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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陽光

2014-10-29 03:51賈文
山西文學 2014年11期
關鍵詞:建寧寧寧小手

賈文

那天中午建寧被送到姨家。天突然放晴, 陽光穿過玻璃窗嘩地潑進來 ,滿炕都是光芒。建寧就坐在金燦燦的光芒里,兩只小手抱在一起,一雙黑亮亮眸子,怯生生地盯著姨。

姨說,寧寧乖。姨拍拍手說,來,姨抱。

建寧趕緊將她的兩只小手藏到背后,身子也向后挪了挪。

姨就笑了。姨笑盈盈地說,小人兒,還認生呢!打今兒起俺就是你親媽啦。按理說,姨這歲數你該喊俺一聲奶的,可俺是你媽她姐,是你的姨。乖孩子,別怕,不讓姨抱姨不抱。姨將一個布娃娃放在建寧懷里,說,給姨玩去,姨去喂豬。

豬餓了,豬在院里吱哇亂叫。姨剛出門去就又著急忙慌地返回來,看見建寧依然乖乖地坐在那兒,姨長出口氣。

豬還在院里吱哇亂叫。姨找來兩條布腰帶,綰在一起連成一條長腰帶,然后將一頭系在窗欞上,一頭在建寧的腰里繞了一圈打了個結。

建寧一動不動,很懂事的樣子,任憑姨捆,只是那雙黑溜溜的眸子一會兒盯在姨的臉上,一會兒落到姨的手上,滿是委屈,但始終不吭一聲。捆好了,姨才說,委屈我娃一會兒,姨怕你掉地下呢。

姨不光喂了豬,還喂了羊,喂了驢,喂了雞,它們也是一天三頓飯,遲吃一會兒都不行,遲了它們就鬧,亂飛亂跳亂叫。

姨在院里忙碌的時候,看見建寧趴在玻璃窗上向外望。豬吃飯的樣子最有意思,長長的嘴巴伸進食槽里,轟隆轟隆,吃得地動山搖。小羊羔卻一點不老實,邊吃邊撒歡兒。雞們圍在一起啄食,突然有只雞叼起條枯菜葉掉頭就跑,一群雞拍著翅膀撒腿就追,追得滿院塵土飛揚。建寧亢奮地舉起小手啪啪啪地拍著窗玻璃啊啊啊地叫??匆娨淘诳此?,立馬冷了臉子從窗前消失了。

姨回來的時候,卻見那小人兒依舊端端地坐在那兒,勾著頭,神情專注地在解懷里的那個結,一只手按住,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摳。小嘴半張著,因為勾著頭,就顯得嘟起來了,嘟得像個小魚嘴兒。一條清亮的口水正從嘴角流出,落在按著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形成圓圓亮亮的一汪。兩個臉蛋兒也鼓鼓著。聽見門吱呀響了一聲,知道姨回來了,抬起頭望了姨一眼,勾了頭繼續摳。姨心里一酸,說,乖寧寧,不讓姨捆?建寧頭也沒抬,很響亮地應了一聲,嗯!姨沒想到小人兒竟應答得如此干脆響亮,不覺啞然失笑。趕緊說,來,姨給解。建寧兩只小手抓住結往姨面前一送,嘴里又說,嗯!

姨一下就解開了,姨嘴里說著小親蛋兒,愛死個人啦,順勢一把將建寧抱在懷里。建寧硬挺著身子試圖掙脫,姨怕弄哭了她,又將她放回炕上。

該喝水了,姨調好一瓶秋梨膏水,遞到建寧手上。建寧不接,建寧不接姨就喂建寧喝。建寧背過臉去不讓姨喂,姨轉過來再喂建寧喝的時候,建寧索性揚手一巴掌將奶瓶打落在炕上。奶瓶在炕上咕嚕咕嚕地滾,滾到炕沿邊猶豫了一下干脆滾地下了。奶瓶在地下很干脆地變成一堆碎片。

姨說,寧寧壞!寧寧不想吃飯了,寧寧把吃飯的家什也摔了。

建寧爬到炕沿邊,疑惑地看著那堆碎片,說,嗯?

姨又是憐愛又是嗔怪地看著建寧的眼睛,說,嗯,嗯啥嗯?我看你拿啥喝奶呀!

建寧立馬背過臉去不再看姨。

建寧站起來噌噌噌走到窗臺前。建寧已經1歲零3個月了,走路已經很利索了,盡管還深一腳淺一腳的,但看上去確實很利索了。建寧走到窗臺前,趴在玻璃窗上,直勾勾地盯著外面的街門。

建寧看見媽媽就是從那里出去的,建寧知道媽媽還會從那里回來,媽媽很快就會從那里回來。建寧在等媽媽。

建寧乖乖地站在那兒等媽媽。

建寧眼里有了淚。

建寧沒哭出聲。建寧不哭,媽媽說建寧不愛哭,建寧是個乖孩子。

建寧不哭,姨怕建寧哭,姨不敢再去搭理建寧。姨舀來半碗小米,攤開在炕頭角兒揀米里的沙。姨準備晚上給建寧熬小米粥喝。姨揀一粒沙,看一眼建寧,看一眼建寧,揀一粒沙。姨困了,姨不知多會兒睡著了,姨不知多會兒又醒來了。姨醒來的時候,看見建寧不知多會兒也睡著了。建寧就那樣趴在窗臺上睡著了,雙膝跪在那兒,小屁股端端正正坐在兩條小腿上,一雙紅撲撲的小腳丫兒露在屁股下面,十個腳指頭像一串大小不等的紅豆粒兒。兩只小手疊在一起放在窗臺上做枕頭,頭歪在上面,眼瞼閉得緊緊的,長長的眼睫毛粘連在一起,成了一綹一綹的,顯然被淚水打濕過。姨拿手將孩子的睫毛捋順了,嘆口氣,從蓋物垛上取下建寧的小褥子鋪在炕頭,再放上小枕頭,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建寧抱起來放在小褥子上面,讓她睡好,再蓋上她的小花被。姨盡管輕手輕腳的,但建寧還是醒來了。建寧醒來沒睜眼只是帶著哭腔吭吭著,姨抬起手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建寧的小肚子哄建寧睡,姨邊拍邊說,哦,哦,寧寧乖,寧寧睡覺覺。我的乖寧寧睡覺覺。建寧睡穩了,姨才起身再去揀米里的沙。沒揀幾粒,建寧又醒了,邊吭邊扭動著身子,姨正要去哄她,卻見那小人兒竟舉起小手啪啪啪拍著自己的小肚子自個兒哄自個兒睡。姨在一旁很驚訝地看著,大氣不敢出。拍了會兒竟安靜了,又睡著了。姨臉上漾起笑,小東西真是招人疼,真想抱起來使勁親親她,咬她兩口。建寧睡著的樣子真好看,像個布娃娃,眉眉,眼眼,嘴嘴,小鼻子,小手手,白嫩嫩細膩膩,真像個布娃娃。 姨忽然想起先前做過的一個夢,夢里也有個布娃娃似的小女孩,起先是一朵桃花,飄飄蕩蕩從天而降,落入懷中竟變作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兒。仙子,我的桃花仙子,姨小聲叨叨著,忍不住偷偷親了建寧的小手一下。陽光像個陰險的婆婆,它才不管建寧醒沒醒,張大嘴巴在建寧的臉上肆意親吻。姨怕曬壞建寧,將窗簾拉上一半,陽婆婆偏不聽話,穿過粉紅色的窗簾又撲在建寧的臉上,建寧的小臉兒立馬變得粉嘟嘟紅艷艷的了。

揀完米,姨看建寧睡得安穩,就鎖上門出來了。天晴得一絲云也沒有,瓦藍瓦藍的,迎面刮過來的風冷颼颼的,陽婆婆的能耐也不知哪兒去了,在屋里燙得人沒處躲,這會兒掛在半天像個冰坨子,就是有點晃眼。姨打了個寒噤,將手縮進袖筒,然后雙臂抱在胸前快步向村外走去。

姨幾乎是一路小跑來到鎮上的,沒辦法,買個奶瓶也得跑三四里路。以前村子里也開著兩家小賣鋪,煙酒副食,日用雜貨,什么都賣,現在什么都不賣了,都關門了。村子里連個人影都沒了,他們的貨物賣給誰去呢?說來也真叫快,偌大的村子,百十戶人呢,今兒走一家,明兒走一家,沒兩年工夫,全搬走了,村子竟空了。冬天來的時候連后院那個孤老頭兒也死了,村子真空得只剩下姨一個人了。出門是山,回家是墻,姨好孤單呀,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姨就自個兒和自個兒說話,和雞說話,和羊說話,和豬說話。姨和草木石頭都能說話,只是,姨好久沒和人說話了,上次和人說話還是半年前過端午的時候,去鎮上買東西。姨買東西就是買些個針頭線腦,油鹽醬醋,胰子牙膏之類,姨才不買粽子呢。姨不買粽子,但愛看賣粽子,粽子對于姨來說一直是個稀罕物,先前姨還以為粽子是樹上結的呢。姨日子過得緊巴,記憶中真就沒好好吃過一回。集市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姨買了奶瓶,想了想,又買了二兩花椒,就匆匆往回趕。緊趕慢趕,陽婆婆落山了。天冷,陽婆婆也急著回家,看著離山頂還有半竿子高呢,再看時,竟沒了,只在山頂留一抹血紅,紅也退得急,天立馬黑了。姨心慌起來,建寧肯定醒了。建寧醒來不定哭成啥樣了。別掉地下呢,越想越怕,姨就跑起來。

姨跑回來的時候,院里很安靜。畜生們早已進了窩,豬和羊聽見有響動,知道姨回來了就又鬧著要吃食,一聲接一聲地叫。姨顧不上管它們,一頭沖進屋。屋里也很安靜,一點聲息也沒有,炕頭戳個小黑影影,一動不動。呀,是建寧,建寧醒了!姨急忙拉著燈,燈泡瓦數小,燈光有些昏黃?;椟S的燈光里,建寧凄楚楚地坐在那兒,雙眸黑洞洞地盯著屋門。姨長出口氣??礃幼咏▽幮褋頉]哭也沒鬧,只是乖乖地坐那兒等媽媽。姨鼻子一酸,眼睛就濕了,姨抬手揉揉眼睛,輕聲跟建寧說話。

姨說,寧寧醒了?

建寧沒吭聲。

姨又問,寧寧多會兒醒來的?寧寧醒來就乖乖地坐那兒等姨呀?

建寧使勁閉了眼不再看姨。

姨說,小親蛋兒,你就這么不待見姨?別怪姨。你睡著了,姨就去鎮上給你買奶瓶。是姨不好,姨不該把我孩一個人撇在家里,讓我孩受苦情了,姨以后再也不會了。你餓壞了吧?姨先給你沖奶喝。一會兒姨再給你熬小米粥,姨的小米粥可好喝啦。

姨舀來清水,很認真地沖洗了奶瓶,之后按妹子囑咐的比例,沖好奶子遞給建寧,建寧接了。建寧接是接了,接了只是抱在懷里,并不喝。姨突然發現建寧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就問,咋了?給姨喝?要不姨喂?建寧趕緊往后躲。建寧身子往后躲,屁股卻不敢離窩兒。這時候,姨就聞到一股氣味。姨這才意識到原來屋子里是有一股氣味的,只是一開始沒注意。姨就笑了,笑著說,沒事兒,姨不怪你,哪個娃娃不拉屎,不尿炕?姨給擦。姨從建寧手里拿回奶瓶放在一邊,然后將建寧抱起來扒下建寧的小褲子。小褲子臟了,小屁股上更是糊滿了屎,幾乎都干上去了。姨讓建寧趴下,先用衛生紙擦,之后又拿軟布蘸水才擦干凈的。褥子上也糊了一攤,姨沒有立即擦褥子,而是將建寧的臟褥子推到后炕,取下自己的大褥子鋪在炕頭,讓建寧坐上去喝奶。姨的大褥子綿軟干爽,這回建寧很聽話,姨讓坐就坐,建寧乖乖地坐在上面,兩只小手抱住奶瓶咕咚咕咚地喝起來,聲音很響。姨說,這才對呢,小親蛋兒。孩子是餓了,幾口就喝下去半瓶。建寧邊喝邊看姨一下一下擦拭她弄臟的褥子。建寧忽然停下來,嘴里叼著奶嘴沖姨說,嗯?姨抬起頭,憐愛地看著建寧說,小親蛋兒,你跟姨說話呢?建寧說,嗯。一雙黑亮亮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姨。姨說,沒事兒,姨馬上就好。聽話,給姨乖乖喝,餓壞我孩啦。建寧說,嗯,又咕咚咕咚地喝起來。喝著又停下,扭頭看看窗戶。外面一片漆黑,只聽得豬羊們還在一聲連著一聲地叫,不依不饒。建寧回過頭對姨說,嗯?姨說,哦,孩是說,它們在叫喚,它們也要吃飯呢,是嗎?建寧很認真地應道,嗯!這時候姨已經收拾好了,因為是蘸水擦的,小褥子就濕了一片,再加上先前建寧在上面尿了一泡,小褥子就更濕了,姨將濕面朝下扣在后炕狗窩那兒。狗窩不是狗窩,狗窩是后炕煙筒口的位置,煙火在炕下面分成五個道洞走,最后匯聚到那里才由煙筒冒出去的,建炕的時候那里須建得大些,能窩下一條狗才行,就叫成了狗窩。狗窩上面最熱,和炕頭差不多,小褥子捂在那兒指定干得快。小褲子卻臟得厲害,擦是擦不干凈了,姨就將它扔到地下墻旮旯,準備待會兒洗。建寧看著自己的褲子被扔在地下就呵斥姨,也不喝奶,嘟起小嘴說,嗯!姨就給建寧解釋,姨說,姨不是扔掉,姨是先把它放那兒,待會兒洗。待會兒姨燒上一大盆熱水好好洗,洗得干干凈凈,明天好給寧寧穿。建寧頭一低,臉一沉,剜一眼姨,又說,嗯!建寧生氣的樣子也好看,建寧生氣的樣子又好看又逗人,姨就給逗笑了,姨撲哧笑出聲來,姨邊笑邊彎腰將建寧的臟褲子拾起來放在炕沿上,說,這下行了吧?你個臭寧寧!還會剜姨,呵斥姨,本事倒不???姨不理你了,姨去生火做飯。姨佯裝生氣,剛要轉身,建寧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將剩下的奶子全喝光,然后雙手抱住奶瓶往姨面前一送,說,嗯。姨接過奶瓶,趁機捉住建寧的小手就親,姨邊親邊說,小親蛋兒,讓姨親好好親親,愛死個人啦!建寧沒好氣地嗯了一聲,猛地將小手抽回藏到背后,忽又拿回來在胸前的圍襟上擦了擦,擦完兩只小手一起藏到背后,眼睛一翻一翻地還在剜姨。姨就罵建寧,小沒良心的,說翻臉就翻臉呀?一老起還好好地跟姨呱嗒呢,這就翻臉了呀?你那小綿手手是金子做的呀?銀子做的呀?姨親親就不行啦?嫌姨臟,就你干凈?就我的小親蛋兒干凈?臉白得跟剝了皮的煮雞蛋似的,毛眼眼黑頂頂,水靈靈,就會剜人!姨這哪是在罵建寧,分明是在夸建寧。建寧是個鬼精靈,心里啥也懂得,就是不會說,知道姨喜歡她,聽出姨是夸不是罵,就故意嘟起小嘴,大聲說,嗯!還抬起小手用兩根尖尖細細的小指頭分別塞住兩個耳朵窟窿,迅速將臉扭向一邊。姨又笑了。姨這次沒笑出聲。姨本來是要笑出聲的,沒等笑出聲,就噎回去了,改成悄悄地笑。姨悄悄地笑著轉過身,悄悄地彎下腰,躡手躡腳地往外走,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建寧很響亮地嗯了一聲,一回頭正好和建寧的目光撞上了,建寧猛地笑起來,笑得咯咯咯的。建寧的笑有些俏皮,有些狡黠,像是故意和姨鬧著玩,又像是給姨的樣子逗笑的,還像是識破了姨的意圖才笑的,笑得好開心。姨也好開心地笑著。

笑完,姨說,小親蛋兒,聽話,給姨乖乖坐著,姨去抓柴火。建寧說,嗯。姨抓來柴火按在灶膛里,說,姨去撮炭,建寧說,嗯。姨說舀水,建寧說嗯,姨說挖面,建寧說嗯,一雙黑亮亮的眸子跟著姨進進出出地轉。

姨生著了火,滿屋都是柴草的煙霧,建寧揉著眼,咳起來。姨說,快給姨趴下。建寧就趕緊趴下,小屁屁撅起老高,小手手捂住眼伏在褥子上一動不動。姨將她的小花被拉過來給她蓋在身上,然后,打開門窗。門窗一開,寒氣颼地撲進來,煙霧很快被趕了出去,屋里卻一下子成了冰窖。好冷呀,建寧將頭也縮進被窩。姨關好門窗,說,小親蛋,聽話,姨去喂豬。建寧在被窩里應道,嗯。

姨從外面回來,建寧仍一動不動地蒙在被窩里。姨不知道建寧又睡著了,姨撩起被角才看見,睡著了的建寧捂了滿頭滿臉的白毛汗。姨趕緊給孩往下掖掖被子,將孩子的小臉兒露出來,又將孩子的身子放平。建寧吭吭了兩聲,姨說,給姨好好兒睡,姨去給你熬粥喝。建寧懶得睜眼,嘟起小嘴兒應聲嗯,頭一歪又睡得啥也不知。

咕嘟,咕嘟,水開了,姨往鍋里下了米。咕嘟,咕嘟,咕嘟,米在水里綻放出一朵朵金黃色的小花兒。千萬朵金黃色的小米花兒,歡騰著,跳躍著,旋轉著,舞蹈著,歌唱著,屋里溢滿了水蒸氣暖暖的白色霧靄,還有小米花香香甜甜的滋味。

唰唰,唰唰,是輕輕的唰唰聲,姨在洗建寧的小褲子。

吧,吧,熟睡中的建寧驀地嘬起小嘴發出很響兩聲,之后,嘴角勾起,漾起一個淺淺的笑。

粥熬好了,姨取來一個小藍花瓷碗,舀了滿滿一碗晾在鍋臺上。

滿滿一小碗糍糯香甜熱氣騰騰的小米粥就在鍋臺上等建寧。

姨脫鞋上炕,盤腿坐在建寧身邊,愛憐地端詳著建寧。好一會兒,姨看看碗兒里的粥晾得差不多了,才去喚建寧。

寧寧,醒醒,小親蛋兒,給姨醒醒。姨的聲音很輕。

建寧嗯了一聲,身子動了動。

姨親親建寧的小手,說,給姨醒醒,喝粥啦,姨的小仙子,姨的小親蛋兒。

建寧拉長音嗯了一聲,身子又動了動。

姨親親建寧的小嘴,說,小親蛋兒,小仙子,醒醒啦,粥晾好了,真香??!

建寧就一骨碌爬起來,睜開眼睛,面前是一碗香噴噴的小米粥。姨左手端碗,右手里是一個小湯勺。建寧就笑了。建寧笑著看姨一眼,然后沖著碗里的小米粥張大嘴巴說,??!姨舀起一勺先放在自己嘴邊試試燙不燙,建寧就迫不及待地小鳥似的張著大嘴,啊,啊地叫。姨說,小親蛋,別急,姨喂。姨喂一勺,建寧喝一勺。建寧喝得飛快,勺子剛一進嘴粥就沒了,不等姨舀起下一勺,建寧就又張著大嘴說,??!姨忙不迭。建寧索性抱住姨手里的碗,用嘴巴摁住碗沿呼嚕呼嚕喝起來。姨就笑了,姨說,慢點,慢點,我的小親蛋兒,都趕上小豬吃食了。別噎著!

碗幾乎扣在了建寧的臉上,建寧的臉從碗里出來的時候就成了個小花臉,嘴上,鼻子上,臉蛋兒,額頭,就連眼睫毛上都是黏糊糊的米粒兒。姨就又笑,說建寧變成了個花臉貓了。建寧才不管這些,愛成啥呢。建寧沒喝夠,建寧挺著小肚子,抬起小手伸出一根指頭,指著鍋里的粥,小嘴伸得老長說,??!

建寧還要喝,姨沒給建寧再舀,姨怕撐著孩子。姨說,不能再“啊”了。再“啊”肚肚疼呀,你看你那肚肚,都成了個翹瓜瓜啦!姨給你留著,明天再“啊”。

建寧不聽,偏要“啊”。建寧跳著小腳板兒,連聲說,啊,啊,??!

姨只好給建寧又舀了小半碗。

粥熬好后,姨就將鍋撤離了火源,這會兒不晾不燙正適口,但姨還是嘗了嘗。建寧不讓喂姨也沒有再堅持,由著建寧。建寧兩只小手抱住碗,小臉兒又鉆進碗里去了,只留下嘴唇露在碗沿外。這次建寧“啊”得挺淑女,沒出一點聲響。姨就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建寧“啊”。過了好一會兒,建寧還在“啊”。姨就問,寧寧,“啊”完了沒?建寧才將碗從臉上移開,碗里還有好多粥,建寧沒“啊”進去多少。建寧兩只小手很笨拙抱著碗往姨面前一送,說,嗯。姨接住碗,建寧沒松手,建寧就勢就將碗往姨嘴上摁,嘴里說著,“啊”!建寧讓姨喝。姨邊躲邊趕緊說,你先放下,姨自己“啊”。建寧不依,摁著碗不放,碗沿緊緊抵壓著姨的嘴唇,姨都感覺有些疼了,只得張開嘴,粥就給姨灌下去了,建寧這才松了手。姨嗆著了,姨咳著, 嗔建寧一眼,說,你個灰女子,你想嗆死姨呀?建寧眼睛眨乎眨乎看著姨,忽然笑了,建寧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笑完,建寧抬起小手,伸出一根指頭指指鍋里的粥,又指指姨的嘴,說,“??!”建寧讓姨自個兒“啊”。姨說,哦,小親蛋兒,姨“啊”。

姨先給建寧擦干凈臉上的粥粒兒,才坐下來開始慢慢喝粥,姨就坐在灶臺邊,一只手托著碗一口一口地喝。建寧乖乖地坐在炕頭,兩只小手抱在一起,眼睛忽閃忽閃看姨喝粥。姨喝一口粥看一眼建寧,看一眼建寧喝一口粥,另一只手里的筷子空舉著,竟忘了夾碟子里的腌菜。

吃完飯,姨洗鍋,建寧兩只小手抱住自己的腳丫子玩,嘴里咿咿呀呀地哼著,也不知哼些什么,一句也聽不懂。姨說,聽聽我孩唱得好聽的,真好聽!建寧笑一下,哼得更起勁了。

洗了鍋,掃了地,然后插上門。好多年夜里睡覺不插門了,今兒姨將門閂插得牢牢的,又拿出棉布門簾掛上,掖緊。窗子更得擋嚴實,畢竟是三九天了,夜里冷,可不能凍著孩子。鋪炕啦,孩子睡大炕頭,自己緊挨著孩子睡二炕頭。好多年一個人孤孤單單,冷冷清清,今兒終于有了伴兒,姨心里說不出的歡實??活^鋪好自己的大褥子,再放上建寧的小花枕,挨著放自己的長枕頭,然后展開大花被,今晚姨要摟著建寧一起睡。建寧一看姨要和她睡一個被窩,就急了,一把抱起自己的小花枕,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臺前,丟了花枕,扯起窗簾,小臉兒緊緊貼住窗玻璃向外張望。外面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見,看不見街門,看不見媽媽出去的那個街門,孩子就哭了。孩子嘴里清晰地叫著媽媽,一只小手扶著玻璃窗,另一只小手使勁拍打著玻璃啊啊地哭。姨心里一酸,強忍住淚水趕緊去抱孩子。玻璃窗鐵一樣冰冷堅硬,孩子趴在上面,哭成個淚人兒,扯都扯不下。好不容易將孩子抱在懷里,姨已是滿臉的淚。姨哭著叨叨,打工,打工,丟下孩子不管,扔給一個孤老婆子,你們就安心?多好的孩子呀,苦情的孩!好好的地不種,都往外跑。地種好了,打下糧食,就不是錢?苦情的孩!姨搖著建寧,哽咽著,不哭,我孩不哭,我孩睡覺覺。他們不疼,姨疼,姨疼我的小親蛋兒!

哭了一陣,許是累了,建寧的眼睛合上了,還是不甘心的樣子,睫毛微微抖動。姨抱緊建寧,輕輕搖著。哦,哦,小親蛋兒,睡覺覺,小寧寧睡覺覺。

建寧睡著了,睫毛濕漉漉的,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姨用臉頰輕輕拭干,嘆口氣,慢慢將建寧放進被窩里。剛要起身,卻發現一綹頭發在建寧的手里攥著,試著往出抽一抽,建寧就動一動。索性由她攥著,在一旁挨著孩子躺下睡覺。姨本來還想出去一下,剛才忙慌失亂,不記得雞窩門到底擋好沒有,夜里常有黃鼠狼來做害。

后半夜,起風了,窗子呼嗒呼嗒響,屋里頓時寒氣逼人。建寧身子縮成一團兒,拱進姨懷里。建寧的身子粉團兒似的綿軟稚嫩,姨心里忽然軟綿綿地卻有些痛。姨摟緊建寧,一夜沒合眼。明天最當緊的事就是先把爐子安上,你老胳膊老腿的,經得住凍,孩子可不行。孩子細皮嫩肉的,凍壞了咋辦,咋和妹子交代。姨心里自個兒和自個兒說著話。爐子肯定還能使,生鐵疙瘩還能銹壞了?叫人擔心的是爐筒,買的時候就是便宜貨,鐵皮薄得跟紙一樣,好幾年不用了,放在廂房里早生銹了。去年夏天雨勤,房頂漏了雨,爐筒最怕著雨殺,雨水一殺銹得更厲害,別銹爛了,那可就不能使了。買新的還得去鎮上,真不忍心把孩子再撇家里,苦情的孩。直到五更天,姨才睡了一會兒,公雞打鳴姨也沒醒。公雞打鳴的時候姨睡得正香,正在做夢,夢見建寧長大了,上學了,背著花書包蹦蹦跳跳回來了,一進門就喊自己媽,臉上笑瞇瞇的,眼睛彎彎的,彎成個小月牙兒,羊角辮一跳一跳地坐在火爐邊扒吃燒山藥蛋。姨就笑,姨笑建寧不該叫媽,要叫姨。建寧偏不。建寧說,就叫,就叫,就叫。建寧叫著,媽,媽,媽。姨就又笑。姨沒笑醒,是建寧把姨叫醒的。

建寧醒來的時候天就亮了。建寧是給一泡尿憋醒的。睡夢里建寧肚肚忽然憋得慌,想尿尿。媽媽說,那個粉紅色的小塑料桶就是寧寧的馬桶,寧寧要尿尿就要尿到馬桶里。建寧忽然想起媽媽的話,趕緊翻身坐起來找馬桶。建寧一眼就瞥見放在后炕墻角里的小馬桶,迅速爬過去,坐在上面就尿,尿完重又爬回被窩里。建寧不想再睡了,抬眼看看姨,姨在睡,姨不理建寧。建寧看看窗戶,看看屋頂,覺得好無聊,側過身看看這面,再側轉身看看那面,一下看見布娃娃在炕中間,就從姨身上爬過去,一把揪住布娃娃的頭發,拖著它從姨身上爬回來,鉆進被窩雙手摟住布娃娃的腰,小嘴對住布娃娃的小嘴悄悄說著什么。說了一陣不說了,就把布娃娃丟開,又坐起來,這兒瞅瞅,那兒看看,滿屋里打量。在鍋臺上發現了一個小紙盒,取過來抓在手里玩。那盒子太不經玩,幾下就被建寧玩得四零五散,火柴棍兒紛紛跳出來撒落在褥子上。建寧眼睛一亮,抓起一把塞進嘴里就啃,大概是覺出了苦,啊地吐出來,舌頭伸得老長,連忙拿手去抹舌頭。這兒抹著,那兒眼睛黑亮亮還在到處看,又發現了自己的嘟嘟。嘟嘟是建寧的安慰奶嘴兒,嘟嘟藏在鍋臺角一只玻璃瓶子里,瓶子沒蓋,建寧伸進手去將嘟嘟抓出來塞進嘴里嘖嘖地吸吮起來。吸吮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吐掉,拿手抓著又放回瓶子里。瓶子旁邊就是盛小米粥的鍋,上面蓋著鍋蓋,蓋得嚴嚴實實。建寧想喝粥,看看鍋,看看姨,看看姨,再看看鍋。姨不看建寧,姨還在睡,姨的眼睛閉得緊緊的。建寧就湊上去拿手扒姨的眼睛,姨就醒了。姨一睜眼,面前罩著一張好大的娃娃臉,小嘴兒正對著自己的眼睛,半張著,嗬嗬地喘著粗氣。

建寧一看姨醒了,拉住姨的一根手指指著鍋說,??!

姨就明白孩子餓了。姨說,小親蛋,你餓了?建寧說,嗯。想喝粥?建寧說嗯。建寧手腳冰涼,口唇烏青,姨趕緊將建寧摟進被窩。建寧沒動,乖乖地讓姨摟著,像個布娃娃一樣讓姨摟著。姨懷里好暖和,姨將建寧摟得緊緊的,直到建寧身子暖和過來,才起身去給建寧熱飯。姨掖緊被角,不許建寧出來。建寧聽話地趴在被窩里,下巴支在枕頭上,黑亮亮的眼睛盯著姨在灶前忙活。

伺候建寧吃過飯,天就大亮了。給建寧穿好衣服,疊起炕,建寧一個人在炕上玩,姨給豬羊雞們做飯。天一亮畜生們又開始鬧,你一聲,我一聲地叫。窗簾已經拉開,建寧趴在玻璃上看著姨在院里忙。

小羊羔滿院撒歡兒,歡蹦亂跳,突然跳到了窗臺上,毛茸茸的小腦袋抵住玻璃,大大的黑眼睛盯著建寧看。建寧不怕,伸手去摸它那白白的小耳朵,摸不著,隔著玻璃呢。建寧就興奮地拍著玻璃,跺著腳,啊啊地叫。小羊羔給建寧嚇著了,掉轉頭一躍身跳下去,蹦到大羊媽媽身邊,腦袋拱到媽媽的胯下一撞一撞地吸奶吃。

姨打開街門,提了一桶臟水正要出去,建寧以為姨要走,拍著玻璃哭起來。姨放下水桶,趕緊返回屋里,建寧踉蹌著跑過來,一頭扎進姨懷里,小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搭。姨抱緊建寧,說,不哭,我孩不哭。姨不走,姨是出去倒水。

建寧不跟姨生分了,建寧和姨親了,姨心里好高興。

太陽出來磨盤大,姨抱著建寧站在門口看太陽,紅彤彤的陽光潑了娘倆一身。山巒,田野,房子,小路都給陽光涂成了桃紅色,建寧張大嘴巴沖著太陽說,啊——,遠處也有個孩子說,啊——,比建寧的聲音還大,尾音拖得老長。建寧就生氣地說,嗯!那個孩子又學著建寧說,嗯!姨就笑,建寧也笑。建寧和姨的笑都被傳得遠遠的,又折回來在頭頂上繞。

建寧更響亮地叫著,啊——

每天這個時候,姨都帶建寧出來看太陽。天氣好的話,姨就放下建寧,讓建寧自個兒在地上瘋。建寧腳一沾地就張開雙臂,跌跌撞撞迎著太陽跑去,咧著小嘴叫,啊——

春天來了,天氣暖和起來,地上一鋪攤,一鋪攤的,全都是綠茵茵的小草和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花朵,花花綠綠地鋪滿了原野和山岡。姨帶著建寧采野花,撲蝴蝶,吹柳笛。柳笛不難學,建寧幾下就學會了,和姨賽著吹,嗚嗚的笛音趕著云朵跑。

姨耕地,姨趕著驢兒前面走,建寧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姨讓建寧歇會兒,建寧不聽,依舊跌跌撞撞跟著走。姨種豆,姨把豆豆撒進壟溝,建寧幫倒忙,建寧把豆豆撒得壟溝壟背到處都是。建寧弄得滿身是土,滿頭滿臉都是土,只有眼睛黑亮亮的,姨就笑建寧也成了個大土豆啦。建寧不愿意當土豆,建寧扭下身子,嘟起嘴兒,不滿地說,嗯——

夏天來了,驕陽似火。姨在田里鋤草,建寧光著身子在田邊水洼里玩泥巴。建寧的小臉兒,胳膊,肚子,脊背,小腿兒都給太陽曬黑了,黑黝黝的,滾了滿身的泥,像個泥娃娃。

秋天來了,建寧長大了,建寧學會幫姨做事。揀谷穗,拾山藥,摘豆角,樣樣都行。建寧邊做邊玩,但很認真。建寧眼尖,總能發現落在地里不愿回家的豆豆,然后將其擒獲,把它捏起來放進籃子里。如果秋天不出事的話秋天會是這樣的。然而,秋天剛開始的時候就出事了!

秋天不來就好了。

秋天不來,夏天不來,春天也還沒來,還是冬天的時候,姨依舊天天早晨帶著建寧看太陽,之后整個上午姨都守在炕上哄建寧??簧蠞M是太陽金燦燦的光芒,暖暖的,舒坦極了。姨跟建寧嘮嗑兒,建寧不會說,只會嗯啊地應承,要不就是瞇起眼笑。不同意姨的觀點的時候,就扭下身子嘟起小嘴兒拉長音說,嗯。比如,姨說,寧寧想媽媽啦?建寧就說,嗯。姨說,寧寧回你自己家去吧。建寧就說,嗯。這聲嗯,先往上去然后再往下來,拖得長長的,稚嫩嫩,嬌滴滴,姨特愛聽。姨為聽這聲兒“嗯”,經常故意氣建寧,逗建寧。有時候惹惱了,建寧真生氣了,剜姨一眼,掉轉頭,給姨個后腦勺。姨就繞過來,建寧又轉到另一邊去,姨跟著再轉過來,氣得建寧索性雙臂一抱趴在炕上,把臉兒埋起來。別以為姨沒轍了,姨有的是辦法,姨胳肢她,立馬就能叫她咯咯咯地笑著坐起來。你惱我也惱,有時候,姨也假裝惱了,也給建寧個脊背,好半天不理建寧,是建寧沉不住氣,到最后還是建寧先同姨說的話。建寧說,嗯。姨不理。建寧說,嗯。姨還不理。建寧搬過姨的臉,說,嗯。姨就突然笑了,建寧也就笑。娘倆很放肆地大笑一通。

姨手巧,給建寧做了好多小玩偶,建寧好喜歡。光用雞蛋殼,姨就能做出好多種,那些個破布頭,玉米皮,高粱秸,碎雞毛,方便面袋,到了姨的手里魔術般地變化成各種各樣美輪美奐的小生靈,熙熙攘攘,挨挨擠擠地,擠了一窗臺。姨做得最多的是花朵和小鳥,姨將它們用絲線穿成串兒,釘在窯頂上,然后再從窯頂上垂掛下來,一行行,一排排,花花綠綠,生機勃勃,蔚然成了春天的林子。建寧叫著笑著,跌跌撞撞在林子里穿梭,任花朵和鳥羽撲打她那紅紅的汗津津的臉頰。

有時候,建寧什么也不想玩,一個人趴在窗臺上望著街門發呆。姨知道孩子想媽媽了,可不知為什么建寧就是不承認。

有一天,建寧正玩得起勁,忽然,街門響了,建寧趕緊跑到窗臺前,貼著玻璃向外望。進來的不是媽媽,是個叔叔。姨認得,姨叫他小醫生,是鎮衛生院的醫生,姨和他還挺熟,一邊忙著燒水倒茶,一邊噓寒問暖,可著勁招呼人家炕上坐,稀罕得不得了。以前,老伴兒活著的時候,小醫生隔三差五常來,老伴兒是個病秧子,打針輸液是家常便飯。今兒小醫生是來給建寧打疫苗針的。姨覺得奇怪,他咋知道這荒村又有孩子啦?正要問,小醫生自己先說了。小醫生說,嬸兒,在集市上見您又是買奶粉,又是買奶瓶的,原來家里藏著個小美女??!姨說,是妹妹的孩子。他倆都出去了,孩子沒人帶,撂給我了。小醫生輕輕哦了一聲,說,又是一個留守兒童,姨受累了。姨看著建寧,笑笑說,不受累,這孩子懂事,不累人,可招人疼啦。再說,有這么個小人兒做伴也不孤單。說這話時姨一臉的滿足。姨看見小醫生手上盡是皸裂的口子,就心疼地說,你倒是受累了,看看手都凍成個啥樣啦!小醫生苦笑了一下,說,嬸兒,沒辦法,咱干得就是這活兒,掙錢不多管事不少,責任還重大。別說是漏掉一個孩子,就是有一個孩子缺一針疫苗,叫上面查著,也不得了。若是給人家漏掉一個孩子,出現免疫空白,那可就攤上大事啦。

你說得怪嚇人的,我都替你捏著一把汗,要是擱上我,早嚇死了。姨緩緩地嘆口氣,緩緩地說,看見人家往回買奶瓶就得想到人家家里有孩子,也真難為你了。

姨和小醫生說著話,建寧站在窗臺邊,背倚著蓋物垛,一聲不響地聽他們說話。一雙黑亮亮的眸子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兩只小手抱在一起 ,不停地相互揉搓著。

小醫生說話很和氣,未說先笑,一笑,眼睛和嘴角都彎起來,露出白白的牙,建寧覺得他像爸爸,建寧好想被他親近親近,好想讓他抱抱。人家真要抱她的時候她卻拒絕了,站在那兒不肯過來。任憑他小美女,小美人兒地叫,就是不過來,像扎了根。姨也幫著叫,姨叫也不管用,姨叫也不過來。不過來,就是不過來。不過來是不過來,眼神卻很依戀,小醫生心里突然隱隱地有些痛。

小醫生拿出接種卡證登記了建寧的出生日期,寫上要打的疫苗名稱和批號,讓姨在上面的監護人欄里簽上姨的名字。然后打開冷藏箱,拿出疫苗,一次性針管,酒精,棉棒等接種用具。這時候,小醫生覺得旁邊影影綽綽有個影影, 一扭頭,是建寧!建寧不知多會兒過來的,站在那兒,樣子乖巧而凄楚。孩子身上穿件小棉襖,棉襖外面是件紅底碎花的小圍巾,兩只小手在懷前抱在一起。光腳,一只腳踩在另一只腳的腳背上,仰著臉,嘟著小嘴兒,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他。小醫生心里猛地揪了一下,趕忙放下手里的活兒,展開雙手,看著建寧,輕聲說,來!建寧猶豫了一下,怯怯地將一只小手遞過來,小醫生輕輕握住。孩子的小手綿軟柔嫩,小醫生心里癢酥酥地軟了一下,又軟了一下,要化掉一樣,趕緊將孩子攬進懷里。建寧拱了拱,將臉緊緊貼在他溫暖的胸膛上,他立即抱緊了她。他感覺到了孩子柔軟的骨肉,他感覺到了孩子柔軟的骨肉在微微戰栗。懷里的建寧突然帶著哭音很清晰地叫了一聲爸爸,然后,哇的一聲哭出來。小醫生的眼睛一下就濕了,姨在一旁也直抹眼淚。

小醫生每月來給建寧打一次疫苗,每次來都給建寧帶些好吃的,譬如奶糖,香腸,雞爪,建寧好喜歡,建寧歡天喜地地蹦來蹦去,一個勁地叫爸爸。小醫生說要叫叔叔。建寧不聽,偏要叫爸爸。叫得小醫生臉都紅了,人家還沒結婚呢!小醫生并不急于給建寧打針,總是先和建寧玩一會兒,兩個人撕撕扯扯糾纏一起,玩得分都分不開。姨在一旁看他們瘋,笑他們是狗撕爛羊皮!開始建寧也怕打針,后來玩得興起,打針也不怕了,疼了,就啊一聲,并不哭。打完,小醫生拔出針管,往旁邊一撂,建寧就迫不及待地從姨懷里掙脫出來,抓起針管一臉的壞笑,忽然針頭明晃晃地沖小醫生就刺來,小醫生故作驚慌趕緊躲閃,趔趄著要跌倒的樣子,有一次不小心真就跌倒在地,逗得建寧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姨也笑,小醫生自己也笑,三個人好一通笑。有時候他們玩得很安靜,那多是建寧在擺弄他的玩具,小醫生守在一邊只有看的份兒,建寧決不允許他動手,看著,看著,他就手癢了,犯賤,調換了小貓或者小兔的位置,建寧就剜他一眼,說,白皮!本來不會說話的建寧急了常常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兩個字的簡單短語,引得小醫生的手更是不斷地犯賤。他們也玩撲克牌,玩解勾勾。這些是互動的,建寧拉著姨也參與進來,三個人玩。但解勾勾卻是兩個人的游戲,小醫生不來的時候建寧和姨玩,小醫生來了,建寧只和小醫生玩。解勾勾所用的工具極其簡便,隨意一根尺把長的細繩兩端疊在一起綰個繩套就行,建寧用的是姨用紅毛線綰的。建寧很麻利地將繩套套在自己的兩只小手上,再在兩只小手上各纏一圈,然后用左手的中指去挑右手的繩子,右手的中指去挑左手的繩子,雙手一抻,“嘩”,就出來個圖形,叫“面條”。建寧不會說面條,建寧只會說嗯,建寧沖著“面條”努努嘴,說,嗯!讓小醫生解。小醫生小時候也玩這個,他敏捷地伸出雙手接過來,一翻,說,麻花!線繩就在他的兩手間變換作麻花樣的圖形。建寧抿嘴一笑,迅速接過去,又一翻就又變了,變成個花格,小嘴一努說,嗯。建寧不會說小醫生替她說,花手絹!小醫生接過來,說麻花,就又成了麻花。建寧接過去變作一塊糖,小醫生接過來還是麻花。建寧翻他一眼,說,白皮!小醫生就笑笑,開始規規矩矩地和建寧玩,但玩不過建寧。建寧是誰教的,建寧是姨教的,姨教的能賴?姨也教他,可教不會,幾個回合,線繩就在他的手里成了一團亂麻,建寧急了,說,笨蛋! 就重來。但不是每次都重來,有時候,建寧盯著他的手指左瞅瞅,右瞅瞅,瞅一會兒,然后伸出小手在他的手指間左穿穿,右穿穿,不一會兒,妙手回春,一副精美的“花手絹”或“面條”就舉在建寧的兩只小手間,驚得小醫生眼都直了。天氣暖和的時候,建寧喜歡一個人在院子里玩過家家的游戲。院門口有塊平平整整的大青石,恰好做了建寧的小飯桌,葉當碗碟花當蔬菜,石子沙粒就是美食佳肴。燒火加水,煎炒烹煮,建寧忙得顛顛兒地,儼然一個家庭主婦的模樣。做好了,就喊姨來吃。有時候姨顧不上吃,就說姨不餓寧寧吃。建寧就悄悄對自己說,寧寧,吃飯喲!然后,自己應聲噢,就假裝“吃”起來。趕上小醫生來了,建寧就硬拉著他過來,讓他先“吃”飯。建寧對一切都充滿好奇,有一次,小醫生在她的“飯”里竟發現幾個乒乓球大小的綠蛋蛋,上面長滿針一樣的軟刺,是洋金花的未成熟果實。小醫生告訴建寧,說這個有毒不能玩,建寧聽話地將它們全扔在地下,還呸地啐了它們一口,抬腳將它們踢飛了。

秋天來了。秋天里的那個傍晚和以往所有的傍晚沒啥兩樣,姨帶著建寧牽著驢羊從地里回來,將驢和羊安頓住,然后就忙著抓柴打炭生火做飯。炊煙裊裊升起來,立馬給傍晚的陽光染成了桃紅色,之后慢慢洇開在淡淡的暮色里。建寧小尾巴似的跟在姨身后,屋里屋外來來回回進進出出地跑。

先喂雞后喂豬,雞和豬都吃熱食,姨先給雞做好端出來,再去給豬做。雞們興高采烈地圍在一起吃起來,邊吃邊嘰嘰咕咕地叫著護食,時不時你啄我一口,我啄它一下。建寧自告奮勇拿根干樹枝站在一旁看著,提防“冬雞”耍無賴。建寧把公雞說成“冬雞”。那只冬雞極不老實,吃著吃著就不用嘴啦,用起了爪,雙爪并用飛快地刨起來,將鍋里的飯食全刨到地面上,地面上全是塵土,沾上土的飯食雞們就不吃了,就造成了浪費。冬雞這樣做的目的是尋找好吃的,一縷菜葉兒或是一條米線蟲,它并不是為自己享用,而是叼著去討好它心儀的母雞。建寧睜著一雙黑亮亮的眸子虎視眈眈地盯著它,只要它有一絲不軌,樹枝立馬就落到它的頭上。果然,這家伙又要刨了,已經站到鍋里了,建寧舉起樹枝就打。建寧邊打邊說,你聽話,你聽話!冬雞大叫著掉頭就跑,母雞們也受了驚嚇,咯咯地叫著連飛帶跳四散而逃。建寧掄著樹枝緊追,建寧想把母雞們攔回來??赡鸽u們也不聽話,跑著,跑著,紛紛聚攏到公雞后面,跟著公雞沒命地跑。建寧越追,它們越跑,它們越跑,建寧越追。建寧生氣了,建寧氣得小臉通紅,嘟著小嘴,邊追邊罵,白皮,白皮!建寧已經跑得很快了,颼颼地,腳下有了風。雞們更快,雞們連飛帶跳,拍著翅膀,攪得滿院塵土飛揚。雞們跑到東建寧追到東,雞們跑到西建寧就追到西。建寧手里高高地舉著樹枝大張著小嘴啊啊地叫。建寧的樣子真好看,姨在屋里看好看,由著建寧興風作浪,卻不出來制止。只是隔著窗戶喊,寧寧,你瘋了,欺負雞呢!建寧停下來,沖著屋子說,雞不聽話!姨笑了,說,你才不聽話呢!

這時候,羊羔來了,它是從圈里逃出來的。羊羔更是個壞東西,自己肚皮吃得鼓鼓的,還老是惦記著雞的那口吃食,瞅著機會就狼一樣撲過來。它正大快朵頤,頭上就挨了一棍子,抬頭一看是建寧,不屑地咩了一聲,低了頭繼續吃。樹枝就雨點似的落下來,建寧打著,嘴里罵著,白皮,白皮,白皮!羊羔邊吃邊撲棱撲棱耳朵,好像說,不疼,不疼,不疼!故意氣建寧,直到吃光了才撒著歡跑開。沒跑出多遠踩翻了地上的飲水桶,跌了個四腳朝天,正生氣的建寧撲哧一下給逗笑了。羊羔起來時不知咋就將水桶掛在脖子上,水桶是鐵皮做的,許是受了驚嚇,許是故意淘氣,羊羔就那樣脖子上吊著水桶,當啷,當啷,當啷,滿院撒歡。剛安靜下來的雞們轟地一下又炸了營,羊媽媽也叫起來,驢也起來,豬也叫起來。建寧高興極了,建寧掄著樹枝,歡叫著,蹦跳著,奔跑著——建寧簡直玩瘋了。姨擔心建寧被羊撞到,趕緊出來制止,建寧不聽,還罵姨白皮,姨就繳了建寧的械。建寧和姨賭氣,拉了臉子,小嘴嘟起老高,一動不動地戳在那兒。姨讓回屋,建寧理都不理,低了頭寧愿看自己的腳尖,也不看姨一眼。姨這會兒正忙,顧不上管建寧,由著建寧。姨捧了一捧玉米將羊羔哄過來抓住它的耳朵拖著它將它重又關進羊圈里??蓱z那些雞們這會兒不知跑哪兒了,地上只剩三四只,臥在那兒奄奄一息,眼都懶得睜啦。姨四下里打望,看見墻頭上有兩三只,草垛上四五只。姨往地上撒把米,雞們才連飛帶跌,連滾帶爬聚攏來,姨數了數,還差兩只不知躲哪兒去了,姨“咕咕咕,咕咕咕”地喚了好一陣,它們也不出來。姨茫然四顧,這會兒想讓它們全都進窩已經不可能了,就讓它們就地過夜吧。黃鼠狼已經好久沒來了,秋天黃鼠狼很少來,秋天野外獵物多容易捕到吃食,再者,它就正好今天能來?這樣想著,見雞們一個個吃完乖乖地跳上雞舍門口的石階進了窩,就插上雞舍門轉身回屋去端豬食。豬食煮好了,大大一鍋,姨往進摻了兩瓢涼水,豬怕燙,伸手進去試試不燙了,姨這才吃力地端起大鍋踮起腳尖緩緩走出屋子,來到豬圈柵欄邊,隔著柵欄將豬食倒進食槽,豬就吧嗒吧嗒吃起來??簇i吃得歡實,姨笑笑,轉回頭看看建寧還站在那兒賭氣,也沒理她。天就要黑了,得趕緊做飯,飯遲了,建寧也要嚷。

姨在屋里做著飯,一邊瞭著建寧。緊瞭慢瞭,建寧不知哪兒去了,出來一看,小人兒正在柵欄邊修理豬呢!那根樹枝又回到了建寧的手里,建寧用樹枝一下一下戳著豬的頭頂說,你不聽話,你不聽話!叫你悄點,悄點,就不聽話!

姨搖頭笑笑,沒去搭理建寧,徑直走到院子南墻下的園子里摘了兩個茄子一個西紅柿?;貋淼臅r候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心說,這是咋啦?走到堂屋門口,突然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到建寧發現時,姨已經躺那兒好久了。建寧以為姨睡著了,就去扒姨的眼,建寧叫醒姨的辦法從來都是直接扒眼,姨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即醒來。建寧嘟起小嘴又去親姨的臉,姨還不醒來。以往這招可管用啦,姨立馬就會醒來抱著建寧又親又咬,可這回不行,姨還是緊閉雙眼不醒來。建寧伸出小棉手手胳肢姨,姨也沒反應。姨這是咋啦?

姨——

姨不理。

媽——

姨不應。

平時,建寧就是這樣姨一陣媽一陣地叫,不管叫姨叫媽姨都會響響亮亮答應,叫媽的時候,姨答應完了,緊跟著就會說建寧白皮。白皮就白皮吧,建寧不在乎,建寧就是個小白皮。

姨——姨——姨——

建寧叫著。

媽——媽——媽——

建寧喚著。

聲音顫顫地,夾了哭腔。

姨緊閉雙眼,一點反應都沒有。姨像一截木頭一樣躺在地上,不動一下,不應一聲。

建寧“哇”的一聲哭出來,淚水一串串灑落在姨枯瘦的臉上。建寧邊哭邊用小手擦著落在姨臉上的淚,嘴里不停地嘟囔著,姨聽話,我聽話,寧寧不氣姨。姨聽話,我聽話……

建寧哭著拉住姨的手,想把姨拽起來。姨的手冰冰涼,建寧突然感到害怕,驚恐地尖叫聲姨,使出全身力氣去拽姨。姨死沉死沉的,建寧根本拽不動姨,建寧拽不動,就慌忙丟開姨,轉身跑向街門。建寧站在門口向遠處張望,建寧盼望小醫生能來幫她。暮色已經籠罩下來,天地一片混沌,建寧什么也看不見。建寧傷心地抽泣著回來,趴在姨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四周慢慢黑下來,房子,雞舍,羊圈,豬欄,驢廄和園子里的樹,花,豆角架都一點點沉浸在洇開的墨色里。墨色越來越濃稠,一團團漫過來裹住了建寧,裹住了姨。建寧看不見姨了,建寧慌了,建寧抽泣著四下里望,黑暗里影影綽綽有個龐然怪物在對著建寧獰笑。嚇得建寧趕緊抱緊姨的胳膊,失聲叫著,姨,抱抱我!我怕,我怕呀!怪物一步步向建寧逼近,已經到建寧身后了,已經感覺到怪物陰森森的氣息了,建寧驚叫聲姨,一頭扎進姨的胳肢窩里,再不敢動一下,更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夜沉入無邊的幽暗中,建寧睡著了。建寧就那樣蜷縮在姨的胳肢窩里睡著了,小身子一起一伏發出輕微的鼾聲。夜涼如水,夜空綴滿釘子一樣的小星星,一眨一眨,閃閃爍爍。起風了,西北方向山谷里吹來的夜風,帶著更濃的涼意從孩子的脊背和后腦勺上掠過,孩子打了個寒噤,但她沒有醒來。

月亮是后半夜升上來的,緩緩移向中天。風停了,夜變得靜謐寥廓。月光很好,清清亮亮,像一匹薄薄攤開的細紗蓋在建寧身上。

睡夢中的建寧忽然感覺身上暖洋洋的,好舒坦,像是在姨溫暖的懷里,姨正抱著她,姨的臉緊貼著她的后腦勺,姨的臉可真燙??!姨醒啦?建寧一骨碌爬起來,太陽晃得建寧睜不開眼,建寧揉揉眼,才看清姨真的醒來了。姨兩眼直直地盯著建寧。建寧笑了,建寧驚喜地喊聲姨,姨沒應聲。建寧又喊聲姨,姨還沒應聲。姨醒來了干嘛還不理建寧?建寧嘟起小嘴兒正要去親姨的臉,忽然發現姨的眼神不對勁兒,姨兩眼直直地瞪建寧。建寧明白了,姨還在生建寧的氣。建寧委屈地叫聲姨,嘴里嘟囔著,寧寧壞,寧寧不氣姨啦。然后兩只小胳膊摟住姨的脖子,大腦門抵住姨的面頰委屈地哭起來??蘖艘魂?,建寧感覺餓了,建寧感覺餓急了,不能哭了,得趕緊去找吃的。建寧抽搭著爬起來,一扭頭瞥見姨腳旁兩只雞正在啄食一個熟透的西紅柿,便走過去將雞趕開,一把抓起來只剩半只的西紅柿,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塞,大口大口往下吞,噎得嗓子眼里咯咯直叫。建寧真是餓急了,吃完西紅柿感覺更餓了。建寧回到屋里,直奔鍋臺,鍋臺上坐著一大一小兩個鍋,里面肯定有飯食。建寧兩只小手扳住鍋臺沿,踮起腳尖,然后用一只小手緊緊扣住鍋臺沿,騰出另一只小手努力向鍋探去。差一點點夠著鍋蓋沿了,建寧吭哧著,一雙黑亮亮的眸子繃得溜圓。終于夠著鍋蓋沿了,卻不能夠推開,即使推開也無法吃到。建寧抬起一條腿試圖爬上去,小腳丫都搭在鍋臺沿上了,卻失身摔下來,重重地摔下來,摔了個仰面朝天,后腦勺先著地,轟隆一聲,屁股也跌得生疼。但她沒哭,爬起來再上,又摔下來,再上,又摔下來。第五次建寧終于爬上去了。一掀鍋蓋,建寧喜出望外,小半鍋香噴噴的小米粥正沖著建寧笑呢,是姨昨晚熬好的。旁邊正巧擱著一只碗,建寧拿起碗伸進鍋里,卻舀不起來,使勁舀也舀不起來。碗沉不進粥里去,稀粥早已變成了堅硬的稠粥,表面蒙著一層厚厚的干皮痂。建寧丟掉碗,用手抓著吃。粥早已涼透了,吃起來還有股焦煳味,建寧饑不擇食,哪還顧得這些,一把接一把只管往嘴里塞,好一通狼吞虎咽。吃完,渴了,找水。掀開后灶那只大鍋的鍋蓋,里面恰好有水,不多,是個水底底,建寧沒用碗,直接趴鍋里用嘴吞著喝。喝完,直起身來,抬手抹抹嘴。又拉過那只碗,開始往碗里裝飯,裝了滿滿一碗飯。建寧是裝給姨的,建寧吃飽了沒忘記姨,建寧知道姨還餓著,姨只顧生氣不顧吃飯。建寧將粥碗放在鍋臺邊,扭過頭看看地,然后掉轉屁股從鍋臺上噌地滑下來,雙手捧起粥碗快步來到姨跟前。姨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碗里的粥,看樣子姨也餓極了,但姨不接碗。姨不接碗,姨的嘴唇卻動了動。建寧明白姨是想讓建寧喂。建寧就將粥碗放在地上,然后跪在姨的面前,一手護住碗,一手抓起粥往姨嘴里送。姨好像不會吃飯了,艱難地吞咽著,像個孩子。一只雞走過來,伸伸脖子,看看建寧,再看看碗里的粥,也要吃。建寧揚揚手,嘟起小嘴,說,滾,白皮。不給你!手里正抓起一把粥,趕緊喂給姨,說,姨吃。雞委屈地叫了聲走開了。姨吃了小半碗就不吃了,姨緊閉著嘴,不再吃一口。建寧堅持了一陣兒,只得放棄了。建寧放下粥碗,姨松弛的脖頸上喉嚨滾動,像是悄悄咽了一口唾沫。

建寧將姨吃剩下的半碗粥重又倒回鍋里,然后從后灶的鍋里給姨舀了半碗水,喂姨喝的時候卻出了錯,半碗水全都澆在了姨的臉上,差點沒把姨嗆死。也怪姨,干嗎不起來自己喝呢,水可不像粥那樣可以抓起來吃。后來建寧是用自己的奶瓶才讓姨喝上水的,姨喝水的樣子真搞笑,建寧笑了,但姨也沒笑??礃幼?,姨還想喝,可是鍋里已經沒有水了,建寧也用不著上鍋臺了。不過,上鍋臺也不是再難事,建寧在院里找來個小木墩兒,踩著小木墩兒上鍋臺建寧麻利著哪!建寧拿起了暖壺,是空的,倒不出一滴水。建寧掀開水缸,里面也是個水底底,建寧夠不著,現在只有院里的水管里有水。水管的閥門建寧開關自如,玩水是建寧最開心的事,只是姨不許建寧玩,建寧只能偷偷摸摸地玩兒。建寧一玩水渾身上下都是水,衣服都能擰下半盆水。這會兒姨只顧生氣,顧不上管建寧,建寧也顧不上玩水,建寧擰開水管給姨灌了一瓶水,姨一口氣就喝掉了。再灌,姨又喝掉了。姨一連喝了三瓶水。姨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是不起來,就是不理建寧,也不管她的那些寶貝們。這會兒它們鬧翻了天,吵鬧聲響成一片。昨晚留在外面過夜的那兩只雞,將空的雞食鍋啄得當當響。羊羔又跑出來了,它正在撕扯一捆青草。那青草離建寧不遠,是姨昨天讓驢馱回來放在那里的。建寧一下想起夜里的那個怪物,跑過去狠狠地給了它兩腳。踢完,建寧揪下一些草給羊媽媽送過來,羊媽媽關在圈里出不去沒法吃到。羊媽媽快要餓瘋了,不停地走來走去,不停地拱門踢門,咩咩大叫著抗議。羊圈隔壁是驢廄,都是低矮的木柵欄門,柵欄的空隙很大,喂草喂料不用開門,從空隙間就能填進去。羊從空隙間也能探出頭來,羊媽媽探出頭來一口就將草扯走了。驢看見羊有飯吃,也伸長脖子,探出頭來,驢頭長,嘴也長,驢一張嘴就能咬住建寧。但它不咬建寧,它只是沖建寧咧咧嘴,然后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建寧。驢是個聰明的的動物,它不碰建寧,也不叫喚,它的叫聲大,怕嚇著建寧,那就更沒飯吃了。果然,建寧扭過頭來,對它說,你聽話,給你拿。驢會了意,又是搖頭又是擺尾,還抬起前蹄踢踏踢踏地,滿心歡喜地等著。建寧抱著一抱草走過來,驢舌頭一伸,一口就將建寧手上的草悉數卷進它的大嘴里,一同進去的還有建寧的一只小手,建寧沒覺出啥,驢就已經覺出不對勁了,趕緊吐出來,好險,建寧的小手完好無損,驢真是個聰明的動物。再喂的時候,建寧小心,驢也小心,只是驢嘴大,吃得快,一抱草只夠驢一口,建寧就不斷地來回跑。還有羊,羊吃得慢,但也慢不到哪兒去。正好是羊一趟 ,驢兩趟,很快,一大垛草就剩下一小半了。這時候,豬鬧得厲害,豬都快要把柵欄門拱破了,建寧只好丟下它們先去喂豬。豬和驢羊不一樣,豬沒有現成飯吃,得動手做。建寧學著姨的樣子,先舀水。姨舀水用的是瓢,建寧端不動瓢,建寧用碗,建寧一碗一碗地從水管那里往回端。每次經過姨身邊時格外小心,生怕踩著姨,生怕水灑在姨身上。姨幾瓢就能裝滿一鍋水,建寧卻不知跑了多少趟。舀滿水,接下來是挖面,挖糠。面和糠在哪里,建寧知道,挖幾碗,建寧也知道,這些建寧都干過,建寧是個勤快懂得疼人的孩子,不管姨做啥不管幫上幫不上,建寧都愛搶著幫姨做。面是玉米面,建寧先將玉米面倒進鍋里,攪勻,再放糠,再攪。之后就可以端到灶上煮啦。灶上還占著粥鍋呢,建寧爬上鍋臺想把粥鍋移開,粥鍋很沉,建寧使出全身力氣,吭哧著,臉憋得通紅,鍋卻紋絲不動。建寧嘆口氣,建寧大人似的嘆口氣,說,咳。建寧從鍋臺上爬下來,站在地上,看看高高的鍋臺,再看看眼前這一大鍋豬食,犯了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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