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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飛

2014-04-16 09:57冉隆中
滇池 2014年4期
關鍵詞:蒙自馮友蘭西南聯大

冉隆中

從長沙到蒙自

萬里長征,辭去了五朝宮闕,

暫住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

這是西南聯合大學校歌開頭的四句歌詞。悲涼而堅定的旋律,傾述了這所后來聞名世界的大學,于離亂之際倉促遷徙的一段歷史。

“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后,華北形勢陡轉: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同日,天津城在遭日軍炮火轟擊中,其城南八里臺的南開大學首當其沖,這所當時中國最著名的私立大學很快淪為廢墟。據時為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在《被日寇洗劫的南開大學》一文中回憶:“29日拂曉,駐在海光寺的日軍開炮了。第一炮打河北省政府,第二炮打南開大學。接著就是對南大各建筑連續的炮轟?!?/p>

高校云集的平津兩地,在戰火中均遭荼毒,損失慘重。

為何日軍在向中國守軍發起攻擊時,還有精力要對包括南開在內的大學進行轟炸呢?是因為日軍炮轟大學,將之視為對中國“精神上的征服”?!秶⑽髂下摵洗髮W紀念碑文》當中的一段話,亦可以佐證此問題:“自沈陽之變,我國家之權威逐漸南移,唯以文化力量,與日本爭持于平津,此三校實為中堅?!?/p>

三校,既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南開大學。

8月17日,國民政府國防最高會議參議會在南京汪精衛寓所召開。包括中共領袖代表周恩來等多人出席會議。會議除討論軍事問題外,更多是關注平津地區教育、學術界何去何從。

緊接著,時在廬山的蔣介石又召集包括北大校長蔣夢麟、文學院長胡適、清華校長梅貽琦、南開校長張伯苓、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傅斯年等在內的各大學校校長和學界精英,火速趕往廬山牯嶺參加有關戰時教育文化的談話會及國防參議會。

9月10日,國民政府教育部以第16696號令,宣布在長沙、西安兩地設立臨時大學。以國立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私立南開大學,組成長沙臨時大學;以北平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天津北洋工學院(原北洋大學)和北平研究院等,組成西北(西安)臨時大學。教育部長王世杰為長沙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主任,北大校長蔣夢麟、南開校長張伯苓、清華校長梅貽琦為常務委員。另有胡適、傅斯年、顧毓秀和湖南大學校長皮宗石、湖南省教育廳長朱經農等為委員。9月13日召開長沙臨時大學籌委會第一次會議,確定租賃位于長沙市韭菜園一號原美國教會所辦圣經書院作為臨時校舍。9月下旬,籌備工作基本就緒。與此同時,西北臨時大學也在西安擇好校址。

然而長沙臨時大學于11月在圣經書院剛剛開學,日軍飛機就轟炸了長沙市區。當日軍飛機飛臨長沙上空時,剛在長沙安頓下來的梁思成、林徽因一家還以為是所謂蘇聯援助中國的飛機到了,正在陽臺上觀望之際,飛機肚子里飛出的“小黑點”就撲面而來,很快變為“亮晶晶的家伙”,飛到院里落地爆炸?;艁y之中,梁思成抱起8歲的女兒梁再冰、林徽因抱起5歲的兒子梁從誡,一家人慌著一團往外跑。炸彈掀起的氣浪,使林徽因與兒子梁從誡當即震落于院內石階下。此時,又一顆“亮晶晶的家伙”從天而降滾落跟前。梁思成、林徽因同時意識到,“一家人可能在劫難逃了”,大家抱成一團,準備赴死。卻見那炸彈在地上滾了幾個滾兒后,原地不動了。原來是顆“啞彈”,一家人才揀了條命。

戰爭的陰影依舊籠罩著從淪陷區九死一生撤至南方的長沙臨時大學師生。

從1937年9月至12月間,保定、石家莊、太原、上海、濟南、杭州等大城市相繼失陷。10月29日,南京國防最高會議決定,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并向全世界發布文告,表明中國長期抗戰絕不屈服的決心。12月13日,日軍攻占中華民國首都南京。日軍在南京屠城,30萬手無寸鐵的同胞慘遭殺害!

至1938年初,日軍開始逼近華中,武漢大會戰在即。長沙距武漢僅300公里,武漢一旦失守,長沙必然難撐危局。在此背景下,立足未穩的長沙臨時大學必須再次西遷。圍繞再度遷徙的歷史性抉擇,爭論十分激烈。湖南省主席張治中力阻遷校,其實他是想為湖南桑梓留住這所實力十分強大的戰時大學;重慶、廣西方面,聞訊也派員到長沙與臨時大學常委們游說接洽,擺出種種優厚條件希望到當地安置。地處西南一隅的云南也向臨時大學伸出了橄欖枝,列舉的條件是:昆明是當時離前線戰火最遠的一座省會城市,而且這里有鐵路直通國外,進退自如。一時間眾說紛紜。三所大學組成的長沙臨時大學,何去何從,又成懸念。

就在各方為學校遷徙爭論不休之時,長沙臨時大學師生以及在長沙各種文化教育機構人員也面臨新的選擇。其中不少熱血男兒有投筆從戎之志。學校當然要對此鼓勵。為此,長沙臨時大學曾布告學生,凡愿意服務國防機關者,得請保留學籍,并可由學校介紹,張伯苓還親自擔任了臨時大學的軍訓隊長兼學生戰時后方服務隊長。北大校史記載,當時在長沙從軍的北大學生有295人之多。蔣夢麟在其回憶錄《西潮與新潮》中說,臨時大學有350名以上學生投筆從戎。這是后來的西南聯大學生大批參軍的先聲,也是這些熱血學子跌宕人生的艱難開端。

中文系教授聞一多,此時從老家湖北浠水別婦離雛,只身一人趕到長沙臨時大學任教。那時聞一多與家人聚少離多,心生苦悶。好在他的得意弟子陳夢家跟隨左右,也算一種安慰。說到這個陳夢家,其實,陳夢家原本南京中央大學法律系畢業,從學業上說,與聞一多并無師承。但是陳夢家實在是個少年天才,早在1927年他16歲考取中央大學法律系時,就喜歡上了新詩與戲劇寫作,并在不到20歲時出版了自己首部詩集《夢家詩集》,引起詩壇廣泛注意。比陳夢家更早在新詩壇暴得大名、因在國外創作過《洗衣歌》、《七子之歌》、《憶菊》等詩作并有詩集《紅燭》《死水》在國內出版的聞一多,于1927年到中央大學任文學院院長時,當然也注意到了同在一校法律系的學生陳夢家。他在1928年向剛剛創辦的《新月》雜志推薦了陳夢家的劇本《金絲籠》、《藥》和幾首新詩。從此,陳夢家成了聞一多為首的“新月”派重要一員。只是彼時尚為學生的陳夢家熱血沸騰,還無心文壇教壇,而是一心向往救國從戎,慷慨悲歌,投軍赴死。他在中央大學法律系畢業之際,就參加了與日軍激戰正酣的蔡廷楷第十九路軍,于上海南翔前線投入戰斗至第二年3月底。待戰事稍微緩和,他才回到南京。遂得愛才心切的聞一多邀請赴青島大學任助教,從此跟隨聞一多而輾轉青島、北平、長沙、昆明等多地,其興趣也跟聞一多一樣,由新詩逐漸轉向古籍歷史,陳夢家最后成了中國最重要的甲骨文專家。endprint

當臨時大學在長沙開學時,滇軍60軍正好也經過步行48天,從昆明長途跋涉2千公里,于11月上旬趕到了湖南長沙。60軍有個叫王執的副團長,浙江上虞人,跟陳夢家是一個地方的老鄉。早年在云南入講武堂,是陳夢家在1932年于上海參戰時有過生死之交的兄弟。后又回云南加入了60軍。既然都到了長沙,自然不會放過這難得一聚。那天陳拉上自己的恩師、大名鼎鼎的聞一多教授,到茶館酒肆與王團長聚會,王也帶了一伙想結識名教授的滇軍官佐,桌上竟然坐有十多人。其時,60軍已接命令,將于幾天之后的11月15日,登車準備經粵漢鐵路馳援南京。因此,這頓飯局,大有生離死別的悲愴意味。酒自然是少不了的,而且一律白酒,用大碗喝。滇軍軍官們以為聞教授是國中名人,也就沒人敢勸其豪飲。只是自己行令罰酒,吵吵嚷嚷,未久,個個眼睛就紅了。聞一多先是嘴里咬著他那著名的煙斗,冷冷看著。稍傾,捋捋袖子,也端過大碗,與王團長碰碗相敬。原來眾人有所不知,聞一多早在青島大學當文學院院長時,就是那里有名的“八仙”之首?!鞍讼伞本蹠?,比之今日,并無遜色。據說胡適先生曾經到青島游學,見過那場面,嚇得連桌子也沒上就開溜了。這些情形,陳夢家當然知道。因為他那時也在青島大學,只是以他的助教身份,還夠不上“八仙”之列。有了聞教授的主動加入,喝酒的場面更加熱烈,就連那天也在酒肆的完全不認識的長沙臨時大學學生,后來也加入進來,直把一缸白酒喝罄眾人才算做罷。

那天是聞一多第一次與云南人打交道。也在這天,聞一多第一次抽了滇軍王團長帶去的重九煙。

聞一多愛抽煙而且煙癮很大,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很多人只知道聞一多抽煙斗,因為畫家夏子頤作了一幅“口含煙斗的聞一多”木版畫,此畫在聞遭暗算后的1947年發表,影響很大,聞一多橫眉怒目、嘴咬煙斗、表情嚴峻的斗士模樣,也就深入人心至今。其實聞一多的煙斗,很大程度上只是個道具。他更喜歡抽的還是卷煙。在上海和南京時,他抽“雙喜”,在青島時,他抽的是“紅錫包”,后來因為青島大學發生“驅聞運動”,聞一多去了北京清華中文系任教,也就改抽“大前門”了。而此幾種牌子的卷煙,都是以美煙為原料生產的。這也與聞一多早年在美國芝加哥美術學院、珂泉大學、紐約藝術學院等校留學的經歷有關。聞在美所學專業是美術,聞名于世的卻是他的新詩。正是那段留學經歷,使聞一多愛上了美煙口味。因此,當那天王團長掏出重九煙時,久未抽過好煙的聞一多大喜,竟然不顧斯文,將一支重九煙幾乎沒有離口,就抽到盡頭了。

臨別時,王團長搜盡身上所帶的全部重九煙,也就一包零七支。其余軍官見狀,也紛紛效仿,找出隨身所帶重九,湊夠不到三包煙,悉數送與先生。從這里開始,聞一多對云南人有了很好印象。只是沒人料到,云南,昆明,翠湖邊上的先生坡,在此次聚會的7年多后,竟成了聞一多葬身之地。此為后話。

幾天后的11月15日,60軍確實登車準備經粵漢鐵路馳援南京,但剛到浙江金華,得知杭州已淪入日軍之手,稍后,南京也淪陷了。60軍奉命回調,準備參加武漢保衛戰。12月23日,經浙贛路到九江后,換乘江輪溯江而上,1938年元旦這天,全軍抵達湖北武昌。

與此同時,在經過幾番爭執后,國民政府最后確定長沙臨時大學遷徙目的地為云南昆明,到昆后組成國立西南聯合大學。1938年1月20日,學校宣布放寒假,并規定全體師生收假時直接于3月15日前到昆明報到。

1938年2月15日,已經被任命為聯大昆明辦事處主任的北大校長蔣夢麟飛赴昆明,而長沙臨時大學所有師生隨后分三路,正式踏上西遷的路途。

據《西南聯大校史》載,當時長沙臨時大學入滇路線共有三條:

第一批走水路。由樊際昌等教授帶領,包括教師、行政人員及家眷、全部女生和部分體弱男生計600多人,乘火車經粵漢鐵路到廣州,轉香港,經海路至安南(越南)海防,而后沿滇越鐵路到蒙自,最后北上到昆明。

第二批乘汽車。由陳岱孫、朱自清、馮友蘭、錢穆等10余名教授及部分教師,乘坐汽車經廣西、越南入滇。

第三批為“湘黔滇旅行團”,也是最艱苦的一路,是由290名學生和11名教師組成?!跋媲崧眯袌F”由黃鈺生教授領隊,中文系教授聞一多、教員許維橘、助教李嘉言,生物系教授李繼侗、助教吳征鎰、毛應斗、郭海峰,化學系教授曾昭掄,地質系教授袁復禮、助教王鐘山等。他們由湖南常德徒步行走到昆明,行程三千里,被稱作中國教育史上的長征。

1938年2月20日,“湘黔滇旅行團”離開長沙,經湘西穿越貴州,跋涉1600余公里,日夜兼程68天,除車船代步和旅途休整外,實際步行40天,里程約1300公里,于4月28日抵達昆明東郊賢園。當這支疲憊之師到昆明時,先期到昆的三校領導(已組成西南聯大常委)和眾多師生甚至家眷都到場迎候,場面十分熱烈感人。著名語言學家兼音樂家趙元任專門為此寫詞作曲一首,由列隊歡迎的師生以合唱方式,獻給遠道跋涉而來的“湘黔滇旅行團”:

遙遙長路,到聯合大學,

遙遙長路,徒步。

遙遙長路,到聯合大學,

不怕危險和辛苦。

再見岳麓山下,

遙遙長路,走罷三千余里,

今天到了昆明。

然而到了昆明,師生們卻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校舍不足,而且是嚴重不足!

早在2月中旬,蔣夢麟即先期到達昆明,與云南龍云政府交涉入滇辦學之事。雖然國民政府的決定十分倉促,但云南地方想盡辦法,對于西南聯大給予了積極支持。為支持西南聯大在云南辦學,云南省政府在城北大西門外劃出120多畝地,低價賣給西南聯大,作為西南聯大新校舍的校址,并立即開始施工;同時,在省政府動員下,昆明各界亦同意租借昆華農校、迤西會館、全蜀會館給西南聯大上課。昆明城內也為聯大騰出部分辦公用房,比如聯大總辦公處,就設于崇仁街46號。龍云將自己威遠街公館也讓出作為聯大辦公使用,還將自己的一部福特牌轎車供蔣夢麟專用。云南對聯大的支持,被寫入《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由平津南遷的三所知名大學在昆明建立聯合大學,云南各界人士都表示歡迎,并一次次協助解決校舍問題,不僅使聯大在云南能安心上課,而且辦學規模還有所發展?!眅ndprint

但新校舍建成之前,仍有部分學院不能開課。辦公用房和師生宿舍更是無從談起。因此龍云建議蔣夢麟將聯大一部分院系先暫設于蒙自等地。

此前蔣夢麟也聽說蒙自有空閑房屋,大約可安置900多人。雖然昆蒙兩地相距甚遠,但是眼看著“湘黔滇旅行團”以及滯留在廣州和香港等地的學校大部分師生即將到來,無奈之下,蔣夢麟決定親自前往蒙自考察,以解燃眉之急。

蔣夢麟從蒙自考察回來后,認為可行。于3月14日下午,遂召集部分領導開會,決定派楊石先(南開)、鄭天挺(北大)、王明之(清華)等人前往蒙自,籌備蒙自分校,辦理租賃校舍等手續。王明之、楊石先等,通過蒙自地方政府和當地各界,很快選定了校址。

4月里,聯大各路人馬開始往蒙自這座滇南小城集結。蒙自聯大校區主要分三個部分:原蒙自海關、原法國銀行和領事館、希臘人歌臚士開辦的洋行。上述地方,或做教室,或做宿舍,或者教室宿舍混而用之。只是按照“女士優先”的原則,特別優厚了文法學院全體女生,安排其借住城內早街大戶人家周伯雄一幢三層小樓。因該樓全住女生,被戲稱為“聽風樓”。又因考慮安全問題,縣里在“聽風樓”旁的三元宮安排了40名保安,對女生實行專門保護。

4月19日,西南聯大在昆明召開首次校常務會,決定成立蒙自辦事處,由文商兩學院院長及教授代表、總務、教務負責人共同組成,負責蒙自分校的籌備和管理工作。會議決定由陳序經任法商學院院長、馮友蘭代理文學院院長,主持蒙自分校工作,陳岱孫、樊際昌分別負責蒙自分校的總務和教務工作,朱自清教授等作為文、商兩學院的教授代表參加辦事處工作。

4月28日,步行三千里入滇的“湘黔滇旅行團”300多名師生,其中文科居多,他們到達昆明后,未及休整,又馬不停蹄地趕往蒙自。因為,設在蒙自的西南聯大文法學院開學在即。

按照首次校常務會決定,西南聯大選擇1938年5月4日——五四運動19周年紀念日,在昆明和蒙自同時開課。

位于昆明的聯大校區總部,當天舉行了開學典禮。

而蒙自分校則以紀念五四運動19周年集會,代替開學典禮。集會上,朱自清、羅常培、錢穆等知名教授,分別發表了精彩演講。除了聯大師生,連蒙自百姓也來旁聽,他們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這些大名鼎鼎的名教授真人,好長時間里,聯大師生就成了他們茶余飯后熱議的談資。

湖畔之夢

從不同方向、輾轉數千里,最后集結于蒙自南湖畔的西南聯合大學文商兩院師生,于1938年5月4日開課,到7月末考試后結束,其實他們在蒙自學習生活的時間,總共就三個月。

三個月,滿打滿算90天,能夠從課堂上,書本里,學到些什么呢?所以有人說,聯大的課堂,一開始主要在路上,在社會,所謂“功夫在詩外”。就以“湘黔滇旅行團”為例,他們從2月20日長沙啟程,到5月4日蒙自開學,其間時間用了70多天,路途不止3000里。一路上,經歷過漫漫長路上可能遭到兵匪洗劫的提心吊膽,也于泥濘坎坷中飽覽了西南各民族的民生疾苦和絢麗風情。由教授們帶隊同行的“湘黔滇旅行團”,確實把旅行當成了課堂。社會課堂所結出的果實,也大大超出書本知識和經驗范圍。哲學系三年級學生劉兆吉,就根據湘黔滇步行團行軍沿途的親身經歷,編成《西南采風錄》一書,書中收錄沿途的民歌民謠共2000多首,后在聞一多先生等推薦下出版。而聞一多自己,也在到達蒙自后,將一路寫生繪畫整理出來,辦了個讓人大開眼界的畫展。

西南聯大的第一年,基本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1937年7月的日軍炮火和最高當局組織臨時大學的決定,是西南聯大建校的序曲;長沙臨時大學于圣經書院的開課與撤離,是西南聯大走向三校聯合實體的過度;聯大昆明總部、蒙自以及后來四川敘永分校的設立,標志著西南聯大走向完善和成熟。組成西南聯大的三所大學,本身就代表著當時中國大學的最高水準,而民族存亡背景下三校聯合的辦學機制,又體現出最大的靈活性與合理性。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時局艱難造就了聯大師生“同舟共濟”的團結和“剛毅堅卓”的品性(聯大建校時也以此為校訓),而聯大最終的大獲成功,更有奈于其無處不在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以及“君子不黨”的辦學理念。如果在今天要總結西南聯大辦學的成功經驗,簡單說來就有上述三條:“君子不黨”主要是對管理層而言,當時的聯大三常委,即北大校長蔣夢麟、南開校長張伯苓、清華校長梅貽琦,可以說都是蔣委員長的座上賓,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但是他們卻都只服從真理,服從學校的辦學理念和師生利益,與之相違的,哪怕是委員長命令,他們也可以拍著桌子抗命不從,當時執政的國民黨拿他們沒辦法,別的黨對聯大的滲透也理所當然地被他們拒絕。教育不為一黨一派服務,才可能引導師生只為追求真理去求學乃至獻身?!白杂芍枷?,獨立之精神”,是聯大教授追求的境界,“剛毅堅卓”當適合每個聯大人。有此三條,一所學校,哪怕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也可能創造奇跡——西南聯大就是最有力的證明。當然,如果還有一條,那就是,西南聯大非常及時地散伙——到1946年5月4日后,西南聯大結束了長達八年多的歷史,走上了北歸散伙之路。聯大遠去的背影,定格在歷史的蒼穹,留給后人的,也就主要是接近完美的無窮懷想了。

大學,不僅是清華校長梅貽琦所謂“有大師之謂”的所在,更是形而上的地方。只要有最低限度的生存條件,多數的聯大師生們就會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追求真理的學習和學術中。古人說,其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以有涯追無涯,雖然這是人生固有的悲劇,卻是有理性和理想者永遠的追求。這也是聯大師生萬里迢迢不棄不離的真正夢想。

西南聯大所信奉和推行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在蒙自南湖,蕩起了層層漣漪;在湖岸小島,開出了絢麗花朵;在歌臚士洋行、蒙自海關大樓和法國領事館這些師生們作息出沒的地方,更是無處不在。自由與獨立,有時候她是形式感很強的一種表現,比如,朱自清先生經常會把自己的課堂搬到南湖的松島去上,師生席地而坐,不拘一格,自由寬松。朱自清先生有時會在課間自顧自地抽一支煙,但煙癮不大。他曾說過:“好些人抽煙,為的是有個伴兒。煙有好壞,味有濃淡,能夠辨味的是內行,不擇煙而抽的是大方家?!痹诼摯?,他是孤身一人,那不講究牌子的香煙,就算他的伴兒吧?朱先生清瘦儒雅,聲調不高,卻很得女生們喜歡。因為他有《背影》、《荷塘月色》那樣內斂而抒情的名篇在,講課時手握一疊卡片,引經據典,條分縷析,娓娓道來,更有湖光山色為課堂背景,聽這樣的課,就有很大的享受成分。endprint

學生們對自由和獨立的理解,難免會停留于感官的膚淺。比如女生,她們來到蒙自,與這里的紅壤綠樹、艷陽微雨一相遇,就迫不及待地翻出壓在旅行箱底早已皺皺巴巴的“布拉吉”,像一群群花蝴蝶一樣翩翩飛舞在南湖之濱。蒙自百姓對此先是諤諤,后是效仿。至今,蒙自和與之相鄰的個舊,青年女性在穿戴上還保留了比較洋派新潮的特點。而聯大女生的花蝴蝶效應卻并不止于此。也有歹人對穿著暴露的女學生打起了主意。某晚,一女生從海關教室下自習后單獨回前街宿舍,到一僻靜處,就突遇打劫。女生趕緊送上隨身小包,歹人卻并未打住,而是將女生往更黑暗處拉,女學生到此才明白,她面臨劫財劫色了。若不是剛好遇一途經老媼,其后果真不堪設想。

亂花漸欲迷人眼,也有男生對花蝴蝶想入非非的。因為大學正是青春萌動時期,而聯大學子,經歷近一年離亂,那無處安歇的愛情,在蒙自南湖畔,終于有了一片相對安靜的沃土。有男女學生就在下自習后的教室課桌上行起茍且之事來,正好被管理總務的陳岱孫先生逮個正著,交到負分??傌煹鸟T友蘭教授那里,馮教授直呼斯文掃地斯文掃地!于是,學校頒布禁令:女生不得夜里單獨外出,不得穿著過于時髦。這看似有違“自由精神”的條例,卻是事出有因。

“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當然不會只表現于上述近于瑣屑無聊的地方。她的真正意義,一定是在形而上的層面展開,并催生出與人類思想精神價值有關的豐碩果實。

“自由之思想”必然引出自由之思辯。在蒙自分校,實行的其實是教授自治,因為聯大并未派出“校級領導”來此坐鎮,其間梅貽琦、蔣夢麟雖然也來蒙自視察小住過,但是,管理分校之職還是落在馮友蘭、陳岱孫等一幫教授頭上。教授自治的最大好處,就是寬松自由。這些教授們,無論是公立北大清華的,還是私立南開的,以往在學校,平素就松散慣了,如果不是上課,一年半載連學校大門都不會主動邁進。自己做自己的學問還來不及,哪里會對那些雞毛蒜皮的管理俗務感興趣呢?而且那時人們對權利的看重遠不如今天,再說那權利也不能交換個什么好處,反倒是占了被教授們看得十分寶貴的做學問時間。因此,所謂教授自治,很大程度上實行的就是無為而治。

在這樣的環境中,許多教授就喜歡打起了“嘴仗”——因為在蒙自并沒有可供教授“筆伐”之所,這里沒有報紙刊物供教授發表文章,僅有的墻報也被學生發起的“南湖詩社”占了。教授們就只好“口誅”——大家喜歡在吃飯時間和湖畔散步時,以“獨立之精神”發布“自由之思想”。其中討論最熱門的話題,自然就集中到時局上來了。

關于時局,蒙自分校的教授們很快分出“主戰派”與“主和派”兩大派系?!爸骱团伞睂嶋H是“敗北主義者”,其代表人物是聯大法學院教授陳瑾琨。此人不僅在飯桌上講,在散步時講,甚至把他的觀點講到了課堂里。其主要觀點是中國必亡,并宣稱做漢奸未必都是壞人,也未必就會遺臭萬年。另有歷史系一年輕教師,還進一步引申陳瑾琨觀點,認為“從歷史上看亡國是正常的?!闭J為國有興衰,跟人有禍福,是很自然的規律。因此,人要“能屈能伸”,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倍@些振振有詞的“敗北主義者”,在蒙自分校,居然還是多數派。他們吃著飯,會拿著從昆明傳來的過時報紙,指著上面某地又已淪陷的消息,竟然得意地說:“你看你看,我說了要敗,現在怎么樣?”這些天天散布失敗言論的教授們,比起前方浴血奮戰的將士們,比起那些到處宣揚抗戰必勝的鼓動家們,當然是很可恥的。但是,聯大卻對他們并無任何懲罰,不會就此讓他們“下課”,也不會減少他們一分錢的薪水,更不會因此以言治罪。而這些“敗北主義者”也沒因此放棄一天的教學和研究,依然做著還算合格的教授。這應該是“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環境給人帶來的最大好處。管理或主事者可以不同意你的觀點,卻保證你說話的權利。你說的話只要不是造謠惑眾,哪怕明知道你的話是錯的,甚至是不符合國家民族利益的,但是你仍然有說話的權利。保證了別人說錯話的權利,其實也是保證了所有人說正確話的權利。

雖然“敗北主義者”成了多數派,但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戰派”聲音也很強大。他們經常引用蔣委員長的話:“中國持久戰,其最后決勝之中心,不但不在南京,抑且不在各大都市,而實寄于全國之鄉村,與廣大強固之民心。我全國同胞誠能曉然于敵人鯨吞無可幸免,父告其子,兄勉其弟,人人敵愾,步步設防,則四千萬方里之國土從內到外皆可造成有形無形之堅強壁壘,以致敵于死命……最后勝利必屬于我?!保ㄊY介石《告全國國民書》)來反駁那些沒出息的“敗北主義者”。兩派觀點,在餐廳、在湖畔、在只要有聯大教授的地方,都能聽到。最反感這沒完沒了爭論的,要數聞一多教授了。一方面,他要急于將湘黔滇旅行團一路見聞整理出來,再把自己一路寫生繪畫整理出來。因為對于聞一多來說,這兩個多月的長途跋涉,于他太重要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國難當頭,我們這些掉書袋的人應該重新認識中國了?!绷硪环矫?,他實在不屑于跟那幫“敗北主義者”浪費口舌。在他寫于1946年7月的《八年的回憶與感想》(在他寫完此文的當月即被槍殺)一文中說:“(吃飯時)同桌是一群著名的敗北主義者,每到吃飯時必大發其敗北主義的理論……他們人多勢眾,和他們辯論是無用的。這樣每次吃飯對于我簡直是活受罪?!币虼?,他常常錯過了這令他“活受罪”的吃飯時間。他甚至很少下樓,更不參與人人都去、連患有眼疾的陳寅恪都去的南湖美妙散步。鄭天挺為此取笑聞教授,“何妨一下樓呢”。沒想到,這居然成了聞一多在西南聯大的一個雅號——何妨一下樓主人。

蒙自分校的論爭,當然不止于“主和”還是“主戰”。因為在蒙自時的聯大還處于三校聯合的初期,有待磨合,體制機制也待完善,而且,這里又無“校級大佬”坐鎮,于是就有教授為誰當院長之職而發生紛爭。歷來北大教授認為自己是文科老大,偏偏聯大文學院院長一職卻落入清華系(馮友蘭就來自清華)。有人對此就不服氣。特別是北大校長蔣夢麟來到蒙自并召開座談會時,就有北大教師提出,文學院院長之職為何總是清華系教授擔任?更有甚者還要求應該各校獨立。同為北大教授的錢穆(字賓士)先生對這樣的嘈雜之音甚是反感。雖蔣校長來蒙自開會,他也并不想出席。后來實在是因為“室中枯坐無聊”,也去了會場。聽罷同仁發言,他忍不住也當著蔣夢麟大聲反問:到蒙自來鬧什么獨立,爭什么院長,算什么本事?只一句,就將那些吵嚷的聲音打壓下去。錢穆觀點,深得“有魄力,有擔當”的北大校長蔣夢麟以為然。此后,不僅是在蒙自,在西南聯大本部,也再基本無人就此類問題發生紛爭。與之同時興辦的西北聯合大學(建校于陜西城固),后來因勉強聯合的幾所大學尿不到一處而各自為政,因此也幾乎無影響,無成果,很快就被人遺忘。而西南聯大卻成了中外教育史上一面旗幟,一朵奇葩,一個奇跡。endprint

之所以從西南聯大蒙自分校諸多論爭中找出這兩例來說,是還有一個意思想要表達:其實西南聯大并不完美?,F在一說到西南聯大,必說到它有多么不容易,它培養了多少人才,出了多么偉大的成果——一句話,它是多么完美。最后這個結論卻不是真的。我們不該忘了,創造那些偉大成績的教授們,其實并非完人。他們也會為些蠅頭小利而爭得面紅耳赤,也會在大事大非面前犯糊涂。到后來,聯大滲入很明顯的黨派體系,聯大教授甚至學生也不免卷入其中。他們的爭論和爭斗更是愈演愈烈。以梅、蔣(后來是繼任者傅斯年)、張三常委為首的聯大領導層,在國難當頭的危局中,既要力爭辦學最基本的條件,又要維護辦學的自由與獨立,還要維持師生的生存狀況,以及三校合一后的團結,實在是有諸多不易。雖然教授不完美,聯大不完美,卻不妨礙這里結出相對完美的碩果來。個中原因,才是值得我們今天去反思的。

教授們的論爭此消彼長,學生們卻忙于在這偏僻而新鮮之地,埋頭讀書,或組織義演、募捐、詩社等,甚至還創辦了一所平民夜校,招收50多名當地失學少年,為他們補習文化,講解時事,教唱歌曲。最為活躍的,當屬學生自發組織的“南湖詩社”。

南湖詩社的發起人是哲學系三年級學生劉兆吉。此生早在參加湘黔滇旅行團時,就表現出他的活躍和才干。他的文筆也超過許多中文系學生。到蒙自時,劉兆吉將湘黔滇旅行沿途所見所聞整理成書,書名為《西南采風錄》,成為旅行團的重要成果之一。以后又是他首先倡議發起成立南湖詩社,立刻得到中文系向長青等同學擁護,他們請中文系負責人、著名散文家朱自清先生擔任詩社的導師,在南湖松島召開了一個小小的成立大會,參加的人很多,亦有來看熱鬧的非詩社成員。

南湖詩社當然倡導的是寫新詩,導師有朱自清、聞一多等。讓人沒想到的是,曾經揚言寧可坐牢也不愿讀一句新詩的劉文典先生,竟然也參加過詩社的活動。劉文典還在此首次發表了關于詩歌的定義就是“觀世音菩薩”的高論。劉文典到昆明后,在聯大本部,在他被逐出聯大又到云南大學任教時,也多次講他對詩歌理解的“新發明”。他認為,詩人必須“觀世”,即觀察世界,熟悉生活,才能有所感悟,有感而發;音是音律,此乃新舊詩歌都必須具備的形式,否則就不叫詩歌;至為重要的是詩人要有悲天憫人的菩薩心,冷血之人是斷不可為詩的。凡此三者兼備,可入詩門!

劉文典的說法,倒是言簡意賅,深得詩歌創作三味。因此被傳之后世。

在南湖詩社所聘諸導師中,最得學生喜歡的指導者卻是一位外國人,他就是剛過30歲的英國人燕卜蓀。他是由北大西語系之聘來華任教的。剛來就遇到抗戰爆發,燕卜蓀也就隨校南遷,這一遷就遷徙到了蒙自。燕卜蓀也是一個詩人,而且是高鼻子詩人,他常常激情澎湃地用英語朗誦他的詩歌,抑揚頓挫,別有風味,這使英語水平本來就很高的聯大學生們大受感染。燕卜蓀平時喜歡一個人到處溜達,有一次在鄉間遇到賊人,他隨身所帶錢物盡被劫走。讓賊人沒想到的是,這個高鼻子洋人突然用簡單的中國話呼喊,要賊人退還他裝在包里的一個煙斗。幾經比劃,賊人終于明白了老外的意思。心想這個老外實在奇怪,一頭牛都被偷了,卻要固執地要回一根牽牛繩,就大笑著還回煙斗。燕卜蓀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只是,兩人所笑的意思卻完全不同罷了。

喜歡嘴里含一個煙斗的著名人物,當然還有聞一多。自從在長沙抽了滇軍所贈送的重九煙,聞一多就對云南煙特別注意??墒窃诿勺?,聞一多根本找不到重九煙(當然就是他在昆明,這時也難找到重九煙。因為從1937年那批特供煙后,直到此時再未生產過重九了)。在蒙自街頭,聞一多買過的煙是一個叫柯達的外國煙。從越南經河口傳入蒙自的這種外煙,價格并不算高,聞一多卻也很難花錢去買。他下樓少、上街少,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原因是,聞一多這時已經入不敷出了。他隨步行團走湘黔滇,很多人認為是聞先生出于要接觸低層生活、認識中國國情之所需。對這個后來死于暗殺的民主斗士,人們習慣于往高處拔高,為他不斷增加較高的道德境界。其實,聞先生步行走湘黔滇,更真實的原因卻是,他為了節省這筆費用——因為按聯大規定,參加湘黔滇旅行團的老師,可以把遷徙費六十五元發給本人并歸自己所有。他在行前給其兄聞家驥信中,就不無得意地說:“此款可以干落矣?!币粋€名教授,已經到了需要算計如此瑣屑賬目的程度,也說明,當時生計之艱,要想保持“形而上”的學人尊嚴,實屬不易。

有一天,聞先生在樓上聽見了學生們朗誦詩歌的聲音。他聽到這樣一首詩:

我遠來是為的這一園花,

你問我的家嗎?

我的家在遙遠的藍天下。

我遠來是為的這一湖水,

我走得有點累,

讓我枕著湖水睡一睡。

讓湖風吹散我的夢,

讓落花堆滿我的胸,

讓夢里聽一聲故國的鐘。

這是西南聯大學生、“南湖詩社”社員周定一在蒙自作的《南湖短歌》,由一位女生朗誦,頓時就把久不下樓的聞一多吸引了出來。聞一多認為:此詩風格清新而深沉,寫意而直抒性靈。他還帶頭為之鼓掌??上А澳虾娚纭眲撟鞯暮迷姴⒉欢?。到是詩社一些成員,由此出發,走上詩壇,而受到追捧——比如隨清華大學外語系而入西南聯大的學生、后來的著名詩人穆旦(查良錚)。當然,穆旦得名,始于他投筆從戎,他加入中國遠征軍后,曾經在緬甸胡康河谷九死一生。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穆旦,其詩風當然也為之大變。

參加蒙自分校工作的西南聯大著名教授,隨便拉一個清單,有:馮友蘭、陳寅恪、聞一多、朱自清、湯用彤、劉文典、陳序經、陳岱孫、錢穆、賀麟、羅常培、鄭天挺……他們當中的每個人,都被后人稱為大師。他們幾乎都學貫中西,滿腹經綸,都是某一領域頂級學術權威。因此稱他們為大師是不錯的。但以當時論,他們中的很多人,更多表現出的還是知識分子獨立自由的人格品行和惜時如金的治學精神。而因為種種原因,后人萎縮了,他們就更高大了——直到高大到他們人人都成了大師。

以當時負責文法學院的馮友蘭為例,在西南聯大第一次校常務會上,馮友蘭被任命為文學院代理院長。雖然是代理院長,須知他代理的是胡適,就明白他這個代理院長的分量了。校常務會還同時決定,馮友蘭和法商學院院長陳序經主持蒙自分校工作。endprint

馮友蘭過鎮南關時,手臂重傷骨折。據說坐車時馮友蘭把手臂伸出窗外,汽車進隧道,只聽咔嚓一聲,馮友蘭手臂就被山洞的洞壁撞斷了。因此,馮友蘭這個文學院代理院長是纏著繃帶、打著夾板到蒙自就任的。馮友蘭在處理行政事務的同時,還在修改他的《新理學》部分章節。他的哲學著作《新理學》在長沙臨時大學完成初稿,是馮友蘭哲學巨著《貞元六書》的第一部,也是馮友蘭新理學主義的開山之作,標志著馮友蘭正式走進中國近現代哲學大家的行列。而這部代表作,其第一版是在滇南蒙自小城刊印的?!缎吕韺W》繕稿之后,由蒙自當地一家石印館第一次刊刻石印,馮友蘭在自序中賦詩一首:“印罷衡山所著書,躊躇四顧對南湖,魯魚亥豕君休笑,此是當前國難圖?!?/p>

“江山半壁太凄涼、親知南渡事堪哀?!瘪T友蘭在遷徙途中,曾隨臨時大學于南岳衡山當年朱熹與張軾聚會的二賢祠前,題此詩句。那時還是抗日初始,國運難料。馮友蘭感物傷懷,抱著延續中華民族文化血脈的宏愿,開始狂寫《貞元六書》?!柏懺倍秩∽浴吨芤住罚骸霸嗬憽?,貞元皆為上古計時的概念,即貞下元起之意。馮友蘭堅信,全面抗戰,正是中華民族復興的開始,貞元之變,如春秋代序,不可逆轉。因此,他雖然沒參加到蒙自分?!爸骱汀边€是“主戰”的爭論中,但他卻是一個堅定的抗戰派。

西南聯大期間,正是馮友蘭事業和學術走向成熟的年齡。治學并兼管理之外,他還寫了多篇傳之后世的非學術作品。比如西南聯大校歌歌詞。馮友蘭還親撰西南聯大紀念碑碑文,其中,再次痛說南渡事:“……吾人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間,收恢復至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

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環境的產物。聯大艱難困苦的環境,造就了一代學人寧折不彎、剛毅堅卓之秉性。若干年后的“文革”時期,同樣是這個學富五車的馮氏,卻為安身立命,求得形而下的自保,效力“梁效”,污寫歷史,盡棄晚節。真此一時彼一時也!

轉眼就到了跟蒙自說再見的時候。陳寅恪因身兼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歷史主任職,他來蒙自晚而走得稍早。為此他給摯友吳宓贈詩一首:

我昔來時春水荒,我今去時秋草長。

來去匆匆數月耳,湖山一解已滄桑。

——《別蒙自》

西南聯大蒙自分校于8月1日放暑假,要求學生在四個月后的12月到昆明報到。這一年,聯大文法學院學生多數時間并不在學校(滿打滿算,從長沙、到蒙自,再到昆明,他們一共在校時間為四個月又10天),而是在“放假”、奔波、遷徙等過程當中。這當然是事出有因。其中一批學生在蒙自學習三個月后,就從學校畢業了。本屆畢業生仍然以原校名義頒發畢業證書。清華畢業生為此做了一本“清華第十級年刊”,請朱自清先生題詞留念。朱先生寫道:“向來批評清華畢業生的人,都說他們在做人方面太稚氣,太驕氣。但是今年的畢業同學,一年來播蕩在這嚴重的國難中間,相信一定是不同了。這一年是抗戰建國開始的一年,是民族復興開始的一年。千千萬萬的戰士英勇地犧牲了,千千萬萬的同胞慘苦地犧牲了。而諸君還能完成自己的學業,可見國家社會待諸君是很厚的。諸君又走了這么多路,更多地認識了我們的內地,我們的農村,我們的國家。諸君一定會不負所學,各盡所能,來報效我們的民族,以完成抗戰建國的大業的?!?/p>

笳吹弦誦在昆明

昆明的12月,對于剛剛“團聚”于此的西南聯大師生來說,還充滿著新鮮感。這里不同于去年的長沙,更不同于前年的北平。明代流放于昆明的詩人楊慎有詩云:天氣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斷四時春。在北方正是天寒地凍水瘦山禿的12月,昆明卻有黃的報春白的玉蘭綻放枝頭。昆明城西的聯大校區,新校舍還在緊鑼密鼓施工中,師生們擠在規格不同花色各異的借用房子里,開始了新一期學習。惟一讓人安慰的是暫時不必將時間花在遷徙奔走的路上,可以在還算安寧的昆明安置擺放一張平靜的書桌了。從1938年5月4日聯大四個學院在昆明開課時起,昆明總部學生就有約1300人。到年底,蒙自分院所屬的文學院、法商學院又遷入昆明總部,聯大就有了五院(文、理、工、法商、師范等)并二十六系。學生人數也擴大到約2000人,另有教師600余人。為解決家屬子女就業求學之需,也為普及當地教育服務,西南聯大又創辦了附屬中學、附屬小學等相應機構,形成了聯大辦學的“一條龍”。特別要一提的是,聯大在昆明所辦的師范學院,以招收云南本地學子為主,有針對性地為云南培養師資,其入學條件也進行了相應調整,為云南教育輸送了較多人才,功不可沒。而且,師范學院也是云南繼東陸大學(后改為國立云南大學)之后創辦的第二所綜合性高校。聯大北歸時,師范學院留在昆明,部分聯大教授也因此留在昆明,這個家底,成了新中國成立后昆明師范學院(今云南師范大學)的建校根基。所以,說云南師范大學的前身是西南聯合大學,源頭正在于此。

西南聯大的新校舍由梁思成、林徽因夫妻設計,到1939年4月,這批建筑終于完工投入使用。這些由中國最有名的建筑設計大師設計督造的建筑,在今天看來,可以說是簡陋不堪:全部建筑均為平房,宿舍和辦公室為茅草屋頂,圖書館和食堂為瓦頂,最“豪華”的教室則使用了白鐵皮做屋頂。殺雞真用了牛刀。建筑設計大師的全部智慧,主要用于不同材質對各種房屋用途的適應和區隔上。比如,食堂屋頂之所以要用瓦,是因為昆明風大,如果用茅草做頂,那么,在食堂吃飯的師生可能會“滿碗掉渣”。而將白鐵皮用在教室屋頂上,則是希望在教室里的師生能感到多一點安全,因此也稍微多一點安心、放心。請梁思成、林徽因夫妻設計西南聯大的新校舍時,最初梁、林二人已經考慮了學校實際,先是設計出三層磚木結構,又改為二層,再改為平房;磚墻也被改為土墻。每改一次,林徽因就落淚一次。到后來,沒想到還得改為茅屋。從不發火的梁思成最后把圖紙砸在梅貽琦面前,說:“改這樣的圖紙,蓋這樣的房子,為什么要叫我來?”

梅貽琦知道梁思成素來涵養很好,而且,他的火并不是沖著自己來,而是對政府一壓再壓并久拖不到的辦學經費感到氣憤,就像哄小孩子一樣對梁思成說:“思成啊,你就再原諒我們一次吧。等勝利回到北平后,我一定讓你們為清華園建幾棟世界一流的建筑,以彌補今日之委屈,行嗎?”老校長一席話,讓兩人都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endprint

從這些簡陋教室走出來的楊振寧后來回憶起這段時光:“那時聯大的教室是鐵皮頂的房子,下雨的時候,叮當之聲不停。地面是泥土壓成,幾年后,滿是泥濘;窗戶沒有玻璃,風吹時必須用東西把紙張壓住,否則就會吹掉?!备惺煜v史的學子,將明朝東林黨人“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名聯,貼在教室門口,籍此自嘲和勵志。

因為房屋過于緊張,聯大教師住房全靠自己解決。學校的主要精力必須用在非由校方出面不可的關鍵地方。比如學生宿舍就是如此??偛豢赡茏寣W生也去東一處西一處地到處打“游擊”吧?還在長沙圣經書院時,剛剛開始磨合的、由三所學校組成的臨時大學,就為宿舍有過摩擦。某日,蔣、梅、張三“常委”,到暫住于書院旁的滿清破營房的學生宿舍“視察”,蔣校長看了破宿舍后,頓時皺起眉頭,他心疼學生卻忘了現實,因此大發議論,認為這樣的宿舍不該拿來給學生住,會嚴重影響學生身心健康。資格更老的張校長卻提醒說,這是戰時,學生應該受到鍛煉,有這樣的宿舍已經不錯了。兩個校長因此抬起扛來,一個說,我絕不讓自己的孩子在這樣的環境里居??;一個說,我一定要讓自己的孩子在這樣的環境里居住。吵得面紅耳赤之際,還是梅校長出來和稀泥:“如果有條件住大樓自然要住,不必放棄大樓去住破房;如果沒有條件那就該適應環境,因為大學并不是有大樓,而是有大師的地方?!泵焚O琦后來實際成了三“常委”中真正打理西南聯大的負責人。而他此時所謂“大學是有大師的地方”,其實正是他早在1931年12月任清華大學校長時,所發表的“治校六方略”之二闡發的觀點:“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泵焚O琦活用孟子之說,成為經典。但是,今天的大學,卻剛好反其道而行之:大樓林立,大官眾多,學子如蟻,惟獨卻不見了大師蹤影。

即便這樣,1939年春天“聳立”于昆明城西北的那些聯大教室,還是好景不長。因為到了1944年,學校進一步陷入財政危機時,連教室屋頂上的鐵皮也被掀了下來,賣了酬款,借以度日。教室換上的茅草屋頂,經常被昆明春天呼嘯而至的大風掀出一個個大洞,見了天光的屋頂,被學生戲稱為“亮瓦”,文學院學子對著飄過屋頂大洞的流云,朗誦起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開顏?!弊屓藙e有一番滋味上心頭。

然而就是從昆明城西北那些低矮茅草屋里走出的學子,卻成為了對世界科學文化具有重大影響的新一代巨人:現代物理學泰斗、諾貝爾物理學獎獲獎者李政道和楊振寧,著名核物理學家鄧稼先、朱光亞、郭永懷、黃祖洽、世界光纖之父黃宏嘉,航天工業大師王希季、屠守鍔,人工胰島素合成技術創始人鄒承魯、鈕經義,中國計算機工程開拓者慈云桂,半導體工程開創者黃昆、數學大師王憲鐘、王浩,量子化學大師唐傲慶,地質氣象學大師郝貽純、劉東升、葉篤正、涂光熾……

1955年,中國科學院公布的首批400名學部委員中,有180多人曾在西南聯大學習或工作過。與之前后,海峽彼岸的“中央研究院”,其成員半數以上也與西南聯大有關。

西南聯大曾經向全校師生征集警言、歌詞,制定新的校歌、校訓。最后,校訓選定為“剛毅堅卓”四字,校歌選定為文學院院長馮友蘭所填“滿江紅”詞: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干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杰。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逐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笳吹弦誦,或許正是當年西南聯大學子在昆明精神狀態的最好寫照。在這所無大樓卻有大師的學校里,他們銘記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歷史典故,臥薪嘗膽,壯懷激烈,分分秒秒,不舍晝夜。西南聯大終以其對于人類的貢獻,而超越時空。

就在聯大常委梅貽琦等人為學校經費天天向重慶政府申述叫窮時,某一天,云南省主席龍云向梅貽琦伸出了橄欖枝。龍云那天是在黃昏時分,僅帶一司機,來到昆明郊區龍院村一幢小土樓的二樓,此時,這里的主人正是梅貽琦。梅貽琦對龍云的突然造訪并不歡迎,因為他的“家”連歡迎龍云入坐的地方也沒有,弄得本來很講究的梅貽琦十分尷尬。龍云卻連連拱手:“梅校長,恕罪恕罪。兄弟我來,就是為看看你?!闭f著,把包扎了幾只云南德和罐頭的一個禮盒,硬塞在梅家。小土樓上卻真不是說話的地方,最后,為了說話方便,兩人只好來到樓下空地,于是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龍云:“我來是有一事求于梅先生的?!?/p>

梅貽琦:“龍主席但說無妨?!?/p>

龍云:“云南正在試種美煙,培育新種。只是化驗分析,卻要不遠千里去到香港南洋兄弟公司……如果貴校能助地方一臂之力,或許是改善云南財政最好一途。反過來,云南也能為辦學略盡綿薄之力?!?/p>

梅貽琦:……

這段對話,恰好被租住在梅貽琦樓下的聯大圖書館職員唐冠芳無意中聽到。后來,唐冠芳回憶說,龍云到梅貽琦家,僅見此一次(因為后來梅貽琦一家就從龍院村搬走了)。所說的話,也僅聽見這些。知道是跟云南種植美國煙草有關。后來云南省為聯大建校舍提供過諸多方便,好像還送過錢。也見到常技正來聯大圖書館查閱過煙草資料,見到聯大化學系老師為煙種一事往返于昆明西郊大普吉。到1943年后,云南紙煙廠恢復生產時,曾經送給學校數量不少的重九煙以作交際??赡芤才c此次龍主席來訪有關吧?

“下樓”以后的聞一多

1938年6月22日,聞一多從蒙自給遠在湖北武昌的夫人高孝貞寫信:“……你究竟來還是不來?要早做決定?!翼氃趤斫幽阋郧?,把房子定好,一切都安排好,事情很多,我如何忙得過來。所以你非早一點讓我知道不可?!?/p>

就在這封信發出幾天后,聞一多知道了蒙自分校很快要搬昆明的消息。軍政當局已經安排中國(柳州)航校轉移到蒙自并將使用聯大校舍,時間已經迫在眉睫了。于是又趕緊給妻子去信:“……現在非住昆明不可了。我手上已無現款,故頗著急。自然我日夜在盼望你來,我也愿意你們來,與你一同吃苦。但手中若略有積蓄,能不吃苦豈不更好?快一個月了,沒有吃茶,只吃白開水,今天到夢家那里去,承他把吃得不要的茶葉送給我,回來在飯后泡了一碗,總算開了葷。本來應該戒煙,但因煙不如茶好戒,所以先從茶戒起,你將來來了,如果要我戒煙,我想,為你的緣故,煙也未嘗不能戒?!眅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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