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年代紀

易璟苼

星歷3126年，1月10日，星團運行正常

我在預定時間到達位于人馬座邊緣的第084號小行星。

交變空間時，我看到了很美麗的藍綠色星云。于是忽然想起，亞布你曾經對我說過，你最喜歡的便是坐在飛船舷窗旁看途經的星云團，與心愛的人一起。

不知道你是否記得，你在說后半句的時候，握緊了我的手。

星歷(100th)3024年，2月11日，人馬座，第D84號小行星，晴

百年前發現并發展的人馬座第084號小行星，已逐漸有了繁華的模樣。新行星是移民們全新生活的開始，他們的過去都變得不再重要。移民蜂涌到來，這里是他們新的理想國。星際開發聯軍總千方百計找尋新行星，開發、移民，像不知疲倦的蟻后繁殖著她的龐大帝國。第084號它與其他小行星一樣，有著千篇一律的市場、公寓群、管道飛路。它就是這樣平淡，這樣無奇的小行星，卻吸引我一年一度不遠數億光年來此。

只因為你，亞布。

在第一個3024年2月11日，我們在人馬座第084號小行星遇見彼此。

3024年2月1，日，我作為星際開發聯軍0913分隊的星球繪圖師，來到這座行星。你所在的0506分隊因改造完工第084號小行星得到了額外分虹，開的慶祝會喧鬧滿星球。

直至現在，我仍能很清楚地想起，我的飛船在凌晨時分著陸，你在我步下舷梯時，站在我的左邊，斜向我45度敬了一個姿勢正確的軍禮。

“歡迎您，0913分隊長官。我是0306分隊長官亞布?！甭曇羧绱禾炖锖挽愕奈L，溫柔不失堅定。

你灰藍色的軍服與你的淺笑在白曜星光下閃閃發亮，我因而感到暈眩，好似我在太陽系旅程中與太陽并肩時，陶醉在它耀眼的光芒中一般。

我依舊在比鄰軍部的那家旅店住宿。無論每次我最先步八的是哪只腳，在柜臺后的老板娘總會怪異地順著那腳往上看到我的帽子，然后問：

“你是從外星來的?住宿嗎?”

我在這重復了無數遍的枯燥對話里總能找到些樂子。如果昨年我先邁進店門的是右腳，我將回答兩個“是”；今年反之，我又會回答一個否一個是。樂此不疲。

然后數三聲，她的左眼鏡腿會突然斷裂，眼鏡掉落地上。左鏡片摔成了一地碎片，右鏡片還剩半邊在堅守陣地。她拾起眼鏡，狠狠地詛咒賣給她這副眼鏡的眼鏡店關門大吉。

我想這可以充分證明迷信的不科學。我每年到來總能看見眼鏡店的老板坐在門前的舊藤椅上曬太陽。

一百個3024年2月11日，我用左腳邁入店門四十五次，老板娘的眼鏡拌壞了九十九次，眼鏡店的老板坐在同一把舊藤椅上曬了九十九次太陽。

我特意挑選的房間，有一個面朝軍部的大露臺，曬滿了暖和的恒星光，可以很清楚地眺望到你的房間。你在這天曬了兩套軍服，它們在風的拉動下相互交纏在一起，如同共舞情人在喃喃細語，有著令人害臊的親昵。

亞布，我第九十九次想，如果我和你，能像它們那樣，永不分離，多么好。

星歷(100th)3024年2月13日，人馬座，第084號小行星，晴有雨

如果我沒有記錯，亞布，那么今天，我參與了你們0306分隊的會議。

會上，我時你們分隊規劃的第084行星發展計劃有所異議。我認為太過著重于發展星際飛船機場所在的南半球，對原已干燥陰冷的北半球不利。

也許是我作為一個外來人，挑釁了你們分隊一向自豪的改造規劃專長，你的副隊長口不擇言，說我是徒靠外貌上位的無知小人。

你掌摑了他，當著你們分隊所有人的面。

你說，這一巴掌，不僅是出于他冒犯了上級，還因為他失去了對女性應有的尊重。

作為分隊隊長，你嚴厲地削去了下屬的尊嚴，你的行為將為你以后重新聚擾軍心增加難度，我想你不會不知道的?？墒悄闳匀粸榱艘粋€相識不久的同級，傷害了你一起并肩拼搏的同僚。

你說，一個紳士無論何時何地，都必須對女性保有敬意。

我想你定是不知道。當時我的內心，如同在我平靜的神色下有片大海，晴濤洶涌。

我第一次從別人的口中，得知自己是一位須得到尊重的女性。

我沒有一個平凡安詳的童年。亞布，不知道我曾否對你提起過。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便生活在一群穿著軍服的異性成人之中。那里沒有性別、沒有年齡，有的只是軍銜、職位的區分。每日每日，我在軍操、訓練、智力開發、禮儀培訓充斥著諸如此類事項的時間表消耗掉我的幼年。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父母。他們是懷著依依不舍，還是歌功頌德的心情把我送去軍部。為我進行定期腦潛力開發率測定的長官說，無論是從星歷看還是按光年范圍算，我都是一個舉世無雙的天才。我不知道我真如他說的那樣聰明，只是我知道，我一定是個不理解愛的天才。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愛是什么，也沒有人想起過，要給予我。

所以，我不肯定我此時因你而升的體溫，是不是正代表看，你在我心目中，是與眾不同的存在。

星歷(100th)3024年3月16日，人馬座，第084號小行星，晴

新行星的生活一開始總是特別自由的。每天都有新的飛船降落，移民陸續地到來，興致勃勃地揚言要在這建立天堂。我裹著一塊長長的莎麗，逆行在這些興高采烈的移民中，跟在我們身后，像個鬼鬼祟祟的間諜。

是的，我跟在我們身后，我跟在第一百個3024年3月16日的我們的身后。

你帶領我去測量星際機場的鳥瞰圖，我癡速地聽著你介紹以致自動測繪器用完了測繪圖紙還沒覺察。

我邊躲藏著邊尾隨著我們，心潮澎湃。我多么希望那個站在你身邊的我，就是我。盡管我也曾在某個3024年3月16日站在你身旁，盡管我就是我……可惜我不是我。

如同我記憶中那樣，3時差2刻下起了毛毛細雨，你脫下了你們分隊的防水軍服大衣，蓋在我身上，突兀地扭頭，不看我，小小聲說“女孩子是很容易著涼的”。你渾身都濕透了，還一直拒絕穿回衣服?？諝獬聊聛?，有種凝滯但溫暖的味道開始蔓延。我看見我們都低頭慢慢前行，好遠都能看見兩根脖子紅透。

出機場進飛路入口的時候，有一大灘水橫在前。我為難地看著我的軍服短裙，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你看出了我的遲疑，蹲下，示意背我過去。我整個臉像滾燙油鍋里的蝦子，你卻不允許我推辭。

你仿佛看不見我們周圍還有數十名你我的隊友，他們都帶著曖昧的表情看著我倆，似乎好戲正遇高潮。

我相信，這時背著我的你在進入飛路的最后一瞬并沒有看到，你的背面，雨后的晴空，有一道絢麗的彩虹。

彩虹把我和我們分割開來，使我第九十九次看不清那個我回頭看見彩虹時眼中的訝異。

風一如既往地吹，我的長發輕輕親吻著我的臉，正是那道彩虹提醒了在它兩邊的我，我在3024年3月16日，愛上了一位名叫亞布的男生。

星歷(100th)3024年5月14日，人馬座，第084號小行星，陰

這天，我看見你帶我去森林登記行星物種，你用一大束

粉紫色的小花為我騙了一個花冠。你撩起我一綹長發，你說你看見了花幾順著黑色瀑布流淌。

我執起我的長發，細細端詳。自你對我說過這句話后，我的頭發一直不剪不染，等待有一天你來撫摸。

星歷(100th)3024年9月25日，人馬座，第084號小行星，雨

你今天在軍部值夜班，我看見你辦套室的燈一直殼著。我知道我們速晚將徹夜暢談，不眠。你我的童年、成長中無法忘卻的事、愛吃的菜、壞習慣……我們一一談及。期間，我為你泡了一杯可可。

我站在我們房間燈光投影中，軍部大樓外風雨飄搖。我閉上眼，想起你控訴我，企圖用美味的可可讓你成痣，然后你就一輩子都離不開我泡的可可。

你的話像此刻燈光的裙擺，我現在都在真實地感受著。你的窗外風雨大極了，我卻覺得這些都無比遙遠。

星歷(100th)3024年12月……

星歷(100th)3025年1月21日，人馬座，第084號小行星，陰

新行星相較于發達行星，交通、貿易、治安……總是有所欠缺的。移民來自不同的星系，有好人，也有不懷好意的人。

我與亞布已經習慣了共同外出。公事或是私事。我總不自覺地延遲完成測繪的日期。

當我們缺少了對方的陪伴的時候，心里都空蕩蕩的像丟失了什么應有的東西。

人若習慣了某一樣事物，是可怕的。一旦失去了，世界便像崩潰了似的，不復完好。

這天你起得很早，拉著睡意朦肫的我出門。我知道你將帶我到建設中的貿易市場，會買一條魚還有湯料、蔬幕。

我們提著沉重的袋子往回走，很快便要到那個拐角了。

還有兩步，還有一步。

我幾乎失聲尖叫：

不!

有人從拐角處沖了出來，撞倒了你。你迅速站起來，神色嚴肅。在遠處的我痛苦地捂住了眼，你還是看到了。

你把袋子往身旁還沒有醒悟的我的懷里一塞，轉身追趕那個人。我看見拿滿東西的我驚恐地睜大了眼。是的，剛剛撞倒亞布的人在拐角殺了人，被害者的尸體還溫熱，血像花辯燦爛地從尸體下綻放開來。

我看見我轉身，慌張地呼喚亞布的名字。離那邊的我三百米左右，亞布在這里的我前一百米處，緩緩屈膝，倒下。亞布的腹部。被看不清相貌的兇徒插上了一把匕首，一圈缸色的圓圍繞其旁，渲染，擴大。人們騷動吵雜，像許久許久以前我們祖先喜愛的活動，把利器授中靶心，人們就歡呼雀躍。

我的心劇烈地絞痛，像被大力擰盡血的毛巾。

其實我根本不需要痛的，不是嗎?

我知道三百米外的我將丟下所有的袋子跑到你身旁為你急救，我知道幾分鐘后便有軍部的醫療隊趕到，我知道你只住了五天院原子克隆機便修復了你受傷的所有部分。我仍是在驚恐，在為你擔憂。

我無時無刻都在害怕失去你。即使是在失去了你一百年后的我。

星歷(100th)3025年1月26日，人馬座，第084號小行星，晴

經歷了這接近失去你的遇刺，我想我們都在這意外中，明白了對方在自己心目中的重要性，并決意不要錯過彼此，從現在起便珍惜彼此。

你在今天出院，我執意要為你提行李。你得到了半個月的休假，被允許回到城郊的公寓。

你的公寓就像你的人，干凈，簡單。

你對我說，我是第一位進入你公寓的異性。

我們共同烹調了晚餐，還喝了些許虹酒。

午夜，我們在你套寓的露臺上用遠景觀測鏡看附近星系的星云。

你漫不經心地對我說，什么時候我們一起拿休假，到其他星系旅行，看星云團。

身為軍人的我們都知道，除了喜喪，是無法拿到體假的。我不會不知道，你這句看似隨意的話，蘊涵了怎樣深的意義。

我點了點頭。

你說，你最喜歡的便是坐在飛船舷窗旁看途經的星云團，與心愛的人一起。

然后，你握緊了我的手。在說后半句的時候。

此時，我站在你公寓的樓下，淚流滿面。

盡管我聽過你這句相同的話已有整整一百遍，但我仍是沖動得，禁不住眼淚。

里歷(100th)3025年2月11日，人馬座，第084號小行星，晴

我們在上午10時登記了婚姻信息，我回公寓收拾行李，你到飛船售票處提取預售票。

經過貿易市場的攤住時，我們看中一對婚戒。純凈無雜質的兩雙圓環，我們選擇了其一。并許愿另一對買下這婚戒的有情人，和我們一同，與愛人白頭偕老。

分別的時候，你一路小跑一路回頭朝我揮動帶上婚戒的手，笑客里攢滿了整個星系的光芒。我全然不知未來，微笑著目送你離開。

你的每一個手勢，你的每一個表情，都不曾離開兩個我的視線范圍。

我知道，在一小時后，你受不明人士襲擊，用了違禁的生物原子創滅搶。你身體的任何部分都沒有遺留，只有為我擋過雨的軍服癱軟在地面，和一只孤單著洋溢喜氣的婚戒。

兩個小時后。我坐上飛船，遙控一顆生物原子創滅彈對準人馬座第084號小行星，按下了發射鍵。

軍部沒有對我進行任何處罰，他們舍得放棄一個星球的人類，但是，他們不舍得放棄我。他們暗中處理好了一切，讓這個將會震驚全宇宙的謀殺事件消失在了黑洞一般無聲無息，緣由于我唯一未曾告訴亞布的秘密：

比有史以來堪稱最年輕的分隊長官亞布更年輕的我，成為星際開發聯軍最精銳的科技部隊0913分隊長官的我，發明了生物原子創滅武器。

是的，是我發明的生物原于創滅武器殺了亞布，是我殺了亞布。

九十九年前，我毀滅了這個星球的所有生物。星際開發聯軍安裝了我制作的空間轉換核在084號小行星的內部，只有戴上抗干擾器的人才不會在我所設定的巡回周期里一次次被清洗記憶重新度過無數個3024年2月11日至3025年2月11日。來來往往這星球的人不會知道，他們所見的人全是只存在于過去的虛假幻象。

就連制作者本人我，也沉速于空間轉換器運行的這虛幻世界中，沉速在3024年2月11日至3025年2月11日中周而復始的人馬座第084號小行星。我艱難去論斷空間轉換器的發明是好是壞，正如我不知道殺了亞布，殺了謀害亞布的兇手的生物原子創滅武器于我究竟是福是禍。

亞布，事實上我明白，這九十九個你與我，都不過是空間反缸曲復制體罷了。

我永遠都不會再見到真正的你了。

星歷(100th)3025年2月11日，人馬座，第084號小行里，晴

我看了看手上的表，還有一小時，這星球的人們便將統統消失。我來到貿易市場的那個攤位，打算在飛船出發前，看僅剩的那對婚戒最后一眼。

它們寂寞地躺在錦布中，不知道自己將永久擱置在此的命運。

我轉身，意欲離開。

有位男子與我擦身而過，對掉位的老板說：

“對不起，可以將剩下的那雙婚戒賣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