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二題

■茨園

小菊的香囊

阿賭下班回到家時，客廳沙發上坐著個年逾六旬的鄉下老太，衣服土不拉嘰且臟兮兮的。 坐在她對面眉頭緊簇，一臉厭惡表情的小秋看見阿賭回來了， 解脫似忙站起身說聲“ 這是從你老家來找你……咱爸的。 你招呼著，我到廚房忙去了啊”，不由分說就走開了。 阿賭一愣，下意識看了眼客廳正中桌上擺放的父親遺照，又看看老太，心道老爸過世都快三年了，她這算是咋回事兒？

阿賭對老家挺陌生，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沒去過那地方。雖然父親在世時經常有些老家人來家里坐坐、聊聊，但這老太阿賭還是頭一次見到。

老太看見阿賭時也是一愣，瞇眼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說道：“ 像！ 你跟我印象中你爹的模樣幾乎一模一樣！ ”阿賭想著她可能是父親在老家時的左鄰右舍什么的，試探著問：“ 你是我父親的……”“ 不知道你爹跟你提過‘ 小菊’沒有，我就是‘ 小菊’呢！”老太看著阿賭笑說。頓時，阿賭覺得這老太挺有意思，都這把年紀了還自稱“ 小菊”，但出于禮貌，他強忍著笑輕搖了搖頭。 本來笑瞇瞇的老太太有些失望了，木著臉又問：“ 他有沒跟你提過他在鄉下時訂過門親事？”阿賭略一沉吟，隱約記得好像聽父母戲謔著說過這回事兒，便點點頭，緋紅著臉說：“ 好像有這么回事兒……”“ 這就對了嘛！ ”老太拍著大腿喊了聲，臉上顯現出得意之色，又說：“ 若不是你爹后來考上大學，說不定我就是你媽呢！ ”

雖然覺得老太說得有些亂七八糟， 但阿賭不便發作。 尷尬間，聽到這話的小秋笑嘻嘻地從廚房鉆出來走上前問道：“ 大娘， 跟我說說這事兒好不好？ ”阿賭的臉一紅一白，恨恨地剜了小秋一眼，心道這多事兒的黃臉婆！

老太挺健談， 見小秋問， 也就打開了話匣子說，阿賭父親考上大學后，她自己覺得配不上他，便讓父母登門退了婚事， 嫁給了鎮上一個屠戶，“ 日子過得蠻不錯呢！ 天天有肉吃，還有零錢花！ ”老太說到這兒，忽然流下眼淚，嘆聲道：“ 這殺豬的哪兒都好，就是愛找著岔兒打人，經常弄得我跟殺豬似叫呢。唉，老了老了，脾氣還沒改！”聽到這兒，阿賭和小秋笑瞇瞇地對望一眼， 覺得面前這老太真是說不出的有趣。 不過，老太卻并沒注意他們的表情，不好意思地又說：“ 不瞞你們說，我這次出來就是因為挨了打，賭氣才出來的呢！ ”說著，老太還抬袖子在眼上擦了一把?！?大娘，都老夫老妻的，干嘛生這氣呀！”小秋剛安慰一句，“ 可不是么！”老太又說：“ 我從家里出來了又沒地兒去，左思右想的，不知咋就想起了你爹。 快四十年都沒見過他了呢，也不知他過得好不好。 于是，神鬼差使的，我私下向人打聽了你爹的住處，這不，就來了。 ”說著，老太抬頭看了一眼阿賭父親的遺照，黯然道：“ 唉，沒想到他恁早就走了！ ”明顯的，老太太傷感的表情一點兒不作假。

因為有這層關系，盡管老太是陌生人，但當晚小秋竟破例讓這個看上去跟乞丐似的老太住在了家里， 而且還跟阿賭商量著第二天給她些錢送她回去的。 然而第二天，阿賭正想著如何支應她“ 哪兒來哪兒去”時，老太卻忽然問道：“ 孩兒，你爹的骨灰兒在哪兒呀？ ”“ 在火葬場寄存著呢。 ”阿賭順嘴說道?！?那，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老太小心翼翼地又問。 看著老太認真的模樣，且想著她大老遠這一路顛簸地跑來， 尤其是曾經和父親有過一段“ 愛情”，“ 行。 ”阿賭爽快地應了。 于是，租了一輛車，阿賭和小秋一起陪著她就往火葬場去。 然而，站在阿賭父親的骨灰盒前， 忽然，“ 能不能讓我和你爹單獨呆一會兒？ 我想跟他說幾句話。 ”老太賠著小心說。 阿賭呆愣間，小秋沖他使了個眼色，拉了他一把，于是，兩個人默不做聲離開了。

前后也就十來分鐘的樣子， 老太踽踽地走出了骨灰存放間。 眼見老太太神色凄涼，小秋的好奇再次涌了上來，忍不住走上前問道：“ 大娘，你跟阿賭他爸都說了些什么呀？ ”不想，甭看老太都快七十歲的人了， 卻紅著臉支吾了一陣子才說：“ 我跟他說‘ 這輩子幸虧沒嫁給你！ ’”“ 為什么??？ ”小秋更加好奇了，問道。 站在一邊的阿賭也聽見了這句話，心里說不出的不舒服，但忽地想起老太有句特好笑的話， 便不等老太太說話就調侃道：“ 起碼我爸不會讓你像殺豬一樣叫呢！ ”頓時，小秋和阿賭哈哈而笑。 不過，老太卻一本正經地看了他倆一眼說：“ 我說出來了，你倆別介意啊。 ”阿賭和小秋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我跟你爹說啊，每次那老東西打我時我就在想，當初我要是嫁了你，你會不會也這樣打我呢？ ”阿賭一愣，心里酸酸的，忍不住插言道：“ 大娘，我爸可是好人，肯定不會打你的！ ”誰知，老太白了他一眼，又說：“ 我還說，再一想我沒嫁你也好，要不，豈不早早就守了寡！ ”阿賭和小秋同時張大嘴巴愣住了?！?我說過的，你們別介意啊。其實，我也沒別的啥意思，就是在想，雖然天天被人打得殺豬一樣叫， 但好歹晚上有個熱乎乎的人躺在身邊不是？所以，我現在特想回去呢?！崩咸f著，兩汪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我們這就送你去車站吧?！卑①€忙說。老太點點頭，擦了把淚說：“ 有件事兒我猶豫了好長時間， 你們看能不能把這個放進你爹的骨灰盒里。 ”說著，老太太伸手入懷取出了掛在脖上的一個香囊。 頓時，阿賭大驚失色，驚詫地問：“ 你、你打開我父親的骨灰盒了？ ”“ 沒有??！ ”老太太順嘴接一句，一臉迷茫地看著他。

“ 你、你爸那里面……”老太忽悟了些什么，雙手哆哆嗦嗦地把香囊遞到了阿賭面前?！?那里面也有一只和你這個一模一樣的。 ”阿賭忍不住說道。老太一怔，“ 唉” 地一聲長嘆：“ 我這幾十年的打沒白挨！ 我家那老漢兒一直讓我給他繡個跟這一模一樣的，我不繡，才常常挨打的呢！ ”“ 那你為什么不給他繡一個呢？ ”阿賭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問道。雖然這樣的香囊工藝粗糙，且在阿賭眼里，只要是會些針線活兒的女人， 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繡成一個的?！?我繡不來，真的繡不來。 這東西，女人一輩子只能繡兩只的，哪能誰要都給誰??？ ”老太喃喃地說著，把香囊又往阿賭面前遞了遞。 然而，阿賭卻并沒伸手去接， 只是表情復雜地看著她手中的香囊。

呆愣了一會兒， 兩汪渾濁的淚順著老太的眼角流上了面頰。 老太縮回了手，失望地說：“ 送我上車站吧，我得回了。 ”這時，小秋的眼圈也紅了，試探著對阿賭說：“ 要不， 咱把你爸那兒的那只取出來還給大娘？ ”

阿賭記得父親臨終時， 扯下了掛在脖上幾十年的那只和老太手里這只一模一樣的香囊， 囑咐等他火化后，再把它放進骨灰盒里的。 打阿賭記事兒起，他就覺得父親脖子上掛的香囊怪怪的，也曾問過父親為什么要戴， 但父親只是告訴他說這是老家的風俗，類似于平安符一類的東西，卻沒想原來還有這么段隱情。

那一刻，阿賭好生為難。

霍伯談戀愛

霍伯探頭探腦向辦公室里張望時， 社區主任張嫂就已經注意到了他。 但張嫂喊了聲“ 霍伯”，霍伯仍像做賊一樣，忸忸怩怩走了進來?！?霍伯，啥事兒？”張嫂放下手中的文件，抬頭看著霍伯問道?；舨赃炅税胩?， 這才鼓足了勇氣說：“ 你前兩年給我張羅的那事兒，能不能再給我張羅張羅？ ”張嫂一愣，但馬上回過了神兒，說：“ 好啊。 ”霍伯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張嫂忍不住也笑了，“ 又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兒，有啥不好意思的？ ”

三年前， 熱心的張嫂就給霍伯張羅過續弦的事兒，有兩次，還直接領了個老太太去了霍伯家，但每次霍伯都是顧左右而言他。 張嫂還埋怨過霍伯呢，“ 老了，咋能沒個伴兒??？ ”有一次，霍伯說：“ 老伴的尸骨未寒，我咋能有那想法呢？ ”霍伯的這句話，還讓張嫂好生感動了一番。 現在，霍伯主動找上門來說續弦的事兒，張嫂雖然有些意外，但馬上就想到，霍嬸已經去世三年了?！?還真是個有情有意的漢子！ ”張嫂心里這樣想著，很上心地給霍伯張羅了起來。 這一張羅，張嫂忽然發現，自己社區里竟然有十多個或離婚或喪偶的“ 剩女”都挺適合霍伯的。

張嫂以前和霍伯家鄰居，兩家關系相當不錯，且張嫂又是個熱心腸，經過一番挑選，張嫂替霍伯相中了三個。 于是，在張嫂的安排下，霍伯和一個叫“ 小范” 的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約到了老年茶社?；舨畡傋?，小范就來了。對小范，霍伯一點兒也不陌生，他退休前，和小范還是一個單位的呢。所以， 小范笑吟吟剛坐到他對面時， 他就笑著招呼：“ 小范，來點毛尖還是紅茶？ ”小范一愣，格格地笑了，“ 老霍，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呢，怎么還‘ 小范’呢！ ”霍伯調侃地一笑，說：“ 在我面前，你不是‘ 小范’是什么？ ”“ 要說么，咱倆共事過十幾年，也挺了解的。 ”小范落落大方地直入主題，“ 我對你沒別的要求，只有一個，你知道，我兒子今年剛考上大學，學費挺高的。 只要你能保證把他大學期間的所有費用承包了，其他的事兒都好商量。 ”說著，小范還嫵媚地沖霍伯拋去了一眼。 不過，霍伯聽著小范這話，卻覺得不怎么對味兒，吞吞吐吐地說：“ 這個倒也沒什么， 只是、 只是， 我們能不能談點別的？ ”“ 你啥意思？ ”小范的臉忽然一沉，看著霍伯問?！?你甭誤會。 我沒別的意思，錢是小事，我只是說我們能不能談點別的？ ” 霍伯有些緊張地解釋道?！?我特俗是吧？ ”小范說一句，起身，扭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哎哎……”霍伯跟在后面叫著，想再解釋些什么， 但服務生卻一把攔住了他， 說：“ 先生，你還沒結賬呢！ ”

“ 她一見面就跟我說錢。 ”霍伯郁悶地回到家，拿起電話剛向張嫂“ 匯報”了一句，張嫂就笑了，說：“ 這有什么??？ 我還有兩個備選的呢，我這就給你再張羅呀！ ”第二天下午，張嫂便趁熱打鐵，親自出馬領著一個年齡與霍伯大致相當的老太太跟霍伯見了面。 寒喧了幾句，霍伯按事先約定的一使眼色，張嫂便尋個借口笑嘻嘻地走了。 其實第一眼見到這個老太太，霍伯就有了些中意。 這老太太不僅看上去干凈利落，而且最主要的，她的年齡不像小范那樣跟他有“ 代溝”?！?聽說你家房子挺大？”目送張嫂走出茶社，老太太開門見山問道?！?嗯，一百八十平米呢。 ”霍伯順嘴答道?！?哦。 好。 ”老太太滿意地一笑， 霍伯反問：“ 你家呢？ ”“ 沒法兒和你比呀，才六十多平方呢。 ”忽然間，霍伯就感覺到自己很有優勢，順勢說道：“ 回頭有空了，我領你到我家看看呀?！薄?好啊，要不咱現在就去？”老太太倒會趁熱打鐵?！?行呀！ ”霍伯說。 于是，就這么一說一答的，倆人就像找到共同語言似的，起身就一前一后往霍伯家去。

走在路上， 霍伯不時地過回頭看一看隨在他身后的老太太，美滋滋的，忽然就覺得這也是一見鐘情那種呢。 一前一后進了霍伯家的屋，霍伯正考慮著是虛掩著門還是鎖上門呢， 老太太已經主動開始參觀了，一邊看，還一邊評論：“ 嗯，不錯不錯，是不錯。 這間當主臥，這間當書房，這間可以留給孩子當嬰兒房。 ”“ 孩子……嬰兒房……” 聽著聽著，霍伯就有些迷糊了，心道依咱這年齡，咋還能再生得出來呢？ 正這么疑惑著，老太太回頭看了他一眼，“ 老霍， 這房子不錯。 明天我領兒子來看房子，他要相中的話，我們后天就可以去辦手續。 ”“ 我有點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霍伯越聽越犯糊涂了。 老太太有些詫異了，問道：“ 張嫂沒跟你說我的情況么？ 我再嫁的前提條件一年前就提出來了的，那就是有一套大的房子讓我兒子結婚了， 這就行！ ”“ 讓他跟我們住一起？ ”霍伯隱約明白了些什么，心說如果這樣，自己的兒子會愿意么？

見霍伯遲疑，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說：“ 你不覺得那樣的話，咱倆老人礙年輕人的事么？ 我的意思是咱把證一領，讓他搬過來，你搬到我那兒住去。 ”不用說，霍伯的第二次相親又以失敗而告終。 再次向張嫂“ 匯報”時，張嫂笑了，“ 老霍，你也太挑了！ ”霍伯說不出的委屈，“ 這咋是我挑呢？ 她們不是打我錢的主意就是打我房的主意，你說這事兒……”霍伯的話還沒說完， 張嫂就接岔兒說：“ 沒關系霍伯，明天我讓你再見一個，這個可是無兒無女的孤寡老太，保你滿意！ ”

再見的這個老太給人當了半輩子保姆， 幾個月前，老主顧去世了，主家的兒女們嫌她，就讓她下了“ 崗”。 一見面，霍伯對老太雖然并不十分中意，但心想當了半輩子保姆的，伺候人肯定是一流的，對自己肯定也錯不了，所以，就對她有了些好感。 坐在茶館里，老太卻東張西望的，霍伯有些疑惑了，看她時，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說：“ 不瞞你說，我還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呢！ ”“ 喜歡的話，我可以以后經常和你來坐坐。 ”明白了緣由，霍伯一笑，討好地接上了腔，并很經驗地主動切入了正題，說：“ 你對我要是有啥要求，盡管說啊。 ”老太太看了霍伯一眼，也并不怎么拘束了，笑道：“ 我一個孤寡老太，能有啥要求??？ ”誰知，霍伯滿心歡喜剛想尋著詞兒搭腔呢， 老太太忽然問道：“ 你身體好嗎？ ”說到身體，霍伯頓時來了精神，腰板一挺，不無自豪地笑說：“ 年輕時我還是籃球隊員呢！ ”“ 哦，那身體一定很好了。 ”老太太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問：“ 你有醫保吧？”“ 有啊?！被舨⑽⒁汇?，順嘴答道?！?那你身體這么好，醫?？ɑ径疾挥冒?？”“ 嗯，上面起碼有兩萬多都沒花呢！”“ 啊，太好了！ 這些年，我腰腿老是出毛病，以后我就用你的卡刷卡治病吧？ ”老太太喜眉笑眼地說道。 聽著聽著，霍伯心里有點別扭，但一想，那錢早晚是要花的，也就點了點頭。 老太太一樂，感激地說：“ 我一看，就知道和你有緣！”“ 我也是！”眼瞅著“ 有戲”，霍伯也來了情緒，深情地看著老太說。

話說得正投機，老太忽然話題一轉，說：“ 其實要說要求嘛，我對你的要求也不高，真的，只有一條呀。 你知道，這輩子我一直是在侍候別人了。 老霍，我看你也是好心人，以后咱倆要是真‘ 那樣’了，你能不能對我好點兒？”“ 這個自然！”霍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老霍，我做了霍太太以后，你可啥活兒都不能讓我干呀！我想，我也該享享清福了！”老太一臉幸福地看著霍伯又說道?！?這個、 這個……”霍伯張口結舌的，呼吸頓時緊張了起來，心道：我、我這是找老伴呢，咋就沒有哪個肯跟我談談愛情??？

不用說，老霍的這一樁“ 婚姻”又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