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渠
輸了一場落地生根的戰爭
青銅似的風景,在鐵軌兩側以倒退的方式,逶迤而去。
即便是這種轉瞬即逝的邂逅,也足以讓視線腫痛、酸澀,眼眶被漲潮般的淚水沖潰。
我羨慕草木能夠守著泥土里的根須,拒絕遷徙;羨慕它們能與兄弟姐妹朝夕共處,手牽著手地圍繞著母親。
而我,就像是一粒成熟于北國黑土的草籽,在昏睡中被狂風劫往巴蜀的紫壤,而成長為一株望鄉的稗草。
從此沒有候鳥守信,沒有太陽與月亮準時,只是被動地任憑萬水千山篡改掉關于家的定義。
未來用一句蠱惑人心的口號,便輕易地套牢了我峻峭的理想、回望的眼睛,以及漸漸冷卻的勇氣。
人生撲朔迷離的情節,即便沒有方向感,最終也會抵達紅或黑的結局。而我,正是以鄉愁為代價,輸了一場落地生根的戰爭。
所謂候鳥
它們仿佛秋神挽弓射出的漫天箭翎。落葉鋪就蕭瑟的路徑,讓那成群結隊的陣列,順勢向南。
一路的險阻,多米諾骨牌般的順次倒伏。
在冬季到來之前,候鳥們攜家挈子、背井離鄉,用闖關東的氣勢去異域搭筑新的巢窠。
游子的視野,純澈而柔軟,此時的遷徙早已與突兀的災害無關。在心底,遠方的家園一直導航著雙翅,一如信仰牽引著魂靈。
鄉愁,是連接北國與江南的脈象;是家的概念,是對國度與天堂的注釋。
安土重遷的心情,呈現出憂傷的底色。在它們眼里,吹綠風景的不再是海洋的氣息,而是對家的惦念。
它們不計里程的跋涉,日月高懸的天空便是秋去春來的長征之旅;它們就是這樣描畫生命的軌跡,簡單地釀制離合悲歡;它們也會偶爾俯身瞰賞,希冀人間的炊煙融化沿途的勞頓。
候鳥,就是這些輾轉于山河之上的行者,一如倔強的軍士,在彩云間將人生打磨成锃亮的鋒刃。
浮萍之心
每一次離家遠行,我都會這樣寬慰自己——
很快,你將重新回到這塊土地,因為時間的馬匹,永遠都那樣的步履駿駿。
可是當窗外的視野,開始在嗚嗚的汽笛中迷離時,我知道,自己的心情很快便會如同洪澇過后的河灘,腐朽和霉變。
我被動地成為了一個胸懷浮萍之心的人,在不同的方向孑然行走,尋找終點。
在不用的詩篇里凝成不同的詩眼,看穿人生色彩各異的喟嘆。
拙于抒情的眼睛,每每被鐵軌兩側的樹林觸動,甚至沿途的河流,也足以洇濕我那掌舵著命運的理性。
惦念著越走越遠的遠方,五味雜陳的心情,很容易感染到同等心境的人。
旅伴之間最好不要提及背井離鄉這個詞。因為誰都不清楚,自己還要在洶涌的人海中,搖搖晃晃地顛簸多久……
箭矢之尾
力量逆風前行,它的標靶不是敵人,而是自己。
讓雙腳脫離大地,與天空平行,我便成了張弓射出的箭矢。
我曾這樣質問自己——
離開了大地,我就會像安泰一樣喪失力量,毀滅在赫拉克勒斯的手中嗎?
我又如是回答——
療治青春的處方里,苦膽的劑量最重。只要自己有鋒刃般銳利的秉性,便能以那抹堅硬寒光的速度勇往直前!
可是我并不樂衷于沖擊,哪怕前方有太陽一樣光輝的彩頭,我也不能夠將自己交給未知的劫難。
我愿意固守平凡,堅持寂寞,就像一莖長在幽僻小路上的野草,能夠每日默對斜陽,便此生足矣。
在蠱惑與尖叫擰成的弓弦上,妄念與理想的界線分明,我只想成為一個洞穿自己的人。
(原載《中國詩人》2015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