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毛病的人

張國文

我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床板應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剛想嗷叫幾聲發泄對考試的強烈不滿，李亦然立刻送上嘲諷：“工程隊是早沒發現你啊，不然哪用打樁機啊，把你扔下去多省資源?！?/p>

居然還有心情說風涼話！我抄起枕頭就往上面砸：“你學霸！你小天才！玩虐地理是不是？”

上面的翻了個身，聲音有點郁悶：“考完數學我覺得自己心如死灰，考完地理我簡直灰飛煙滅了……”

李亦然睡我上鋪，雖然身高不到一米六，卻絲毫無法阻止她朝我們吐槽的腳步，其語言之犀利、邏輯之跳躍、思維之神奇簡直讓人措手不及。比如有一次，我咬著面包往廁所走，反應過來了又拐回來，李亦然見我就是一句：“喲，吃面包還要蘸醬？”……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是這么變淡薄的！我一度為此十分氣結，好在我做改病句的題做到一定的境界之后，發現雖然邏輯上說不過她，從語法角度卻可以找出諸多錯誤。在李亦然指責我的智商把我們全寢室的平均值拉低了之后，等這個機會很久的我微微一笑：“是我把我們全寢室的智商拉低了！”

李亦然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開心了：“嗯！”

這次換我愣了，反應過來之后我再次郁悶，不過從此我和李亦然進入了戰略相持階段。后來偶然聽說個子矮的人由于先天不足總是對世界抱著深深的怨恨，從此心理上更覺高她一等。俗話說：“小槽怡情，大槽傷身?！彪m然我和李亦然成天為口水戰樂此不疲，說到好笑之處仰天大笑，視旁人若無物。在聯手吐槽別人時更是所向披靡攻無不克，但是總有心靈脆弱的同學不能感受到我們火辣語言之下熱情的心赍恨而去，誰見了都說我們倆有毛病。

比如我們前室友羅菲朵。

我們的每個早晨都要在她那一聲夢幻的哈欠中拉開序幕，據說這是為了營造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效果，然后燈光大亮，在我沒來得及睜開眼皮之時，阿朵又開始那更為震撼人心的開場白：“我本是冰山上的一朵雪蓮，卻不巧來到這紛擾的人間，我想找一個愛我的和我愛的人……”語氣凄婉，催人淚下，可惜寢室一片寂靜，我們都還在在迷夢之中，無法回應她的呼喚，她倒執著，飛身坐到我床邊：“愛我你敢嗎？”我翻身裝死，她又去搖上鋪：“愛我你敢嗎？……”

有一天李亦然終于被她弄煩了，直身從床上坐起來吼了句：“愛你我傻呀！”

阿朵頓時被嚇住了，三秒鐘后傳來砰的一聲門響。

從此我們寢室再也沒有她的聲音。其實這事也不能全怪李亦然，截止她搬走的那天，她已經連續聲稱自己是風中玫瑰、清新茉莉、純潔百合……后來我以為她再也想不出別的花了，可是第二天她又用上了“嬌美花朵、鮮嫩的花……”我覺得她才是有毛病。

現在我們寢室只剩我和李亦然還有寇歌相依為命?？芨枋俏ㄒ徊徽f我們有毛病的人，所以我們對這份幸福格外珍惜，從來不譏諷寇歌。作為我們寢室唯一一個沒有毛病的人，她總是溫柔地笑著看我和李亦然對掐，溫柔地幫別人解圍。

“咳咳……洗個澡都被嗆著……”浴室的門開了，寇歌邊用毛巾揉頭發邊往外走，帶著一股果香味坐在我床邊，“今天地理很難嗎？”

非常清香的果味，讓人感覺暖融融的，配上寇歌可愛的外形，整個人就像一只小寵物。我湊過去：“寇歌你新換的沐浴露怪好聞的哦?！?/p>

寇歌回頭朝我笑：“你等下可以試試，我也挺喜歡的?！?/p>

“你覺得地理很簡單嗎？”李亦然從上面探出頭來，頭發凌亂，狀若女鬼。

“我也不知道，”寇歌撓了撓頭，“只是，感覺很奇怪，好像一看就知道答案……嗯……只是……”寇歌欲言又止，頓了一下又露出一個更大的笑容，“好了，黏黏，別拽李亦然的頭發了……”

等我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寇歌已經收拾好行李了。會考之后難得的假期，我們幾個準備一起去周邊短途窮游。我吃驚地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大罐羊奶，抬頭就吼李亦然：“你有毛病啊，背這么大一盒！你那身高補也補不起來！”

寇歌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是我買的啦，不知道為什么最近很愛喝這些?！焙疱e了人，我也有點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東西往包里一塞，就去睡覺了。

如果我知道這之后發生的事情，我寧愿留在學校里做十套地理試卷。

晚上我迷迷糊糊地醒了，去上廁所，回來時看到寇歌的床上亮著燈。咦？充電器怎么擺床上來了，觸電了多危險??！于是伸手想去找電源，忽然一個激靈，我徹底醒了——那亮著的不是充電器，而是寇歌的眼睛。

我猛地后退一步，才發現寇歌睡得正香，鼻息沉重。我又湊過去，借著窗外的光，我看見我們的寇歌還是白天那溫柔親切的樣子，嘴角似乎還是掛著淡淡的笑意，可是眼皮里漏出的不能無視的光，卻怎么也讓我親切不起來。風從窗外吹進來，我打了個寒戰，睡著的寇歌安靜而美好，我寧愿相信她那是美瞳的反光，或者是我看錯了，再或者……我希望我現在根本是在做夢。

重新躺回床上，我卻怎么也合不上眼，更不敢翻過身去看寇歌。索性面對著墻。我知道那一幕絕不是錯覺，只是不敢相信日夜相處的寇歌會是這樣。

“我竟然被洗澡水嗆著了……”

“不知為什么最近很愛喝這個……”

“只是……只是有點……”

我也許可以猜到，在她的身上發生了怎樣的橋段。

“黏黏，起來了！”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捏了捏我的臉，捏成兔子，捏成狐貍……是寇歌。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渾身一個激靈，躲開了她的手。

我們倆都有點尷尬，我伸手拿過衣服穿上掩蓋亂糟糟的心情?？芨杩次移饋砹?，就自己洗漱去了。我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她。還是覺得昨晚事有點不真實，又不敢跟別人說。我搖了搖頭，不想了不想了，不管寇歌是個什么東西，我相信她不是壞人。

這時走廊上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聽聲音貌似有點耳熟，一個身影在腦海里浮現出來，沒來得及成形，這個身影就推門進來：“姐，按理論來說你早該起了啊?！眅ndprint

幾乎一米八的王宣往門口一堵，遮天蔽日般的給了我極強的視覺壓力。他悠然不覺地往里走，順手從我床底下摸出一瓶優化乳，邊喝邊嘖嘖：“按道理說你一個女生寢室不該如此臟亂差呀……”他把被子掀開一角坐下去，“被子怎么潮潮的，按理論來說，你這么大了不會尿床啊……”

我忍無可忍，一掌拍在他的臉上。

李亦然邊朝下面爬邊學著王宣的樣子用手去推并不存在的眼鏡：“按理論來說你一個男生不該進女生宿舍呀?！?/p>

“是的，可是按理論來說放假期間宿管都應該回家了的?！蓖跣靡?，這小子自從考了次第一就成天以理科學霸自居，自覺理性思維高人一等，才開始什么事情都試圖以邏輯解釋，后來繞不過去了也會帶上這句口頭禪，看似秀智商實則是有毛病??！

寇歌從廁所出來了，看到王宣先是一愣，瞬間紅了臉，我裝作沒看到?？芨鑵s神情很復雜地開了口：“呃，最近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說，也許你們不相信……”我一聽她說這話就緊張起來，唯恐她下句是“我最近好想吃人肉，你們忍耐下”。李亦然先說了：“難道你按理論找到了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我心里感嘆，不虧是李亦然啊，一箭雙雕，一石二鳥，一句雙黑，實在高！

寇歌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一陣心疼。她總是笑得那么溫柔，這樣的表情在她臉上，實在少見。想必自己也很痛苦吧，我深吸了口氣，雖然已經猜到八九分了，不過，你說吧，只有你說出來，我們才能幫助你??！

“我最近總是看到奇怪的東西?！?/p>

咦，怎么又有奇怪的東西？你眼睛發光，才是最奇怪的東西好吧？你難道不該說“我突然發現我不是人類怎么辦”之類的話嗎？

我看出李亦然還想吐槽，不過氣氛這么沉悶，她還是忍住了。我也靜靜地看著她，等她往下說?！澳銈內俗吡?，空氣里還留著你們的形狀，我能看見。還有不同的顏色，過很久才消失。這次地理考試，考場里同學試卷上的字跡像氣體一樣飄起來……”她似有所希冀地把目光投向王宣，后者只是一推眼鏡：“按照理論來說……這是不可能的！”唉，難道你指望這個不靠譜的家伙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嗎？

不過，我倒是想到了……

“姐，我用下廁所?！蓖跣哑孔油湟蝗泳瓦M去了，絲毫沒把寇歌的話放在心上嘛！也難怪，從小有我成天扯瞎話騙他，這種事情他早就免疫了吧?？芨枘樕系目嘈Ω盍?，我也跟著有點難過。一個人，遇上了這種事情，自己沒有辦法，別人更幫不上忙。樓下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然后是廁所里嘩啦啦沖水的聲音，王宣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是我叫的羅菲朵啦……”然后推一推眼鏡，“按理論說有車出行也方便些?！?/p>

寇歌又換上了她的招牌微笑，站起來招呼我們：“別想了……也許是我睡得太少了吧，嗯，你們先下去，我來鎖門?！?/p>

王宣沖她一笑，拉著我往下跑。

背后，似乎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在樓梯間的時候，王宣問我：“姐，按理論說你們住校不能養寵物啊，怎么會有寵物香波？”我一下子呆住了，估計表情很難看?！笆裁?？沒有吧？”我嘴上這么說著，卻明顯感覺手指一寸一寸往下涼?！笆裁礇]有，我剛上廁所時看見的，還是水果味的呢?！?/p>

就像黑夜被霹靂撕成兩半，我的腦子突然麻木，幾乎不能正常呼吸，如果是這樣的，一切線索都說得通了。牽著開關的線被剪斷，龐大的齒輪開始飛速運轉……可是如果這是真的，等著我的又會是什么呢？

坐在羅菲朵家的車的后座上，我悄悄俯身撩起了襪子，從今天早晨開始那里就一直很癢。果然……不，不過，事情跟我猜想的有點不一樣。

腳腕上的第一塊鱗片，就在那天出現在我的眼前。

學校：湖北襄陽四中

導師：楊 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