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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速度降落

2014-10-29 07:03
劍南文學 2014年9期
關鍵詞:小丘

1

風從林立的高樓里吹過來,莫名地冷。郭福貴打了個哆嗦,把腳從欄桿上收回來,感到背心上有些兒濕。他看著地面,地面恍惚升高了,波浪一般翻掀開來,回到了堆滿河沙水泥的模樣。

郭小丘從樓上墜落的時候,把一張繩網撕開了,發出哧啦的聲音,接著人像條水泥袋子一樣掉在了地面上。他艱難地抬起頭,吐掉啃在嘴里的河沙,就看見了郭福貴。郭福貴眼睛血紅,鼻翼大張,噴著粗氣。有人圍了上來,又高叫著跑開去。然后就看見了小老板。小老板撥開人群,“你個日本人,叫你小心來著,日本人……”郭福貴惡狠狠地盯著小老板,小老板的臉色馬上就變了。郭小丘從沒有見過小老板黑紅的臉像抽了血似的,一下子變成白紙樣。

郭福貴蹲下身,說:“小丘,你莫動??!”小老板也蹲下身來,一只手抓住郭福貴的胳膊:“出事了,出大事了,你說,咋辦?”郭福貴沒有搭話,小老板慌手慌腳地站起來,朝圍著的工人喊:“叫救護車,叫救護車……”又掏出電話來,沒拿穩,掉在地面上。郭小丘想,這下給狗日的摔壞了。小老板從地上撿起電話,電話上滴下血水來。小老板把沾滿血水的電話貼在臉上,嘴唇哆嗦著喊話。

郭小丘張張嘴,笑了一下。聲音很怪,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說:“叔,你扶我……起來……”這話竟不像從自己嘴里出來的,很遠,還發出沙沙的聲響。郭福貴跪在他面前,摁住他說:“小丘,娃,你莫要動。疼不疼?疼,你就叫一聲?!?/p>

郭小丘嗬嗬地笑,他轉著頭,發現動不了,一根鋼筋結結實實地從肋骨穿了進去!“媽——”郭小丘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嗓子里泛出腥甜的氣味兒。郭福貴腦袋已經木了,憋在嗓子里的哭聲慢慢地擠出來,像一把帶血的鋸齒,把郭小丘割得零零碎碎的。郭小丘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現在,地面上軟和的水泥河沙硬化了,冷冰冰的灰白像天空一樣。倒茬的鋼筋條子沒有了,郭小丘流的血沒有了,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野椎牡孛?。白得耀眼的墻壁。一切都像是做夢一樣。

亮晃晃的玻璃窗上,郭福貴的身影被拉得很長,模糊得不成人形?!靶∏?,丘啊——”郭福貴叫了一聲,聲音干癟癟的,沒有一絲水份。郭福貴有些后悔,不該事事都聽從三黑的意見。

三黑說,郭小丘是從三樓掉下去的,不要說中間橫出的鋼管,就是繩網擋一下,頂多也是斷幾根肋骨折條腿,不至于把命丟了。說這話的時候,三黑的表情相當嚴肅,他沒有看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郭福貴。茶樓小姐從身邊踏踏地走過去,三黑分明看見茶樓小姐的黑絲襪上面有指頭大一個小洞。

小丘命不好。郭福貴揪了一把亂蓬蓬的頭發說,他先前說過,算命的說他今年有災星。

三黑咳了一聲,把目光從茶樓小姐的小腿上收回來,說,算命的話都信得,母豬都會爬樹了。

郭福貴睜著紅紅的眼睛盯著三黑。三黑說,一種可能,只有一種可能,加速度降落。

三黑的話不可信,郭小丘從樓上掉下去,還要加速?三黑說,你是律師,是物理學家?算了,不和你整這些專業術語。郭福貴說,那后面的事情該咋整?

跳一次。三黑說,最好是從頂樓跳一次。想了想,又說,你們那樓有多少層來著?十八樓!那還是算了,就在小丘出事的地方跳一次。

郭福貴說:“你的意思是讓我去跳?”

“還想不想幫小丘要到錢了,讓他白死了,他老娘咋活?”三黑的臉一下子沉到茶杯底去了,“你知不知道現在要從那些黑心老板那里要到錢有多難?!”三黑腦子靈活,眼皮一眨一個主意就冒出來,裝著律師本本的皮包就扔在茶幾上。郭福貴咂咂嘴,說,那——都聽你的。

不是真跳,就是裝個樣子,讓老板覺得你有敢去死的決心。三黑拍著郭福貴的肩膀,聽我的錯不了,誰叫咱們是老鄉呢。等站在三樓欄桿上的時候,郭福貴就后悔了,腿肚子直打顫,仿佛有只手在拉扯腳筋。風從高樓的罅隙里吹過來,把郭福貴滿腔悲痛的呼喊吹得七零八落。

郭福貴打消了試演跳樓的念頭。地面太硬了,站久了一個晃顫掉下去,不死也得殘廢。這兩種結果都不好。小丘的尸體還擱在地下室里呢,雖說入了冬,但中川的天氣還比較暖和,擱的冰不經事,兩個小時得換一次,不然尸體就餿了。郭福貴覺得不該聽三黑的話,把郭小丘從醫院的太平間里“搬”出來。

地下室是臨時租的。郭福貴給房東多拿了兩百塊錢,說是給要來打工的親戚準備的。晚上的時候,郭福貴把郭小丘搬進去了。小老板去出租房幾趟都沒找著郭小丘的尸體。三黑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你這是要拿捏我?!毙±习逡Я艘а勒f,“你們——他媽的,要多少錢才愿意把尸體送去火化?”

小老板臉色青白青白的,頭發蓬成了鳥窩,眼睛里掛著血絲。郭福貴把轉椅拉過來坐下,看窩在沙發里的小老板,說:“我不搬回去,醫院不聲不響就拉去火化了。我回去咋向他娘交代?”

“偷尸體是犯法的?!毙±习逭f,“一個電話,你就得在局子里蹲個一年半載?!?/p>

這些話都是嚇唬那些膽小如鼠的人的,三黑說,這時候一定要鎮靜。放心,有我呢。

郭福貴腦子里全是三黑的影子,三黑是在郭小丘出事后的第三天出現的。在醫院的走廊上,三黑一把抱住郭福貴的肩膀,熱情得像發了情的公雞,說,老同學,你咋在中川呢,來了咋不打電話聯系一下,來了多久了?嘖嘖,老同學,你瘦多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郭福貴在腦子里搜索這個帶著眼鏡夾著皮包穿著光鮮的老同學。三黑說,老郭,你忘了,我是你初中隔壁班的那個三黑啊,瞧瞧,貴人多忘事,一發達了就把我給搞忘記了。郭福貴說,哪里發達了,是真記不起了。三黑說,老郭,你咋跑醫院里來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了,不要緊,這個醫院的院長是我哥們兒,檢查啥的找哪一個醫生都沒說的。郭福貴眼淚就下來了,說,小丘,小丘出事了。一袋煙的功夫,郭福貴才把郭小丘從樓上掉下來的事情說囫圇了。三黑眼圈兒一下子就紅了,說,哥,你一定要挺住,我跟你說,這絕對不是簡單的墜樓,是安全事故,人命關天的安全事故。后來便去了茶樓,三黑說,老郭,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這件事情我碰上了,就一定要管管,誰叫咱們是老同學來著,是老鄉來著?

三黑說,他在中川混了好多年,雖然是個小律師,幫人打打官司跑跑腿,嫉惡如仇的本性一直呆在骨子里的,為朋友兩肋插刀,為郭小丘討個說法的事情包在他身上了,一準兒辦好。

三黑沒有在現場,但郭小丘出事的經過仿佛親眼見過似的,郭福貴覺得三黑就是曾經隔壁班那個照個面的同學——不是這層關系,偌大的中川誰會這么熱心來管這件讓人棘手的事兒?郭福貴認準了三黑。三黑說不怕,郭福貴心里就有了底氣。他對小老板說,我不怕。說著把電話遞給小老板讓他打。電話是來中川打工第二年買的,殼子上的顏色早就掉光了。

“我不信你還敢把尸體運回老家去?”小老板盯著郭福貴,眼神慢慢柔和下來。半晌,站起身,給郭福貴丟了一支煙。是極品黃鶴樓,得幾塊錢一支。郭福貴臉色就變了,“日本人,他姐姐在電話里就這么交代的,說怎么著也得把小丘弄回去,讓他娘見上一面,然后入土為安?!?/p>

“你他媽的夠狠,老子當初咋就沒看出來呢?”小老板想了想又說,“老郭,把他火化了,帶骨灰回去。他娘要見兒子,多照幾張相片回去……”

“不行!”郭福貴打斷他的話,“說什么也得弄回去,就是背也要把他背回老家。要不,老子還有臉回村里?還有臉在村里活下去?”

小老板張著嘴,舔了舔嘴唇,有些氣沮,說:“老郭,你這個人……硬性,說吧,要多少錢?”

“屁!”郭福貴說,把目光從桌子上的那盒“黃鶴樓”上移開,“我這是沒辦法,誰叫我是他叔,誰叫我是那塊地兒上的人,我還要給他家姐他娘交代呢!”

小老板看著郭福貴,眼光有些迷亂。兩個男人都蓬頭垢面,身上還冒著一股酸臭味兒。都是郭小丘害的,日本人!小老板不敢把這話罵出口?,F在,這句話變成郭福貴的了。小老板走到辦公桌前,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才打開抽屜,取了一疊錢擱在桌上?!斑@是三萬八千塊。郭小丘的身后事就拜托你了,他家里也需要這個錢?!毙±习灏彦X推到郭福貴跟前,“你點點數?!?/p>

郭福貴把錢摸了摸,覺得嗓子里有些哽。錢很熱乎,有些燙手。郭福貴把錢又推回去。小老板看他的眼睛,紅,但很硬。郭福貴把煙盒拿過來,取了一支煙點燃,又把煙盒子扔在桌上。小老板嘆了一口氣,又從抽屜里摸出一疊錢來,“這是兩萬塊。辦后事用的?!毙±习逭f,“我就這點錢了,不信,你可以來看?!?/p>

郭福貴吐了一口煙,煙霧團在眼前,刺得眼膜酸痛。他看著煙霧里的小老板,說:“日本人?!毖蹨I竟流了下來。

從小老板辦公室出來,太陽像一圈白紙糊在天上,沒有一絲熱度。高高低低的樓房把影子投在地面上,有生命似的蠕動;玻璃窗反射出來的光落在地上墻上人身上,整個世界都像長了白癜風。小老板踉踉蹌蹌跑出來,把一條“黃鶴樓”塞在郭福貴手里?!盎鹪釄鑫乙呀浡撓岛昧?,明天我來接你一起把它送過去?!毙±习暹YF的手,“這事兒完了,你來還給我電話。我這邊需要你這樣的人,一門心思為朋友為兄弟著想的人?!?/p>

郭福貴點頭又搖頭,“小丘,小丘,我帶你回家去?!彼卣f。

回家要兩天多時間。再過兩天就是臘八節了。小丘是入秋來的,快過節卻走了。郭福貴想,得去商店里扯兩三米白布買幾瓶酒。用酒把小丘洗干凈裹上白布再送火葬場。白布裹著,身子不會臟,小丘身上沒有血可以流了。他的血流干了。

2

充滿水分精神飽滿的郭小丘走下火車的時候,天很灰。霧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奔突、集結、分散、合攏,彌彌漫漫,又憂憂郁郁地倒掛下來。城市的面容模模糊糊,嚴肅中又透著絲絲溫柔。人們的表情如同這個城市一樣,板著臉,拖著厚重的軀體,踏著輕浮的腳步,在霧中咔咔地走過。一群人高舉著寫著名字的牌子佇立在出站口張望,郭小丘心里騰地熱乎起來。

“他媽的,真熱情?!彼舐曊f。檢票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鉗子敲著鐵欄桿說:“票!”郭小丘把票遞給她,檢票員用鉗子咔的一聲剪了一個缺,遞給他,喊道:“下一個,下一個,快點?!惫∏鸢讶绷私堑钠比M上衣口袋里,喃喃說:“真熱情,他媽的?!彼穆曇艉芸毂贿@個城市的喧囂湮沒了。一群人呼啦一聲圍攏過來,高舉著牌子大聲吆喝,郭小丘的耳朵頓時被一些陌生的名字包圍了。

擁擠的人群中,郭小丘艱難地拖著蛇皮袋,瞪大眼睛看牌子上的名字,牌子們晃得很厲害,他使勁揉了一下眼睛沒找著自己的名字,心里有些沮喪,手里的蛇皮袋拉著他朝后仰,他攀著一個人的肩膀用勁兒把蛇皮袋拽出來,那人尖叫,他看清是個女人,訕訕地笑 ,女人吼:“把你的鬼爪子拿開?!?/p>

郭小丘拖著蛇皮袋出了火車站。太擠了,他想。腦袋有些發漲。抬眼看去,廣場上人來人往,面目看不真切,都仿佛在對著他笑,對著他側目,對著他點頭。高高的樓房矗立在廣場四周,霧里看花似的朦朧,又無比的真實,在高處做著輝煌的夢。郭小丘真想大喊一聲,媽的,中川,老子來了。轉著身看了看,人們嚴肅地走過。都是干大事的人吶,他嘆了口氣。城市發出巨大的聲響,在喘氣,在咳嗽,在行走,在放屁。霧纏纏綿綿,裹著脂粉味兒、汗臭味兒、狐臭味兒、火鍋味兒和著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肢體、屁股;大腳板、小皮鞋……攪著郭小丘的腦漿,讓他莫名地興奮,莫名地眩暈。

郭小丘決定找個公用電話給郭福貴打電話,郭福貴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斑@龜兒子咋個還沒來呢?”他想。依著老家的規矩,郭小丘得叫郭福貴一聲叔。郭小丘來中川前,在電話里說,叔,這一次你得幫襯著點兒,我把家里的活兒干完了上中川來找點錢把房子蓋完了就好結婚,酒是少不了你的。誰家的姑娘?你熟著呢,王家壩的王桂華,小名二女子的那個。郭福貴說,哦,我認得。郭小丘說,那我來了,來了啊。把電話嘭的一聲掛了。郭福貴啪嗒了一下嘴,這狗日的把電話掛得快哦,好多話都沒說清楚呢。想打回去,電話費老貴,搖搖頭算了。

郭福貴四十多歲,蒜頭鼻,闊口,頭頂到顴骨生得極端正,往下就走下坡路,下巴翹得高,像把鏟子。來中川幾年了,一直在建筑工地上干雜活兒。過年才回家里一趟,帶著老婆娃子滿街面遛,逢人就發煙,人家說發了,他搖頭說難啊。說著說著褲腰上滴滴滴的響——有電話來,解開皮套上的扣子,摸出手機來。手機已經老舊了,看不出原色。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郭福貴舉起手機,臉上表情很豐富,罵一句:“媽的,又斷線!”把手機舉在空中,聽得那邊也在罵娘。他把臉貼在手機上嗯嗯吶吶一陣,掛斷,說:“屁大點事,你做了就可以了,還要我親自來?”人說,看來是真發了。郭福貴笑笑,說:“到中川來就打我電話?!庇职l煙?;丶依锘腥淮笪虻貙掀耪f:“忘了給人家電話號碼了,看這點記性?!?/p>

郭小丘來中川就是他這么一句話惹的。一個村里的人,又是本家,免不了來走走,郭福貴把這話一說,郭小丘立馬就要他的電話號碼。郭福貴想,你還能來中川辦事,好幾百里路呢,沒事去中川干啥?把電話號碼給他了。沒想剛入秋,郭小丘就上中川來了。太突然了,后來他對郭小丘說,好多事情我都沒給你交代清楚呢。

郭福貴剛爬上腳手架,電話就響了,是郭小丘打過來的。郭小丘在電話里顯得異常興奮,“叔,我到火車站了。才下的車,真他媽的擠呀。你啥時候過來接我,我不認得路?!惫YF頭都大了。今天上的是夜班,晚上六點上班早上六點下班,活兒不累,借著白熾燈光擦瓷磚上的灰漿。除了刮風下雨不做活兒,其他時候得在墻壁上掛著,晃來蕩去,像蜘蛛俠。郭小丘不認得路呢,丟了就麻煩了,中川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要找個人卻如同大海里撈針,還不把人活活急死?得請假去接他。郭福貴請假的時候,眼皮就開始跳,是小丘出事了?他想。事實上,他一見到小老板眼皮就會跳。他想避開害怕小老板這個事實,但眼皮跳得更厲害了。小老板唬著臉,把他看了又看,看得郭福貴心里直發毛?!澳銈€日本人?!毙±习搴莺莸赝铝艘豢跓?,說:“雞巴事情多?!你走了,墻誰擦?你個日本人?!惫YF臉上的笑像稀泥一樣淌得到處都是,從褲包里掏出一支皺巴巴的煙遞上去,小老板沒接,說:“你那個侄兒可以到這里來上班,手腳沒缺?你個日本人,曉得老子這里缺人?!惫YF松了一口氣,連聲說:“謝謝,謝謝。他人一來,明天就可以上工。老板,我就曉得你是好人?!?/p>

小老板虛空踢了他一腳,“好個屁。老子煩著呢,工程進度慢得死人,都是你們這幫龜孫子害的。你個日本人?!卑欀碱^踏踏走了。郭福貴呲了呲牙,“你個龜兒子,才幾天就成日本人了。我呸!”小老板轉身吼:“還不快去!今晚不上班,扣你四十塊?!?/p>

坐在公交車上,看著街道兩邊的高樓華廈空洞的、面無表情的向后倒退,郭福貴想他媽的這些樓還是老子修的呢。遮蔽得嚴嚴實實的窗戶里也許沒有人,也許正上演一出出漂亮的、華麗的、荒誕的故事,他想著這些就笑,如果自己是某個窗戶的主人,也該和老婆或某個女人干點什么的。自家的女人現在在干什么呢?照著時節,該是收紅薯了,不知道小麥種下了沒有?他仿佛看見女人背著紅薯藤子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她的背弓得像蝦米,汗水貼著面頰滑落在衣衫上。該給婆娘制一件好衣服的。批發市場的衣服便宜,春節給她買兩件。他就這么想著,有點神思恍惚。車窗外面是閃動的燈光和陌生的面孔,霧降下來,濃白但很輕柔,在人身上、街道上滑動,勾留在綠化樹的枝椏上,劃出絲絲縷縷的影兒?;野档奶炜毡桓呗柕拇髲B割裂成一片一塊的,像剪碎的紙花,形態各異,把黯淡的光影灑在郭福貴的臉上。

郭小丘來了,該換個大點的房間?貴!算了。郭福貴搖搖頭。得換張大床?房子太仄擺不下。買張舊的鋼絲床,晚上用了,白天折疊起來又不占地方。行,就這么著。還得添把牙刷,一支牙膏,一根洗臉巾,又得花十幾塊錢。媽的,誰叫他跟我同村呢。不這樣,回去逗人饒舌。郭福貴拍了一下大腿,痛。他咧了咧嘴,臉上的肉開始抖了兩抖,他定了定神,又抖了抖,莫不是郭小丘真出事了?他想,那可就糟了,小丘這孩子是看著長大的,脾氣不好,傲氣,怎么受得了?再說,到火車站還有幾站呢。

郭小丘的確出事了,被人打了。

廣場上,打過電話拖著蛇皮袋的郭小丘抬著頭看四面高樓上垂下的巨幅廣告,廣告上明星笑瞇瞇的舉著瓶可樂,一個個膚色各異的美女或露肚臍或叉開大腿舉著漢堡、托著方便面、或捧著其它物事,笑得滿嘴是牙。郭小丘突然覺得百無聊賴。一個打扮入時的素面女人搖搖擺擺走過來,看了他兩眼,說:“大兄弟,是第一次來?”郭小丘瞥她一眼,“來好幾十回了?!?/p>

“要不要毛片?”女人說,“美國的,日本的,韓國的都有,隨你挑?!惫∏鸨凰炖锏臒釟鈬姷靡魂囇?,忙走開兩步。女人說:“哥子喜歡國內的,有品味,有眼光?!惫∏鹫f:“我不要,你快走?!迸诉甑匾恍?,說:“天晚了,得找個地兒歇歇不是?要旅館么,給你介紹個環境好的?”郭小丘搖頭,“嗷——,我有地方住?!迸诵χf:“你怕我吃了你不成,你看我像不像那種人?”女人正色讓郭小丘看。郭小丘想說壞又不會寫在臉上,想想忍住了。女人看他不說話,說:“我們旅館干凈衛生,價格又便宜,在這片地兒出了名的。還帶全套服務?!惫∏鹫f:“我不住?!迸诉^來拉了他一把,“大兄弟如果想那個也是有的,你是喜歡姐兒還是小妹兒?當然,吃快餐也是可以的?!惫∏鸨徽f得心中一動,看著她,說:“吃啥快餐?”女人笑了,說:“地兒很近,安靜得很。你放心,價格便宜公道。幾十塊錢就可以找個小妹耍,嫩得出水的?!闭f著就拽郭小丘,郭小丘看了看,有幾個人正朝這邊張望,忙掙脫那女人的手說:“我沒興趣?!蹦桥诉€要說,郭小丘說:“看,我叔接我來了?!迸怂闪耸窒蛩南吕飶埻?。郭小丘提了口袋就走,隱隱覺得臉有些發燙?;仡^看那女人,咽了咽口水。

一個穿中山服的中年男子站在他身邊操著椒鹽普通話說:“兄弟啊,幸好你沒去哦,不然褲兒都得耍脫?!惫∏鹫f:“見多了?!敝心昴凶优e著保溫杯喝了口水說:“幸虧你機敏,那些都是玩仙人跳的?!惫∏鹫f:“見多了?!敝心昴凶舆f了根煙給他,說:“這些女人專騙老實的外地人,上當的可多了。地方上又不管。一看你是走南竄北的人,這些把戲一看就穿?!惫∏鹇柭柤绨?。中年男子點了煙說:“來坐一下嘛。等人,就是累?!闭f著退到一根用粉筆畫的框里。郭小丘低頭看,廣場上用有色粉筆劃成方方正正幾十個框,有些人搭了小板凳坐在線內吸煙。這地兒怪莫名堂,郭小丘想。也退到線內,把蛇皮袋墊在屁股下坐了,中年男子蹲在地上,吸口煙說:“中川大,地面上復雜,凡事都得長個心眼兒。你說是不?”

天色暗下來,都市的霓虹燈星星點點,熱情的光芒冷漠的光芒襯著溫柔的底色,把城市的軀體印在地面上,高矮胖瘦,清晰模糊,行走的人踩著自己的影子、別人的影子,廣場上或蹲或站的影子在微薄的霧氣中充滿生氣地蠕動。郭小丘點著頭把煙點燃,吸了口,說:“城里人真熱情。還是好人多?!敝心昴凶涌此褵熁叶对诘厣?,嘴角一咧,站起來把煙掐滅了,嘿嘿笑著說:“兄弟,你怎么把煙灰抖在地上了呢?”郭小丘有些詫異:“煙灰不能抖在地上?你不是抖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把左手一攤開,手里捏了個空煙殼子,郭小丘說:“我曉得了?!蓖道锾?,想要找個空煙殼子。中年男子變了臉,說:“曉得個毬,這地方是不能把煙灰煙頭扔在地上的,那樣兒是違反城市衛生管理規定的?!惫∏鹫f:“不就點煙灰?把它吹了不就得了?!薄安恍?,你都違反了?!敝心昴凶訌亩道锾蛡€紅袖章戴上,說:“得交罰款?!惫∏鹫酒饋碚f:“煙是你給我的哦?!敝心昴凶拥芍叟荩骸澳愎贤拮?,我給你煙讓你抽?我們是親戚?是朋友?你傻逼一個,我懶得跟你說,按規矩,交50塊錢罰款來?!惫∏鸫蠼校骸澳悴派当?,狗日的大天白日的要50塊,你搶人哦?!睅讉€男女圍攏過來,盯了他看,表情復雜。郭小丘指著中年男子對眾人說:“大家看看這個騙子,錢瘋子,拿煙給我抽,設套誆我的錢?!睕]人吱聲,把眼冷冷地看他,郭小丘心里開始著了慌,說:“抖點煙灰要罰50塊錢么?”“給錢吧,小伙子,少點事?!庇腥苏f。郭小丘小聲說:“狗日的要50塊錢?!敝心昴凶犹崞鹑^打在郭小丘鼻子上,“你老母,還敢罵人?!?/p>

郭小丘哎呀一聲,臉上火辣辣的疼,“媽的?!彼罅R一聲,揮拳打了過去,幾只手伸過來拉著他,“媽的,是一伙的?!彼?。中年男子一腳踢在他肚子上,郭小丘的眼淚流了出來,伸手去捂肚子,身上早著了幾拳腳?!按蛩滥銈€狗日的,不受抬舉的東西?!敝心昴凶訍汉莺莸卣f。幾個男人拖手拽腳把他按倒在地上,幾只手在他口袋里掏。郭小丘從幾個人的腿縫看時,廣場邊上兩個警察正張望,他大叫:“救命。打死人了。搶錢了?!甭曇魠s似陷在巨大的泥潭里,他伸手去撥那幾人的腿,手背著了一腳。兩個警察坐上摩托車,疑疑惑惑地開走了。

郭福貴到火車站找了幾圈沒見著郭小丘,走到廣場上時,一堆人正圍成一個圈指指點點,他擠進人堆里,郭小丘正抬著手罵人,臉上血糊糊的,嘴巴子豁開了,血和著口水往下滴,郭福貴的心一下就沉下去了。郭小丘看到郭福貴,抱住他的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叔,我挨打了?!彼f。

3

郭小丘對挨打一事耿耿于懷,精神萎靡,嘟著豁開的嘴巴子開始嚴肅地思考這個城市給他帶來的傷痛。不僅僅是把嘴巴子打豁了,更重要的是身上的三百多塊錢被廣場上那伙人拿走了。這里的人太不厚道了,他對郭福貴說。郭福貴坐在屋角的小凳上,結著眉頭,半晌說:“你來得太匆忙了,好多事情都沒有給你講?!?/p>

郭小丘看著他說:“在電話里我問你能來不,你可沒有說什么哦?!惫YF看他動了氣,忙說:“你問了么?你掛電話太快,我忘了給你說到這里該注意的一些事情?!惫∏饟狭藫夏X袋,有些不好意思。郭福貴說:“你挨了打我心里也難受,你今后注意一些。這地方人多復雜,要多長個心眼兒。行了,還是早點休息?!惫∏鹂戳丝凑f:“叔,這屋子太仄了,擺不下兩張床?!?/p>

郭福貴租的這間板房,離貨運站就幾百米遠。是有名的棚戶區,偏僻,但價格便宜。老舊的筒子樓,每間房用木板一隔,二十平米的房間就成了兩間房了。一間每月得百十塊錢。屋內沒有洗漱間,都得在廁所里洗漱。郭福貴幾次上廁所都有人在里面洗澡,憋得他使勁敲門咬手指頭,心想他媽的得重新找間帶廁所的房子,一問太貴這想法就沒了。每天就一早起來方便,在廁所里打太極拳,讓那些龜孫子也在外面憋憋,養成了屙早屎的習慣。

房子逼仄,放了張床就顯得擁擠了,屋角堆了幾紙箱子的衣服和零零碎碎的建筑工具,一張用磚支著的舊木桌,上面堆了好些瓶瓶罐罐。郭小丘走進屋就說有怪味兒。郭福貴說濕氣重,但風景好,價格便宜將就住。郭小丘瞪著眼,哪有風景?郭福貴指指對面的墻上,郭小丘一看是扇小窗戶,外面黑咕隆咚,看不清楚,倒是墻上有兩幅破爛的劈開大腿露出胸脯的女明星畫片,上面最敏感的部位沾了些污跡。郭小丘看那些污跡也有些濕,用手摸了一下,黏黏的,粘手,不禁皺了下眉頭。

在早市上買了一張快要散架的鋼絲床,把上工地的事情簡單交代了一番,郭小丘就算落下了腳?!罢夜ぷ鞑蝗菀?,幸好我在這片地兒混得熟了,給老板一說,他立馬答應了?!惫YF說,“一天三十多塊錢,上哪兒找去,你得珍惜著點兒?!?/p>

郭小丘說:“我嘴巴都成這樣了,人家還要不?”

“要換了別人肯定不行?!惫YF嚴肅地說,“我介紹的人,那是不成問題的。再說了,你只是壞在嘴上,其他地方不是好好兒擱著?就是抖松動了,你也得忍著?,F在搞啥都難,今兒上崗明兒就下崗了,一個位置多少人看著,不能把到手的位置給丟了?!惫∏鹞嬷樥f:“叔,你懂的東西真多。要不是你,我都不曉得咋辦?!?/p>

郭福貴把嘴里的煙吸完,說:“關于這個房租的問題,還有伙食……”郭小丘把手從臉上拿開,“叔,你放心,一人一半,決不讓你虧著。等我拿了工資,馬上就給你?!?/p>

收拾停當了,帶著郭小丘上了工地。小老板把郭小丘細細看了一回,“老郭,你個日本人,找一個殘疾來。你以為我這里是廢品收購站?”

郭福貴恭恭敬敬地發了煙,“老板,你仔細瞧瞧,就嘴上破了。不是剛來嘛,不熟,一頭撞墻上了。身子骨結實著呢?!毙±习宄蛄艘谎酃∏?,郭小丘裂開嘴笑,說:“我好著呢,扛百八十斤沒問題?!?/p>

“你個日本人?!毙±习逵脢A煙的手指著郭小丘說,“扛包來的?老郭,你帶他轉轉,熟悉下環境,先干干小工。不要對工地上的鋼筋水泥起打貓兒心腸哦?!?/p>

郭福貴帶著郭小丘在工地上四處轉了轉,對工地上的禁忌作了介紹,叮囑他說:“該說的話才說,把自己手里邊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你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多掙些錢,回家里把婚結了才是正經?!惫∏疬B連點頭,他站在頂樓上顯得激動,遠處近處高高低低的樓像森林一般,把剛拋出去的目光咔吧一聲截斷了。風拐著彎,有形無形地吹過來,攜帶著城市的聲響化作嘩嘩的聲音,郭小丘內心澎湃?!案?,真高?!彼┥砜粗孛?,有些眩暈,說:“這房子修起來真的就漂亮,從這里一步就到了他媽的天堂?!?/p>

郭福貴眼光迷離,像起了一層霧?!澳阏痉€了,別摔下去?!彼f,“從這里掉下去,八條命都沒了?!?/p>

“我有九條命?!惫∏鹫f,“會摔死?!”

郭福貴說:“呸,呸,不吉利。凈說些不吉利的話。有些話是說不得的?!惫∏鹫f:“叔,都啥時代了,你還迷信?”

郭福貴掏了一支煙點上,說:“咦,你嘴巴不疼了?”

“疼著呢?!惫∏鹞艘豢跉?,“一笑就疼?!?/p>

幫著郭小丘安頓下來,郭福貴讓他給家里報了平安。郭小丘家里就剩下個六十多歲的老娘,姐姐出嫁了,日子過得都不好。電話是在村里的小賣部接的。郭小丘說,媽,我在中川找到工作了,一天三十塊錢。娘在那頭說,你把錢寄回來我給你攢著,湊夠了好把禮給王家下了,等你一回來就好辦酒。郭小丘說,現在不行,要月底才拿得到錢。娘說,天氣要涼了,記得加衣服。郭小丘說,這邊熱著呢。娘說,日怪,都是一樣的天,氣候還不一樣。郭小丘大聲對娘說,媽,你在家里要吃飽,沒錢問姐要,我回來還她。娘說,你要感謝你叔,他是好人啊……

郭小丘說,媽,電話老遠呢,貴,我要掛了。娘說,你就掛了,費錢。郭小丘把電話掛了。娘捏著話筒聽著嘟嘟的聲音,半晌才把話筒擱下。

輪著上白班,晚上郭福貴買了瓶五塊錢的酒一斤花生米算是歡迎郭小丘。酒很辣,郭小丘呲牙咧嘴把酒咽下去,生怕沾在嘴唇上。累不累?郭福貴問。

“不累。提提灰桶,五六十斤,跟一桶糞差不多?!惫∏鹫f,“就是膀子有些疲?!?/p>

“開始是這樣,習慣了就好了?!惫YF說。倆人說著話把一瓶酒干了。無非是村里的情況,雞鴨豬狗,誰家修了房子,誰家娶了媳婦,郭福貴家里的人。最后都不說話了,灰蒙蒙的天空上一眉彎月在云里飄飄蕩蕩。月色從小窗戶里投進來,落在地上、人的臉上,像生了一層白毛。郭福貴把吸完的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了,說:“歇了,明天還上工呢?!碧稍诖采?,聽著郭小丘的鼾聲自己卻失眠了。

這一晚沒有睡好。到半夜時候,樓下鬧騰起來,拍門的聲音、孩子的哭聲、吼叫聲把睡得迷迷糊糊的郭福貴吵醒了。披了衣服出來看時,幾道電筒光在樓道里亂晃。郭福貴著了慌,忙進屋把郭小丘推醒,把衣服摔給他說:“起來,起來。到樓頂上躲躲?!惫∏鹈悦缘傻傻卣f:“干啥呢?好多錢,多大一堆讓你弄沒了?!?/p>

郭福貴說:“磨蹭個屁呀!查暫住證的來了?!?/p>

“暫住證?”郭小丘打著哈欠說,“啥暫住證?我打工租房,還要暫住證?”

“快去?!惫YF發了急,“沒證就要進局子吃飯去?!惫∏鹫f:“啥橘子?還當飯吃?”

“我的小祖宗,取你出來,要交五千塊錢呢?!惫YF說。

郭小丘跳起來,“五千?搶人啊?!笔置δ_亂地套上衣褲,偷偷摸摸順著郭福貴指的地方上了樓梯。郭小丘剛進了樓梯,那幾道電筒光就奔了上來。把郭福貴的門拍得砰砰響,郭福貴揉著眼睛打開門?!皶鹤∽C?!币粋€人說,聲音像磨砂紙。

“在屋里呢。我去拿。您等等?!惫YF一疊聲地說。

“屋里沒有其他人?”那人推開門,“這里怎么還有一張床,你一個人睡兩張床?”

郭福貴苦著臉說:“是剛搬來的,上夜班去了?!?/p>

“有沒有暫住證?”

“有,有?!惫YF把自己的暫住證遞上去,“他的也有,帶身上了。要不信您們明天來查?”

“扯雞巴淡?!币粋€人說。郭小丘聽得腳步聲過來,忙上了樓頂,躲在煙囪后面。一道電筒光在樓上掃了一回,“沒人??梢韵氯チ??!币粋€聲音說。郭小丘聽聲音遠去了,才回到屋子里?!耙粋€暫住證就是五千塊?”他問。

“六十塊一個?!惫YF說,“沒有就五千塊。明天我帶你去辦一個?!?/p>

“五千塊?!惫∏鹛稍诖采?,“叔,你驚醒,他們來了可得給我說一聲,我可拿不出五千來。五千,老子把婆娘都抱上床了?!?/p>

4

郭小丘身子一貼著床,呼嚕就冒出來了,聲音不齊整,還伴隨著吧嗒吧嗒的拌嘴聲。郭福貴用腳捅了他一下,郭小丘吧嗒著嘴翻個身又睡著了。郭福貴枕著頭,眼睛在黑暗里發光,復雜的氣味在屋子里氤氳密謀。孩子他媽不曉得在干啥?媽的,都半夜了,肯定睡下了。家里的耗子還有沒有?上次走的時候就讓女人買一只貓喂著,不曉得買了沒有……郭福貴想著就裂開嘴無聲地笑一下。郭小丘來了,本來有幾個錢,卻讓人弄了去,吃喝拉撒睡都得要錢,還得幫他墊著,娃兒讀書又要一筆錢……郭福貴覺得頭痛。他翻了個身。郭小丘吧嗒著嘴說,二女子,你等我,錢馬上就有了。五千塊夠不夠?

郭福貴想笑,卻笑不出來。幸好跑得快,要不五千塊就沒了。明天得抽空給他辦個暫住證。郭小丘在鋼絲床上倒騰,把郭福貴的思緒攪得混亂,這覺沒法睡了。

現在,郭小丘躺在鋼絲床上,不聲不響。郭福貴看他的臉,白一塊黑一塊。日頭最毒莫過秋老虎,沒遮攔地照下來,郭小丘的臉上起了一層黑斑。這是城市的太陽給他留下的印記。你咋不打呼嚕了?郭福貴拍了拍他的臉,你害老子晚上失眠,害老子挨老板的罵,你倒是打個呼嚕出來。郭小丘的腦袋在鋼絲床上有些僵硬地向左一偏,再拍一下又向右一偏。郭福貴停了手,把他的腦袋扳正?!澳愕每粗??!惫YF說,“我是你叔。你不說句話,連呼嚕也不打了?”

郭小丘嘴里冒出個水泡來,噗的一響破了。郭福貴看著水漬在他的嘴唇邊散開,順著脖子流下去。郭福貴咧開嘴,無聲地哭了。

把郭小丘的尸體從醫院太平間搬回來是三黑的主意?!搬t院方面都打了招呼了,你放心去搬?!比谡f,“要是尸體讓你們老板弄去火化了,事情就不好辦了?!庇萌诘脑捳f,這是先下手為強,有了把柄,不怕小老板拿不下。郭福貴覺得挺對不起小老板,小老板雖說嘴臭了點,人還是個好人。當初自己來城里打工,半拉月沒找到工作,還是小老板收留了他。郭福貴說:“這樣做怕不厚道?!?/p>

“厚道?!”三黑哼了一聲,“兄弟,這是城里,不是鄉下?!笨垂YF有些猶豫,又說,這世道變了,狼吃肉,狗吃屎,你不為小丘爭取,也要向小丘娘和姐姐交代不是?郭福貴囁嚅了一下,說,那你拿個主意。

郭小丘從樓上摔下來的事兒,郭福貴沒敢給郭小丘的娘說,只是給郭小丘姐姐打了電話。電話那頭,郭小丘家姐面袋子一樣摔在地上,好半天才哭出聲來,說,我的兄弟啊——

最后是女人的男人接過了電話,話不多,說村子里某某在煤窯里出事了,還有鄰村的某人從樓上掉下去,老板都陪了錢——是要賠償。郭福貴說,小丘是你們親兄弟,要不上來見一面,也好和老板親自談賠償的事情。男人說,小丘是跟著你來的,你最熟悉情況,又是他叔,還是你去比較好。郭福貴曉得這男人是個好賭的無賴,電話里拿他沒辦法,問:“那要多少賠償合適呢?”男人說,鄰村那個賠了八萬,我們家小丘還沒有結婚呢,咋說也不能少了六萬吧。郭福貴掐了電話,罵我日你娘哦。

還得聽三黑的。三黑說,六萬不是小數目,要想辦法,還要拿捏得當,老板才肯出錢。讓郭福貴把尸體悄悄搬回來,又請了一個據說是法院的法醫來看了,法醫說,從尸體癥狀來看,死者下落的速度很快?!笆羌铀俣冉德??!比谡f。法醫又說,死者從三樓掉下去,速度再快,安全繩網也應該緩解一些力量,不至于喪命?!肮さ匕踩写髥栴}?!比趦裳圩谱粕?。郭福貴說,小丘是被地上的鋼條插死的?!敖^對是安全問題?!比诓焕砉YF,拉著法醫徑直走了。郭福貴啐了一口唾沫,說,你個日本人。

郭福貴把郭小丘扶坐起來,郭小丘的胳膊腦袋就搭在郭福貴的肩上。貼肉的地方擱了冰塊,是袋裝的那種冰凍飲料。郭福貴特意讓街角的小賣部急凍的。便宜,一塊錢一袋。凍冰袋已經融化了,水珠落進郭小丘的衣服里。郭小丘的身體充滿了水份。

郭福貴把郭小丘從醫院的太平間扛出來的時候,郭小丘身體里的水份在慢慢消逝。醫生說過了,是大出血,送來晚了。要是早些時間送來興許有救。能夠怪誰呢,鋸掉穿透郭小丘身體的鋼筋都用了二十幾分鐘。血水從郭小丘的腰眼里流出來,把地上的河沙都洇濕了。

太突然了,很慌張。小老板說,這種事情都沒有處理的經驗。一群扎手扎腳的男人像摘了腦袋的蒼蠅,圍著那根鋼筋使勁。鋼筋鋸斷的時候,郭福貴一屁股坐在浸潤了郭小丘鮮血的地上,淚水蚯蚓似地爬出來。小老板的聲音很惶急,他說:“老郭,你得跟上醫院去?!惫YF想起小老板丟魂失魄的樣子就好笑,但他笑不出來。郭小丘躺在冰涼的鐵床上,不規矩,身體很硬,沒有溫度;嘴巴努力向上撅起,一只眼睜著,一支眼睛閉著,像極了小時候調皮的模樣。郭福貴說:“小丘,你要聽叔的話,不要這樣子,出去要嚇著人的?!笨諝饫锔又鴿饬业钠追鬯畾馕?,淡白色的煙霧在游走。郭福貴搓著郭小丘冰冷的臉,像小時候搓他的小手一樣。郭福貴的手很糙,是一張砂紙,在郭小丘的臉上劃出了一道道印痕。叔手重,弄疼你啦。郭福貴喃喃地說,你忍著,忍著就好了,把眼睛閉上,免得出去把人嚇壞了。

郭小丘聽話地閉上了眼睛。郭福貴給光溜溜的郭小丘套上衣服。郭小丘的手臂很黑,身體很白,干凈,還發出一股莫名的藥水味兒。腰眼上翻開的窟窿,像嬰兒的嘴唇,一塊藥棉已經變得烏黑?!肮啡盏??!惫YF罵,“就塞了一塊棉花就收了幾千塊?!惫YF覺得很虧,進醫院那天是他簽的字。小老板一頭的汗水,哆嗦著發白的嘴唇,把手里的筆遞給郭福貴,“老郭,老郭,你是他叔,這個字就你簽吧?!惫YF說:“我寫不好字?!?/p>

“簽字?!睅е卓谡值淖o士說,“醫生還等著呢。遲了就晚了?!惫YF咬咬牙,把筆提起來,在那張薄紙片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筆沉,紙張很薄,字寫得不工整。

郭福貴說:“好久沒寫字了?!弊o士扯過紙和筆,丟下一個不屑的眼神,踏踏地走了。郭福貴對小老板說:“我好久都沒有寫字了,真的……”他轉身把手在墻壁上狠狠地拍了幾巴掌,只覺得身子發軟,靠著墻嗚嗚地哭了?!凹覍?,去下面交錢?!币粋€人在走廊盡頭喊。小老板諾諾地答應:“我去,我去。老郭,你坐坐,坐坐?!毙±习迮苤チ?。長長的走廊里頓時空蕩蕩的,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郭福貴咬著牙哭,淚水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靶∏?,小丘……”他一遍一遍地喊。兩個護士走過他的身邊,冷冷地看他。郭福貴恨自己的手,你說你一個提灰桶擦墻的手咋就敢拿筆?字簽了,郭小丘死了。這不是做了閻王該做的事情?郭福貴把手往開水缸子里放過,很燙,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他急忙把手抽回來?,F在,還得用這手把郭小丘的眼皮抹下來,把他撅起的嘴巴子撳下去,給他穿衣裳。給郭小丘穿衣服的時候,郭福貴想,是誰把小丘的衣裳剝了的呢?會不會是個女的?那可就遭了,小丘還沒有讓女人剝過衣裳呢。小丘就想二女子給他剝衣裳呢。該死的二女子,郭福貴恨恨地罵。要不是這該死的女娃子,小丘會出事?郭小丘不是他簽字簽死的,他是從樓上掉下來插在鋼筋上死的,是二女子害死小丘的。郭福貴想到這里,心里坦然了許多。

太平間里靜得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那些脫離了靈魂的軀體很愜意地躺在白布底下。靈魂們在看著郭福貴,他們傾聽著他的絮語,他們讀著郭福貴的思想。郭福貴雙手合什,念念有詞,靈魂們滿意地飄動開去。像老家山村里一場古老的儀式,很簡短,但很到位。郭福貴感到滿意,他把郭小丘像背沙袋一樣放在背上,走出太平間。醫院的走廊里的白熾燈壞了,一只昏黃的燈泡閃閃爍爍,投下黯淡的光影,慘白的墻壁上生長著無數手臂。手臂在無聲地吶喊。一只壁虎慌張地從手臂上面爬過去。郭福貴背上的汗唰地一下就下來了。

缺乏水份的郭小丘在郭福貴的背上晃晃蕩蕩。城市的夜晚,喧囂浮躁。燈光張揚而放肆,尖銳的剎車聲在耳邊尖叫,有人從樓上扔下酒瓶子,玻璃的碎響在地面上滑出很遠……這一切都和郭小丘無關了。他像熟睡的嬰兒一樣趴在郭福貴的背上。城市的呼吸很近,很遙遠。孤獨的樹在燈下哆嗦。熱氣從他的腳上升起來,很溫暖——他的腳拖在地上。郭小丘可憐起叔來,你咋就長得比我矮呢。

“狗日的,讓你喝!你一喝酒就醉?!惫YF大聲說,“酒是好喝的么?”郭小丘覺得有趣。叔在對空氣說話呢,在對不認識的人說話呢。不是沒有人搭他的話么?

喝醉了酒,郭小丘就愛和郭福貴說話,說村里的人,比如三寶到山西挖煤,人都成煤塊了,卻娶了個漂亮女人做老婆。郭福貴說,那是丑人有福。三寶不是砸死了嗎,女人硬是沒有離婚。那是想著煤礦里那筆賠償費呢,想娶那女人的人都起串了。

“漂亮女人就是好,有人惦著?!惫∏鹫f。

“二女子漂亮不?”郭福貴問,“我好些年沒有見過了?!?/p>

“漂亮。比天上的月亮還漂亮?!?/p>

“月亮漂亮個屁,沒看月亮是彎的?”郭福貴語重心長地說,“找女人,要屁股大的,能生就好?!?/p>

“嬸的屁股大不大?”

“大?!惫YF跳起來給了郭小丘一頸脖,“沒大沒小?!?/p>

“叔,你想嬸嬸?”

“天遠地遠的,有啥想頭?”郭福貴說,“等春節拿到錢就回去看看?!?/p>

“我想二女子了?!惫∏鹫f,“不曉得她爹松口了沒有?!?/p>

5

除了晚上睡覺愛打呼嚕,郭小丘啥都好,聰明,上班一個月就學會了扎鋼筋。年輕,手腳麻利。一蹲就是半天。都能扎出一條鋼龍來。和工地上的人混熟了,還學了幾個本地詞匯,和人說話學會了卷舌頭,會說閉口音,也分得清“喝”和“風”了。小老板就當著郭福貴的面夸郭小丘,“你個日本人,比老子學得都快?!比饲诳?,把屋子里收拾了,墻上的女明星畫片用兩張風景畫遮了,買了拖帕把地面擦得能照出人影來。郭福貴一走進屋子,一股水汽就升騰起來。郭福貴罵:“你狗日的把窩都弄得不像個窩了?!?/p>

郭小丘把桌子拖到床邊,把塑料袋里的鴨脖子擺上,給郭福貴倒上酒,“叔,我請你喝酒。鴨脖子,麻辣的,城里人都愛吃,你也嘗嘗?!?/p>

郭福貴抓了個鴨脖子,“費這錢干啥?”

郭小丘笑,“好不好吃?”

“辣?!惫YF說,“好久都沒有吃辣的了,眼淚都辣出來了?!?/p>

“不要亂花錢?!惫YF說,“二女子那邊還要用錢呢?!?/p>

“寄了八百回去?!惫∏鹫f,“二女子他爹說了,少了五千塊的彩禮錢就不談了?!?/p>

“狗日的掉錢眼子里去了?!惫YF說。

郭小丘把暫住證摸出來說:“叔,上次你還幫我省了五千塊呢。你說說,這么個綠本本就值五千塊?”

郭福貴咂了口酒,“不好說,聽說有人沒這個連命都丟了?!惫∏鸢褧鹤∽C揣回兜里,說:“我得把它撿好?!?/p>

“撿好?!惫YF說,“在這里,它說不定值條命呢?!?/p>

一個本本就是人的命根子?我說錢才是命根子呢。郭小丘感嘆說,二女子才是我的命根子。

二女子打電話來快要入冬了。電話是打在郭福貴手機上的。郭福貴喊:“小丘,二女子的電話?!惫∏饛臉巧线诉说嘏芟聛?,郭福貴看到了,最后幾步是跳下來的。

“看把你歡喜得的?!惫YF說,“就不怕把腳崴了?”

郭小丘嘿嘿笑。他比才來瘦多了,皮膚很糙。郭福貴看見他手里有血漬?!罢α??”郭福貴問。

“鋼絲刮了一下?!惫∏鸾舆^電話,臉漲得通紅。接電話的時候很小心,慢慢地踱到邊上去了。

灰塵和噪音亂竄,郭福貴瞇著眼看郭小丘打電話。郭小丘的臉色在變,聲音不像剛才那么響了。郭福貴點了一支煙,他喜歡看煙霧里的一切,有點像家鄉早上小河邊水霧蒸騰的樣子。讓人覺得心里安適。自家的女人在河邊洗東西,晶瑩閃亮的水珠跳起來,又落下去,發出波波的脆響。狗在路上奔跑,踱步,聞草上的氣味,撇開腿撒一泡尿。人牽著牛兒出來,牛很調皮瞅著空子伸出舌頭卷莊稼地里的青苗。一切都做夢似的朦朧,又那么真切。以前咋就沒有覺出好來呢?

郭小丘頹然地垂下手,手機里發出嘟嘟的聲音。郭福貴心里咯噔一響,像一根繩子斷了的感覺。他看見郭小丘眼睛里一種灰色的東西淌出來,從下巴滾落掉在了地面上。郭小丘把電話交給郭福貴,走了。腳步很飄,不實在。

晚上,郭小丘沒有說話。屋子里氣氛很沉悶。郭福貴問咋了?郭小丘嘆一口氣,再嘆一口氣?!拔覇柲阏??”郭福貴說,“是不是二女子變心了?”郭小丘把腦袋垂在胸口。

“變心了也好,免得你天天掛著?!惫YF說,“現在外面打工的多,說不定就撞上一個,比她還好,還漂亮。是她變的心,又不是你,你沒有啥對不起她……”郭小丘偏著頭看了看郭福貴,說:“你煩不煩?睡!”

這一夜郭小丘沒有打呼嚕。郭福貴聽著他翻身,聽著他嘆氣,想這娃心事重呢。

寒潮來的時候,天上落了幾粒雨霰。天空里濃厚的云氤氳著,風從云端溜下來,在城市森林里奔跑,帶著森森的寒意。在中川呆了幾年的郭福貴說,這種天氣很少見,小丘,你在樓頂上做活兒,要多加件衣服。

近段時間,郭小丘極少說話,火氣大。和小老板吵了一架。小老板說:“你個日本人,翅膀長硬了,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這片地兒還沒有誰敢跟老子這樣說話的呢,你家里死人了?”郭小丘撿起一根鋼筋就沖了上去。小老板往工人身后躲,“我說你是吃了火藥面子了?你不好好說話,哎呀——”郭福貴拉住郭小丘,勸慰著走了。小老板還站在那里罵,聲音明顯小了。

郭福貴說:“小丘,你心里不痛快,別憋著。這是遲早要出事兒的?!惫∏鸢咽掷锏匿摻顥l子扔在地上,說:“叔,都是媽生的,為啥他們就過得比咱們好,還罵人?”

郭福貴還在嚼著他這句話,想怎么回答他。郭小丘已經走開了。晚上,郭小丘回來得很晚,一身酒氣。郭福貴擁著被子,看他跌跌撞撞地倒涼開水往嘴里灌。被子有一股怪味兒,紅色的被面上有好些污漬。郭小丘說:“我去喝酒了,真他媽的痛快。還是咱們老鄉開的館子,味道好?!?/p>

郭福貴喊:“小丘……”郭小丘說:“以前我就不曉得,這里還有老鄉開館子的。叔,你曉得么?不遠,就三條街,拐幾個彎就到了。旁邊有一家廢品收購站的。好找……”

郭福貴說:“小丘。郭小丘。你喝醉了?!惫∏饟]著手說:“我沒醉。醉的是龜孫子,叔,你也來喝一杯?!闭f著把水杯子往郭福貴嘴上遞去。

郭福貴一把刨開他的手,搪瓷缸的水杯子鐺地一聲掉在地上,轉了幾個圈,滾落到床底下。郭小丘看著郭福貴,半晌說:“叔,你醉了。我也醉了。醉了好,把啥都忘了,多好……”他像一個疲憊至極的人倒在床上,鋼絲床咯吱咯吱的呻吟。郭福貴說:“小丘,酒喝多了傷身……”郭小丘已經鼾聲大作了。

接連幾天,郭小丘回來都晚,讓郭福貴很是擔心。中川地面大,復雜。郭小丘不會說本地話,一看就是個外鄉人,被人欺負了不好。他年輕,火氣大,不曉得這片地兒的水深水淺,捅了簍子,出了事,咋個向他們家里人交代?

郭小丘沒事兒,喝得醉醺醺的,還給郭福貴帶回了些下酒的鹵菜,有時候是麻辣燙。郭福貴說:“你的手得捏緊點,錢不好掙。二女子你不要了?”

“不要跟我說二女子?!惫∏鹛е燮ふf,“他爹不就是要錢么?老子有的是錢,還怕少了他的?”

郭福貴說:“嗬,你闊了?!惫∏鹫f:“不是說,只要是錢能夠搞得定的事情就不是事情么,咱不缺錢了。多大的事兒?!”

郭福貴搖搖頭,郭小丘犟著呢,不好勸?!斑`法的事情可做不得?!惫YF說。

“不做,不做違法的事兒?!惫∏鹫f,“咱是誰,叔,你還有不曉得的?”

“不要說咱呀咱的?!惫YF說,“聽著別扭?!?/p>

郭小丘買了手機,二手的,能發出蟈蟈叫的那種。給家里打了電話。娘在村里小賣部接的。郭小丘說,媽,你跑路辛苦,春節回來,我們也安一部電話。娘說,那得用多少錢。郭小丘說,媽,咱不缺錢了。娘說,那還不把你和二女子的辦了?郭小丘說,快了,再等個把月就把五千塊錢寄回來,您老等著吧。娘說,那就好,那就好。郭小丘把電話掛了。

郭福貴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郭小丘舉著電話說:“三百塊錢,便宜?!?/p>

郭小丘大手大腳地用錢讓郭福貴心里犯疑。這個疑惑是小老板給他解開的。這天下了班,小老板把大家召集起來。小老板黑著臉說:“你個日本人的,狗日的敢吃里扒外,把工地上的鋼件往外偷。你以為老子不曉得?是誰,老子心里清楚著呢?!彼麚]著手,“報派出所了,三五天就揪你狗日的出來,到牢里去享受。狗日的活膩歪了?!?/p>

郭福貴看郭小丘臉色發白,在哆嗦。郭福貴說:“你抖什么抖?”郭小丘說:“冷。穿薄了?!?/p>

訓完話,大家嘀嘀咕咕地議論著回去了。郭福貴和郭小丘一道往出租屋去。郭福貴說:“你臉色不對頭,是不是感冒了?”

郭小丘低著頭,說:“叔,你先回去。我有些不舒服,去拿點藥?!?/p>

郭福貴跟著郭小丘走了幾條街面。霓虹燈次第燃起來,城市在光影里很不真實。郭小丘進了廢品收購站。出來的時候嘟嘟囔囔,郭福貴從一棵綠化樹下出來,喊:“小丘!”郭小丘猛一回頭,見是郭福貴,苦笑著說:“叔,你差點嚇死我了?!?/p>

“你買藥去了?”郭福貴說,“你買藥買到廢品收購站來了?”

郭小丘很慌張,“就是路過,進去看看,有沒有便宜的東西?!惫YF發了狠,說:“郭小丘,你偷了工地上的東西!”

“我沒偷?!惫∏鹫f。

“你偷了?!惫YF說,“你狗日的想坐牢呀?!?/p>

郭小丘覺得腿都軟了,他低聲說:“叔,你別那么大聲。我就干了幾次,今后我再也不干了?!?/p>

“你在干違法的事兒?!惫YF痛心地說,“是要坐牢的?!?/p>

四下里沒人。郭小丘身子軟軟地靠在墻上,他說:“我曉得錯了,叔,你別說出去?!?/p>

“丟人啊?!惫YF說,“我們出來打工掙錢要對得起良心,辛苦是辛苦,但心里面舒坦。你摸摸你的心口,你的良心呢?壞了!”

郭小丘甩開他的手說:“就你有良心,我的良心讓狗吃了。你不是說這里到處都是錢,他媽的我就是抓錢來了。錢……錢在哪里呢?”他的眼淚在臉上爬來爬去。郭福貴沒見過他這樣,一時間手腳無措,“有人來了,莫哭了?!?/p>

郭小丘哭著說:“叔,他們不給我錢了,他們把我的錢吃了,收購站這些狗日的,心也太黑了……”

“不哭了?!惫YF說,“我們回去?;厝ナ迮隳愫染??!?/p>

郭小丘說他就是那天出去轉轉,就轉到收購站里去了。有人在賣鋼筋、錠子,就工地上那種。他熟悉得不得了。就問了老板幾句。老板說,只要弄得出來,就敢收。他就想起二女子來。二女子的爹說了,下個月沒錢,二女子就和下村的蝦娃訂婚了。蝦娃拿得出來錢,不是五千,是一萬呢。郭福貴說:“她真這么說?”他搖著頭感嘆道:“那就枉費了你娃子的一片心?!惫∏鹫f:“二女子心里難過著呢,好多話都沒說,她和蝦娃……”郭福貴說:“你不要轉移話題,說人家干啥?”

郭小丘說:“我開始只偷偷拿了幾塊鋼錠子賣了,得了百八十塊錢。叔,我不騙你?!?/p>

“鋼筋呢?”郭福貴說,“你把鋼筋賣了呀?”

“鋼筋條子藏在圍墻底下的,用水泥袋子蓋著。沒人了才敢弄出去?!?/p>

郭福貴感嘆說:“你娃子夠聰明的啊?!惫∏鹫f:“我不做了,我怕,一睡覺就做噩夢,怕被人逮著?!?/p>

兩人說著話,把一瓶酒喝下去了。郭小丘眼睛很紅,搖搖晃晃,站起來,一把把貼的風景畫撕下來,露出以前的那兩張破畫來?!芭?,女人就是那么回事兒?!彼钢嬈咸宦吨馗笸鹊呐餍钦f,“娘的,有錢了,讓她做啥就做啥。劈開腿!她就劈開腿;脫!她就脫……”

郭福貴說:“可惜了。那兩張風景蠻好看的?!?/p>

郭小丘頹然地坐倒在床上,“我的女人沒了,二女子……”他說。

郭福貴說:“你還差多少錢?”

“手里才兩千多?!惫∏鹁趩实卣f。

“我幫你想想法子?!惫YF說,“我們把錢湊夠?!惫∏鹜鄣匾宦暱蘖?。

工地上還是陸陸續續地丟東西。小老板很是光火,見人就日爹罵娘,干人老母?!袄献铀闶潜沉??!毙±习逭f,“被賊盯上了?!泵恳粋€人都值得懷疑,但都確定不了,定不了性。賊字又不會寫在背上、臉上。小老板把工地上的人都找去訊問一番。郭小丘也不例外。小老板的眼睛很賊,都盯進人心里了。要不是小老板接了個電話,郭小丘就要垮了。小老板很不耐煩,揮手讓郭小丘出去。郭小丘聽小老板在電話里說:“乖乖,別鬧,上次不是給你拿了四萬塊錢么……”

郭小丘覺得高興,覺得憂憤。小老板不會懷疑自己了。他媽的,四萬塊錢呀,二女子的爹把二女子都給自己了,要是他還有個女兒都恨不得給了他郭小丘。這就是命。郭小丘想起了二女子,二女子的臉白,白里透紅;笑的時候,牙齒就露出來了,也白。沒見過二女子的其他部位,也許露過,自己沒敢看。墻上的女人把大腿露出來了,把胸部露出來了……都讓人遐想。郭小丘覺得自己亂了,亂得控制不好自己了。他想起了火車站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說:“……如果想那個也是有的,你是喜歡姐兒還是小妹兒?”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也很亂。郭小丘想,她肯定亂了,她還在那里亂么?

晚上郭小丘沒有回出租房,讓郭福貴很痛心,你說這娃被錢瘋魔了,又搞鋼筋去了,早晚得出事。公安局里坐死你!郭福貴恨恨地罵。

第二天,郭小丘沒有回來,也沒有上班。第三天,還是沒見他的蹤影。郭福貴慌神了。他問工地上的人:“你見著郭小丘了么?”都說沒看見。郭福貴想,出事了,肯定出事了,郭小丘沒了,完了。小老板板著臉,罵:“你個日本人的,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還玩什么失蹤?班不上了?錢不要了?死了?死了好,老子好重新找人?!惫YF連忙勸說:“老板,您消消氣,小丘年輕不懂事,指不定上哪兒去了,也許走丟了,過兩天也許就回來了。他鋼筋扎得好呢,是不是?”小老板想了想,說:“你個日本人的,還不去找找?”

郭福貴走到大街上就迷糊了,這么大一個中川,上哪兒找去?郭小丘像根針似的,落海里了。

電話響了,是郭小丘打來的。郭小丘在電話里說,叔,你得來呀,我受不了了,你得帶三千塊錢來。郭福貴問:“你他媽的在哪里啊,急死我了。老板都要解雇你了?!惫∏饚е耷徽f:“我在火車站派出所呢,我被抓了?!?/p>

郭福貴想,肯定是偷鋼筋的事情翻了,小丘被派出所抓了,取出來得好大一筆錢。郭福貴有些舍不得,但舍不得也得把錢送過去,誰叫郭小丘和自己是一個村里的人呢?

帶著錢,郭福貴急急火火地去了火車站派出所。郭小丘關在間小屋子里,臉上有一塊淤青。見著郭福貴眼淚就下來了,他說:“叔,你可來了。你把我領出去吧,我受不了了。他們打我……”

郭小丘是嫖娼被抓進去的。那天從小老板辦公室里出來,郭小丘的心就亂了,上了去火車站的公交車。車上很吵,但他已經聽不見了。郭小丘木然地看著窗外。樓房在倒退,有車過去了,又有車開過來了。許多人,目光很空洞,肢體很熱情。郭小丘想,這就是城里人,城里人真他媽的好,木都木得好看。

火車站依舊還是那么多人。以前畫圈搞錢的那個中年人沒有了蹤影。那個女人也不見了。他覺得一切都變了,變得很陌生,一點都不熟了。真殘酷,他想。

一個女人湊過來,小聲問:“哥,歇歇不?”她的聲音不清晰,像蟲子爬過紙面。郭小丘看她,不是原來那個女人。他有些失望。女人嘴唇很薄。薄嘴唇的女人很風情,她說:“哥,點殺五十塊。隨你弄?!惫∏鹬挥X得腳底下的血轟地一聲涌上了腦袋,“安不安全?”他說。聲音竟不像是自己的。

女人唧地一笑?!案??!彼熳」∏鸬母觳?,“就在前面,安全的?!惫∏鸨慌死?。過了一條街,拐進小巷子,上了一個樓梯,進了一道玻璃門。幾個嘴唇抹得鮮紅的女子坐在那里看報紙看雜志。穿著裙子,都短。女人說:“哥,喜歡哪一個?隨便挑?!?/p>

“都是五十?”郭小丘說。他不敢抬頭看那些女子。他偷偷瞟女子們的腿。白,還耀眼?!拔迨??!迸诱f,“你點一個?!惫∏鹫f:“就她?!彼炊紱]看“她”的臉。

進了小屋子郭小丘就慌了。女子比他想像的還要漂亮年輕,瓜子臉,一副很清純的樣子。瓜子臉說:“老板,你點我?!惫∏疬砹艘宦?。

“那你就脫唄?!惫献幽樥f。郭小丘說:“你說啥?”瓜子臉抿著嘴笑,把衣服脫了,短裙子脫了。郭小丘看見她穿的是紅乳罩藍色的小褲頭。瓜子臉把他的手拉過來,搭在自己身上。郭小丘鼻尖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來。他說:“你別亂來,要出事……”門嘭地一聲被踢開了,郭小丘愕然地看著兩個帶著大沿帽的警察沖進來?!安辉S動!”警察吼。瓜子臉尖叫一聲蹲在地上。

郭小丘被摁在地面上。胳膊劇烈地疼,臉貼在冷冰冰的地面。他喊:“我還沒有搞?!本焯吡怂荒_,“敗類!”

郭小丘的確沒嫖上,他看見瓜子臉把衣服裙子脫了,心里就怕了。他想走,腳卻走不動,發軟。就被警察逮住了。

郭小丘哭著對郭福貴說:“我真的沒搞。我不敢上,我想起二女子了?!?/p>

郭小丘對警察也是這么說的。惹得人都笑,當場挨了幾個耳光。提審瓜子臉的時候,瓜子臉證實郭小丘的確沒嫖。關了兩三天。交了三千塊錢,郭小丘被放了出來。他的精神很差,耷拉著腦袋,“叔,錢沒了?!彼f。

“你騷沒了的?!惫YF說,“幸好情節輕,要不你干一年也不夠罰的?!?/p>

“錢沒有了?!惫∏鸨еX袋說,“沒有了……”

郭小丘的目光很散亂。郭福貴說:“人沒事就好。錢還可以再掙回來?!?/p>

郭小丘猛地站起來,“錢沒了,我把錢弄沒了!”他的聲音很響,把郭福貴的耳膜震得嗡嗡叫。

郭福貴在給郭小丘姐打電話的時候沒說這事。女人家的嘴惡著呢。郭小丘去了,不能給人拿來說不是?

晚上郭福貴聽郭小丘在夢里磨牙齒。磨得人的嘴里冒酸水。第二天就出事了。郭小丘從三樓上掉了下來。沒睡好,心事重,走樓底下了。郭福貴對前來關心的人說。運氣也不好,咋就掉在鋼筋上了?郭小丘偷過鋼筋,最終讓鋼筋扎死了。這話不能對人說,說了,小丘就背上賊名了。

6

郭小丘躺在太平間里,臉白得嚇人。郭福貴想著就難受。郭小丘的家姐打電話來了,說,叔,小丘命苦哇,才出門幾個月就死了,連我媽最后一面也沒有見著,是造了啥子孽啊。又說,叔呀,麻煩您了。我本來就該親自來接兄弟的,你曉得,我就這么一個兄弟,沒想就去了……

說著說著就哭了。郭福貴心里發慌,說,你不要傷心了,人都不在了,哭又起啥作用呢。女人在電話那頭咳嗽,啃啃哧哧地說,叔,村里的三寶你曉得不,在煤礦里讓煤砸死了,陪了好幾萬呢。郭福貴說:“你這話咋說呢?”女人說,我弟是跟著你去的,現在沒了,你可要替他討個公道,那錢啥的,我們也不在乎,我媽年紀也大了,將來誰養活她……

郭福貴低聲罵了一句,啪地一聲把電話掛了。腦子里一片混亂。女人念著的不是人,是錢。郭福貴想,這肯定不是女人的意思,是她男人的意思。郭小丘的家姐,郭福貴見過幾次,不像那種眼睛里只有錢的角色,多半是讓男人教唆成那樣的了。郭福貴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突然想罵人,想喝酒,想撒潑。坐在公交車上的時候,郭福貴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啥。當初接郭小丘就是坐的這班車,街道兩邊不時伸出枝枝岔岔的街道,那些街道,郭福貴不熟悉,郭小丘也不熟悉。只要能找到去火車站和住的地方的路就行了。郭福貴說這話的時候,郭小丘不專心,兩只眼睛不停往兩旁的街道上瞟,太多路了,街道太長了,太多人了。郭小丘揉著眼睛說,看不過來了?,F在,郭小丘不在了,郭福貴想,要是這班車一直這么開,小丘就不會死了。

郭福貴在火車站下了車。已是黃昏,天灰蒙蒙的,空氣里飄蕩著灰褐色的塵埃。站在火車站外的廣場上。廣場上人來人往,面目都籠在口罩里,看不真切?!霸倩厥?,云遮斷歸途……再回首,背影已遠走……”姜育恒略帶嘶啞滄桑的嗓音在廣場回蕩。郭福貴覺得悲愴,他罵:“郭小丘,我干你姐,你讓我咋跟你媽說去?”

回到出租房的時候,已是晚上九點多。小老板正在樓下踱步,起了一地煙屁股。小老板說:“哎呀,老郭,急死我了?!惫YF沉著臉說:“你還有啥事?”

“我來看看你的,看你這里還需要啥?!毙±习迥樕系男σ桓泶褚桓泶竦囟阎?。小老板跟著郭福貴進了屋,說,我就是來看看,看你這里還需要啥。邊說邊四處張望,郭福貴知道他在找郭小丘。巴掌大的地方,有啥看頭?郭福貴肚子里直冷笑,踢了個凳子給他。

小老板鼻子抽了抽,眼淚就下來了?!靶∏鹦值馨?,你命苦哦?!彼f。

“哭個毬?!惫YF壓低聲音說,“人都死了,哭有啥用?!毙±习迳ぷ永锏目蘼曄窦舻哆青暌宦暭魯嗔?,有些張皇地看著郭福貴。半晌,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來擱在桌子上,說:“老郭,我對不起您,對不起小丘,這是我私人的一點心意。你得收下,不然我晚上睡不著?!惫YF心里說:“你早有這點心,小丘就不會死了?!?/p>

小老板搖搖晃晃地下了樓,他站在樓下,嘆了口氣,肩膀往下一垂,一副卸下重擔的模樣。郭福貴說:“你個日本人?!?/p>

五千塊錢。郭福貴把錢放進郭小丘那三萬八千塊錢里去。想了想又數了兩千五出來,放在自己那兩萬里。來來回回倒騰了個把鐘頭,還是把五千塊錢放進郭小丘那三萬八千塊錢里,用繩子扎好。

坐在地下室里,郭福貴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又給郭小丘點了一支,放在郭小丘腦袋旁燃著。郭小丘閉著眼,很溫順,像睡著了一樣。不打呼嚕。

把郭小丘從太平間背出來的時候,郭小丘的腦袋一直在郭福貴的背上晃蕩,手臂搭在他的胸前,一打再一打。郭福貴說:“小丘,你慪氣了,我不是說說么?你也當真?”走過街道,拐進一條巷子。一溜兒的飯館擺在眼前。有賣面條的,賣餛飩的。郭福貴咽了咽口水,艱難地抬頭看了看郭小丘的臉,郭小丘還是閉著眼,表情很慈祥。郭福貴說:“小丘,我去吃碗面?!惫∏鹪谛牡讌群埃骸安火I,快走,回家里喝酒?!边€有一家賣燒烤,胖師傅穿著油不拉唧的衣服在剝青蛙皮。那青蛙個大,其實不是青蛙,是牛蛙。郭福貴見過。師傅手法純熟,小刀片在牛蛙肚皮上一劃,兩根手指頭把肚腹剜出來,扔在一個盆子里。郭福貴覺得很殘忍,但忍不住看。師傅抓住牛蛙頭,往下扒拉牛蛙皮,嗤的一聲,牛蛙蹬著腿兒,身上的血滴滴答答流了下來。人吶,都他媽的狠吶。郭福貴嘆了口氣,搖搖頭拖著郭小丘往前走。

快攏出租房的時候,郭福貴把郭小丘放在墻角邊,點了煙深吸一口。煙頭明明滅滅,淡藍色的煙霧妖妖艷艷地升起來,勾勒出一圈圈畫面。郭小丘高聲叫好。一只貓從街角的垃圾桶里跳出來,把郭福貴嚇了一跳。郭小丘大叫一聲,晃悠悠地飄開去。

把錢扎好,郭福貴說:“小丘,等幾天就送你回家去?;丶依锖猛?,熱湯熱水的伺候著,人也多,熟人,不叉生……”郭福貴想起老婆來,女人發胖了,臉上長了細細的斑,隱在皺紋里,一笑,皺紋就水波一樣漾起來。郭福貴覺得鼻子發酸,摟了女人。女人扭著腰肢,推開他的手說:“死鬼?!迸撕軙藕蛉?,給他洗腳擦身子,手雖糙了點,但捏拿得人舒服。郭福貴直哼哼。女人掐他一把,“輕點叫,娃們還沒有睡呢?!惫YF一把抱起女人,把腦袋埋進女人的胸口里,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話。女人說:“福貴,我想死你了,一想你心口就疼哦?!惫YF抬起頭來,女人眼睛里濕濕的。他扳過女人的臉用舌頭去舔她臉上的淚水,女人唧地一聲笑了,“死鬼,打工打得都壞了?!?/p>

和女人親熱夠了,郭福貴把錢拿出來,兩口子坐在床上數錢。女人會安排,這一疊是留著給兒子讀高中讀大學用的,這一疊福貴留著去打工路上用的,這一疊……郭福貴看著萬把塊錢在鋪蓋上變成一小疊一小疊,最后鋪開去,眼前紅的綠的紙片閃閃爍爍,像城里晚上亮起的燈火。郭福貴把頭枕在手臂上,看女人專注地把錢鋪開又收攏來,心里突地感到一絲滿足一絲快意。

那只是一萬多塊錢呀!現在,郭福貴給女人帶回去的是三萬多塊錢——自己的工錢,小老板給的兩萬元——女人又該高興成啥樣呢?小老板當初為啥給自己多拿兩萬塊錢?郭福貴心里明白,小老板是求他呢。郭小丘的身后事,還得我幫著料理不是?不然,小丘家里人鬧上中川來該咋整?

小老板精明著呢,郭福貴說:“狗日的小老板,用幾個錢就把事情撇清了?!钡胂胗钟X得小老板仁義,人家不是給郭小丘拿了錢的么?村里去挖煤的并不是個個都像三寶那樣,被砸死了還有一筆錢,人家老板說是工程事故不歸他管。就這么一句話,寒心!到現在還沒有拿到錢不說,尸骨還埋在煤坑里呢。小丘,你知足了,郭福貴說,比起人家來,咱們都知足了。

郭福貴絮絮叨叨,郭小丘想笑,想跳起來吼一嗓子。叔不是話多的人,喝醉了也說得少?,F在他連舔嬸嬸的臉也給自己說了,不害臊。又說什么三寶了,我的錢和三寶有啥關系;我有啥不知足的,回去不就見著二女子了。二女子讓人揪心吶,騙我說要嫁給蝦娃,蝦娃不就是她以前男朋友么?熟著呢,他哪里拿得出來一萬塊錢?蝦娃在縣城里掏下水道,整個人都掏得黑不溜秋的了。下水道里那個黑呀,他一出來,就被亮光晃花了眼。合該他霉氣,一輛車從他腿上軋了過去。蝦娃腿殘廢了,二女子惜疼他呢,問我要錢幫蝦娃一把。蝦娃我能幫的么,他是我的情敵呢。太丟人面子了。叔沒有問倒好,問起都不好意思說出口。郭小丘靜靜地躺著,他說:“叔,這一次回去,把那三萬多塊錢給二女子,讓她拿去給蝦娃治腿?!彼穆曇艉芗?,細微得連自己都聽不見。郭福貴又怎么聽得見呢?

郭小丘說:“叔,不要怪二女子,怪我。我不該去找女人,讓派出所罰去三千塊錢。你說,我不去找女人,哪里來的這幾萬塊錢?”郭福貴沒有聽見郭小丘的說話,他把郭小丘翻過來,用酒抹郭小丘的身子。抹得很均勻,沒一滴酒水掉在地上,郭小丘想叔的心真細。酒在郭小丘的身上慢慢地向空中蒸發,向身體里浸透。郭小丘覺得自己在慢慢變小,變輕。一大瓶烈酒把郭小丘醉得醺醺然。

郭福貴把白布從郭小丘胳肢窩里穿過去,一直繞到腿上。郭小丘大叫:“裹得太緊了,出不了氣了?!惫YF沒理睬他,給他套上大衣,在衣服上噴了幾口酒。郭小丘的身體就彌漫在濃濃的酒氣里。

郭福貴說:“娃,等幾天就可以回家了?!彼謬娏藥卓诰圃谧约菏稚仙砩?,頹然地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郭小丘?;椟S的燈下,布在墻上的影子顯得特別怪異。郭福貴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喝完了,他站起身,突地沖郭小丘吼:“狗日的,酒是好喝的,讓你喝,喝死你!”

郭福貴給郭小丘姐打了電話,說郭小丘明天就要火化了,殯儀館要先化妝,讓郭小丘看起來光鮮。還要拍照,一定多洗幾張回來。說老板給了三萬多塊錢,回到家里就馬上送過來。女人在電話里哭了,說,叔呀,三萬塊錢咋夠,小丘走的時候路費都是借的呢,好幾千,人家都找門上來要了。郭福貴一陣眩暈。女人說,叔,是不是老板想耍賴不愿意給,要不要等我們過來再把小丘弄去火化?

郭福貴說,早讓你們來,你們咋不來?女人不哭了,話也順溜多了,說三寶家的就是親自去了一趟,還賠了十萬呢。我們小丘活鮮鮮一個人說死就死了,也沒個正經說法,連六萬塊也不值?

郭福貴說值,那也要老板肯給不是。女人說,你是小丘的叔呢,一定要給小丘討個說法。又說,錢都是小事,人是咋死的要弄清楚,咋不死在其他地方,就死在他工地上?

郭福貴把郭小丘家姐的話給三黑說了。電話里,三黑氣喘吁吁,像是正在干體力活兒,說,就按他姐說的給老板講,要是不把錢……錢給齊了……就報……警——

郭福貴又給小老板打電話。電話里,小老板先是一聲不吭,過了半晌才說,老郭,你他媽的是不是故意要拿捏我。郭福貴苦笑一聲,說,我哪里敢,這都是小丘家里人的意思,我只是代為轉達。

沒錢!老子沒錢了!小老板突然咆哮起來,你以為老子真是他媽的老板啊,我他媽的還是一打工的,你說老子掙錢容易嗎?

小老板狠狠地說,老郭,你在逼我。

郭福貴說,我沒有逼你,是人家在逼我呢。

把郭小丘從醫院“搬”出來,我郭福貴是擔著風險的,但那么一點風險值,好歹你給了幾個;但把郭小丘的尸體單獨放在一邊,以此要挾你,我郭福貴卻從來沒有想過?,F在不是我問你要錢了,是人家里要錢了,你說我咋辦?郭福貴說,現在我都恨不得死的人是我了。

我現在就只想把錢給人帶回家去。郭福貴說,要不,明天我就把郭小丘送回醫院去。要不,等郭小丘家里來了人再說。要不,報警算了,讓我在局子里蹲著去,省得大家都難受……

小老板“啪”的一聲把電話掛了。郭福貴捏著電話,覺得全身都在發抖。沒敢報警,郭福貴看著“110”三個數字就哆嗦。

7

一聲汽笛長鳴,火車把一切都拋在了身后。城市在閃爍,在撤退。郭福貴心里一陣揪痛,他把臉貼在窗子上,看外面飛馳而過的建筑,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廣告畫一樣正從那些高墻上撕扯開。他擁著裝著郭小丘的骨灰盒,說:“小丘,回家去了?!毖矍伴_始呈現出蓊郁的暗來,是起起伏伏的山丘。郭福貴把臉從車窗上挪開,臉上濕了一片。

小老板沒有報警?!袄瞎?,我算是看走眼了,你嘴巴一張就要二十萬,老子算是在陰溝里翻船了?!毙±习遄齑綖跚?,哆哆嗦嗦地從皮包里掏出一個信封摔給郭福貴說,三萬塊錢,老子現在只有這點塊錢了,再多也沒有了?!耙荒銛禂??”小老板說,滿是紅絲的眼睛里帶著些譏誚。

“我,不是——他姐,就要六萬塊錢?!惫YF感覺自己正從郭小丘掉下去的地方加速度“降落”,他甚至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郭福貴張了張嘴:“哪里來的二十萬?”

小老板盯著郭福貴,眼睛里快要淌出血水來了:“你個日本人,老子待你不薄,你還找了道上的人來敲詐我?!惫YF說,沒有的事情,三黑是律師。

“誰是三黑,你他媽的才是三黑?!毙±习逭f,老子算是看透你了,你他媽的才是三黑!

郭福貴把信封攥在手里,感覺攥著塊冰坨子,身上的熱氣被一絲絲抽走了。小老板走得踉踉蹌蹌,像是喝醉了酒。三黑,是三黑拿走了小老板二十萬。郭福貴掏出電話,打給三黑,電話里嘟嘟地響,一個女聲說:“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對后再撥?!惫YF把目光投向城市的上空,黑夜正在降臨?!昂?,加速度降落?!惫YF悶悶地吼了一聲,“三黑,我操你祖宗?!?/p>

第二天晌午的時候,到了縣城,比預計的要早半天。在車站旁的巷子里,郭福貴給郭小丘姐打了電話,捧著郭小丘的骨灰盒子,坐在沒人處。一條寵物狗走過來,蹲坐在他面前,歪著頭看他。郭福貴說:“小丘,我們回家了?!彼寻锏陌肫烤铺统鰜?,倒在地上。一個撿垃圾的老太太站在巷子口的垃圾桶旁邊看著他。郭福貴覺得嗓子有些堵,他罵:“小丘,小丘,你咋那么愛喝這口貓尿呢?”

他的聲音像是猛地從地下鉆出來的,把那條狗驚得跳起來,夾著一泡尿跑開了。他紅著眼看那個老太太,老太太嘴里罵著神經病走了。郭福貴從包里掏出酒瓶來,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全倒在嘴里,一股辛辣的味兒順著咽喉跑了下去。

郭小丘姐是坐著拖拉機來的,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男人。拖拉機冒著黑煙,突突地停下。郭福貴突然感到很悲愴,他茫然地看了一眼郭小丘姐和她的男人。郭小丘姐說:“叔,車不好找。走得忙,花圈啥的都還沒準備……”

司機皺著眉頭,跳下車來把郭福貴審視了一番,回頭對郭小丘姐說:“一百二十塊錢,一分錢都不能少。還要兩丈紅布,一鞭炮?!?/p>

郭福貴盯著郭小丘姐看,女人把眉眼垂到胸前,嘶嘶艾艾地說:“叔,身上錢沒有帶夠,你要不先墊著,回去從小丘的錢里給你折出來……”郭福貴說:“你個日本人哦?!?/p>

拖拉機突突地出了城,突突地爬上去鄉里的山路。骨灰盒子放在車子中間,上下顛簸。郭小丘跟著車飄行,有些傷感。眾人的目光在盒子上只停留了片刻,便挪開去。掛滿黃葉綠葉的樹木在向后跑。太陽很慵懶,曬得人很舒服,云在天空里變幻,一會兒是棉花糖,一會兒是豬狗牛羊的模樣。郭小丘看見從云里漏出藍色的天幕,和中川秋天里的天空一樣顏色。天空擴大了,慢慢變成娘的頭發,娘的臉。娘的頭發白了,眼睛里透著水樣的藍。郭小丘喊:“媽,媽?!蹦锫鬟^去了。二女子的臉上掛著笑,出現在天上。他喊:“二女子,二女子?!彼肷斐鍪秩?,摸一摸高遠的天空上的二女子的臉,摸一摸她臉上的笑。但他的手關在盒子里,聚不成形了。

姐姐說:“叔,我弟就這么死了?”郭福貴嗯了一聲。

郭福貴看著女人的男人,男人臉上擠出一絲笑,像綻開的一枚核桃?!叭龑?,就是在煤礦里砸死的三寶?!蹦腥苏f,“賠了他女人十萬塊錢?!?/p>

郭福貴沉著臉低聲罵道:“日你個娘的?!迸苏f:“我媽還不曉得小丘死了,她要曉得了心肝都要碎了?!?/p>

男人低聲說:“三寶死得值了,十萬塊錢呢?!迸擞媚_踢了他一下,他馬上看著郭福貴笑。

郭福貴把頭撇開。黃廋的土地里鉆出寸把長的麥苗,遠望去有些綠。稀稀拉拉的茅草匍匐在路邊?;野椎臉涓?,蒼黑的樹干,在眼前倒下。郭福貴覺得眼睛酸痛,他說:“郭小丘,你咋就死了呢?”他的聲音在突突的拖拉機聲音里像蚊蟲的鳴叫,像秋天里蚊蟲的鳴叫。中川沒有蚊蟲,中川人都燒氣燒煤,把蚊蟲都弄沒了。沒有蚊蟲的城市好呀,他想,要是沒有三黑和“加速度降落”啥的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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