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空自嗟,悲歌近相和

武燕霞虞卓婭

[摘要]《紅樓夢》中榮府二小姐賈迎春個性沉靜柔弱，寧府中尤二姐的性格則由輕浮謔浪轉變為溫柔嫻淑；她們雖以不同的方式在尋找愛和家之歸宿的崎嶇小路上前行，其結局卻是一樣的不幸。封建宗法制的無情、賈府中人的自私冷漠及她們自身的自卑懦弱，注定了她們無法逆轉的哀婉的生命悲歌。

[關鍵詞]《紅樓夢》；賈迎春；尤二姐；生命悲歌

Abstract:Jia Ying-chun，the second daughter at the Rong Mansion in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s，has a placidvulnerable personality；You Er-jie，who is taken to the Ning Mansion，changes from a flirtatious profligate girl into a gentle virtuous wife . Although theyjogalong on the rough road to in search ofahomeland for love and family in different ways，their endings both are miserable. Feudal patriarchal clan system is merciless，people at the Jia Mansion are selfish and cold ，theythemselves areself-contemptuousandcowardly ， with these factors the young women are doomed toaninevitable melancholy elegy of life.

Key words:《The Dream of Red Mansions》；Jia Ying-chun；You Er-jie； an elegy of life

[中圖分類號]I242.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紅樓夢》是一部大書。作者雖以簡練筆墨描繪榮國府二小姐賈迎春和寧國府尤二姐嬌花飄零的畫面，卻是全書的生命悲歌中不可分割而又令人難以忘懷的音符。

一

在《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中，賈迎春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個。她在第三回黛玉進府時與探春、惜春同時出場，書中描寫她“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是一個即將成熟的煥發著青春美的少女。她溫柔、沉默，故“觀之可親”。尤二姐的最初現身，也只是在第十三回為秦可卿辦喪事時簡單提到：“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钡搅厮耪降菆?，至六十九回以吞金自盡的結局收場。

論出身，賈迎春是榮府大老爺賈赦與一位小妾所生，雖是庶出，卻是賈府的正牌主子。但迎春生母早逝，從父親及邢夫人處得不到多少溫暖，同父異母的哥哥賈璉和嫂子鳳姐對她也極少關愛。這種生存狀況，使她自卑怯懦，習慣了收斂自己。因為不曾被愛過，也就不知道怎么討人喜歡。雖說有一個老祖母，可這位老祖宗身邊子孫那么多，平凡的迎春又怎么能吸引大家關注的眼神？于是，自幼受到封建禮教的熏陶又缺失親情的迎春，舉止端莊，寡言少語，處處克己忍讓。對于身旁的烏煙瘴氣，她也早已習慣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青春畢竟是美麗的。出嫁前的迎春作為侯門小姐應該算是幸福的。她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與姐妹們一起讀書，寫字，做針線，生活安逸。第三十八回藕香榭吃螃蟹，眾姐妹共題菊花詩，“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避岳虻南銡獾h而迷人，迎春在水邊用繡花針穿茉莉，是那樣的投入和沉靜，是那樣的認真和虔誠，一心要用花針織出自己心中的美麗來。而迎春本人，就像一朵小小的茉莉花，淡雅，幽香，嫻靜如水?！坝涸谒哪且凰?，總算有了自主選擇，她這是一種生命尊嚴的象征?！雹龠@一場景，定格了迎春的幽靜和喜歡獨處，也映現了她少女時代的生動和亮麗。第四十回，宴席上的人因都被劉姥姥逗樂了，笑得不可開交，獨有迎春不笑。在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一片歡笑聲中，沉靜如迎春，正如一道平和的美麗。

尤二姐是賈珍妻尤氏的異母妹，是尤老娘與前夫所生，后尤老娘改嫁尤家時隨來。繼父亡故，使她們失去了生活的依托，轉而投奔賈家。尤二姐、尤三姐在賈府只是外人。第六十八回鳳姐撒潑大鬧寧國府時，就曾貶斥尤二姐“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只往賈家送”，可見其處境之尷尬。

與迎春一以貫之的性格相比，尤二姐的性格發展以其與自我認定的理想男性相愛為界。在此之前，這個年少無知的小家碧玉在種種誘惑和權勢的壓力下淪為賈珍父子的玩物，輕浮謔浪，是“一個無法見容于禮教而一味耽溺在被追求快樂中的放蕩女人”。②與賈璉兩情相悅后，她變得溫柔嫻淑，隱忍退讓。對平和富足的婚姻生活的向往以及孤立無援的處境，使她的性格出現了大逆轉。

二

封建時代的女性得不到獨立的社會地位和人格尊嚴，她們的婚姻事實上決定了其一生的命運和幸福。而迎春和尤二姐在尋找愛和家的歸宿的小路上，走得何其艱辛！

賈迎春是侯門千金，綜合其各方面條件看，除了是庶出，并沒有什么不符合當時“娶妻求淑女”的標準?？伤幕橐龃笫?，卻由其父賈赦獨斷敲定，許給了一個“并非詩禮名族之裔”的粗魯武夫，現襲指揮之職的孫紹祖。那“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辟Z赦往來官場多年，對孫紹祖的為人品格不可能毫無了解，可又為什么把親生女兒迎春往“虎口”里送呢？小說第八十回，迎春回娘家哭訴孫的兇橫：“又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他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到下房里睡去?！睆挠旱目谥?，可以了解到這樁婚姻的交易性質及孫紹祖對這樁“交易”的憤怒。賈家猶在興盛之時，夫妻猶在新婚之中，孫紹祖就如此明目張膽地侮辱和折磨迎春。

迎春起初竭力想扮演好一個妻子的角色。她積極干預丈夫的荒淫行為；她跑回娘家哭訴孫紹祖的劣跡，是希望得到同情和尋求庇護，鞏固她 “娘子夫人”的合理席位。她對婚后的生活還是抱有幻想和希望的?？蓱z的迎春不奢望真愛只索求相守，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平平安安乃至委曲求全的家，可是這樣的心愿也終難實現。

第八十回寫到迎春回賈府省親，孫紹祖的人來接，“迎春雖不愿去，無奈懼孫紹祖之惡，只得勉強忍情，做辭去了?！钡谝话倩?，王夫人得知迎春在孫府經常受虐不給飯吃，就連她娘家送去的食品衣物也被扣押下來，淪落到連丫頭還不及的女奴地步。迎春最后一次回娘家在一0九回，賈府已被抄家，孫家的人又來接迎春回去，賈母說：“碰見這樣的人也是沒法兒的，過幾天我再打發人接你去罷?！庇旱溃骸袄咸冀K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蓱z我只是沒有再來的時候了?！闭f著，眼淚直流。迎春回去不久就病危，孫家居然連個醫生也不給請，竟眼睜睜看著她被痰給堵死了。死訊報到賈府，因賈母病重，只讓賈璉去看看，喪事由孫家草草完結。正如第二十二回中迎春所作謎語的謎底是算盤，命運的巨手是那樣隨意地撥弄著她脆弱的生命。

尤二姐十分美貌卻愛慕虛華。她與張華曾有“指腹為婚”的舊約，但這樁婚姻也未必能幸福。張華“成日在外嫖賭，不理生業，家私花盡，父親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廠存身?！比绻悴灰驈埣覕÷渚蜅壷?，可又有誰能確定“賭徒”張華能徹底改邪歸正，真心實意地對待她呢？況且二姐早已失身，張華還愿意娶她嗎？所以，當尤二姐遇到了賈璉這樣一位真心待她、不計她以往之事的年輕貴族公子，她的心里升起了嶄新的希冀。逢場作戲的色鬼如賈珍者令她無意留連浪蕩世界的荒唐，以姻相托的情郎如賈璉者令她有心追尋家庭天地的幸福。嫁給賈璉后，她恪守婦道，賢淑明理，對賈珍之流推故不見。但二姐這段幸?？鞓返臅r光很快就被鳳姐的“突襲”打斷了。在鳳姐的花言巧語下，她完全繳械投誠，完全置別人的警告于不顧，“便認作她是個極好的人，……竟把鳳姐認為知己?！?她匆忙入府，連自己的丫環都沒帶，這樣的放心就像迎春的安心一樣有一種盲目的天真。尤二姐想得過于簡單：“我只以禮待他，他敢怎么樣！”尤二姐太渴望早日進府作個名正言順的“妾”，而這個妾，是必須經過王熙鳳的批準的。在這場爭取自己終身幸福的斗爭中，尤二姐又心存太多的僥幸心理。她認定賈璉是真心喜愛自己，認定只有入賈府才能公開承認她的“姨娘”身份。這從后來她與平兒的對話可看出，“況且我也要一心進來，方成個體統……”這“一心”要成的“體統”不就是公開合法做妾的體統嗎？在大觀園這個明爭暗斗的復雜環境里，她開始了自己的“姨娘夢”。

從情感上說，尤二姐竟比迎春幸運些，她嫁的是自己真心愛著的人，她的婚姻是自己選擇的。但她遇見了太強大的對手。鳳姐先處處設局，將她困住，又用“借劍殺人”、“坐山觀虎斗”的計策，讓秋桐出馬，她聽任秋桐的百般詬罵和鳳姐在賈母面前的百般挑撥，哀苦無告，孤立無援。當丈夫又留戀于新歡，當腹中的胎兒被庸醫所傷，哀莫大于心死，死便成了一種解脫。寧國府的尤二姐和榮國府的二小姐這兩個素無交往的女子，命運卻是相同的凄慘。

三

《紅樓夢》中《葬花詞》云：“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賈迎春和尤二姐這兩個美麗柔弱女子的悲劇命運，令人心悸于社會的罪惡和人性的丑惡。

首先，她們的悲劇是封建宗法制度造成的女性的悲劇。在男權社會中，女性一直處于被壓迫、被蹂躪的地位，卻別無反抗的途徑。迎春死于封建包辦婚姻制度，是孫紹祖和賈赦合伙害死了迎春；尤二姐死在殺人不見血的封建禮教和一夫多妻制的夾擊之下，賈璉、鳳姐、秋桐等人都是害死尤二姐的兇手。但在那個社會，正是封建制度支撐著浪子妒婦們肆意摧殘著善良的人們。做了外室的尤二姐固然是斗不過正房奶奶鳳辣子的；而身為正妻的迎春，在“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的孫紹組手里，也只能受虐致死。寶玉曾提議把迎春留下來，王夫人說：“你又發了呆氣了，……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顧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边@正是那個時代的弱女子命運的寫照?！爸袊鴭D女就這樣‘碰了幾千年，這就是歷史的悲哀?！雹?/p>

賈府冷漠無情的環境和自身孤立無援的處境是造成她們悲劇的又一重要原因。賈赦是迎春的生父，對她的命運卻毫不憐惜。邢夫人對迎春從不在意，對迎春只是敷衍塞責而已。迎春婚后的悲慘境遇是賈府知道的，卻沒有人出來為迎春說一句話，出一次頭。娘家眾人只能相對垂淚來表示同情，說她命苦或沒福氣，當迎春感到再多的哭訴也無濟于事時，她絕望了，她告訴賈府的老婆子“回去別說我這么苦?！彼来松目嗝荒芤粋€人默默承受了。尤二姐在勾心斗角、欺軟怕硬的賈府中也是孤身一人。她與尤氏雖是姊妹，實際只有名分，而無情分，對二姐之事尤氏也“不便深管”。賈珍父子只把她當玩物，玩夠了甩給賈璉，賈璉后又另交新歡，對她冷淡。剛烈的尤三姐或許可以幫她，但已劍刎赴死。鳳姐大鬧寧國府，唆使張華告狀，在賈母面前挑撥是非，這一切更將她與眾人孤立起來。在她痛苦絕望時，沒有人可以幫助她。

而賈迎春和尤二姐軟弱的性格也導致了她們最后的不幸。面對這樁不愿意的婚事，迎春逆來順受，如果她在賈母面前鬧一鬧，賈母和賈政反對賈赦也更有底氣。她也哀怨過，“我不信我的命就這么苦?！眳s最終無奈選擇了認命。尤二姐則是從自責到自卑。她恨自己曾是一個“無品行”的人，她為賈珍父子的無恥充滿了罪惡感；她與賈璉私下拜堂成親，讓璉二爺身背了“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仗財倚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的罪名，自覺名不正言不順。當她終于無法承受所有的壓力時，就尋思“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干凈?！币恢倍加腥苏f尤二姐是 “水性楊花”。古今不乏守身如玉的剛烈女子，可惜尤二姐不是。二姐，一個水性一樣柔媚清澈，楊花一樣憂傷凄美的女子。她是輕柔多情的楊花，她是被濫情的男人采過后便遺忘在不起眼的角落的楊花，任她自生自滅。

紅顏空自嗟，悲歌近相和?！皽厝岢聊?，觀之可親”的迎春去了，“花為腸肚，雪為肌膚”的尤二姐去了，嬌嫩的花終究敵不過暴風驟雨，溫婉柔弱的心經不起俗世的百般蹂躪。她們懷著對愛情的絕望，對塵世的疑惑，對命運的悲嘆，絕塵而去。

注釋：

①古耜.中國作家別解古典小說［M］. 北京:華藝出版社,2008.125頁

②胡文彬，周雷.臺灣紅學論文選［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3.321頁

③劉亮.紅樓四春［J］. 新疆教育學院學報(漢文綜合版)1996（4）30頁

注：文章內所有公式及圖表請用PDF形式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