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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殤之后島

2010-06-23 04:28
同學繪 2010年1期

鴉 葵

雨水覆蓋路面,淹沒城市呼吸的氣孔。

孱夏靜謐的清早,聽得見空調滴水的聲響。泠葵撩起窗簾,光亮從兩塊泰絲的罅隙間投落在地板上。被帶動著穿過光束的灰塵變得像金沙般耀目且沉重。而它們又在加冕后不久重新墮入黑暗。

泠葵凝視著整個過程,仿佛回顧了自己從閃光的年少時分走向身不由己的現在。

她將身體貼近窗口,望向對面頂樓玻璃窗反射的黝黯的光。直到地表的水漸漸升騰成白茫茫的霧靄,光芒愈發暗淡。

她就這樣若有所思地度過了又一個白晝。

傍晚時,極遠處的天空失了火。之后霉灰色的蒼穹變成暗黑色。

在如暗夜降臨般抑制不住的回憶里,沒有一個角落不積滿潮濕??偸巧钕萜渲械乃?,仿佛踏進清晨的草叢,冰涼的露水隨之灌進鞋子鉆進褲管。那些隨著歲月流逝而無法達成的想念在獨處時變成長了翅膀的臆想,像樹根周遭的菌類植物一樣在天晴后一下竄得老高。

她總是這樣懷念舊年的戀人,一夜又一夜。

有時在兀自降臨的夢魘里,觀看電影般注視著眼前的視界。雨水啃噬女孩的腳趾,水面漫過她的腳背,隨后蓋過腳踝,浸沒膝蓋,達到腰際。女孩回過頭對她笑,又突然消失。

泠葵放下窗簾。狹窄的光線漸次收攏。唱機里播放著《Himalaya》。她仰靠在藤椅上,摸索著敷上面膜。

接下來的夢境,像是被丟棄在冗長深隧的路上,除了眼角淚水的滑落,一切都保持著僵持的平靜。除了記憶里少年時代的她,一切都已經蒼老頹敗。

夢境變成逼真的幻象。整個人似乎被放在一張足夠大的畫布上,粘稠的焦墨色在不同高度不同層次上被調和開。一頭伸進黑夜,另一頭輕而易舉地將她深藏的記憶拽出。

眼前忽然閃過的幾縷明晃晃的亮終止了她異常的深陷。熟悉的茶幾地板書柜單人床抱枕電腦哪怕是角落里落定不久的新鮮塵埃都發著微弱的熒光。她仔細辨認,用力眨眼,仍分辨不清彼此的邊緣與交界。

許多次聽見不知從什么位置突然傳來的嬉笑聲,使泠葵不能確定在輾轉無眠時出現的那個背影,到底是他,還是她。

在這使人驚恐的幻象消失后,她睜開眼睛,按亮一盞燈。

那一日空雷破天。仲夏的大雨浸濕空氣中的每一顆浮沉。

如此偏僻的地段,就連出租車都很少經過。泠葵剛從飯店走出采,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

作為SOHO,她并不像其他同行一樣,或者混成小有名氣的漫畫家或者左手挽著情人甲,右手牽著情人乙,腦袋里還要想著今晚和情人丙去哪家餐館吃飯。相比之下,她的生活是極其單調的。不必要的外出能免則免,不必要接觸的人能躲則躲。情愿畫地為牢獨守一隅寧靜,也不愿與根本不熟悉的人強顏歡笑推杯換盞而換取什,厶聲譽什么地位。在他人私下的議論中,冷葵分不清自己是被心中的野獸吞噬了從前的開朗,還是潛在欲望的愈演愈烈,致使現在的她愈發嚴重地害怕接觸陌生人。許多次她仿佛已經接近答案的根源,卻始終沒有勇氣觸碰。

今天的應酬實在是躲不過了。一位交情不錯的同行攀上了港商,非要在出嫁前和姐妹們熱鬧一下。在她看來,雖算不上丟臉,卻也無半點榮耀。

這位同行是有戀人的,但現實迫使人們身不由己,在苦守愛情和衣食無憂面前,堅持己見與彼此欣賞的戀人結合,不可否認地帶著極大的危險性成為司空見慣的柴米夫妻,在為生計勞碌中逐漸失掉曾經的愛,只剩下兩個空蕩蕩的軀殼在互相埋怨中偶爾想起彼時的溫存。

應該這樣,還是選擇忍痛別離,十幾年幾十年過去后,仍保留一些溫暖在內心盛放。面對這樣兩難的抉擇,可以肯定的是,這位同行是理智的典范。

泠葵實在是厭惡一張張獻媚的臉,于是在聚會中借口頭疼先行告退。

巧的是那天藍生也在酒店。

部門業績慶典結束后,同事叫藍生上車,他一抬頭看見泠葵一個人站在房檐下避雨,而車里已不能再多容一人,便示意他們先走。

泠葵不勝酒力。只喝了一杯就已經爛醉。好在她還記得回家的路。

她住的房子要經過很長一段漆黑的小路才能到達。道路兩側堆著自行車廢報紙發霉的木板和各家各戶門外準備在第二天早上扔掉的垃圾袋。

藍生想,即使藏幾個人在這后面,也不容易被發現,何況泠葵已醉得不成樣子。

擁擠狹窄的里弄,汽車無法駛八。于是他送她到家門外。雨水叉大又疾,藍生的襯衫緊貼在皮膚上,而泠葵卻僅濕了幾縷尾發。

咸澀的淚水滴落在嘴唇上。如果有光,藍生定會看見她發紅的眼白。

胡茬扎在臉上,泠葵驚醒卻不躲避。她想起舊時,她們的嘴唇貼在一起,宛如長著華美翅膀的贏弱蝴蝶輕輕匍匐在馥郁的粉紅色花蕊上。

藍生并不知道當初泠葵為何會對他這個陌生人毫不防備,就連他試探的親吻都未曾逃避。

幾年后他問泠葵原因,她一語不發,神情凝重,隨后莞爾一笑。

于是他眼里的疑問也就化了。

相識一年半以后,兩人開始正式交往。

在第四年的時候,彼此決定與對方相守終生。

藍生打電話過來。

晚上有沒有空。

她笑。

那,六點我去接你。

嗯。

哪怕在戀愛的時候,她也沒有多少讓人發酸的情話,平常亦是三言兩語。好在他已經習慣。

他篤信自己是她的初戀,因為她連撒嬌都生澀得很,接吻時閉上的眼睛又忽然睜開,弄得兩人的牙齒嗒嗒作響。

于是他不斷問,就好像在確定重要的數據,生怕出現一絲紕漏。抑或只是為了成就內心的某種猜測并試圖用來自我肯定。而每次她的答復都是相同的、羞赧的笑。

在他眼里,她微微頷首的剎那,最是嫵媚之時。

電話打來時,藍生正驅車在公路上,后備箱和座位上塞得滿滿的新物品,從咖啡壺到床單,全都由他一手包辦。

教一個女孩戀愛的過程也許真的是最美好不過的事情。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薄薄的嘴唇最適合這種輕描淡寫的弧度。像輕風揉過絲綢后,微微起伏的波浪。

現在可以肯定,我是你的初戀。

稍后泠葵抬頭,仿佛從幽深的沉睡中猛然驚醒。臉上迅速露出一抹笑。

她只吃了一點便靠在椅子上,時而輕輕蹙眉。

我送你回去吧,別忘記吃藥。

她因腦血管狹窄導致供氧不足而常常頭痛。

她脫掉外套,墻上的時針指向八點,洗過手后仰在沙發上抽煙。

九點,擦干洗漱間鏡子上的水氣。

十點,DVD播放一部電影。

十一點,劇中人在烏斯懷亞的燈塔上哀嘆。她靠著墻飲盡最后一口清酒。

十二點,電影自動播放第二墑。她的眼神游離在半空中。

凌晨一點,點燃一支煙。又一支。再一支。

凌晨兩點,身體微微顫抖,牙齒咬住手指,淚水砸在地板上。啪嗒,啪嗒。

凌晨三點,第一縷光劃破云團,天空再一次與大地有了明顯的分割。她呼吸均勻,眼皮微微抖動。

凌晨六點,她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出現了濃重的黑眼圈。

只一夜,就好像荒草一般瘋長。

她輕輕敷上眼膜,仰在沙發上,在不知不覺中入了眠。

醒來時皮質沙發上還沾著淚水。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會再次看見她。她翻出萬寶路,迅速點燃一支,半晌才吐出青灰色的煙。

片刻后突然失笑。

大滴淚水從眼角傾倒下來,宛如水銀瀉地。

下周六要早些起床,化妝師會到家里去的。

她看著他,只是笑,不說話。細長的丹鳳眼搭配在秀麗的瓜子臉上,極具東方神韻。她卻總是覺得如果自己沒有這般細白如瓷的肌膚,會特別難看。

昨晚沒睡好啊,眼袋都出來了。

他伸手過來,她輕輕擋住,反倒被他輕握在掌中。

恍然間她覺得,自己缺少的,或許只是一雙手,能如愿在幻象來襲的夜晚把她牽出荒草叢生滿是霉爛的暗谷,帶她到海風呼吼的沙灘上,在刺骨的寒涼中等待天明。

婚禮當天的嘉賓不多。典禮和筵席結束后也都紛紛退場。他們帶來的大大小小的盒子和商場代金券被她一股腦堆進閣樓。

泠葵穿著婚紗點亮一盞橙黃色的光,影子投在墻壁上成為一展風景。

第一夜。那朵盛放在棉布上的暗紅有力地堅定了他的“初戀”想法。

婚后的蜜月期異乎尋常地短暫。他想也許她很快就會適應過來,于是更加呵護備至。

無論多忙,早餐和晚飯始終由藍生負責。上班肘中午不能回家,便在早上把午飯也一并準備好。

每月除了固定的幾家時尚雜志插畫約稿外,她不打牌不逛街不八卦不隨團旅行。他去上班的時候,她就整天悶在家里。極少數必到的應酬,也是早早便歸。生活索然無趣,一天與一百年的差別只在于數量。

他在異地的城市工作,每天早晚驅車兩個小時來回,雖然疲憊,卻因著她等在家里,所以就連路途的漫長和單調也樂在其中一般。

這便是他們柴米生活的全部。

“當風穿過我整個身體的時候,我似乎也隨之失去重量。從地面飄浮起來,仿佛浸在水里,沒有著力點。行動遲緩,懸浮在不著邊際的空中,身邊的一切都向我靠近,亦忽而遠離。一只鳥從我頭頂飛過,一條野狗從我腳下跑過去,卡車,電車,熙熙攘攘的人群,叢林,土地,河流,它們全都在我無法觸及的地方,迅速旋轉著。我擔心自己隨時隨地都會發生危險。白天還好過些。如果到了晚上,周圍暗黑如盲目。黑暗里呼嘯而過的風聲無休止地從四面八方涌來,鉛灰色的烏云最使我恐懼,也許要在這樣的煎熬中忍受幾十年,最后被風化成散沙。無數次似睡非醒中我聽見你在遠方呼喚,可是你將要叵來,抑或正在重復告別?!?/p>

這是她寫在紙上,向舊情人所描述的婚姻。

藍生在打掃閣樓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這封信。信封上沒有地址沒有郵編,右上角貼著一大排80分郵票,信封嶄新,信紙僅有折疊一次的痕跡,顯然是放進去以后一直沒有動過的。

他拉亮鎢絲燈泡,看見信封上用鉛筆寫著很輕很輕的字跡:桃蔻。

他以為她背叛了自己,并斷定這個叫桃蔻的人是她未曾提起的舊情人。不免有憤怒燃于胸口。

藍生聽見自己的牙齒摩擦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隨后重重一拳打在門上。

我們要一個孩子吧。

兩年后,外出旅行時,藍生在旅館對泠葵說。窗簾垂在窗子兩側,此時陽光正好,一束束在她臉上宛如輕輕抖開的珍珠粉,熠著薄薄的光澤。

她沒作聲。限神仿佛可以穿透任何介質,毫不掩飾地扣在藍生的瞳仁上,使他覺得眼前的一切只剩下她的手臂,頭發,嘴唇,指甲……她的一切,卻怎么樣也拼貼不全。

她已經看到答案,他對她的不安定始終束手無策,婚前以為婚后會找到歸宿感,可婚后兩人從前戀愛時的快樂也慢慢被時光消磨殆盡,所以他不得不考慮用孩子拴住她的心。

不如,我們離婚吧。

在他的一再堅持下,生活又恢復到往日的安寧上。

他不知道,她長期服用藥物,所以兩年內從未懷孕。

無法預知并避免的意外狀況,似乎是命中早早寫好的注定波折。半年后當她發現自己的身體有變化時,萬分驚恐。

出于種種原因,她無法用手術來完結這條生命。于是只能強行開導自己,并試圖欣然接受。

當她告訴他的時候,他怔怔半晌。然后淚水奪眶而出,緊緊地抱住她。她忘記了他反復重復的語句,只記得倉促的呼吸聲和猛烈地心跳像沉重的鼓點般敲打著額頭兩側。

那年,他26歲,她24歲。

藍生為她請了保姆,定期帶她去醫院檢查,各種補品、營養藥應有盡有,不加班不應酬,無微不至。

可就在一天早上,他起床做早餐。她在床上伸手欲拿放在床頭柜上的水杯時,翻倒在地上。

他在驚恐中迅速平靜下來,送她到醫院??偹闫桨?。

幾個星期后,她看見自己的女兒,一面笑,一面流出淚水。

藍生覺得,有了這個孩子,她終于不會離開自己了。三口之家能夠重新回到從前他們溫馨幸福的狀態,那個桃蔻便可以成為彼此都忘卻了的影子,在未來的歡笑中被逐漸湮沒。如擲入海水中的石子,最終的命運是:消失,不見。

孩子一點點長大,喂奶,換尿布,這些瑣碎的小事情成為了他們生活里美好而溫暖的點,一天天延續下去,無數個點逐漸連成線段。他希望這些點能夠一直延伸出去,最終成為一條射線,甚至是直線,使她忘記起點前的不幸。

他每天祈求,不要發生任何事,不要以任何方式打破這可貴的寧靜。

黑夜反復驅趕白晝,露水在城市鄉村街口樓頂結成無數個耀目的綴角。

此時孩子已經一周歲。在一次給她洗澡的時候,泠葵突然發現了孩子胸口偏右的痣,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鎖骨下一寸的地方。

不自覺脊背發涼。

從門的縫隙中,藍生看見了她的遲疑與呆滯。

她猛然想起她說過的話,愛和恨一樣,總是以不斷繁衍來詮釋永生。

想起許多年前,桃蔻把枕頭里塞滿香草和綠茶,裹上親手縫制的絲綢枕套,在生日那天作為禮物。她們點起蚊香,背靠背枕在同一個枕頭上,偶爾輕聲說話。

泠葵想起自己最為珍貴的禮物,被放在閣樓里一直都沒有取出,恐怕早已結滿厚實的灰。

在她將要去閣樓取回它的時候,卻發現已經被放在女兒的小床內。

鑰匙從食指上滑落。墜地后發出清脆的聲響。喚醒了瓷磚上方幾平方厘米內的灰塵,和婚后就不曾到訪,自以為已經痊愈了的幻象。

還有這之前的許多年和之后的許多年,他一直沒有機會傾訴的愧疚與悔恨。

都一并披上了鮮活的外衣。

天氣預報說下午會有臺風,于是藍生早早驅車回家。

房間里找不到女兒,看見廚房的墻壁上留有血痕,藍生突然神情大亂。

他來到浴室,看見她正在洗手。他上前抓住她的雙肩,吼,你把女兒怎么了!

此時電話響起,是孩子的外婆,說怕一會有大雨,孩子今天先住她那兒。聽見了女兒咿咿呀呀的笑聲,藍生才放下電話。嘆了一口氣。

泠葵走過來仰在沙發上,眼神忽而親和,忽而迷離渙散,忽遠忽近,始終沒有落在任何一個點上。

你看了那封信吧。她不是什么日情人,是我的愛人。

片刻后,泠葵語速變得很慢,說話間偶爾停頓,偶爾表情凝重,偶爾微笑,偶爾沉默。

最愛莫過于兩個純真的女孩子,彼此呵護,互相撫慰,沒有絲毫骯臟的欲念。男女之間的感情被叫做愛情,而我和她的,是愛。它們的含義不同。你懂嗎?

他向她吼,難道那就足夠征服你并使你放棄和逃避一切現實,把執迷不悔當作信條,卻不知已經被纏繞,正在走火八魔。

的確,自己已經著魔。泠葵深深地知道,可為時已晚,既

然百般嘗試也不得逃離,倒不如在深陷中作樂。

泠葵想,大部分人的死去不會帶來任何哀傷,因為他們不具備生的價值。然而輕聲喚她silhouette的桃蔻,在最美的年華里選擇離開。許多年后仍舊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卻毫無緣故地篤信她的正確。

只是任憑歲月流走,泠葵依然無法從過去的過失中全身而退,這幾年平靜的生活也只是在暗中積攢的短暫停歇。

午飯后送女兒去外婆家?;貋頃r經過花園,無意中發現籬笆內長著郁挺的野百合。泠葵相信這是桃蔻召喚與終于原諒自己的方式。

于是臉上現出極欣慰的笑容。淚水像壞掉的閘門般洶涌不止。

手指松開,打翻一袋蔬菜水果零食藥品。

一切似乎重現,哪怕只有幾片畫面,也足夠串起她的整個年少時光:桃蔻在午后氤氳的光線中說過的話,在夢醒后地安撫,在光明與漆黑交匯處冷漠的側臉,以及在所有似是而非的幻象的起始點——那次她們爭吵中,桃蔻奪門而出后的無歸。

泠葵換上年少時的那件白色長裙走出院落。藍生曾在看見這些東西時面色不悅,她卻執意留存至今。

她脫掉鞋子,腳趾陷入沙粒聞。海水漫過腳踝,在她光潔的小腿間游魚般穿梭,浸沒膝蓋,達到腰際。她越走越深,仿佛正在接近她的所在,仿佛可以找回她們丟失的時光,仿佛她就在前方,正在對自己說,還好嗎。

許多年前的一天與桃蔻吵架后,第二天清早便得到她溺水的消息。多年以來,這是泠葵無法饒恕自己的緣由所在。卻在此時,被突然化解掉。像松開緊攥在手中,使許多人惹來殺身之禍的珍寶被迅速下沉到視線觸及不到的峽谷里,如釋重負的釋然感使她宛若新生般全身上下輕松起來。

由于是周末,下午沒有繼續呆在公司的必要。藍生回到家,喚了幾聲泠葵后不得答復。走到后院,看見石凳上一張邊角被摩擦得失去顏色的照片,照片上有兩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其中一個把頭發束在后面,另一個穿著白色長裙,頭發披在肩上。

藍生的頭腦立即混亂起來,已經忘了是多少年前,對傍晚時獨自坐在沙灘上的女孩犯下的錯。于是不斷捐款和行善,以為可以彌補年輕時的過錯?;蛘叨嗄暌詠淼男袨?,不過是通過自欺欺人的方式來換取內心暫時的安穩。

他自始至終都認得那條長裙和它的主人。于是迅速開車到海邊。

他想起多年前,因與女友分手而負氣來到海邊,卻看見桃蔻被海浪沖回岸邊,腳和腿浸在水里,海水的波紋在裙角下涌動,遠遠望去,那只繡在裙角的蝴蝶似乎扇動著翅膀,與他考慮著相同的問題:飛走,還是留下。

這一天,恰逢仲夏。

好在藍生及時趕到,除了輕微的肺部感染外,泠葵沒有受到其他身體上的傷害。

就在出院的第二天早上,藍生遲遲沒有去上班。泠葵做好早餐,與他在餐桌上對坐。泠葵剛想說話,藍生搶先開口。

不如,我們離婚吧。

兩人相視而笑。他薄薄的嘴辱最適合這種輕描淡寫的弧度,像輕風揉過絲綢后,微微起伏的波浪。她微微頷首的剎那,仍舊最是嫵媚之時。

那年仲夏后,泠葵得知被藍生玷污的桃蔻無法面對自己而選擇投海,所以后采他們的相遇與結合,不過是她計劃著的報復。卻未曾料想到,在將要得手時發現自己已在不自覺中深陷于與他共同營造的幸福中。不過好在此時,冷葵對自己從前釀下的禍源在經歷了這多年的自我折磨后,終于釋然。

不是她憐惜自己的苦痛,而是真正明白了,我們每一個棋子般的生命,將要走向哪一個險境,或經歷怎樣的歡悅痛楚,這都是宿命一般的定格。

泠葵與藍生,他們心底的一小塊島嶼上,駐留著的封鎖多年的秘密,終于從帶著枷鎖的角落走出。

而又有誰敢說,自己不需要這仿似隔世的后島,安放一些怨念和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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