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女

劉文鳳

這個故事里有九個女子。

逶迤連綿的太行山下有一個以槐樹命名的村莊，槐樹村里有九女，九女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女兒像槐樹那樣蔥郁，像槐花那樣圣潔，像槐葉那樣水靈，就給九女子起名槐花、槐枝、槐葉……她們就那么背靠貧瘠的太行山，面對干涸的露水河，在大人們天天念叨的盼水故事里長大了。

人常說深山出俊鳥，九女子個個出落得俊俏水靈，美若天仙，可是在十年九旱的太行深山里，因為沒水洗衣，九女子的衣衫終年像蒙上了一層灰塵，因為沒水洗臉，整個槐樹村的人都難得一見九女子美麗的容顏，尋婆家“不圖你百萬家產，就圖你有水洗臉”。尋一個有水洗臉的婆家，成了九女子心底最大的奢望……

那年，鄉親們說要劈開太行山，修一條大渠。工程有多大，不知道，只聽說修上三個月，就能把山西境內的漳河水引過來。那年的春節，一個村的男女老幼都被這個巨大的喜訊鼓舞，鄉親們是在睡夢中笑醒的，他們興奮地準備著，企盼著那個即將來臨的好日子。半個月后的元宵節，鄉親們跟著縣委書記楊貴，熱血沸騰地上了巍峨陡峭的太行山。九女子也不甘示弱，雖然她們最大的也才二十八九，最小的只有十五歲，其中一個還是剛剛結婚沒幾天的新娘子，但她們豪邁地跟著父兄走上修渠的工地，用稚嫩的雙手掄錘，用柔弱的雙肩挑擔……挑起鄉親們世代的希冀和歷史的重托。

九女子稚嫩的雙手磨出了老繭，能一口氣掄六百下鐵錘的手怎會沒有老繭，九女子柔弱的雙肩變得硬實了，與男人們挑一樣多石頭的肩膀怎還會柔弱?她們俊秀的倩影像開放在太行絕壁上的一朵朵山花花。父輩們聽著她們的笑聲，掌釬的手就分外靈活；兄弟們聽著她們的歌聲，除險時也添了勇氣；小伙子更是因了她們而干活特別賣力……原本沉悶的修渠工地因了她們而有了生氣，添了色彩。

萬萬沒想到，一個沒有色彩的日子在虎視眈眈地覬覦著她們。那是個異常沉悶的夏日，九女子還像往日那樣在工地上忙活。這個工地叫石子山，石子山全是由大大小小的砂礓石與沙土結構而成，分明潛藏著莫大的危險。當地流傳著一首歌謠來形容它的險峻：石子山，鬼門關，大風呼呼繞山轉，飛沙走石往下翻，猴子不敢上，飛鳥不敢沾。九女子正值不甘寂寞的年齡，印使在那么陡峻的險峰上，她們旺盛的生命依然像滿山滿坡的山花一樣開得爛漫，開得熱烈。她們仍舊向著太陽，構想自己美好的夢：彼此相約修好大渠一塊兒到城里扯身好衣裳，看看大山外的精彩世界；她們甜蜜地憧憬著清清的流水從自家門前流過，她們要天天用清水洗臉，要把身上的衣裳天天都洗得干干凈凈，天天在世人面前坦露出她們俏麗的容顏，然后去找心上的人兒談情說愛……

中午時分，天際飄來一團烏云，遮住了明媚的太陽，遮住了九女頭頂的藍天……

石子山突然發怒，露出一副猙獰的面孔，大大小小的砂礓石和沙土呼啦一下傾瀉下來，埋了綠樹，也掩埋了鮮花一樣的九個女子。

喧鬧的工地陡然沉默了，幾百個鄉親們傻了似的呆呆地望著煙塵迷亂的出事現場，沒有人哭，也沒有人叫，每一個人，連同這太行山，連同整個事故現場，在這一刻仿佛定格成一組石頭的雕塑。怔了好久，鄉親們才發瘋般地哭喊著用雙手拼命去刨那坍塌的石子沙土，他們的十指刨得鮮血淋淋，可刨出來的卻是更徹底的絕望。

剛剛還在盛開的九朵鮮花，就這樣一霎間凋謝了。

石子山停止了咆哮，好像在為自己的殘忍感到內疚；太陽悄悄地躲在了烏云背后，不忍看這悲慘的一幕……

卡車嗚咽。拉著九口棺材，在夜深人靜時悄悄開進槐樹村。正是槐花落地時節，車輪輕輕碾過滿地清瘦的槐花，也碾碎了鄉親們的心。鄉親們把九女子埋在村頭一座長滿槐林的山岡上，讓她們永遠與山槐林為伴，讓她們能遠遠地望得見太行山上的紅旗渠。

說不清有多少個日子，槐樹村的人沒見過一個笑臉，全村人一直沉浸在血和淚的飲泣中，九女子的亭不能提，一提便紅了眼圈……

九女子的名字最終沒能刻到紀念碑上。但槐樹村的父老鄉親記得她們的音容，太行山的花花草草記得她們的美貌，紅旗渠的流水記得她們的歌聲。

四十多年了，九女子的墳上早已草木青青，每到清明，鄉親們便來這里為她們燒上一張紙，添上一把土。

這年，一個和暖的春日，紅旗渠畔舉行紀念紅旗渠通水慶典活動?；睒浯宓娜水斎蝗チ?，他們發現了一個奇觀：還不到槐樹開花季節，滿山岡的槐花卻怒放了，一叢叢，一簇簇，像九女子燦爛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