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建文
中學時讀魯迅《“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梁實秋與魯迅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文壇一對誓不兩立的冤家,雙方“對罵”十年之久。但近讀于惠所著的《雅舍夢憶》,讓我感到這兩位文壇巨匠也許只是“論敵”,正如梁實秋女兒梁文薔所說:“并沒有什么仇恨,只不過是對一些問題的看法不同,父親還是很欣賞魯迅文學的?!笨梢娏簩嵡锊⑽窗阳斞府敗俺饠场?。
據書中記載,梁實秋與魯迅雖說在上個世紀打了近十年的“筆仗”,但兩人僅謀面一次。這大概在1922年的某一天,梁實秋為擴大剛建立不久的清華文學社的影響,到北平西城的八道灣邀請當時聲譽日隆的周作人到清華學校講演。在周氏兄弟住宅等候時,梁實秋誤把魯迅當成周作人,兩人因此有過一次短暫的接觸和交談。梁實秋后來回憶當時的情景:“一位高顴骨黑黑的矮矮的人捏著一根紙煙走了進來,向我們點頭讓座,我道明來意之后,他愕然地問:‘你是要會我的老弟吧?從他的口里,我才知道這人便是魯迅先生?!憋@然,實屬偶然匆匆一面。但當時的魯迅已是名聲赫然的新文化運動主將,而梁實秋卻還是就讀于清華學校的學生,絕對未能想到數年后兩人竟成為長達十年的“論敵”。
在十年的唇槍舌戰中,雙方你來我往的文章達一百多篇,涉及的問題自然不少,但最主要的還是文學的階級性問題。梁實秋曾在《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一文中,從文學的題材、作者的階級身份、讀者的鑒賞進行論述,否認文學的階級性,以為無產階級文學“錯誤在把階級的束縛加在文學上面,錯誤在把文學當作階級爭斗的工具而否認其本身的價值”。魯迅在《“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一文中則予以反駁,以為“因為是無產階級,所以要做無產階級文學”;“托爾斯泰正因為出身貴族,舊性蕩滌不盡,所以同情于貧民而不主張階級斗爭”……對這場論戰,后人分析,梁實秋總體處于“自衛”,反復強調人性問題,力量略顯不足。
梁實秋與魯迅的論戰,盡管都是一些文學問題,但由于長期的“短兵相接”,也有白熱化、情緒化“鏖戰”的時候。梁實秋曾在《魯迅與?!芬晃闹?,抓住魯迅在《〈阿Q正傳〉的成因》中以“疲?!弊杂饔枰越桀}發揮。魯迅的本意無疑是不辭勞苦服務大眾,他卻說有一頭?!霸趶埣铱梢愿?,在李家可以轉磨,在趙家店前可以做廣告”,影射魯迅在軍閥政府做過僉事,又是文藝界的左翼領導人,進而攻擊魯迅“究竟現在是吃那一家的草,屬于那一黨”,直指魯迅為共產黨所用。這話在當時顯然是相當厲害的,足以給魯迅帶來牢獄之災。但魯迅也不示弱,在《“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一文中,在馮乃超稱其“資本家的走狗”基礎上,為他再加上“喪家”與“乏”兩項修飾,用以揭露“走狗”的本性,指出“雖或為一個資本家所豢養,其實屬于所有的資本家的”,既然自己也不知道主子是誰,必為主子所拋棄,所以應叫“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因此,后來也就有人把他們的論戰稱之為“狗”與“?!钡慕讳h。
梁實秋與魯迅長達十年的交鋒,影響廣泛,相傳甚多,誤會自然難免。梁實秋在國立青島大學擔任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時,對學校圖書館進行了一次“掃黃行動”,命人將早年留存下來的數十冊黃色書刊及低級趣味的書籍清理下架,進行處理。但這一行動傳至上海,卻變味成梁實秋連魯迅的著作也不能容忍了,將其全部從圖書館中撤出。這既可能源于別有用心的挑撥,也可能是因為某種訛傳所致。但不管怎樣,魯迅當時確實信以為真,在《蘇聯作家七人集序》中就曾明確說到此事,把它與軍閥查封未名社相提并論。對此梁實秋后來也作過解釋:“其實并沒有這樣一回事。這樣的事只有獨裁國家如蘇聯、德、意才能發生。我信服服爾德的一句名言:‘我不贊成你說的話,但我拼命擁護你說話的自由。我對魯迅先生抱同樣的見解?!笨梢?,實屬一場誤會。
時過境遷,梁實秋與魯迅的論戰,今天如果不是“上綱上線”來說,都是一些圍繞文學方面的學術論爭,并無個人恩怨。論戰硝煙過后,他在《魯迅與我》一文中說:“平心而論,魯迅的雜感文字是寫得極好,當代沒有人能及得他,老練潑辣,在這一類型中當然是應推獨步,一個能寫文章論戰的魯迅是不可多得的?!痹凇冬F代文學論》中也曾這樣說:“新文化運動以來,比較能寫優美散文的,我以為首先應推胡適、徐志摩、周作人、魯迅、郭沫若五人?!碧貏e是晚年,梁實秋對國民黨當局禁止出版魯迅著作尤為不滿,在《關于魯迅》一文中說:“他的國文的根底在當時一般白話作家里當然是出類拔萃的”,他的文字,“作為零星諷刺來看,是有價值的”。對一個與自己論戰近十年的對手,最終還能作出這樣的評價確實難能可貴。我想,這不能不讓我們今天某些為學術思想鬧出流血事件的教授們感到羞愧。
【選自湖南政協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