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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月

2010-06-23 04:28
同學繪 2010年1期
關鍵詞:尚書公子大人

巫 蘇

那年二月風好,舊院里的杏樹忽然就染了靈氣,一夜之間開了滿樹的花朵。老人們傳說怕是好事將近了,公子那時就站在杏樹下,笑得如月牙般美好。

你替我去吧。他撫著我的長發,你替我去尚書府求親吧。

我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掉落了,再拾不起來。對上公子烏玉一樣剔透溫潤的眼,我緩緩笑起來:好啊。

我去賣了公子上好的硯臺換來禮品,又一咬牙賣掉了所有的首飾換來綢緞,請來鄰村的王媒婆,然后熬夜為自己縫制了一身新裝。那夜昏黃的蠟燭映著窗外灑進來的一地月光,公子熟睡在床發出輕淺的呼吸聲,我低頭穿針引線,再抬頭的時候,天就亮起來,有鳥兒發出翠綠的鳴叫。

早上臨出門前我為公子捧上一杯熱祭,公子接過后望著我:你的眼睛紅了。

我笑笑,昨夜里為了省點燈油;沒成想卻成了兔子。

公子知道我在說笑,卻并不齊心。他放下茶,捏捏我的手,聲音溫潤如水,宛若江南:朔月,熬壞了你,我卻還剩誰呢。

我咬了唇不說話。挺直了背脊,抬高著下巴從容地跨過門口,只是我不敢看,我腳下踩著的影子是不是倉皇得像是在出逃。

自十歲起,公子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只留了我這個貼身丫鬟在他身邊。十六歲時公子參加鄉試便考取了舉人,我們卻也從城中搬出到了郊區。這破院里只有一口破井,一株杏樹,磚墻青灰,屋瓦殘舊。

我一直記得初來的那夜下雨,公子摟著我蜷縮在墻角。那時我們都是尚未長成的孩子,看著屋頂上被瓦礫劃成碎片的閃電,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來。公子細細的胳膊圈住我,那樣用力,壓疼了我的心口??墒撬f,別怕呵,朔月。他的聲音就在我耳邊,一個字一個字帶著暖暖的氣流傳過來。我就真的不怕了。那時年少的我便這樣想著,要和公子一直相守,過完這一輩子。而公子也整日里不讓我離開他的左右,夜半時會看著被燭火熱紅了臉了我說。朔月,你永遠不要離開我。

可是尚未到永遠,公子卻先拋下了我。

除夕,公子難得領到了替書館抄書的錢,他高興地拉著我的手,要帶我去城里玩耍。我跑回屋里,換上最好的一身衣服,又將僅有的珠花戴上,望向鏡中的人兒,眼角眉梢都是春花絢爛的風情。然后我就拉開木門對院子里的公子,探出半顆腦袋。彼時院子里杏花落了一樹的自,公子背著手站在樹下,一回頭便笑了出來。他像往常一樣撫著我的頭發,聲音柔和:朔月,你長大了。

那是此生我最不愿意記起,卻始終無法忘記的一個夜晚。

城中煙花綻放,一時夜如白晝,有佳人從街巷那頭徐徐走來。眉目溫婉語笑嫣然,只一眼,公子就看癡了去。我拿著買好的冰糖葫蘆,在公子面前晃來晃去,他也看我不見。

于是我知道,公子也已經,長大了。

他喜歡上了一個人,如男女間喜歡般去惦記著那個人。

他對我說,朔月,你替我去求親吧。

那么公子,你是要把朔月丟下了么?

尚書府的朱漆大門開了又合上,看門的家丁只聽說我是來求親的,就當著我的面,重重把門關上,鼻子里哼出不屑來。王婆知道是給尚書家千金說親。也不管酬勞幾何,盡數退還給我再不肯來。那些綢緞禮品,全部堆積在尚書府的門前,被早春的風吹成了落魄。

怕是用尋常方式,這輩子我都見不到尚書大人。我斂下眉目,走向我畫了三道橫線的圍墻前。圍墻后其實是尚書府的伙房,三日前我曾爬過墻去,在伙房存著木柴的地板上灑下油,油融t入泥土里不易被人發覺,我日日灑上一點,三日就灑完了整整一圈。

我拿出火褶子,剛想點著,就有男子的聲音白頭頂傳來:你要做什么?那聲音明明溫潤低醇,我偏生聽出了輕佻來。

我抬頭,便跌入一雙興味盎然的眼睛里。不由惱怒起來:燒房子。

那原本坐在樹上的登徒子卻越發感興趣起來,他跳下樹,眉毛揚起:你這方法太笨,火還沒起來就讓人抓住了,而且燒個破伙房有何意思,應該燒庫房。

不理睬這惟恐天下不亂的瘋人,原本我就是打算被人抓著,這樣才有機會見著尚書大人。卻不想計劃被破壞,我只得丟了火褶子另做打算。

那人似乎興趣正濃,揀了我的褶子吹著,用力扔過墻頭,只一會,就有濃煙冒出來。我萬分不解地看向他,他卻伸手摸摸我的頭,如同摸路邊一只小狗兒,說道:我幫了你,你快以身相許報答我吧!

我就笑起來,隨后扯開嗓子大喊:來人啊!有人縱火啊!

就有家丁拿著棍棒跑過來:何人在此喧嘩!

我指著登徒子,剛要開口,卻聽見眾家丁齊喊:少爺好!

少爺?這登徒子瞬間對我綻出一抹大大的笑來,眼睛里明明白白透著作弄,卻又清清嗓子說道:剛剛有人試圖對尚書府縱火,幸得這位姑娘及早發現,我尋聲過來與那人纏斗。只可惜被他逃走。

家丁聞聲立刻對我換了副諂媚的面孔,他們自是看出這位少爺對我態度不凡,即使縱火一事多有疑點,但有少爺罩著,誰敢將我拿下。而少爺又是蘇尚書大人的兒子,自家兒子看庫房不順眼一把火燒了,又有誰敢說他不是?

這位蘇少爺也不管別人怎么看,一把便把我摟過,大哧哧的笑著說。我要帶這姑娘去見爹,你們誰也不許跟著。

我想掙開他,可他雙臂如鐵箍般牢靠,怎么也無法松懈半分。我心里恨他至極,卻轉念一想,這倒也好,結果都是見到尚書大人,反正我已豁出這條命要為公子說親,管他過程哪般。

他帶我繞到正面前,看見那些單薄的聘禮。笑呵呵的就揮手叫了人來,命他們將這些東西抬進府里:這可是姑娘的嫁妝,你們都要給本少爺收拾好了。

家丁們似乎覺得少爺不再像在玩笑,倒果真給我齊齊跪下行了大禮:少奶奶好。

這聲音頗大,終于驚動了府里的尚書大人。蘇尚書帶著家眷,滿面驚訝的從內堂趕了出來。他身后遠遠跟著一位身材窈窕的少女,用寬大的衣袖遮了半張面孔,然而我卻認得。那便是令公子夜不能寐的主人公。蘇小姐。

蘇更,這是怎么一回事?蘇尚書激動之下呼了蘇少爺的全名,他的胡子顫動,似乎動了真怒。

蘇更眼珠子一轉,立即松開我乖巧上前,然而下半句話卻是驚天動地:爹,我要娶她。

他不說我想娶,只說我要娶,全府上下因為庫房失火亂成一片,卻盡都被這聲音震住。靜了半晌。

胡鬧!蘇尚書扶住就要昏倒的蘇夫人,連連跺腳:這女子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又是什么背景,你可知道?

蘇更點點頭,她閨名朔月,家住城郊,自小父母雙亡被賣入阮府,便隨了阮家的姓。

我心中一驚,他怎的全部知道?

蘇尚書聽到蘇更的話,氣的更加厲害。是了,我只是個丫鬟,他又怎能容忍自己的兒子娶了個Y鬟。

我深吸一口氣,也不管他們臉色如何,先盡了禮數,然后才將自己來意道出:尚書大人,小女子從不認識蘇少爺,也不曾妄想嫁人尚書府。小女子此番前來,全部為我家公子阮玉郎。

阮玉郎?這位尚書大人終于被我的話吸引了注意:可是那曾經的安城首富阮家之后?

正是。我始終不敢抬頭,惟恐再有動作觸怒了這位大人:我家公子早已考中舉人,今年春季恩科我家公子必定高中,之所以小女子朔月斗膽為我家公子向大人家的千金蘇小姐提親。

我這話一落,蘇尚書先是愣了半晌,接著便大笑出聲。

這笑聲鄙夷,連帶著周圍的人也都附和起來。我就站在那一片嬉笑聲中,漸漸將腰桿挺直,露出倔強的面孔:尚書大人因何笑?

尚書大人眉頭一動:我笑你癡人說夢,我蘇家的千金小姐可是你等凡夫俗子也能癡想的??丛谀銥橹髑皝?,而我此前與那阮家也有幾分交情,便放過你回去罷,以后休要再提。

我也笑,那尚書大人見我笑得狂妄,便也問出聲:你又為何笑?

我笑大人健忘。從前朔月曾聽茶館里的說書先生提到過,大人年輕時候也曾因窮困潦倒而無法赴京趕考,多得蘇夫人慧眼識人,為大人酬得了上京的盤纏。大人金榜提名后隨即八抬大轎將蘇夫人娶入門。這段佳話早已廣為流傳,只怕是大人健忘,市井中的小民們卻未曾忘記。

如今大人竟以我家公子的家世為由推了這婚事,只怕有人會說大人您入了廟堂,就忘記了做百姓時的孤苦。再則我家公子雖然現在落魄,卻如當初大人您一般有著博學才略,遲早高中狀元。到時你蘇家千金,只怕是狀元夫人風光無限。奈何大人卻將眼光局限在此,只怕錯過機會,再無佳婿。

好個狂妄的丫頭!尚書大人冷哼出聲,卻被我激得不再說話。他虎眼圓瞪,背手在我面前沉思片刻:他若考不中狀元,又當如何?

我家公子若考不中狀元,我字字鏗鏘:丫鬟朔月便一世為奴,任尚書大人驅使,為牛為馬也是甘愿。

我回到家中,已是天黑。

臺上大門,將門栓放下,我累得幾乎虛脫過去。這一日激烈,再加上前夜通宵制衣,我又未吃喝,現在只想躺在床中沉沉睡去??墒遣抛邘撞?,卻看見屋外微有明亮,仔細望去,原是公子將燈籠放在身邊,靠在門上似乎睡著。

他在等我。我心中歡喜,過去將他推醒。

公子睜開眼,星亮的眸子里映著我的臉:成了嗎?

我的笑容凝在嘴角,原來……他關心的只是那位小姐。但失落歸失落,我還是要將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道給公子。

公子聽罷,將我扶進屋去,坐在床頭又把熱茶端來給我。我這一生,雖然不至凄慘,但卻也無人這樣待過我。那熱茶順著咽喉流人心間,暖得整張臉又發熱起來。公子看著,便替我把碎發撥到耳后:朔月啊朔月,多虧有了你。不日我便將入京趕考,到時必將高中魁首。

我抬頭望進公子眼底,輕輕嘆起來:公子你放心去念書,其他一切有我。

那夜黑得厲害,有風吹得窗紙嘩嘩作響,我窗前的蠟燭點亮了又被吹滅,我便坐在黑暗里看了公子的睡顏整整一夜。天亮的時候,我收拾了幾件干凈的衣裳,走出了家門。公子說他要進京趕考,可我為了那份聘禮。已將家產悉數變賣,我不得不出去尋找新的活計。

我自幼擅長縫紉,一手繡功尤其是好。不少人看中我的手上工夫,都請我為他們刺繡。平日里我的活都是繡莊接來,賺到的錢與他們五五分紅。今日我才到繡莊,掌柜卻急匆匆來尋我:朔月,這里有個大活,你接嗎?

大活意味著錢多,我自然不會放過。掌柜見我點頭,便開心地將活交給我。原是位大戶人家的小姐,專門尋了來請我為她裁件衣裳。衣裳的款式倒也不難,卻不知從哪里聽說了我,指定要我去做。這活并不復雜,酬勞卻十分的高。掌柜特地與我說明,并不分紅。雖然不清楚為什么,但能為公子順利酬到路資,我萬分高興。

是哪家的小姐。我忽然想到,便問了掌柜。

是蘇尚書家的千金。掌柜笑地瞇起了眼睛。

我的心中五味雜陳,思前想后也不明白這其中原因。蘇小姐怎么會找到了我,又怎么會特地請我?然而掌柜卻覺得這是我與蘇家親近的證明,特地為我叫了軟轎,將我送去了尚書府。

我才到尚書府門口,卻看見有人斜靠在圍墻前面,沖我眨眼睛。是蘇更。他走過來接過我的籃子,順帶牽起我的手,熟練得仿佛我們已經認識了許久:走吧,我帶你去見小喬。

蘇小姐閨名小喬,生得也果真如那三國之中描寫的小喬一樣美麗。我進得屋去,努力掙開蘇更的手,按照禮數給蘇小蛆櫥了一福。蘇小姐正在撫琴,也不作聲。蘇更大約是知道她顧忌著自己,沖我做了個鬼臉,便走出去關上了門。

我將量衣用的米尺拿出,等著蘇小姐起身讓我測量,半晌卻也不見動靜。我站的腿麻,便只好出聲叫她:蘇小姐?

蘇小姐一撥琴弦,深深嘆出氣來:我不會嫁給你家公子的。

我愣在那里,不知她為何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早已有了喜歡的人,就算你家公子高中,我也是不會嫁的。蘇小姐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遞到我的面前:這是一百兩銀票,我并不缺你做的這一身衣裳,只是我哥哥自作主張誆了你來。

我這才明白,原來都是蘇更那個混蛋,故意借了他妹妹的名義將我騙來??烧l知蘇小姐卻借了這機會,告訴我她早有意中人,并不會嫁給我家公子。我猶豫了猶豫,將那銀票收下。公子需要錢,即使他不能娶到蘇小姐,他也需要進京趕考的錢。若要做那般貪圖錢財的無恥小人,便讓我朔月做好了。

回府后。我將蘇小姐的話隱瞞下來,又將銀票轉給公子拿好。第二日公子買好物資出門,留下一封信托我轉給蘇小姐。我笑著答應了他,卻轉身籽信丟進灶火之中。

托蘇更的福,在公子離開的這段時間,我總能大大小小接到維持生計的活。那些輕松的,簡單的,卻有著莫名的豐富報酬的委托,讓我竟在短短的一個月內賺到了不少銀子。

我心中知道這位少爺是故意在幫我,卻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么這般幫我。我找了機會問他,他卻笑嘻嘻塞我滿嘴的糖葫蘆,說我笨,如同逗弄一個小孩兒。

公子去的那段時間,杏花開了又落,轉眼樹上便有青黃的果子結了出來。伴著青綠的葉子懸掛在枝頭,讓日光下咬著線頭的我看得眩暈起來。期間公子寫過數封信要我交給蘇小姐,我不忍毀去,便將它們一封一封壓在枕頭下,讓它們如同小蟲,夜夜啃咬我的心。

那些公子與我在一起的片段,總是時不時的浮現。讓我鼻子發酸。我從未離開過公子如此之久,自從阮家垮了,我們便總是在一起。我始終記得阮家的繁華,正如今日的尚書府,而公子??偸抢⌒〉奈业氖?,教我識字念書。后來阮家還是垮了,公子說:父親是被奸人所害,他日我必將報仇。我始終記得他掛在睫毛剔透的淚珠,正如此時掛在小杏幾上的露水。

村里的老人們說,好事將近啦。那時我總以為他們是將杳花如此絢爛的綻放夸張,可三月剮過,京中果真就傳來了好消息。

公子,高中了。

殿試的時候,皇上賞識公子的才學,卿點他為今科狀兀。

我得知消息的時候正在院中縫著衣裳,忽然門外傳來馬的嘶鳴聲,間有嗩吶齊鳴,喧嘩異常。我轉過頭去,卻見公子從馬上下來,將那虛掩著的門推開,他頭戴官帽,身披狀元袍。他的目中滟瀲:朔月,我回來了。

我的手中一顫,剪子在虎口劃下了一道口子。鮮血流出,在那白絹子上染出一朵詭艷的花來。

當夜尚書府就擺宴為公子洗塵,尚書大人見果真得了一位狀元做女婿,自然開心非常,當下許諾本月便擇吉日,為公子和蘇小姐完婚。那夜公子成了眾人的焦點,我不便伴他左右,只得遠遠望著。手受了傷,連飯也吃不下去,索性提早離席。

吃冰糖葫蘆嗎?

我嚇了一跳,轉過身,卻又看蘇更。他手里拿著一支冰糖葫蘆,也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正得意地沖我晃著。

我用完好的那只手接過來,謝過他,咬下一顆來含著??杀呛J明明是甜的,帶著山楂的酸味,為何我吃到嘴里,卻盡是苦澀。

蘇更的手指一勾,在我頰上劃下,又用自己舌頭一探。你哭了?他肯定地又重復著對我說:你哭了,是因為這糖葫蘆太好吃么?

我被他逗笑,卻內心越發酸澀。公子就要娶親了,他不再是我的公子了,我如何能不傷心,如何能不難過。

蘇更忽然將我擁入懷里,有呼吸重重撲在我的臉上,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深意,那莫名的情緒溢出來,扭曲了他的面容,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一般問道:他回來了,你就連我送的糖葫蘆也吃不出味道來了,不是他就不行,是不是?

我用力將他推開,便奔跑起來。我的心慌亂起來,劃過一片兀兀得疼痛。

卻在假山處見到了蘇小姐纖細的身影,只一閃,就不見了。

公子成親那日天空格外低沉,似有什么要壓下來,讓人喘不過氣。我隨喜娘穿過那長長的走廊,要替小姐梳妝打扮。行至小姐閨房,卻有一只白玉花瓶。自房內拋出,砸在門前的地板上,嚇白了喜娘的一張臉。

我將喜娘留在門外,走了進去,只一抬頭,就見蘇小姐揚起巴掌,重重一掌打在我的臉上,我的臉就割裂般疼痛起來。

賤人!我這新嫁衣裁成這樣你是何居心?若不給我重做,這婚禮我不去了!蘇小姐將紅色嫁衣扔至地上,橫眉豎目道。

我輕輕嘆氣,說道:小姐這般刁難,只是不愿嫁我家公子罷了。只是如今如何反悔也怕是來不及了。

蘇小姐抓起我的手,低聲道:我早和你說過我不嫁你家公子,你私收了我的銀子,如今別想撇清,你要幫我。

我看著蘇小姐如絲媚眼,慢慢笑起來:好,我幫你。

人夜,月色漸明,我坐在床沿,頭上有重重的花冠壓下來,大紅色的蓋頭遮住了視線。

門外漸漸有了嘈雜聲,有人嚷嚷著要鬧新房,又很快被壓了下去,我的心不可抑制地狂挑起來。公子,要進來了。

這原本是公子和蘇小姐新房,紅蓋頭下的人,卻換做了我,而蘇小姐此刻大概早已出府。

我終究娶到你了。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我床前的公子,忽然發出輕嘆,然后將我的蓋頭掀起。

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驚愕的臉:朔月為何是你?我娘子哪去了?

我站起身來,拿下沉重的頭冠:公子,和你拜堂的人是我,當著天地神明的人與你喝下交杯酒的人是我,你的娘子沒有別人,只是我。

公子抓疼了我的手,面貌兇惡:你把她藏哪里去了?你究竟對她做了什么?

活生生一個人,若不是她自己要走,又怎會不見了?朔月從小伴公子身邊,從未奢望過什么,只求伴公子左右時時伺候公子。

朔月果真是長大了。公子忽然笑起來,只是這種先斬后揍的手段應該用在蘇家少爺身上,而不是用在我這!

公子說什么,朔月不明白。

你是如何在一日內籌得一百兩銀子的?為何我進京數月,寫了無數書信,卻沒有音訊?且不說這些,今日你能成功與蘇小姐調換,平日里大概沒少給府里上下丫鬟雜役打點吧?你千般算計萬般謀劃,不就是為了嫁我?

可是朔月你還是太天真,我窮困潦倒的時候都沒有要你,現在我當上了堂堂金科狀元,更不會要你!你這卑賤之身如何配得上我?

公子說罷,將我推開,便重重關上門,大步離去。

我的心一陣一陣發涼,如墜入冰窖一般,又冷又硬,卻只要微微一撞,就輕易碎掉。

是是,我從小伴公子長大,他怎會不知道我的心思。

從一開始我就不打算把公子讓給誰。第一次見到蘇小姐的除夕,公子只被她迷去了心神,我卻注意到蘇小姐并不是自己一個人出來,而是直直盯著前方的一個男子,她的眼神溫婉柔媚,正如我看公子時的眼神,而那個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哥哥——蘇更。

而后公子果然愛上了蘇小姐,要我去幫他提親,我卻在三天前就混入蘇府,我知道那蘇更每日必到蘇府后院習武,練累了就爬上那棵杏樹小憩,我自知我姿色不俗,日日出現在后院舉止神秘,自會引起他的興趣。三日后那場火燒后院的好戲,與其說是為了見蘇尚書,不如說是為了引他現身。

之后的事情便順理成章了,我和尚書立下賭約,蘇更對我很感興趣,騙我人府,而他不知道,我其實是將計就計,要利用他試探蘇小姐,果然,我幾次與蘇更單獨相處后,總能接收到蘇小姐幽怨的視線。公子回來那日,我提早離席,約了蘇更在后院相見,卻故意漏了口風給蘇小姐的丫鬟,蘇小姐趕來時,正正看見我被蘇更抱在懷中那幕,傷心離去。

今早,蘇小姐終于忍不住借故將心里的怨憤發泄在我身上,我不點破,只告訴她,我只求能夠日日伺候我家公子。于是,蘇小姐自然想到了調包的計策,只要我替她嫁給了公子,蘇更就不會再被我迷去心神,她也可以一直延續著對哥哥的暗戀,終身如玉。

公子說得對,我千般算計萬般算計,獨獨漏算了公子。自小開始,我和公子相依為命,為了活下去,偷雞摸狗,坑蒙拐騙我都做過,公子怎會不知道我的心思。原來他不會要我,他從來就不要我??墒悄切厝崮?如果不要我,過去為何要溫柔待我?

忽然有火光自門前燃起來,一路燒至我床前,那火舌猙獰著向我逼過來,像是要燒盡一切方能停止。興許是公子出門時大力關門,把燭臺碰倒,我卻兀自傷心而沒有及時撲火,罷了罷了,公子已經不要我了,我活著又有何意義呢?

不知在房內坐了多久,濃煙將我熏得就要昏過去,猛然聽到門外有砸門的聲音,一聲一聲砸在我心口,我終于閉上眼睛,昏死過去。

那樣的時刻,我竟仿佛聽到耳邊有人,輕輕喚我:朔月,朔月。聲音溫潤如水,宛若江南。

當我醒來的時候,天光已亮,我想抬起手來揉揉眼睛,卻動不了,這才看到,蘇更趴在我床沿握住我的手,似在沉睡。我安靜地看著他映著日光的臉,終于落下淚來。

我的眼淚竟打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皺眉,就睜開了眼睛,看見我醒了,臉上一瞬間綻出無比明媚的笑來:你醒了。

不,還睡著呢,你在做夢。我瞪他一眼,就要掙開他的手。

他卻一把抱住我,力氣大得幾乎要將我揉碎,他的聲音因為欣喜而顫抖起來:你果真醒了,真好,真好。

這個……登徒子啊!我搖搖頭,想要取笑他,喉嚨卻變得干澀起來。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是任他這么抱著。仿佛一下子,就到地老天荒。

然而我卻看到了桌前那一方銅鏡。鏡子里那個毀去了半張臉的女人是誰?她那樣駭人,那樣丑陋,如同怪物。

我伸出手去摸我的臉,卻被蘇更抓住了。他的眼睛里有深深深的疼惜,我便不忍再看,閉上了眼睛。鏡子里那個可憐的丑女人,就是我呵!

我的心倏地沉靜下來,似是被風吹過的湖面,一些信手拈來的答案在波紋里呼之欲出,我背脊便一陣一陣開始發涼。

我便想起來,我曾在新房里聞到的味道,那味道和當初我在蘇府伙房滴下的油的味道是一樣的。原來房間早就被做過手腳了,否則為何那火燃得這么快,為何我會聽到砸門的聲音,公子大概一出去就將那房門鎖上了。那么,公子是真的要,將我燒死!

我們成親吧。良久,蘇更忽然開口。

我不懂。我已被大火毀去了容貌,又丑又衰弱,為何他還要我。

你還記得除夕的晚上么?你站在街邊買糖葫蘆,有人中

途插入進來,要和你爭最后那串糖葫蘆,你狠狠踢了那人一腳,像只兔子一樣跑掉。甚至來不及看一眼,那個和你搗亂的人是誰。

而你卻不知道,從那夜起,那人就日日想念你拿著糖葫蘆像孩子一般笑起來的樣子。朔月,那個倒霉鬼就是我。我拿了糖葫蘆提示你那么多次,你卻總是不明白。

朔月,我喜歡了你這么久。

蘇更的聲音一點一點,從仿佛很遠的地方,滲進我的心里。我想要再聽分明一些,心口的地方,卻又開始發疼。

我緩慢地笑起來:好,我們成親。成親前,我要送一份大禮給你。

半年后,蘇尚書因為有人揭發他串通外旅密謀造反而舉家被發配邊疆。而查辦此案的,正是他的新科狀元女婿阮玉郎。

包括蘇更在內的蘇府一家八十口人,全部被牽連,惟獨剩下我和公子得以幸免。蘇更被押送上囚車那日,我跟在后頭,足足走了一天一夜,他卻不曾回頭和我說一句話。直至我昏過去,被公子帶回。

蘇更恨我。全因那造反的信是出自我手。而這一天,我和公子已經等待了十六年。

從一開始,這一切就是為了要引蘇尚書上當的局。當初我替公子求親時,曾對蘇尚書說到他年輕時候的一段韻事。而那段韻事并不曾流傳出來,我是從阮老夫人口中得知的。

蘇尚書曾經是我家老爺的至交好友,他們年輕時候結識了一位富家小姐,那位小姐給了蘇尚書和我家老爺各一份盤纏,要兩人一同赴京趕考,誰中了狀元,她就嫁給誰。誰知蘇尚書還沒出發病倒在床,無法赴考。我家老爺原本就無心官場,只對做生意有興趣,便代替蘇尚書入京考試,最后竟一舉中得狀元。后蘇尚書娶得美人歸。我家老爺利用另外那份盤纏做生意,競逐漸做成了安城首富。

然后蘇尚書始終對于替考一事耿耿于懷,日日擔心此事泄露出去。終于在勢力逐漸強大以后,暗中派人。將阮家的生意全部封鎖,逼得老爺夫人雙雙身亡。

那日我故意將此事當著尚書夫人講起,卻故意略去我家老爺,如此反而顯得可疑。蘇尚書便開始擔心,除了此事,我是否還知道其他不該知道的事情。于是假意和我立下賭約,實則是要將我留下,試探實情。而他卻不知道,我家公子此去京城,為的正是將他陷害阮家的事情上報朝廷。

另一方面,公子以給蘇小姐寫情書為掩護,不斷地傳信給我,蘇府中耳目眾多自然早早將此事告訴蘇尚書。

公子回來后,蘇尚書擔心夜長夢多,決定假借洞房花燭,將公子燒死,卻不料我已從蠟燭發出的不尋常的味道中找出破綻,公子與我決定將計就計,索性演了一出狀元郎負心燒死丫鬟的戲碼。

隨后我大難不死被蘇更救出。便對公子由愛生恨,邃將公子交給我的信箋全部交出來,尚書深信不疑大喜過望,打開信后發現竟然是公子要檢舉他的內容。尚書立即寫信送至京城,想要先下手為強,卻不料被公子截獲,并且偽造成傳送給外族的私通信箋。

隨后朝廷派來的人竟在尚書府內查獲了大量與外族私通的證據。自此,蘇尚書終于被我們設計進了天牢。

朔月,我終于報仇了。公子將我擁在懷里,低聲說道。

公子,蘇小姐也被牽連進去,你不難過嗎?我卻再無法忍受公子的擁抱,將他推開。

朔月,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么?自始自終,我心里只有你一人啊!

我與公子,自小相依為命,見過這世聞人的冷漠與勢利,漸漸地自己也變成了工于心計滿腹詭計的人。我原本以為這世界我只相信公子一個人就足夠了。這世間最真實的感情莫過于我對公子的感情。

然后那個人出現了,他只看我一眼,就認定我,從此將我護在身后。不為任何理由地接近我。全心信任,哪怕我變成無鹽女,也要娶我。

那個人,我親手將他推進了十八層地獄。

我轉過身,對著公子皺起的眉頭,慢慢笑起來:可是公于你卻真的將那門給鎖上了。你就不怕我真的死在那大火里嗎?

公子臉色一白,沉吟許久,道:朔月,你該知道,我們這種人,很多東西,較不得真的。

你累了,好好休息,明日太陽照常升起,你我皆要重新做人的。說罷,公子便將我留在原地,抬腳離去。

天忽然就黑了,有巨大的云朵遮住天空,我想好好梳洗,然后睡覺去,我想是該好好休息了,睡足才有力氣活著面對這真真假假的人世。

我的心口,卻緩慢地疼起來。那里有一個聲音。從仿佛很遠的地方,一點一點滲進來,那聲音溫潤如玉,婉若江南。

一遍一遍和我說著:朔月,我喜歡了你這么久。

我不知道,要到何時,它才會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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