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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箋紙

2012-07-12 18:45胡建君
檢察風云 2012年17期
關鍵詞:朵云軒箋紙榮寶齋

文/胡建君

文人箋紙

文/胡建君

張愛玲說到30年前舊上海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這樣的文字令我從小對『朵云軒』心馳神往。后來每去上海書畫出版社,就逛到鄭名川所在的水印木刻部看看各色箋紙,賴他送我幾張特別的,也算暫留住一段風雅的歲月吧。

朵云軒云母箋小信封

風之篇

日趨遠離了自然,所以格外珍惜親近自然的物件,諸如棉、麻的手感。懷念手不釋卷的學生時代,還有天天在等信與寫信中度過的好時光。我對學生們說,多看看實體書,在紙上寫寫字吧。電子讀物和郵件雖然便捷,遠遠代替不了紙質書籍和手寫書信帶給我們的充實與美好,回憶在紙上的年華,多么溫暖可靠。

以前常在旅途中給朋友寫信,在車上、在船上,伴隨著車廂的一燈如豆或者船舷上的星光和月光,涂鴉一般似乎在夢中書寫。有次在鳴沙山上寫信,朋友收到的信紙和信封里夾著細沙,似乎聽得見寫字那刻的漫漫風濤。比較喜歡各種質樸的手工箋紙,量輕而質厚,不太光滑,吃得住字,甚至有毛毛的手撕邊。有時會在紙上畫些小插畫,或粘貼花葉,那時總覺得與眾不同才好。曾在南京撿了大朵的銀杏葉給朋友寫信,為此填過一首《滿庭芳》,其中寫道:“金陵,長記取,南園銀杏,聊注衷腸。把胸中錦繡,醉伴黃粱。歌舞六朝夢覺,平生意、任自游揚……”

大學時期的節假日,總和朋友王濃埋頭在老家利小店挑選各種臺灣信紙和明信片,擠在一堆小小的孩子中間,多年以后依舊記得那時的歡喜。去年在華盛頓國家美術館約見老朋友虹子,我們送給對方的禮物,居然不約而同都是牛皮封面的手工紙筆記本。她在香港讀書時給我寫信,洋洋灑灑總有十幾大張,我的回信自然也都不簡短。那時收信和寫信都是莫大幸福的第一要事,最好的文字留在了那些信箋上,隨風而去了。年前我在美國境內的尼亞加拉瀑布邊給爸爸寄了一張明信片。30年前,爸爸也在大瀑布邊給我寄過相似的明信片,只不過那時他在瀑布的另一邊,加拿大境內,那時我剛上小學。

有個朋友寫給我的信紙常是匪夷所思的,比如絲襪的包裝紙,書的扉頁,說明書的空白頁等,她說那樣表明寫信心情之迫切,饑不擇紙。王小波給李銀河的書信寫在五線譜上,還用藍色墨水筆寫字在鏡子上,涂滿了整面鏡子,像藍色的月光。袁拿恩老師在菩提葉上書寫心經,用恭肅嚴整的蠅頭小楷,寫一片花費三個多小時。貝葉心經帶著斑駁的古意和靜氣,后來他送了一片給我,十分令人歡喜。他是劉海粟的關門弟子,生性浪漫,還說起曾用山東煎餅抄寫佛經,竟然非常好寫,玉米做的那黃色的感覺也像寺院用紙。開始是抄著玩,最終還吃進肚里,因為覺得是佛經須恭敬有善終,也當然因為煎餅可吃。如果玉米煎餅用來寫信,那真是精神與物質食糧的二合一了。臺灣導演魏德圣曾講起,有一封信,大概是民國時期一位太太寫給留洋的丈夫,因為那個時候用油燈,常噴油滴出來,落到紙上。那妻子寫道,如果你聞到這信紙上的油燈味,我們這一刻的心意是相通的。

袁拿恩書寫的貝葉心經

法國的朋友魏建強告訴我,他今年一月份在古董市場買了張一戰時期的帶郵票的明信片,上面的內容令他很是感慨:一個法國戰士被俘虜了,進了德國戰俘監獄。冬天,身上厚衣服也被扒了,很冷。他寫這個明信片給在法國的太太,告訴她,他目前的處境,還有一些生活細節,以及傳達自己的思念。也不知戰亂的年代,那封信是否平安抵達家人手中,她的太太讀著明信片又會如何牽掛擔心呢?魏還收藏了一個信封,是二戰時期,一個法國人在上海寄給法國家人的,信封上貼著孫中山的郵票,蓋著法國駐華使館的印章。這封信輾轉到法國的時候,法國剛好被德軍占領,于是信件就被德國納粹軍方截住,開信審查,隨后貼上德國納粹軍事審查封條后再次寄出給他的家人。感覺就像是恢弘史詩的一個片段。

從前的詩箋都是親手制作,我也曾用搗碎的舊報紙、宣紙、花葉摻和云母、淀粉,攤在舊紗窗上制作再生紙,拿來做書簽賀卡倒也斑駁古拙,但和古人相比,卻是粗糙不已了。唐代女詩人薛濤曾采集百年芙蓉樹的花瓣與樹皮,精制成深紅色的浣花箋,那是用來書寫相思的吧?!陡∩洝分械氖|娘,春掃落花,夏采蕉葉,搗爛成汁,和了云母粉入紙皴染成彩箋,不愧是文學史上最美的女子。

雅之篇

古人尚風雅,在各種箋紙上書寫詩詞歌賦和心情,從素箋一直寫到彩箋。即便民國時期,還有我們熟悉的“紅八行”箋紙,信封則是白綿或宣紙糊成的長方形,名址皆由右至左豎寫。如今,網絡普及,用紙筆寫信的人越來越少了,更不用說毛筆和箋紙了,讓人不僅追憶起那些紙上年華。

被我們漸漸遺忘在塵埃里的紙,其實伴隨我們已經兩千多年了。相傳紙發明于漢代,自出現以后,便逐步應用于書寫和繪畫。初期,紙質比較粗糙,不能勝任較精細的筆法。三國時期,有賴于紡織技術的長足進步,絹的材質有了較大發展,使得魏晉南北朝時期,以絹代紙作為主要的書寫繪畫底子。東晉十六國時期,后趙國君“石季龍與皇后在觀上為詔書,五色紙,著鳳口中,鳳既銜詔,侍人放數百丈緋繩,轆轤回轉,鳳凰飛下,謂之鳳詔?!笨梢姰敃r已出現染成五色的鳳詔了,像是一種鳳凰傳奇。南北朝的《玉臺新詠》記載:“三臺妙跡,龍伸屈之書,五色花箋,河北膠東之紙?!笨芍胖碌奈迳ü{的名字在當時已經流行了。

隋唐時期,國盛民富,造紙技術進步很快,紙的應用進一步普及,特別是麻紙的應用比較普遍。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曰:“好事家宜置宣紙百幅,用法蠟之,以備摹寫?!奔从眯埣酉?,用以摹寫圖畫,這是最早關于宣紙名稱的記錄。唐代制紙工藝以四川為翹楚,而蜀中箋紙又以上文提及的“浣花箋”最為出名。相傳薛濤在成都浣花溪百花潭畔購置住宅,雇工匠經辦造紙作坊。她根據前人用黃檗葉染紙的原理,以芙蓉為原料制造彩色箋紙。據《唐音要生》載:“詩箋始薛濤,濤好制小詩,惜紙長剩,命匠狹小之,時謂便,因行用。其箋染演作十色,故詩家有十樣變箋之語?!彼O計的紙是長寬適度便于隨時取用的小張箋紙,以十張為一扎,詩人尤為適用。薛濤還用涂刷加工方法制作色紙,將紅花中提取的染料摻入膠料涂刷于紙面,比傳統的浸漬染色方法更方便快捷,也節約了成本。優雅的花箋加上薛濤的個人魅力,成就一段造紙業的傳奇。

經過隋唐三百多年的技術發展和經驗積累,造紙術已成完整的體系。兩宋時期,畫法變革,水墨畫法逐步興盛,使得紙質材料愈來愈突顯其適用性和優越性,迅速得以普及。我的博士論文寫到元祐文人,他們的書寫用紙讓我艷羨不已。比如東坡用的一種麻紙,只有在成都浣花溪的水邊才能制成。他還試過海苔、竹或藤制作的書紙,皆緊薄可愛。李煜特制的澄心堂紙歷來令人心儀,至宋代依然風行,但東坡甚至用過比澄心堂還得心應手的天臺玉板紙,更細薄光潤,堅潔如玉??垂湃说墓{紙名稱就使人神馳,如碧云春樹箋、粉蠟箋、蘆雁箋、清江箋、水紋箋、魚子箋、砑花紙等。其中砑花紙還分杏紅露、桃紅、天水碧,上面砑著隱隱的人物麟羽花竹。米芾的傳世書紙上就隱有云中樓閣的圖案。

北宋各類加工方式如染色、砑花、印染、描繪、加料、泥金銀,以及金銀屑、金銀粉及其他色料、藥料的運用,名目繁多的箋紙種類開始大量出現。前代的加工紙在宋代都繼續發展,其他還有新的制作精良的砑花紙、水紋箋、染黃紙、魚子箋等優質紙品出現。其時謝景初制作的箋紙很有名,人稱“謝公箋”,俗稱“鸞箋”或“蠻箋”,他制作的箋紙因有深紅、粉紅、杏紅、明黃、深黃、淺青、深綠、淺綠、銅綠等不同色彩,聽起來都那么賞心悅目。

元代造紙延續了宋的風華,但也沒有更多的創新。史載有紹興出的彩色粉箋、蠟箋、花箋、黃箋、羅紋箋等,還有江西的白篆紙、觀音紙等。宮廷中有紙上繪金如意的詩箋,到了明清皆有仿制,但民間雕版印刷彩箋尚無記載。這個紙上平淡的時代正在為后世箋紙的繁榮多彩暗暗蓄勢。

榮寶齋信箋之王師子花卉

榮寶齋信箋之北平箋譜一

榮寶齋信箋之北平箋譜二

頌之篇

由于分工繁復的木版水印技術的產生發展,箋紙的巔峰時代終于到來。至明代,木版水印箋紙令人目不暇接,各種山水人物花鳥甚至天文象緯、服飾彩章等圖案陸續出現,雜彩紛呈?!妒颀S箋譜》乃胡正言于明崇禎十七年(1644)刻成,“精工富麗,備具重美,中國雕版彩畫,至是嘆為觀止”。這部箋譜采用了多種印制方法,包括饾版、拱花技術,代表了箋紙印刷技術的巔峰水平。鄭振鐸曾贊嘆其“人物瀟灑出塵,水土則澹淡恬靜,蝴蝶則花彩斑斕,欲飛欲止,博古清玩,則典雅清新,若浮紙面”。

清初的箋紙藝術遙接明末余緒。李漁在《閑情偶寄》中“箋簡”一節寫道:“我能肖諸物之形以為箋,則箋上所列,皆題詩作字之料也?!薄耙呀浿凭驼?,有韻事箋八種,織錦箋十種?!蓖跏老逅^的“活著玩,玩著活”,是一種生活態度。乾隆時期,皇帝風流,上有所好,下必行焉,箋紙在宮廷頗為流行,像成親王所用的箋紙,其精雅品格不亞于“十竹齋”。同時,文人自印箋紙依然風行。赫赫有名的如翁方綱、孫星衍、潘祖蔭、吳大澂、楊沂孫、俞樾等,都自制箋紙,多用金石、古玩、法書等圖案,金石書箋流派盡一時風雅之盛。道光、咸豐以后,蘇浙滬的各種紙品店出現很多以畫家畫作為圖案的箋紙,如任伯年、虛谷、吳昌碩、王一亭等人的作品經常被印制于箋紙之上,很有文人雅趣。清中葉之后,隨著沿海城市工商業經濟繁榮,花箋時常被生意人取作信箋,普遍用于書信往來了。清末,上海有人刻制了印有大彼得、華盛頓、拿破侖、俾斯麥等國外強人形象的詩箋,意在倡武備,振國祚。箋紙藝術自此異彩紛呈。

箋紙的最后高峰是在民國初期,文人畫的興起給箋紙帶來新的生機與繁榮。民初畫壇領袖姚茫父、陳師曾等都用心參與箋紙的制作。其后,名畫家張大千、齊白石、溥心畬、陳半丁等均涉足箋紙,箋紙圖樣多集詩、書、畫、印于一體,格調高華,從此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其時刻印高手眾多,紛紛選用上好宣紙,采用精湛的木版水印技術,光印制箋譜的店鋪,在京城就有20 余家。榮寶齋即在其中脫穎而出,與上海的朵云軒雄峙于大江南北。

榮寶齋信箋之北平箋譜三

榮寶齋用木板水印法制作的《七十二候詩箋》、《二十四節令封套》等,魯迅、鄭振鐸見后盛贊為琉璃廠諸箋肆中之“白眉”。1896年,榮寶齋設“榮寶齋帖套作”機構,開創木版水印事業,初始便著手印刷供文人雅士書寫的信札、吟詩作賦用的詩箋。最有名的作品屬上世紀30年代魯迅、鄭振鐸主持印制的《北平箋譜》,被譽為“中國木刻史上斷代之唯一豐碑”。1958年,這部箋譜得以重印,更名為《北京箋譜》。誠如魯迅所言,“此事恐不久也將消沉了”,箋譜的結局只能流借于人們的記憶深處。

創建于1900年的海上朵云軒,同樣為文人所耳熟能詳。朵云軒的老店主與倪墨耕、王一亭、趙子云等海上名家均是至交,談藝之余,一起吟詩作畫、拍曲彈唱,朵云軒如同藝術沙龍,被藝壇稱為“江南藝苑”、“書畫之家”。20年代,初到上海的張大千能拜在曾熙門下學習書藝,也有賴于朵云軒從中牽線搭橋。朵云軒初創時的經營品目就有:“自制朵云名箋,薛濤檳榔名箋,十景木匣詩箋,青赤泥金貢箋,各色冷金貢箋,灑金描金蠟箋,藏經磁青名箋,玉板煮硾名箋,猩紅真硃貢箋,六吉單夾貢箋……”其木版水印復制藝術獨具特色,形成悉仿古制、刻意亂真、工細兼及、神形并重的風格,其中潑墨大寫意畫的復制,水墨淋漓,酷似原作,連原作者都無法識別,一度享有盛譽。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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