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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修的夜晚

2014-03-31 20:47海飛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4期
關鍵詞:李文寧遠白樺

海飛

夜晚看到的

是那種

真實得一塌糊涂

的生活,

白天是虛假的,

從某種

角度來說,夜晚比白天

更干凈。

馬修無比熱愛夜晚。

夜晚看到的

是那種

真實得一塌糊涂

的生活,

白天是虛假的,

從某種

角度來說,夜晚比白天

更干凈。

馬修無比熱愛夜晚。

馬修無比熱愛黑夜。

馬修住在一幢老式四層公寓樓的頂樓,這樣的公寓樓在這座城市的這個地段已經很少了,少得快要看不見了。每天早上馬修從夢中醒來,推開窗子看到的就是四周的高層建筑。這些建筑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直插云霄,馬修總是仰視著這些快要將他埋掉的建筑,把它們惡毒地想象成不知疲倦插向天空的性器。

馬修的房子有一個小閣樓,這個小閣樓里無比干凈纖塵不染,那是因為馬修的妻子李文就住在閣樓里。早上馬修拎著皮包去上班的時候,總會俯下身來在李文的耳邊說,文,我去上班了,你等著我回來。中午的時候,馬修從單位回來,會先走上閣樓和李文打招呼,李文,我回來了。下午李文會小睡一會,然后照例和李文打個招呼再去上班。而當夜晚來臨,馬修就一直陪著李文。在小閣樓里,馬修裝了一套家庭影院,馬修泡一杯茶,每晚都會看兩到三張碟。然后馬修伸伸懶腰,對李文說,文,我去睡了。

所以說馬修無比熱愛的其實是黑夜,只有黑夜來臨的時候,他才可以和李文在小閣樓上一起呆許多時間。李文是個富家人的女兒,而馬修只是某個公司的小小職員。除了馬修的性格比較適合李文以外,李文覺得馬修溫文爾雅,人聰明有靈氣,還有就是,馬修的外形很好,總是能吸引一些女人的目光。但是李文家里反對,他們反對的唯一理由是,馬修沒有過硬的背景,門戶不當。李文最終還是嫁給了馬修,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阻止李文嫁給馬修。作為李家的女婿,馬修并沒有和李文一家有過過多的交往。因為婚后不久,李文在一場車禍中成了植物人。李文娘家在最初的日子里,天天出沒在醫院,但是在李文出院后,他們沒有來馬修家里看過李文,他們大約認為,這對于李文也好,對于自己也好,都不再有多大的意義。而馬修的感受,他們沒有去想。

馬修本來就是一個話不很多的男人,馬修當初被李文感動,并且一直以為自己一定會是一個好男人的。馬修經常要給李文補充營養,他學會了替李文輸液。許多個日子里,他俯下身子,抱著李文的頭,撫摸著李文的頭發,而李文,只會把呆滯的目光投向閣樓頂上的一只巨大吊扇和一小片明瓦。明瓦漏下的光線在小閣樓里游移,吊扇在緩慢地轉動,像極了一部電影里的鏡頭。馬修有時候會替李文護理頭發,他打來水,替李文洗頭,洗發水的味道就在閣樓里彌漫。馬修的手濕漉漉的,他用梳子梳理著李文的頭發,然后用電吹風將頭發吹干,馬修始終覺得這些都是漫長、繁瑣但是卻有意義的一件事。他還會常和李文說說話,他以為李文其實是聽得到他說的話的,只不過李文無法表達自己想要說的話而已。他的腦海里,經常浮起汽車的剎車聲,所以在他上班的途中,最反感的是那些像魚一樣的汽車,這些大魚小魚都擠在小小的河溝里,磕磕碰碰,令人生厭。

馬修的小閣樓是一個小小的人間天堂,除了音樂以外,小閣樓里有許多李文喜歡的洋娃娃。許多時候,馬修盤腿坐在閣樓的木地板上,那是一種叫做“滿庭芳”的地板,堅硬中透著一種軟度。馬修就在音樂聲中回憶往事,李文喜歡聽的是英格蘭風笛,所以閣樓里就有了一些風笛的CD,當然還有數也數不清的影碟。馬修許多時候都想,他不可以生活在回憶里,他必須要生活在陽光下面,和同事朋友們一起開始一種健康的生活。但是馬修已經沒有朋友,他的朋友們突然發覺馬修變得不合群了,所做的事所說的話都變得不可理喻,加上馬修長時間呆在閣樓里,使得馬修的臉異常蒼白。

馬修經常推開閣樓里的窗,看四周的一幢幢高樓。他看到許多人在擦洗高樓,他們的身上連著一根保險繩,從高空掛下來,然后他們就像是一只鳥兒一樣,停留在空中。馬修想這種在空中的生活一定很有趣,這個時候他開始厭倦自己的工作了,每天都面對那么多的報表,把自己搞得頭昏腦漲,一不小心有了差錯還要遭老板罵。馬修想,我不去工作了,這樣的念頭越來越強烈。那天馬修對李文說,文,我不想再去工作了,我要換一種工作。

馬修果然就沒有再去上班,馬修把手機關了,放了自己一個星期的假。第七天他開機的時候,他的主管打電話過來了。馬修聽主管在電話里嘮嘮叨叨,馬修就輕聲笑了起來,馬修說見你媽的大頭鬼,小心我殺了你。說完馬修掛了電話,馬修感到一種快感從腳底板往上升,這時候馬修才知道,他已經自由了。馬修對李文說,李文,我自由了,我要多陪著你。

但是馬修必須要找到另一種謀生手段。馬修到大街上去轉,他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不適應干任何工作,自己最適合的目前來說就是護理李文。李文躺倒已經三個月了,馬修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馬修那天站在一幢高樓下,看著幾個清洗高樓的人,正在快樂地工作。那些藍色的玻璃,在陽光映照下發出灼人的光芒。馬修后來跑上了高樓的樓頂,他往下看,看到街道像一條褲帶一樣,軟沓沓地扔在那兒,而那些行人和車輛,無疑就是一粒粒蠕動著的小小蟲子。一個女孩在樓頂上吃冰淇淋,女孩的皮膚有些黑,她看了馬修一眼說,你來干什么。馬修說,我想找一份工作,你看我是不是適合做清潔工。女孩仔細端詳了他一會,女孩說你的臉色太蒼白,你不會是有什么病吧,你不適合做清潔工。馬修看到幾根粗大的繩子從頂樓上掛下去,馬修想,要是在這些繩子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砍上幾刀,那么那些清潔工人是不是會像鳥一樣飛起來。馬修把這個想法說給女孩聽,女孩睜大了驚恐的眼睛說,你想干什么,你神經病啊你。馬修說,我沒有神經病,我想干你們的工作。

后來馬修知道這些清潔工人都是沾親帶故來自同一個地方的,女孩的父母也是清潔工。馬修后來見到了他們,他們在一起吃盒飯,他們都好奇地問馬修為什么要參加這樣的工作,而且從馬修的穿著打扮來看,他應該是一個白領而不是一個成天在半空中吊著的清潔工。一個理著平頭的小伙子仔細地看著馬修很久,他也是不久前才加入他們的隊伍的,但是他的體格魁梧而且強壯,看上去他比馬修強得多了。小伙子說,馬修你是不是看上了這位漂亮的女孩。女孩子的臉忽然紅了,她說寧遠你說什么,你不要亂說。說完女孩子看了看馬修。

馬修這時候知道,小伙子叫寧遠,馬修還知道,女孩子叫白樺。馬修問你為什么取了這樣一個名字,這是一種樹的名字。白樺說我為什么不能取這樣的名字呢。馬修說,沒有為什么,你能取這樣的名字。白樺笑起來,白樺的笑聲很響亮,她微黑的皮膚閃動著一種光澤,馬修懂得了什么叫做健康的顏色,這就是健康的顏色。白樺不是一個苗條的女孩子,卻渾身散發出青春的氣息和女人的味道。馬修突然想,和白樺這樣的人做愛一定會酣暢淋漓,馬修這樣想著,臉就紅了一下。

馬修沒有成為清潔工,但是馬修經常來看看這些清潔工,經常站在高樓上,看著遠方。他能看到自己住著的那幢公寓樓,陳舊得像一位九十多歲的蘇聯老女人,在綿軟的陽光下取暖。馬修還能看到自己家的小閣樓,在那個閣樓里,躺著無比安靜的李文。馬修已經不相信李文有一天會站起身來的奇跡,甚至李文會眨眨眼皮或流下一兩滴眼淚的奇跡都不再相信。白樺問馬修,你是干什么的。馬修說,我沒有工作,我是一個無業游民。白樺說,那你為什么不找工作。馬修說你們又不讓我干清潔工,我正在找工作。白樺說不是我們不讓你干,是你不適合干這工作。白樺晃動著一雙腿,她的鞋子已經甩脫了,牛仔褲稍有些臟。她看著馬修,眼睛里漾起一層薄薄的水霧,她看著馬修,身體晃動的姿勢充滿著誘惑。

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馬修仍然和李文一起看影碟。馬修說,李文,今天我們看周星馳的片子好不好,周星馳的片子很搞笑的?;蛘哒f,李文,今天我們看的是大片,叫做《珍珠港》,里面的飛機多得就像蒼蠅一樣。然后,馬修開著機器,一邊喝茶一邊看影碟。馬修的日子其實是孤獨的,曾經有那么一個晚報女記者知道了馬修和李文的事,死纏著馬修一定要寫一篇報道。馬修堅定地沒有答應,馬修說你是不是要把它寫成催人淚下的故事。女記者說,是啊,一定能打動許多讀者的。馬修說,那我告訴你,我不需要打動讀者,有許多時候我們自己都沒能被打動,我們自己都麻木不仁了,拿什么去打動讀者。女記者久久不肯離去,她不厭其煩地勸說馬修接受采訪,甚至向馬修動用了撒嬌的語氣而且還拋了無數個媚眼。終于馬修嘆了口氣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呢,我對你說,你胸脯平平姿色也平平我根本就不會有反應。這時候女記者輕輕罵了一句,我操。說完女記者在馬修的微笑中,快步離開了馬修的視線。

現在馬修看的是一個警匪片,片中出現了警察的鏡頭,他們提著警棍,很威風的樣子。其實警察這個職業一直是馬修小時候的理想,他甚至動過報考警校的念頭,但是由于種種原因,他與警察這個職業失之交臂。馬修想當警察的愿望越來越強烈,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冷風一陣一陣地吹著,李文睡在床上,睜著眼,很安靜的樣子。馬修想,我要當警察了,我要當警察了。我一定要當警察。

第二天馬修的身影就出現在一個小賣部的門口,這是一個專賣警用品的小賣部,連警銜警棍手銬都能買到。馬修的手輕輕放在玻璃柜臺上,他害怕那么薄的玻璃會不小心被自己弄破,那不僅要賠玻璃而且會讓自己的手開花。他自己都想不清楚為什么會冒出那么多奇怪的念頭,馬修對老板說,你這兒有沒有手槍。老板正在給馬修拿一副警銜,老板的身子突然顫抖起來,他看了馬修很久說,你是想搶銀行嗎。馬修輕輕笑了,馬修說老板你不要怕,你看我像搶銀行的人嗎。

那天晚上馬修和李文看了一陣子碟片,十二點鐘的時候,馬修說,李文,我找了一個新的工作,我要去執勤了。馬修穿上了警服,戴上帽子,然后他還在腰上掛上了警棍和手銬。馬修在鏡子前照了照,發現鏡子里面是一個濃眉大眼相當有正義感的警察。馬修在大街上走著,馬修大步流星地走著,馬修看到街上已經很清冷了,一輛摩托車駛過來的時候,馬修揮了一下手,一個小伙子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馬修說你為什么沒戴頭盔,你說,為什么不戴。馬修的話很輕,但是說話的口氣卻很重。小伙子說,我忘了戴頭盔,我下次一定戴上。馬修說,把行駛證和駕駛證拿出來。馬修在燈光下仔細地驗看著行駛證,顯然這證件已經過期很長時間了。馬修說,對不起,你得把車留下,你三天以后來城區中隊領摩托車,當然你還得帶上罰款。記住三天以后。小伙子還想要說什么,馬修說,別說了,你找不出任何理由,三天以后,你找一個叫陳小跑的警察就行。馬修沒再理他,一揮手,又攔下了一輛車。馬修走過去,很標準地敬禮,馬修查驗了那位司機的一些證件。馬修看上去很忙碌,攔了一輛輛車,小伙子終于離開了,小伙子離開的時候,馬修笑了一下。他騎上了摩托車,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巡邏起來。

馬修后來到了一個很僻靜的地方,馬修將摩托車停下來,然后他開始步行。這是一個城郊接合部,這里居住著大量的民工,這里的棚子房低矮得讓人窒息,而且還能聞到一股股難聞的氣味,這種氣味里夾雜著尿騷味,這是民工們日積月累隨地解決的結果。馬修看到了零星幾盞亮著的燈光,馬修走到一間棚子房面前,推開了簡陋的門。他看到三個人赤著膊正在微弱的燈光下打牌,桌子上放著一小堆零錢,他們看到馬修的時候愣了一下。馬修笑了,馬修走過去說站起來,你們給我站起來。三個人還愣在那兒,馬修看上去有些生氣了,他大吼了一聲說給我靠墻站好。他說這話的時候,掏出了警棍。三個人很聽話,作為異鄉人他們不太敢在當地人面前撒野,更不敢在當地的警察前放肆。馬修把放在桌上的賭資收了起來,然后馬修走到他們身后,電警棍啪啪冒著火星,這讓三個人開始有了輕微的顫抖,他們一定害怕馬修手中的警棍會不小心碰到他們赤著的上身。

馬修走的時候,三個人仍不敢回頭看一看。馬修走到門邊說,我還會來的,我過幾天還會來,下次讓我再看到你們賭博,我會把你們帶到所里去,讓你們在所里免費吃飯。馬修的聲音很輕,但是顯然三個人都聽見了,他們沒有說話。他們只聽到沒多久,一輛摩托車被發動的聲音響了起來。凌晨天亮以前,馬修回到了家里,他把摩托車停進車庫,然后上樓。馬修上樓后先走到閣樓上,馬修對李文說,文,我回來了,我換了工作,我現在是一名警察。以后,我會經常需要上夜班的。馬修后來洗了一個澡,然后他睡了一覺。

馬修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馬修在廚房里草草弄了一點吃的,然后馬修去找白樺。白樺依然在樓頂吃冰淇淋,馬修說白樺你為什么這么喜歡吃冰淇淋。白樺說,我喜歡吃冰淇淋有什么錯嗎。馬修想了想,說沒有錯。后來白樺坐在了馬修的身邊,拿一雙大眼睛看著他,白樺將身子靠過來,馬修感到了白樺的體溫。白樺在馬修耳邊說了一句讓馬修感到驚訝的話,白樺說,馬修,你的眼睛告訴我,其實你很想和我做愛。馬修的臉紅了,他不敢看白樺。白樺又說,喂,我們做愛好不好,我們在樓頂上做愛好不好。馬修的心動了一下,馬修看到白樺的目光意亂情迷,馬修說怎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白樺擰了一下馬修的臉,白樺說怕什么,這么高的樓頂上,有誰能看得到,除非外星人。白樺說這話的時候,開始動手解馬修的衣扣。

其實馬修很久沒有做愛了,趴在白樺身上的時候,馬修開始計算自己上次和李文做愛到現在有多久,馬修想,最起碼也得有半年了。馬修在樓頂上像是一個道具,完全任憑白樺擺布,當然馬修還是對白樺感到異常滿意,馬修想白樺簡直是一個做愛的天才。白樺的動作有些粗野,她輕輕的叫聲讓馬修激動萬分,她抱著馬修的脖子說馬修拿出你的力氣來呀,你為什么不拿出你的力氣來。馬修突然覺得好笑,馬修說白樺你說錯了,這個時候怎么會不拿出力氣來呢。

后來白樺和馬修都穿上了衣服,馬修往下看,看到了那幾個像鳥兒一樣的清潔工,他們的工作是辛苦而快樂的,他們的快樂里面總有那么一種汗水的味道。白樺的臉上還漾著潮紅,白樺說馬修你想的時候,仍然可以來找我。馬修突然想,白樺為什么會有如此老練呢。馬修說白樺,你跟寧遠有沒有過。白樺說,不許問這樣的問題,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很傻的問題嗎。馬修想了想說,這倒也是。那天馬修和白樺并排仰天躺下來,躺在樓頂上。馬修要白樺講講過去,白樺就說,跟著爸媽一起來到這座城市,有一個男朋友在部隊當兵呢,退伍后也會跟他們一起干清潔工。馬修說,那樣的話你就可以和你男朋友在樓頂上做愛了。白樺笑出了聲說,不可以,和自己的老公是不可以在外面做愛的,只有和別人才可以在外面做愛。

那天馬修拖著一身疲憊回家,他洗了一個澡,感到無比舒服。馬修想,看來人是離不開做愛的,如果離開了,人就會變得沒精打采。馬修以前??吹酵滦?,那個長得豐滿妖嬈的女人一進董事長辦公室的門半天沒出來,馬修就想這個女人一定被董事長放到那張比床還大的老板桌上搞了。馬修認為自己的想法是惡毒的,馬修想沒有理由不使自己往惡毒方面去想。

晚上照樣是看碟,馬修家里的碟越來越多了,簡直可以開一個碟片店。馬修那天晚上看的是愛情片,那是一種偉大的愛情。馬修看的是《勇敢的心》,看到動情處,馬修像一個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他認為李文也是那么勇敢,沖破重重阻力嫁給了他。而現在他像珍藏一件寶貝一樣珍藏著李文,完全是因為李文從前對他那么好。其實如果他愿意,李文隨時都可以自然死亡。

馬修還是在半夜時分穿上警服騎著摩托車去城郊接合部巡邏,他甚至在某個晚上救過一位騎車跌傷的女人,他把女人送到醫院以后就消失了,以至于第二天晚報上登了那位女人找尋恩人的一則消息。馬修想,這些其實都是警察應該做的。馬修當然還去沖擊賭場,他的動作越來越麻利,盡管他的嗓門很輕,那是因為他不喜歡大聲說話的緣故。但是他的警棍揮舞起來的時候,已經虎虎生風讓人害怕了。那些賭資,將是馬修的生活費,和李文用來輸營養液的費用。馬修喜歡上了黑夜,在黑夜他總是能尋找到許多想要尋找的東西,比如在小閣樓里看看影碟聽聽風聽聽雨,那是很暖人心的一件事。比如他騎著摩托車在風中疾馳,揮舞警棍沖擊民工居住地。比如那身干凈的警服,總能讓他對警察這一職業越來越熱愛。馬修覺得黑夜比白天更干凈,白天人們衣冠楚楚,就連自己的眼神有時候也要隱藏起來。晚上不一樣了,沖完涼的男人女人裸著身子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每一扇窗子后面都有那么多人在做愛。夜總會里妖嬈的聲音在響起來,纏著那么多去消費的人,把肉體奉獻,把錢掙回來,這是一種最直接最赤裸的交易。夜晚看到的是那種真實得一塌糊涂的生活,白天是虛假的,從某種角度來說,夜晚比白天更干凈。馬修無比熱愛夜晚。

馬修騎摩托車的姿勢越來越好了,技術也越來越好。馬修每天午夜出沒在民工聚集的城郊接合部,那兒生活著干粗活的民工、妓女、吸毒的人還有就是撿破爛的,以及乞丐。這里的生活最精彩了,可以毫無顧忌地大笑,甚至可以在那些隔音性能相當差的房子里毫無顧忌地做愛,把那種痛苦而快樂的聲音傳播到四面八方并和另一處做愛的人的聲音重合在一起。馬修聽到這樣的聲音總會露出會心的微笑,他在心里向這些白天辛苦工作晚上也辛苦工作的人們致敬。他們的叫聲讓他想到了白樺的叫聲,女人的叫聲無論身份貴賤都是如此的類同。

馬修眼中的城郊接合部都是晚上看到的景象,他很想在白天也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模樣。馬修選擇了一個很好的天氣,沒有太陽有一絲風。馬修這個下午沒去找白樺,馬修白天不敢穿警服他穿的是便服,但他仍然是騎著那輛摩托車去的。馬修在城郊接合部停下車子,然后步行進去。這兒到處都有許多垃圾,這兒有一條狹長的泥路。泥路兩邊要么是籬笆,籬笆里面種著各色蔬菜。要么就是低矮的臨時棚,里面居住著混雜的民工們?;h笆上的一些零星小花已經開了,籬笆和臨時棚旁邊的另一道風景是這兒有許多女人,她們的臉上搽著厚重的脂粉,對路人特別是男人使用的是那種千篇一律的眼神。馬修覺得這些女人的眼神都是裝出來的,怎么可以無緣無故地對男人脈脈含情呢。馬修將要離開這塊特殊的居民區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叫星星的女人。當然那時候馬修還不知道她叫星星,也不知道為什么她會叫星星。馬修看到星星有一雙很長的腿,她的一條腿站立著,另一條腿半屈,蹬著身邊的籬笆。她的手指也很細長,夾著一根香煙。她就是看著馬修抽煙,一句話也沒說,只吐出一個又一個的煙圈。馬修認為吐煙圈的女人是寂寞的,這個女人也一定很寂寞,而且這個女人看上去年輕漂亮。馬修向她走過去說你是誰,女人說我是星星。女人又說你是誰,馬修想了想說,我是陳小跑。

后來星星一直在前面走,一邊走一邊吸著煙,她走路的姿勢溢出的仍然是那種女人味。星星領馬修進了一間小屋,小屋里很干凈,但是有一種淡淡的霉味。星星的所有動作都是程式化的,趴在星星身上的時候,馬修想,星星很像是一個人。后來他嚇了一跳,因為星星像的那個人的名字,叫做李文。馬修說,你為什么叫星星,星星說我小時候家里很窮,生我的時候,我爹一抬頭看到了破屋頂漏下來的星光,就給我取名星星。星星又說你為什么叫陳小跑呢,是不是你小時候非常喜歡跑步。馬修說不是,我取陳小跑是因為想叫陳小跑所以就叫了陳小跑。星星若有所悟地“噢”了一聲。馬修又問,你為什么要出來做。星星說,因為想出來做所以就出來做了。但是她想了想又說,我和老公結婚才一個月的時候,他就得了尿毒癥。我家里窮,他沖破重重阻力才娶了我,所以我必須賣自己給他治病。你知不知道,貞節是很重要的,但是我覺得生命比貞節更重要,更何況說我是在救人的命。馬修那時候眼淚差點奪眶而下,他想我不能哭不能哭,結果終于沒有哭出聲來,但是馬修的眼睛卻已經紅了。

星星笑了。星星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說的是一個歪理。馬修說不是,你賣得對,如果我是你我想我也會去賣的??上也恢靛X,我賣給你你要不要。星星笑了起來,說,再來一次好不好。馬修的積極性就調動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名優秀的長跑運動員一樣,不知道疲倦。終于他聽到了星星的叫喚聲,星星抱著他的頭一聲一聲叫著陳小跑。這時候馬修想,不應該用假名字騙了星星。馬修離開星星的時候說,星星,我下次還找你好不好。星星說好。馬修給了星星兩百塊錢,星星裸著身子坐起來,看也沒看就將錢塞到枕頭底下。然后,星星點了一支煙,馬修一回頭,隔著煙霧看到了模模糊糊的星星。

馬修后來常選擇一些沒有太陽的下午去見星星,他看到星星站在籬笆墻邊的姿勢,就很不舒服。因為馬修老是想,自己不去找星星的時候,總是有那么一些男人會去找星星。然后馬修眼前就浮起星星赤身裸體和那些男人在床上的情景。那天下午馬修對星星顯得有些粗野,馬修說叫你賣叫你賣,馬修說叫你長那么漂亮。星星說不可以長得漂亮嗎。后來漸漸平靜下來后,馬修哭了,馬修說了自己的事,馬修說起了李文,馬修說我現在生活得像一條狗一樣,我怎么可以對不起李文,但是我又怎么離得開女人呢。星星一直撫摸著馬修,星星說忘掉好不好,忘掉李文,如果你不忘掉李文,你的一生都不可能再幸福了。馬修奇怪地看著星星說,你像一個哲人似的。星星說,什么是哲人。馬修沒再說什么,馬修走的時候說,星星,我好像有點離不開你,你說奇不奇怪。星星笑了,說,你的想法說明你還沒長大,離不開我,那你就是傻瓜。星星的笑聲中,她的睫毛卻濕了。

馬修有時候也去見見白樺,和白樺在屋頂露臺上做愛。馬修對白樺說,我覺得我像是畜生一樣。白樺說,你不是,我才是呢。馬修有時候也和白樺的父母聊聊,寧遠總是拿深沉的眼光看著他,寧遠說,你這個馬修一天到晚來找白樺,讓她嫁給你算了,你要不要。馬修不知道該怎么樣回答,白樺已經說話了,誰要嫁給他,誰肯嫁給他,嫁給他還不如嫁給你,寧遠你愿不愿娶我。寧遠說,我怕娶你,一天到晚吃冰淇淋不算,說話也像母老虎。我又不是武松,敢娶你這樣一個母老虎。

馬修的日子其實要比在公司里上班精彩得多,馬修仍然常和李文說說話,馬修有時候居然會和李文探討愛情。愛情到底是哪么樣一個東西呢,看不到,摸不著,吃不飽,餓不著。那天晚上,馬修看了一部叫做《心火》的影碟。瑞士籍的家庭教師伊莉莎白為父還債,成為英國貴族查理的借種工具。事隔七年,伊莉莎白思女心切,千萬百計找上門,當上親生女兒的家庭教師。查理再見伊莉莎白,愛火壓不住,他痛下決心,在寒冷的冬夜,熄掉爐火,打開窗,讓早已是植物人的妻子凍死。然后,查理一手牽伊莉莎白一手牽著他們的女兒,走上了幸福之路。那天晚上馬修看得癡了,他不是驚艷于蘇菲·瑪索的天生麗質,而是被影片的情節打動。影片的情節和馬修的現狀有些類同,所不同的是沒有一個女人可以來牽引馬修。馬修撫摸著李文的頭發,馬修說李文,你知道愛情是個什么東西嗎,愛情有些像是一塊午餐肉,你一直都想吃但很快又會吃飽。馬修說李文,我好像墮落了,好像變成一條狗,你會不會怪我。如果你還像以前那樣健康,你肯定會生氣肯定會不理我的。馬修又捧起了李文的一只手,輕輕拿在手里吻著,李文,你為什么當初那么堅決地嫁給我,你為什么剛嫁給我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馬修后來找到星星的時候,總是顯得很憂郁。他記不清自己有幾次跟在星星的后面走到那間小屋了。星星打開門,星星又關上門,星星替他解襯衣的紐扣,星星蹲下身去替他解開皮帶,一切都像是在履行公事。馬修變得麻木不仁,許多時候馬修在星星的身上看著這間簡陋的小屋,有光線從破洞中射進來,一些細小的光線還落在了床上,落在兩個人的裸體上,像一朵小花一樣。馬修抱著星星,流了無數次淚。星星替馬修擦干眼淚說你還小嗎,不要再流淚了,你要學會堅強。但是馬修知道,自己的一生,不可能再有所謂的堅強。馬修說,我的心里苦。星星冷笑了一聲,她推開了馬修坐直身子,并且點起了一支煙。馬修看到了星星結實的乳房,像兩只小巧的南瓜一樣,構成好看的弧度。星星吐了一口煙在馬修的臉上,又吐了第二口,第三口。星星說,陳小跑,再過幾天我要回去了,我要帶錢給他去看病,我這樣做已經很對得起他了。

然后是兩個人的沉默,但是馬修還是能聽到時間流走時的那種聲音。

星星最后說的話是,陳小跑,你這個小男人給我記住,永遠快樂地活下去,叫做堅強。我們都要選擇的,就是堅強。馬修看著星星說,星星,我不相信你會是在這里接客的,你告訴我,你什么學歷。星星沒有再說話,星星那天不再說任何一句話。

又一個夜晚來臨的時候,馬修沒有看碟,而是放了蘇格蘭風笛的音樂。馬修在小閣樓里點亮了許多小蠟燭,那么溫馨的燭光里,馬修和李文說了許多話。馬修說李文我們認識到現在已經六個年頭了,六個年頭就是兩千個日日夜夜,人的一生,會有多少兩千個日日夜夜呢。李文沒有說話。馬修說李文我知道你不會說話了,甚至不會思考,但是我一直不想讓你離開我,一直想這樣守著你?,F在我想開始另一種生活,生命對于你的意義,我想也不是很大了。李文,我送你走吧,如果你聽到我的話了,就像《心火》里面查理的妻子那樣,流一滴眼淚吧。馬修取了一塊濕毛巾,輕輕放在李文的嘴和鼻上,然后,馬修打開了窗子,他看到了無邊無際的黑夜穿著黑色的衣裳在夜空里舞蹈著,許多黑夜還涌了進來,在小閣樓里靜靜地看著李文。馬修之所以打開窗,是想為李文打開一條去天堂之路。他轉過身來,走到李文身邊俯下身去,輕輕握住李文的手。這時候,他看到了李文兩滴晶瑩的淚。馬修終于小聲哭了起來,馬修伏在李文的身上,馬修想,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愛情的話,那么這一生的愛情就這樣過去了。這天午夜,馬修沒有穿上警服去執勤。

馬修在第二天午睡醒來的時候,穿上了警服,并且戴上了一副墨鏡。他以為不會有人認得出他來。他想去找白樺,告訴他自己是一名警察,白樺一定會大吃一驚,原來常和她在屋頂露臺上做愛的那個人是個警察。他還要去找星星,星星也會大吃一驚,這個三番五次來照顧她生意的人居然是個警察。

馬修就走在大街上,中午的陽光并不熱烈,馬修戴著墨鏡的眼中望出去,這座高樓林立的城市是灰暗的。許多輛車從馬修身邊經過,他很討厭地看了看這些車,這些車排出的尾氣就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割著城市居民們的健康。馬修知道這兒高樓林立,白樺一定在這兒的某一幢樓的樓頂吃冰淇淋,一定穿著臟兮兮的牛仔褲,甚至有可能和一個叫寧遠的小伙子在露臺上做愛。做愛真是一種奇怪的運動,有人喜歡足球,喜歡拳擊,喜歡跳水,但是喜歡得最多的還是做愛。馬修在沒有看到白樺之前,看到了寧遠。寧遠還是穿著清潔工的衣服,所不同的他不是吊在高樓上,手里也沒有提著塑料筒拿著刷帚。寧遠在追一個人,這個人好像是在那座高高的商住樓里跑出來的,這個人撞翻了許多人,這個人不要命地奔跑著。馬修撞了上去,馬修想也沒想就用自己的身體撞了上去,馬修說我是警察你給我站住。那個人被撞倒了,又爬起來想繼續跑。馬修說不能跑,馬修掏出了一副锃亮的手銬。馬修的手銬銬上那個人的手腕的同時,馬修聽到了一種沉悶的聲音“啪”地響了一下,馬修張大了嘴但是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但是馬修還是感到自己剛才一定是發出了很大的聲音的。馬修眼里的鏡頭都是無聲的鏡頭,寧遠沖了上來,死命按住了那個人的手,但是那個人手中的槍又一次響了,子彈射中的是馬修的胸膛。

馬修倒了下去,他聽到了凌亂的腳步。寧遠一直守在他的身邊,寧遠用手機撥通了120,然后寧遠摘去了馬修的墨鏡。這個時候白樺從樓頂趕了下來,她曾經看到寧遠在一扇玻璃窗前擦了很長時間的玻璃,后來突然掏出了手機說了一些什么,再然后寧遠放下了繩索,拼命地追趕一個剛從大樓里出去的人。白樺再次看到寧遠的時候,寧遠已經將那個人和自己銬在了一起,并且繳下了那個人的槍。從周圍人的議論中白樺終于知道寧遠抓的是一個毒販。白樺看到了躺在地上穿著筆挺警服的馬修,這時候,白樺手中的冰淇淋跌落在地上。她什么也沒去想,她只是聽到寧遠蹲在馬修的身邊不停地說,喂,堅持住,你睜開眼,喂,你是哪一個局的。然后,白樺看到一輛救護車駛了過來,很快馬修被抬上了車子。再然后,白樺看到許多警車開進了她的視野,她看到寧遠向著一個人敬禮,她看到那個人拍了拍寧遠的肩,她聽到寧遠說,有一位兄弟負傷了。然后,她看到持沖鋒槍穿迷彩服的特警把那個毒販提上了車。

馬修很累,馬修看到了那個穿臟兮兮牛仔褲的白樺。那是一個可愛的女孩,馬修很樂意和她做愛。馬修還看到了星星,星星正在和一個胖子打情罵俏,馬修知道星星是想從胖子那兒得到一些錢。馬修還看到許多扇窗戶里邊,那么多人脫光衣服在酣暢地做愛,他還看到有一個小老頭正在偷窺一對年輕人做愛。馬修笑了一下,多么可愛的小老頭。馬修還看到了一幢辦公樓里,一個男人在碩大的辦公桌上剝開一個女下屬的衣服,并且將手伸進了裙子的下擺,然后,這個男人像一頭豬一樣爬上了辦公桌。馬修知道過不了一會兒,這個男人會穿上西服和人彬彬有禮地握手、進餐或簽合同什么的。馬修想,這樣的白天,不如黑夜來得干凈。馬修有些懷念干凈的黑夜,有星星在閃爍,有夜蟲呢喃的聲音。這時候馬修聽到了蘇格蘭風笛的聲音,馬修看到李文穿著裙子,像他們戀愛時那樣美麗。李文向他招了招手。

馬修看到醫院里面,醫生對一位領導模樣的人搖了搖頭,然后,護士從他的衣服里發現了一張叫做《心火》的碟。馬修看到一個叫星星的女人在翻看報紙新聞時,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并且罵走了剛剛進門的客人。馬修想,黑夜是多么干凈,而最真實而可愛的人們,是寧遠,是白樺,是星星。一條兩邊夾著籬笆的泥路上,走著一個叫星星的女人,她的手里拎著皮箱,皮箱里有一些她給患尿毒癥的丈夫治病的錢。馬修知道,一個個黑夜終將來臨,親愛的星星,她會開始另一種生活。

選自《作家》2014年第2期

原刊責編 王小王

本刊責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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