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那琴聲中的柔光——從陳其鋼《歸來》電影配樂中的鋼琴單音說起

文/陳 星

作曲家的作品離開了舞臺樂池，映射至現代的IMAX電影大屏幕，自然就獲得了比高雅音樂藝術上多出上百倍的聽眾。陳其鋼在張藝謀文藝電影《歸來》中的鋼琴配樂實踐迎來了一場勝利。改編自嚴歌苓小說《陸犯焉識》尾點的電影，講述著知識分子陸焉識與妻子馮婉瑜在“文革”時代際遇下的情感變遷故事。在關于劇本平淡、色調灰白的影評中，陳其鋼負責的全片配樂，朗朗擔任電影配樂的鋼琴演奏，以及《漁光曲》（改編）《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老旋律的無縫接入，都成為了張藝謀的新片《歸來》的亮點。

經過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音樂、2010年《山楂樹之戀》和2011年《金陵十三釵》的三次合作，陳其鋼與張藝謀的創作默契已經形成，他對電影配樂的功能也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導演對于影片的藝術風格會有自己的追求，作曲家在認同影片藝術風格的基礎上一定要主動地配合整體風格，將電影畫面要說但說不出、說不清、不能說、不愿說的內涵體現出來。①”

對于張藝謀在本片中，著意追求的“前塵往事通通去，美好人性依舊在”的“歸來”，陳其鋼依舊求諸于鋼琴，訴諸于指端?！安徽撃姆N音樂類型，都要有自己的個性和追求。有音樂和沒有音樂，有這樣的音樂和那樣的音樂，電影給予人們的感受會完全不同。這就是電影音樂的神奇之處。②”《思念》《我的家》《心中的他（她）》《咫尺天涯》《默默的情懷》……陳其鋼在電影中安排了大段的以單音旋律為主的鋼琴曲配樂，這種在平靜中訴說的音樂格調，也顯示陳其鋼在《歸來》鋼琴配樂中投注的審美取向。

聽那琴聲中的單音

鋼琴作品中，音群的大量運用，往往對推動情節發展、渲染特定場面有著很好的效果。因此，在全世界電影配樂中，和聲、音群的各種精彩組合被各國作曲家屢試不爽，如海上狂風暴雨之際，鋼琴家1900松開了鋼琴的固定栓，坐在鋼琴前，隨著船身滑動演奏，意大利電影作曲家Ennio Morricone用大段炫技的爵士鋼琴曲完美地塑造了《海上鋼琴師》全劇的點睛一幕，獲得2000年美國金球獎最佳原創電影配樂。

不同的是，陳其鋼顯然放下了鋼琴這一典型多聲部鍵盤樂器的明顯優勢。他的《歸來》配樂，不但力求平靜，還在鋼琴演奏中，大量地使用了“單音”。與絢爛的和聲和華彩的音群相比，單音的旋律線條顯然有些寡淡，因此在以往的電影配樂中，單音雖然也出現在音樂敘述語言中，卻并不容易成為主角。但電影《歸來》中，這份寡淡的滋味，恰好符合陳其鋼以配樂推進陸焉識和馮婉瑜故事發展的審美要求。

時代背景在這個故事里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漫長的下放的灰色歲月里，隱忍，是陸焉識這位留過洋、彈鋼琴、通曉各國語言的高級知識分子的生存信條，同樣的隱忍，也是政治犯妻子、中學教師馮婉瑜等待二十年的生活寫照。在歷經了二十年無音訊，突然獲知丈夫借農場轉場逃回家的雨夜，她直愣愣地盯住轉動的門鎖，為了女兒而猶豫，掩面卻無法上前。在劇情和畫面的推演下，純凈的用色，平淡的劇情，都在刻意隱去“文革”的政治環境給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帶來的桎梏感和壓抑感。

眼淚在苦難面前是蒼白的，但音樂不是。電影第17分鐘，屋外陸焉識向女兒道出明日車站之約，急奔入雨中，鏡頭切換到屋里依然躑躅的馮婉瑜。配樂《咫尺天涯》緩緩流出，鋼琴斷奏的音符，突出了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的無奈，弦樂接入。此時，單音，意味著控制。過多的情緒在那個時代不只是多余，還意味著更大的災難，平靜的控制反而成為思念最適合，也是最理性的主題。單音旋律組成的鋼琴配樂，恰由寡淡生出了一種回味。經歷了文革十年大風浪之后，夫妻二人漫長而隱忍的情感通過一個個欲語還休的樂音舒展開來，細節滲透出真摯，也體現了“歸來”看似簡單，實則有家難還的語義。

同樣是與影片場景的無縫結合，劇中另一類單音旋律主要出現在原有經典歌曲的改編中。原樣植入過去的旋律難以復刻經典，但熟悉音符的適度改編和重現，卻能讓老少觀眾們齊齊飆淚。最典型的就是那段循聲而來的鋼琴改編版《漁光曲》。

100分鐘的電影進行到70分鐘時，陸焉識與馮婉瑜相認的所有嘗試仍然以失敗告終。琴聲是他長久以來在妻子心中的一個特殊標識，修好了鋼琴，用書信約好了時間，這一刻，他在彈琴，她尋聲而來。

老宿舍樓里，狹窄的樓道上，窗口投射出傍晚的柔光，馮婉瑜半信半疑地拾級而上，推開家門，彈琴的背影，是陸焉識??？流淌的琴聲緩慢地鋪展出曾經的記憶。時光流回到文革前，回到馮婉瑜受刺激失憶前，回到陸焉識有家難歸前，回到知識分子家庭曾有的平靜生活前?！稘O光曲》舒緩、沉靜的單音旋律，是知識分子僅存的尊嚴和優雅，是對家庭美好和平靜生活的向往，以及對平反后一切恢復日常的企盼。緩慢的琴聲，帶著與親人重逢不相識的哀傷和擔心希望破碎的小心翼翼，再一次顯示出陳其鋼對影片情緒渲染的音樂控制力。此處鏡頭，馮婉瑜伸出的手，向陸焉識肩上一搭，單音戛然而止……單音的控制力，造就了全劇最深刻的記憶點。

吶喊的反向是沉默

低沉嘶啞卻擲地有聲的呼喊，往往隱藏在沉靜、控制的音符里。之前，陳其鋼與張藝謀合作的《山楂樹之戀》電影配樂已經嘗試過鋼琴“單音”。相比之下，同樣都是取材文革，《山楂樹之戀》主要運用古箏、鋼琴、弦樂的結合，而在《歸來》里，鋼琴毫無疑問地上升為主角，單音在全片中得到了更為頻繁，更為熟練的運用。

《咫尺天涯》《思念》《我的家》《心中的他（她）》《默默地情懷》《漁光曲》（改編）……鋼琴單音演奏多處出現，沒有復雜旋律，也不追求花哨的技巧處理，但正因為在配器、和聲、演唱等方面去繁從簡，對鋼琴演奏和情感處理才越是要求精益求精。片方不惜重金，專門請來郎朗這一代表世界級水平的中國鋼琴家，完成大段的獨奏，傳遞出本片對電影音樂語言的重視。

《漁光曲》余音繞梁。大段的單音旋律寫作，像鋼琴的耳語，推動了情節與情感線的聯結，相對獨立的斷奏方式，留出空隙，悲傷的情緒點到為止，避免了過于局限在人物個體的纏綿悲傷。單音音樂平平淡淡的柔光，將那一段過往娓娓道來，用家庭成員的歸位抵消一切無奈。陸焉識對馮婉瑜說：“當小馬駒站在了開滿黃花的草地上時，我們知道，春天來了?！?夢想在《紅色娘子軍》里翩翩起舞的“吳清華”，已經成為了新一代的紡織女工。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碑斀炭茣墑e的導演和演員都沉靜了下來，當編劇、表演、畫面、鏡頭語言都不再追求宏大敘事，作曲家陳其鋼選用了“做減法”的鋼琴單音配樂?！肮训钡膯我粜删€條，帶著隱忍，帶著控制，帶著“曾經滄?！敝蟮睦硇灾黝}，保留著知識分子骨子里的優雅和執拗的尊嚴，將漫長而隱忍的情感在一個個樂音中舒展開來。單音，渲染出大背景下的欲語還休，契合著陳其鋼的審美要求，猶是“無招勝有招”。

注釋:

① 網易娛樂：對話陳其鋼:和張藝謀合作《山楂樹之戀》很自然http://ent.163.com/10/1026/12/6JU1385V00032PQV.html。登陸時間：2014年6月10日。

②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