的肺里已積滿了水。他想,反正躺著也睡不著,不如去站崗,讓能睡的同志去睡。他就走出帳篷,換下了站崗的戰士。

第二天早上,杜永紅看天色微亮,就叫醒做飯的戰士起來燒火做飯,他們今天還要上山,還要走很遠的路。叫醒炊事員后他就去睡了。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堅持到早上的,誰也不知道他去睡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胸口好受一些了。

這第二位內疚的,就是被替下崗來睡覺的哨兵。事后回想起來,他不停地自責:我為什么要讓他替我站崗呢?是的,他是組長,可他也是病人??!我不該那么聽話地把哨位讓給他。是的,那天我也很累,我的身體也有氣無力,可他病得更厲害啊,他比誰都累啊。再說,他們組里哪位同志不累呢?他們進藏執行任務的全體測繪兵誰不是靠意志在支撐呢?

哨兵因為這樣的自責而哭泣。不,是痛哭,痛哭不已。

我們再往下說。早飯做好后,炊事員把大家叫起來吃飯,叫到杜永紅時他有些猶豫了,他知道他天亮才睡下,還知道他在生病。于是他繞過了他。

吃完飯要出發了。杜永紅還在睡,一個老同志說,今天咱們就別讓組長上山了,讓他在家歇一天吧。大家一致同意。他就囑咐炊事員,千萬不要驚醒他,讓他好好睡一覺,到中午11點時再叫他起來吃飯,免得他又硬撐著上山。炊事員點頭答應。

一個上午,帳篷里都靜悄悄的。炊事員在準備午飯時十分小心,輕手輕腳,生怕驚了組長的夢。他知道只要組長醒來,就會不顧一切地上山去??偹愕搅?1點,炊事員走到帳篷門口,側耳聽了聽,里面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他想組長實在是睡得太香了,已經很久沒這樣睡過了。他決定讓他再多睡半個小時。

到了11點半,太陽老高了,而且暖洋洋的,炊事員想,這下可以叫組長起來了,吃碗熱乎乎的面條,再好好曬曬太陽。他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走進去,叫他。叫他的組長,叫那個叫杜永紅的人。但杜永紅一動不動,他大聲叫,他不動,他用力拍他,他也不動,他就使勁兒推他,他還是一動不動,就像一塊緊貼大地的巖石,除非火山爆發才能令它改變。他預感不好,掀開被子,才發覺他們的組長,他們的戰友杜永紅,早已僵硬。

這第三位內疚的便是炊事員。他想自己為什么要自作主張地晚叫他半小時呢?也許早叫半小時還會有救的。盡管后來醫生說,杜永紅的死亡時間是在早上,他還是內疚不已,他想我竟讓他的遺體那么孤孤單單地在帳篷里待了一上午。我該去陪陪他的啊。

炊事員抽噎著說不出話來。組里那位老同志勸慰他說,你不要這樣自責,如果怪應該怪我才是,是我叫你不要叫醒他的,是我說讓他好好睡一覺的。當然,我不知道他會一覺不醒,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會讓他去睡的。哪怕我們輪流給他唱歌,哪怕我們輪流給他講笑話,哪怕我們再讓他去站崗,去工作,我們也堅決不會讓他睡的,我們會盡一切的努力讓他醒著,醒在這個世界上。

但所有的后悔都已無濟于事。杜永紅畢竟是睡去了,而且是永遠地睡去了。老同志成了第四個內疚的人。他默默地淌著眼淚,領著組里的同志把杜永紅仔細地包裹好,放在擔架上,抬到崗巴他們的總部去。

抬到半路時,見一匹馬卷著塵土飛奔而來。大家一看,原來是大隊醫生。醫生一見擔架就想下馬搶救。但所有的目光都在告訴他,已經晚了。醫生撲在擔架上就放聲大哭,邊哭邊說,我來晚了,我該再快一些的!我該昨天晚上就出發的!我就知道是你!我對不起你??!

原來,杜永紅病倒后,就給大隊醫生寫了封信,他說小組里有人病了,希望醫生方便的時候過來看一下。他沒說是誰病了,也沒說是什么病,有多嚴重,他是怕醫生知道了著急。他知道醫生很忙,進藏后生病的人太多。但醫生了解他,知道他身體不好,也知道他是個工作起來就不要命的人。一看信就猜到生病的是他本人,而且還猜到一定是病很重了他才寫這封信的,所以醫生一大早就騎馬往這邊趕,沒想到竟在路上與他的遺體相遇了。

醫生怎能不放聲大哭?

講到這里,醫生已經是第五個感到內疚的人了。

但故事還沒有完。杜永紅犧牲的消息傳到了阿里。當時在那里工作的另一個測繪小組的組長,是杜永紅的好友,名叫王玉琨,他一聽說崗巴犧牲了一個同志,心里馬上有種不好的預感:犧牲的人是杜永紅。

從拉薩出發前,杜永紅曾跟他說,他的那位和他談了好幾年戀愛的未婚妻,最近寫信來要和他分手。原因很簡單,她總也不能見到他,總也不能和他“談”戀愛。這么多年來他們一直是靠通信維持關系的。杜永紅有些難過,他跟王玉琨說,他想好好和他聊聊,還想給他看看他未婚妻寫的那些信,讓他分析一下還有沒有挽回的可能。信一共有40多封,進藏時他把它們全背進來了,他走到哪兒信就帶到哪兒,他試圖用這種方式留住愛情。

但他們沒有談成。出發前需要做的準備工作很多,兩個人都是作業組長,時間實在是不夠用。分別時王玉琨對杜永紅說,等我們完成了這次任務,一定找機會好好聊聊。

可沒等完成任務,杜永紅就犧牲在了崗位上。

王玉琨說,我真是非常后悔,當時無論如何該和他談談的,哪怕不睡覺,不吃飯,也該和他談談的,讓他說說心里的委屈,吐吐感情上的煩惱。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啊??晌覅s讓他帶著心事走了,他永遠也沒機會向人訴說了!

王玉琨講到這里時,眼圈紅了。往事在38年之后依然折磨著他的心。如今他已是年過花甲的人了,他說杜永紅如果活著,也該年過花甲了。早已離開了部隊的他,依然忘不了當年丈量世界屋脊的那些日子,那些艱苦而又光榮的歲月。他把它們寫成了一篇日記體的報告文學,讓我看。而前面這個小故事,是在他講述中不經意提起的。但恰是這個小故事,像根針一樣一下子刺進了我心里。我知道我若不把它拔出來,心就一直會汩汩流血。

王玉琨是那個日子的第六個內疚者,也是這個故事的講述者。寫到他,故事似乎應該結束了。但我卻忽然想到,這世上還應該有一個為那天感到內疚的人,雖然她和西藏相隔遙遠,雖然她對那天一無所知。她應該是第七個內疚的人。

她就是那40多封信的作者,杜永紅當年的未婚妻。

盡管同為女人,我十分理解她無法承受的孤單和寂寞;但仍是同為女人,我推斷她一定會為自己在他臨死前提出分手而深感內疚。說得殘酷些,哪怕她晚說一個月,或者信在路途上耽誤一個月,杜永紅赴黃泉路時就不會那么孤單了。

王玉琨告訴我,杜永紅死后并沒有被授予什么稱號,因為在他們測繪隊,因勞累艱苦而犧牲在崗位上的人很多。但我想,有這樣一些為他感到內疚的人,就足以讓他不死了,他永遠活在他們的內疚里。而內疚,也是一種思念。

活在思念中的人,比獲得稱號更能夠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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