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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十一)

2015-01-31 07:24何建明
晚霞 2015年9期
關鍵詞:李勇拉斯護照

何建明

如果離開了自己的國家,你還會有什么?

如果沒有了自己的人民,國能是什么樣?

——題記

在2011年2月下旬的十幾天里,這里卻演繹了一場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逃亡大戰。這場邊境大逃亡中,據說死的人數不亞于利比亞某個中等城市的戰爭傷亡人數。拉斯杰迪爾的死亡者絕大多數是外國僑民,他們中有的是被當地警察和武裝人員打死的,也有餓死凍死的,還有一些死于心臟病突發或是其他疾病。軍警同樣有傷亡,他們是在與外國僑民的沖突中被打死的??傊?,在利比亞戰亂的那些日子里,說拉斯杰迪爾口岸是個“死亡之地”,一點也不為過。

北京時間22日下午,也就是利比亞當地時間的22日中午,我在利施工單位多數已經接到國內命令他們撤離的通知,知道從埃及陸地邊境已無法撤離,唯一的陸路撤離通道只有利比亞和突尼斯邊境!

拉斯杰迪爾在這種情形下,一夜之間被中國和世界所關注。最近的一個中資公司離拉斯杰迪爾只有70多公里,的黎波里到這里也就二三百公里。如果以拉斯杰迪爾為頂點,從東向南轉一個90度角,500公里軸長范圍內,我中方人員超過萬人。這就是說,除去海上和空中營救外,拉斯杰迪爾是中國撤僑行動最理想的地方。

“必須堅決打通拉斯杰迪爾!”中國政府派出的第一個特別行動小組登上飛機的第一時間里,黃屏他們便將很大一部分注意力聚焦于此。

與此同時,國資委領保中心的指令也到達的黎波里西線的各施工單位。最先遭受當地暴徒攻擊、損失最慘重的我祖瓦拉工地上是中水電公司下屬中南院的隊伍,負責人李勇在22日接到國內撤離指令后,當晚向全體人員進行了戰斗動員。

“回家了!總算可以回家了!”已經在自筑的“圍城”內抗擊了兩天兩夜的職工們聽到撤離的消息,可謂奔走相告,全體出動。這一夜他們無人睡覺,他們有太多的事需要做,一半以上的人參與將公司的各種車輛改裝成運人的防暴車,一部分人收拾工地,將那些重要的裝備埋的埋,轉移的轉移,盡可能與當地的業主和長老簽訂看護協議,另有一批人則被派出去同當地各派武裝協商幫助護送事宜……

這一夜,所有人的臉上都沒有笑容,只有從內心浮現出的忐忑不安的表情。明天的命運如何?明天能不能走出利比亞?雖然祖瓦拉到邊境口岸拉斯杰迪爾僅有70多公里,但這70多公里的地方當時已經成為軍隊捍衛卡扎菲政權及反政府武裝進攻的黎波里的關鍵地區。在祖瓦拉一帶,當地的暴徒和部落武裝乘機渾水摸魚,企圖大撈一把,視擁有龐大裝備和物資資源的中國公司為他們襲擊的主要對象。

中國人處在最危險的境地。

“同志們,我們的隊伍真的處在生死關頭,現在是考驗每一個人的嚴峻時刻。你們5位,都是火線要求入黨的同志,我代表項目區的臨時黨支部,宣布同意接受你們的入黨申請?,F在,請你們跟我一起宣誓……”在一輛剛剛改裝好的車子前,黨支部書記李勇舉起右臂,對著一面掛在車廂板上的紅色黨旗,開始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

“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

“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

“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

“宣誓人:高曉林?!?/p>

“宣誓人:倪德祥?!?/p>

“宣誓人:吉建福?!?/p>

高曉林是位女同志,但此刻她與所有準備撤離的女同志一樣,早已把一頭美麗的秀發剪得跟男人似的,甚至連身上穿的都是男人的衣服。這是行動的需要,女人在戰亂時最容易被襲擊,當地的暴徒在實施搶劫和武裝襲擊中,對待外國女人的行徑令人發指。

“同志們,現在你們就是黨的人了,所有的誓言,將在撤離行動中接受檢驗。帶上我們的隊伍,出發吧!”

天色微白,晨曦剛從雨霧中透出一絲光亮,李勇就向高曉林等下達行動命令。

這是當地時間23日清早,喜歡白天睡大覺的利比亞人似乎被昨夜的種種瘋狂拖疲了,正在深睡中做著自己的各種美夢與噩夢。此時,一支由近百部車輛組成的龐大隊伍正悄悄地朝利突邊境駛去……打頭的車上正坐著中南院利比亞公司總經理李勇,他的身邊是一位穿著穆斯林衣服的利比亞人。

“怎么沒找帶槍的給護衛呀?”有人悄聲問李勇。

“這是臨時決定。你沒注意?我們現在走的這條道通常沒人走,這是請的向導……”李勇指指身邊的利比亞友人。原來,公司昨晚在制訂行動方案時,準備請當地的部落武裝幫助,但后來發現不行。70多公里的地段上,已經有好幾派勢力在角逐,請了誰都有可能帶來更多麻煩,于是撤離指揮小組臨時改變計劃,找了幾位當地向導,開辟出一條較為偏僻的路線。

李勇他們想得簡單。如此龐大的車隊,只要一發動機器,可謂驚天動地,浩浩蕩蕩,怎能不驚動那些睡夢中都想借動亂和戰爭之機發橫財的心懷鬼胎的歹徒呢?怎能不驚動敵我對峙中的沿途軍隊和反政府武裝呢?于是,“停下!停下”“檢查!檢查”,成了李勇他們70多公里行程中一次次噩夢般的經歷。

“中國人?你們中國人是我們的朋友,我們的房子還沒有蓋好,你們就要走了?”當局的軍隊攔住他們時,這樣盤問。

“中國人?你們中國人為什么到現在還不公開支持我們?你們為什么在聯合國投反對票?”這是反政府武裝的盤問。

每一次不同的盤問,都伴隨著黑洞洞的槍筒子?;卮鹕杂惺д`,引來的便是“嗒嗒嗒”的子彈。誰見過這等世面?于是車隊里有人嚇哭了,有的則身不由己地瑟瑟發抖,甚至幾小時停不下來……帶隊的李勇等干部沒有發抖,還有高曉林等黨員和預備黨員、共青團員沒有發抖,他們鎮靜地回答一次次盤問,并且協助向導一次次化險為夷。

如長龍一般的撤離隊伍繼續艱難地向邊境駛去,風格外的大,雨水打濕了沙地,將一車車頭顱暴露在外面的中國人澆得濕淋淋的。遠處閃動的炮火,近處震耳的槍聲,一起提醒著、催促著這支時而迅疾時而緩慢的中國撤離隊伍。

“到了!拉斯杰迪爾到了!”向導最先指給李勇看。是到了,李勇看到了眼前那個黑壓壓的、喧嚷異常的地方——利比亞邊境口岸拉斯杰迪爾。

“通知后面的隊伍,車停,人不要下!”

“停車,人先不下!”

一聲令下,長長的車隊整齊地排列在距口岸幾百米處,很是龐大和壯觀。李勇他們很快發現,比起口岸那里亂哄哄的幾萬難民人群,他們其實只能算是“一小分支”。

“去探探,看怎么出境?!崩钣略捯粑绰?,就有幾個年輕人冒雨向口岸奔跑。他們的身后,是數不清的伸長脖子在期待的人頭,實為一幕少見的奇景!帶著寒意的風雨,吹打在他們的一張張臉上,李勇看了很是心酸。不過,很快他就平靜了,因為就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橫七豎八地躺著無數讓人觸目驚心的尸體,他們都是逃命的其他國家難民,被扔在堆積如山的垃圾里……

拉斯杰迪爾口岸現在已經是人間地獄,可這才是開始,越來越多的難民正在不停地往這里涌,包括中國人。

“不行啊,李總,我們根本進不去。許多其他國家的難民跟我們一樣,都沒有帶護照,口岸的警察不讓出去!”從口岸探情況的人回來報告道。

“要命,我們的護照都是集體保管的。跟他們說說行不行?這都是他們打仗造成的,責任不在我們?!崩钣抡f完,隨后又派出幾個懂阿拉伯語的小伙子往口岸跑。

“李總,我也去!”高曉林前來請戰。

“不行,你是女的,危險?!崩钣虏煌?。

“我在祖瓦拉認識人多,說不定口岸上有我熟悉的人。再說,你看我現在哪一點像女的嘛!”高曉林犟勁上來了。

李勇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好吧,注意安全?!?/p>

“沒問題?!备邥粤窒耧w燕似的消失在雨中。

拉斯杰迪爾口岸的混亂狀態是高曉林沒有想到的。她在利比亞工作已經3個年頭,用她自己的話說,每年都是300多天待在那里。她在公司負責與當地各種機構聯絡——“人頭熟,走在祖瓦拉街頭,許多人認識我?!备邥粤謶{著這個特殊優勢,走進拉斯杰迪爾口岸海關大廳——一間近百平方米的屋子??删褪沁@么一個小地方,高曉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辦手續的海關人員面前。

糟糕,沒有一個熟面孔!正在焦慮不安時,高曉林突然聽到身后有幾個中國人的聲音在吼叫:“為什么不讓走?是你們的人把我們的護照搶走的!”

“不讓走就是不讓走!把沒有證件的人都趕出去!”一個頭頭模樣的利比亞警察揮動著手槍,用阿拉伯語說著,立即就有一群警察揮舞起警棍,朝那幾個想過關的中國人劈頭蓋臉地砸去……高曉林痛苦地閉上雙眼,她想上前勸阻,可又覺得勢單力薄。當她再睜開眼時,見那幾個中國人頭上已滿是鮮血,正被另外的中國同胞扶出海關大廳。

就在此時,大廳里又像涌起一股翻江倒海的巨浪,上百個非洲籍難民沖向出境口,企圖借勢過關。更多的警察和軍人如餓狼般從四面八方撲來,鳴槍的鳴槍,舞警棍的舞警棍,遭受襲擊和痛打的難民抱頭慘叫,四處逃竄。場面混亂凄慘,讓高曉林目瞪口呆,心驚肉跳。

怎么辦?看來沒證件真的過不了關?!白?,我們回去!”高曉林叫上司機,回到了自己的車隊那兒,向李勇等領導作了匯報。

“看來只有派人到的黎波里把放在總部的護照取回來,否則誰也過不去!”李勇跟中南院的幾位負責人這么商定。從邊境到的黎波里近300公里,幾乎全線都處在當局軍隊與反對派的混戰中,去一趟可謂九死一生,這么危險,派誰去呢?

“我去!”

“還有我!”

李勇一看,是與高曉林一起火線入黨的倪德祥和吉建福兩個年輕人,心頭一陣熱乎。

“來?!崩钣乱皇执钪蝗说募?,將這兩個年輕人拉到一邊,以少有的語氣叮囑道:“你們都看到了,咱院里近800人,能不能出去,全靠你倆了!”

“李總放心,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也要把護照安全取回來!”倪德祥和吉建福保證道。

“這話我愛聽!”李勇用力地拍了拍兩個小伙子的肩膀說,“一句話,只要不把命搭上,其他的法子都可以用!”說著,他讓管錢的財務拿來幾包現金,分別塞給倪德祥和吉建福。

“分著放,更安全!”李勇讓高曉林幫兩個出征勇士仔細檢查了“裝備”,然后將他們送上車子。為了保險,李勇派了兩位與中方關系非常不錯的利比亞籍司機同往。

這是一次漫長的等待。李勇幾乎每10分鐘要看一次表,每10分鐘要望一眼的黎波里的方向……

聯絡的信號時斷時續,多少次李勇氣得把手機摔在地上,然后又換了同事的手機再打。通了,可一會兒又斷了……一旁的高曉林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知道此刻領導心急如焚。

“我們還能不能回家了呀?”

“快讓我們下車吧!”

“我要憋死了,我不想活了……”

車隊開始躁動,有人無緣無故地哭喊起來,有人干脆從車上跳下來,在沙地里瘋跑。

“快抓住他!”

“你們別鬧了!”

無論李勇等干部如何跑前跑后做工作,隊伍依然處在隨時爆發騷亂的狀態。

“看,他們回來啦!”突然,一輛打著燈的車子朝李勇他們的車隊疾駛而來。高曉林第一個認出是倪德祥、吉建?;貋砹?!

“拿到護照了沒有?”

“拿到了!都在包里……”倪德祥一邊喘著大氣,一邊和吉建福卸下肩上的兩只大布包。

“是護照!”高曉林眼疾手快地打開包,拿出一大把護照,奮力地在工友們面前搖晃起來。

“拿到了?!?/p>

“我們有護照啦!”

工友們頓時歡呼起來。

“小高,先去關卡探路試試看?!崩钣路愿赖?。

“要得!”高曉林平時就像個假小子,性格活潑,辦事果斷,這回她可是用上了。

“不行,還是不能放你們!”利比亞海關人員翻來覆去地看著一堆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然后毫無表情地扔還給了高曉林。

“為什么?”高曉林高叫了一聲,眼淚一下奪眶而出,“你們不是故意為難我們吧?我們中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你們利比亞,給你們蓋房子、修鐵路,哪一點我們做錯了?哪一件我們不是在為你們服務?你們怎么能這樣對待我們呀?你們……”

利比亞海關人員被高曉林的哭喊感動了,終于說出了真實原因:“你們的護照沒辦出境簽證手續!”

“我的天!”高曉林差點沒暈倒,可不是嘛!

“可……可這能怪我們嗎?”高曉林突然反應過來,追著一個海關負責人說,“你們辦簽證的人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難道這也要我們負責嗎?”

“這個我們不管。我們是邊境海關人員,你們要出境,就必須有簽證手續。這不僅是對你們中國人,所有想出去的人我們一視同仁?!蹦莻€海關負責人冷漠地說了一句后,揚長而去。

“你們怎么不講理???”高曉林跺著腳叫喊。

沒有人跟她講理,更沒有人理會她。高曉林流下兩行委屈的淚水、憤怒的淚水。在地獄般的拉斯杰迪爾,眼淚和鮮血算什么呢?委屈和憤怒一點用都沒有。

“小高,怎么樣了?過得去嗎?”手機不停地響起,是李勇在催問。

高曉林立馬清醒過來,用衣袖抹了一把淚,答道:“還不行?!?/p>

“什么問題?”

“他們說我們的護照沒辦出境簽證?!?/p>

“奶奶的,虧他們想得出!我們上哪兒去簽狗屁證!”李勇在罵人,“他們的領導人老卡整天像縮頭烏龜東躲西藏,我們到哪兒去找政府部門辦簽證?”

這是事實,是明擺著的事兒,可口岸的海關人員從國家利益出發,需要逃難者出示相關的出境手續也算是忠于職守。問題是這個當口,應該變通一下,利比亞全民都在打仗,每一分、每一秒都會把無辜的外國人卷入其中,輕者財物被洗劫,重者丟了性命。換了誰都會怒火沖天,破口大罵。

高曉林雖是個女子,但她也想罵,罵那些手持沖鋒槍的軍人,罵那些不干人事的海關人員,罵利比亞這個國家——要不是你們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來,我們這些背井離鄉來為你們修鐵路、蓋房子的中國人,憑什么受這等驚嚇與屈辱呢?

罵能解決問題嗎?只能讓人失去理智和頭腦。

“李總,我看出點名堂,這里放不放人關鍵是當官的說了算,只要做通他們的工作,我們就有希望。我想去闖一闖他們的‘閻王殿!”高曉林向李勇請求。

“行嗎?”李勇有些不放心。

“試試吧?!备邥粤中睦镆矝]有多少底,但試總比不試要強。

“可你是個女的……”

“都什么時候了,哪還有什么女的男的!把事辦成就是硬道理!”高曉林為了讓領導心里踏實一些,口氣很硬。

面對波濤洶涌的人海,高曉林毅然決然地背起包,擠進臭氣熏天的人群,往海關頭頭辦公的地方走去。

“站??!”幾支冷冰冰的槍筒頂著高曉林的鼻子。

“我是來找你們的頭頭的?!备邥粤稚袂樽匀舻匚⑿χ?,手里晃著印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護照。

槍口從她的鼻子處移向她挎著的包。

高曉林迅速反應過來,隨即從肩上卸下挎包,拉開拉鏈,故意露出一些美元現鈔。她抬起頭時,見幾個持槍士兵的眼睛在放光。

“給!”高曉林是有備而來。

黑洞洞的槍口不再對著她,換成了微笑的“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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