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統局參審“新疆三大積案”內幕

萬東

1939年9月1日，德國閃電入侵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戰爆發。1941年6月22日，德國撕毀《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向蘇聯發動大規模進攻，原在蘇聯幫助下坐穩“新疆王”、親蘇、親共的盛世才，面對蘇聯節節敗退、亡國之虞，反復無常的盛世才又一次選擇了投靠蔣介石。

為了搞清楚盛的真實態度，1942年，蔣介石派中統局負實際責任的副局長徐恩曾赴新疆一探究竟，幾經接觸，徐認為盛世才確已倒向南京政府。聽了匯報之后，蔣介石決定再派中央代表與其談判，談判中，盛世才表示：要將已經軟禁的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作為與中央政府的“見面禮”，于是，便有了中統局參與主審所謂的“新疆三大積案”事件。

家父張國棟1928年進入國民黨中統局原始組織中央組織部調查科，歷任調查科助理干事、中統局前身特工總部副科長、中統局科長、處長、秘書（相當于現在的局長助理），深得徐恩曾信任，雖沒有直接參與“新疆三大積案”的審理，但在初期的人員組成和后期的卷宗調閱，以及與當事人季源溥等人的交往中，基本厘清了該事件的來龍去脈。家父1975年特赦后任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晚年因眼疾無法著述，給筆者留下了大量珍貴的有關該事件的口述，又因該事件的隱密性，70余年過去，鮮見披露，現特將家父口述筆錄整理于后，以供史學界研究。

盛世才其人和新疆“四一二政變”

盛世才，字晉庸，遼寧開原人，1896年生。1915年畢業于吳淞中國公學政治經濟科，1917年東渡日本，入早稻田大學留學。1919年回國后赴云南講武堂韶州分校第二期步兵科學習，畢業后在東北軍閥郭松齡手下任排長。郭非常賞識他，招為義女婿，還舉薦他到日本陸軍大學中國學生隊第四期深造。1927年盛世才學成回國后，先后擔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上校參謀、中央軍校附設軍官學校教官和參謀本部第一廳作戰科長。他自認為不甚得志，轉而入疆，投奔于金樹仁麾下任督辦公署上校參謀。初被疑為南京派來的奸細，得不到重用，然盛使韜光養晦之術，委曲求全，惟命是從，終獲信任，從軍官學校戰術總教官一路高升至新疆督辦公署中將參謀長兼東路“剿匪”總指揮。在與各路軍閥的交戰中屢戰屢勝，有“常勝將軍”之美譽。

1933年4月12日，新疆省政府參謀處處長陳中聯合迪化縣（今烏魯木齊）縣長陶明樾、航空學校校長李笑天等人，在“歸化軍”的支持下發動軍事政變。所謂的“歸化軍”即由“白俄”組成。政變爆發后，金樹仁倉惶逃離迪化，并命令盛世才率部火速返回省城平叛。與此同時，政變領導人陳中也派人來到盛世才的駐地，請他支持政變，共同主持新疆局面。第二天盛世才率部到達迪化城外，但卻按兵不動。這時，“九一八”后流亡到新疆的一支東北義勇軍加入到政變軍行列，政府軍很快投降。陳中等人遂召開會議，商量由誰出面維持局勢。由于政變各方均沒有足夠實力，而盛世才卻握有重兵且近在咫尺，再加上這幾年他樹立起的威信，于是，大家一致推舉盛世才為新疆臨時督辦，推舉教育廳廳長劉文龍為新疆省政府臨時主席。這次事件在新疆歷史上被稱為“四一二政變”。

黃慕松率宣使團赴疆慰問

“四一二政變”以后，盛世才希望得到國民政府的認可，便派人到南京活動，以期早日名正言順。但蔣介石并不想承認這個曾經背叛自己的部下，只因新疆遙遠，一時難以顧及，便派特使黃慕松率團以慰問為名調查政變真相及新疆實況。

黃慕松，廣東梅縣人，1884年生。曾東渡日本陸軍大學深造，畢業回國后一路高升，1925年任黃埔軍校高級班副主任，1927年任陸軍第三師師長，1930年任陸軍大學代理校長，1932年任軍委會參謀本部次長兼第一廳廳長，中央候補委員等。

黃與盛同為日本陸大畢業，算是校友，黃的到來受到盛世才的熱情接待，然而，盛并沒有得到自己盼望的國民政府委任狀。在對黃慕松的監視中，又獲知黃等一行私下與各軍政要員聯絡，特別是陳中等人還在暗中拆臺，為防止黃慕松與陳中、陶明樾、李笑天等人聯合起來奪權，盛世才設“鴻門宴”，以莫須有罪名將陳等三人公開處死，再將黃慕松一行人軟禁。

黃慕松只得發電報向蔣介石求救，蔣認為如此下去，中央威信何在！同時也認為地方政權不應有太長的過渡期，否則后果難料。無奈之下，蔣介石給盛世才發去一電，要求盛必須宣誓服從中央，方可任命。

盛世才立即通電全國宣誓服從中央領導，蔣介石便以中央名義委任盛世才為新疆邊防督辦、劉文龍為省政府主席。

至此，盛世才如愿已償地當上“新疆王”，黃慕松也順利地回到了南京。

這一年年底，盛世才又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劉文龍及其全家軟禁，并指定年邁多病的朱瑞墀擔任省政府主席。次年3月朱病死。盛世才集軍、政大權于一身，開始了真正的“新疆王”時代。

盛世才開始親蘇、親共

“四一二政變”以后，除了盛世才控制以迪化為中心的周邊地區以外，新疆還存在著馬仲英、張培元兩股力量，他們分別控制著的東部和西北部，有三足鼎立之勢。國民政府雖然承認了盛世才的統治地位，但其他兩股勢力蠢蠢欲動，不服盛世才的領導。

1933年9月，蔣介石派出司法部部長羅文干一行以監誓名義到迪化參加盛世才的宣誓就職典禮。禮畢，羅文干提出調解盛世才和馬仲英之間的關系，要親往吐魯番勸慰。盛世才強行派其弟盛世騏隨行，盛世才的意圖是一面監視羅，一面向馬仲英表示“誠意”，欲將馬騙到迪化來加以處置。羅文干何等人也，早識破盛的詭計，沒有把馬仲英騙到迪化來。于是，盛世才便對羅文干百般刁難、恐嚇，羅文干害怕遭到毒手，趕緊逃離迪化。

在羅文干授意下，馬仲英與張培元結盟，馬仲英擁有兵力一萬余人，張培元有八千多人。1934年1月，馬、張大軍逼近迪化，迪化政權岌岌可危，盛世才便使出“絕招”，向斯大林表忠心，緊急求救。蘇聯紅軍開赴迪化，迅速將張、馬聯軍擊潰。

蘇聯幫助盛世才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蘇聯與新疆接壤數千公里，在身邊建立一個親蘇政權正是蘇聯所需要的；而盛世才依靠蘇聯，坐穩“新疆王”寶座，也是他所追求的。為了討好蘇聯，盛世才竟恬不知恥地向斯大林秘密提出將新疆劃入蘇聯領土并成為其加盟共和國的要求，事關中蘇兩國關系，斯大林沒有同意。endprint

與馬、張大戰過后，為了迎合蘇聯和穩定人心，盛提出反帝、親蘇、民平（各民族平等）、和平、建設、清廉六大政策，并以此為標榜，一面騙取新疆各族人民的信任，一面繼續向蘇聯示好，邀請大批蘇聯人為各級政府和軍隊的顧問，一時間，新疆各地紅旗飄揚，到處懸掛著斯大林和盛世才的巨幅畫像。此為盛世才與蘇聯的蜜月期。

盛世才在向蘇聯示好的同時，對國民政府在新人員，則采取了驅離政策，那些膽敢做奸細的人員，則殺之為快?？梢?，盛世才與蘇聯的蜜月期也是盛與國民政府的冰凍期。

1935年，工農紅軍長征到達陜北，特別是西安事變以后，抗日形勢日益嚴峻，中共決定從抗戰大局出發，搞好與盛世才的關系，將新疆作為抗日的大后方和一條重要的國際交通運輸線。

客觀地說，這段時間盛世才確實為中共做了一些實事。如1937年4月，盛世才派出數百名官兵和數十輛軍車，載著糧食、軍裝等大批物資，前往星星峽尋找彈盡糧絕的西路軍余部，當李先念等千余人員被找到時，許多人感動得落下眼淚；1937年5月，西路軍另一余部400余人到達迪化，盛世才給他們提供食物并幫助訓練；同年10月，同意設立秘密的八路軍駐新疆辦事處，以便中共開展工作等。

“七七”盧溝橋事變以后，盛世才為了得到中共和蘇聯的更多幫助，又進一步偽裝進步，表示積極抗日。1937年11月下旬，盛世才向路過新疆的中共領導人王明和康生提出兩個要求：一是請延安派更多的干部到新疆來工作，王明立即答應，于是大批共產黨人如陳潭秋、毛澤民、林基路、孟一鳴、潘同、劉希平及許多知名進步人士如杜重遠、茅盾、趙丹等來到新疆。盛便委派毛澤民等人擔任省政府委員、廳長等一些重要職務，委派杜重遠擔任新疆學院院長等。對于盛世才的第二個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要求，王明和康生無權決定。事后，中共中央政治局原則上同意了盛世才的入黨請求，但須報共產國際批準，最后盛世才秘密加入了蘇聯共產黨。

盛世才再次投靠蔣介石

1939年9月1日德國閃電入侵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戰爆發，盛世才的反動本質漸漸暴露，等到1941年6月22日德國撕毀《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向蘇聯發動大規模進攻以后，盛世才反動本質完全暴露出來，他公然脫去偽裝，制造借口，軟禁了大批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同時向蔣介石頻頻示好，表示“竭誠擁護”。盡管如此，蔣介石對盛的態度還是信疑參半。

1942年四五月間，蔣介石為了弄清盛世才的真實態度，派中統局負實際責任的副局長徐恩曾以國民政府交通部政務次長（第一副部長）的身份，以視察西北公路情況為名到迪化活動。為了獲得盛的信任，徐恩曾僅偕其私人秘書、中統局機要科科長李宏基一人同往。徐深知盛是一個反復無常、左右搖擺且殺人不眨眼的人，所以，他謹慎地、試探性地與盛接觸了好幾次，在確認盛已倒向蔣介石一邊后，他大喜過望，經數次密談，徐恩曾決定盡快返回向蔣介石匯報，為取信于盛，徐將隨員李宏基留下作為人質，獨自飛返重慶。

蔣介石聽了徐恩曾的匯報后，心里有了底。于1942年7月，再派第八戰區司令長官朱紹良、行政院秘書長兼經濟部部長翁文灝、空軍總指揮毛邦初等人飛抵迪化代表中央政府與盛談判。談判順利，朱、翁、毛等人滿載而歸。

一個月以后，宋美齡親自飛抵新疆，代表蔣介石任命盛世才為新疆邊防督辦，同時兼任新疆省政府主席、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國民黨新疆省黨部主任委員、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等職，盛世才喜不自禁。

1942年10月，盛世才向蘇聯遞交了一份備忘錄，要求蘇聯政府在三個月之內必須撤走包括軍事人員在內的所有非外交人員。隨后，盛世才將所有被軟禁的共產黨人及進步人士全部逮捕，擔任重要職務的陳潭秋、毛澤民、林路基、孟一鳴、潘同、劉希平以及杜重遠等人被投入監獄。這時的盛世才已公開向右轉，徹底與蘇聯和中共決裂。

為了進一步向蔣介石表忠心，盛世才給蔣寫了一封信，告知準備公開審理一批遺留積案，如“共產黨四一二陰謀暴動案”、“杜重遠陰謀暴動案”和“阿山暴動案”等，呈請蔣介石迅速派一個懂法律的“審判團”來新協助審理。

蔣介石收到盛的請求信，清楚盛世才的用意，便將這一“重任”交與有豐富反共經驗的徐恩曾辦理。

從蔣介石官邸領命回來的徐恩曾顯得非常興奮，與陳果夫、陳立夫幾經商議后擬定出一個“軍事委員會新疆積案審判團（以下簡稱審判團）”名稱、該團團長及主要團員人選，至于一般團員及隨員則與包括家父張國棟在內的幾位智囊商議后一并報請蔣介石核準。1943年4月，該團組成，具體如下：

團長：王德溥，字潤生，遼寧沈陽人，1897年生。歷任察哈爾省高等法院首席檢察官、國民政府軍法執行總監部新疆工作組中將主任、中央政校畢業生指導部主任等職。與盛世才同鄉，早年共過事，有私交，因而為團長，只負責外交聯絡及內務。

團員：季源溥，字匯川，江蘇沭陽人。曾赴日本中央大學留學，歷任中統前身特工總部行動隊隊長；上海區副區長兼上海警察局偵緝大隊大隊長?？箲鸨l后被中統局派往鐵道部，任勞工科科長、交通部人事處幫辦（副處長），負責審理。

陳慶齋，安徽人，原名胡大海，中共叛徒。歷任中統局重慶區區長、專門委員，有中統局偵破專家之稱。

李宏基，徐恩曾親信、私人秘書、中統局機要科科長。

隨員二人：裘朝永、鄭大綸。此二人為中統局安排在司法系統的特工人員，1935年司法部法官訓練所第五屆畢業生，任重慶法院檢察官。

二隨員擔任文書和庭審及案情記錄。

“審判團”在新活動歷時近半年，1943年9月返回重慶。

經“審判團”審理的三大案——“四一二陰謀暴動案”、“杜重遠陰謀叛變案”、“阿山暴動案”一百余人中，絕大部分動用了刑具。

“審判團”審理的重點是陳潭秋、毛澤民、林基路三人。

三人的“供詞”是這樣的（大意）：“我們共產黨人來新疆是宣傳、組織抗日的，竟遭到你們的逮捕、審訊，我們抗議！望盛督辦以抗日大局為重，立即無條件釋放在押的共產黨人，此乃國家幸甚，民族幸甚！”

“我們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執行者，我們是來幫助新疆建設的?！?/p>

“我們是盛督辦請來的，你們無權力審問我們……”

他們對陳潭秋、毛澤民、林基路三人用了重刑，三人依然“堅持反動，頑固不化”。

然而，欲加之罪是無需理由的。

他們找到幾個無賴，冒充共產黨員，以“招供證據”進行誣陷。在此基礎上，他們炮制出來的“判決書”是這樣的（大意）：

徐杰（陳潭秋）、周彬（毛澤民）、林基路系新疆系列暴動案的組織、策劃的首謀者，……徐杰、周彬、林基路指定某某某、某某某（幾個無賴，忘其名）刺殺督辦盛世才等人。以上犯罪事實，某某某、某某某供認不諱。核其等所為，犯“危害民國罪”，現判處被告徐杰、周彬、林基路死刑，余等另行判決。

“審判團”對三大案的審理，完全是按照盛世才的意旨行事，一切審理內容、判決結果皆于事前由盛世才定下原則和基調，所謂的審理過程只是一個擺設。從實際效果看，與蔣介石、徐恩曾的意圖一致。

“審判團”支持、贊成盛世才對陳潭秋、毛澤民、林基路三人的死刑判決。支持、贊成對大批共產黨人及進步人士進行長期關押。季源溥說：“對于那些關押的共產黨人，即使將來只有少數幾個人轉變了，對于反共也是有用的?！?/p>

9月27日，陳潭秋、毛澤民、林基路三人被秘密處決，并呈報重慶驗證。

“審判團”還對“杜重遠陰謀暴動案”進行了復審，隨后，盛世才用毒藥害死了杜重遠，將他秘密埋葬在督辦公署的東花園附近。

季源溥說：“盛世才在迪化關押著大量犯人，整個城區像是一座大監獄。他們住所的周圍和房頂都派有士兵站崗，名為保護，實為監視、威懾。他們的行動包括團長王德溥在內都受到限制，他們從不敢外出探親訪友，更不敢逛街游玩，亦無任何親友敢于前來看望?！?/p>

“審判團”返回重慶時，盛各送一份厚禮和巨幅照片一幅，季將這幅照片懸掛于客廳，并引以為榮。

（責任編輯：巫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