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

李倚霞

Part 1

你記得，幼時小院中生長著一棵櫻花樹。每當春天來臨，那歷經歲月滄桑的老樹便像重獲新生一般，一夜間倏地開出一樹繁花，在暖暖的微風中燦爛地笑著，如同身佩珠翠、青絲及腰的少女。

你當然也記得，天天陪伴在你身邊的她，有一頭與她母親如出一轍的青絲。你注意到，那些年，別的與她同齡的女人偶爾會感嘆早上打理頭發時又發現了一根白發，唯獨她那一頭烏發中找不出一絲銀白。她常在梳妝時對著鏡子微笑，很得意自己有那么美的一頭青絲。

而那年秋天，她卻命令將要上學的你剪掉過長的頭發。你那飄逸美麗的長發，在她眼里成了浪費時間、影響學習的存在。你那樣清楚地記得，那雙曾溫柔地撫摸你、在你跌倒時扶你站起、替你擦干眼淚的手，是怎樣硬生生地將你拉出家門。

你開始哭鬧，她卻充耳不聞。那時你忽然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無情的人。

“咔嚓，咔嚓”，干脆利落的剪刀聲在耳邊響起，你懊惱地一直低著頭，生怕一抬頭自己的目光與面前這明晃晃的鏡子相遇。想到自己被剪短頭發后的丑樣子，你的淚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而她，在你不注意時，悄悄地向理發師要來你那被剪下的長發，小心翼翼地將它編成長長的辮子，一如過去千百個早晨給你梳頭的樣子。

“等你長大了，再留長發吧?！彼挠牡卣f。

你其實應該知道，她珍愛自己的青絲，也同樣將你的青絲收藏在心上，一年又一年。

Part. 2

所謂迷惘的青春，便是你明明想要與她靠近，卻發現自己不自覺地走錯了方向。

你看見，家門口的櫻花樹一年又一年在春天開成璀璨的花海，似乎只為讓立在花下的你留下驚鴻一瞥。

而自認為長大的你，不甘心在一棵櫻花樹的蔭庇下消耗所有春日的晴天，你渴望更廣闊的花海，以及更渺遠的天空。

Freedom，是青春期的你最真誠的信仰。你羨慕九天上的蒼鷹，一轉眼直沖云霄，了無蹤跡。而她似乎成了你眼里仰望蒼鷹的燕雀，固執而瑣碎。

她不止一次地對你絮叨日常生活中洗衣做飯的小技巧，甚至細致到關照你把折好的衣服擺正。

“我告訴你”“下次要記住”……

你開始厭煩，引經據典，將她的觀點反駁得體無完膚。而她，從來不會用“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樣的古語來應對，只是拿出家長的權威來鎮壓你的“起義”。你當然不服。于是，周而復始的爭吵再也無法避免。

記得那次，粗心的你把雨傘落在了快餐店里，回到家后才發現，卻不想回頭去取。她知道后，責令你出門拿回雨傘，說：“找不找得到都沒關系，但一定要去找。你做人不能這么沒責任心。傘是花錢買的，父母掙錢容易嗎？你不能這么不懂事?！蹦汔止局骸坝质抢弦惶?，一把傘而已，至于這么夸張？”然后憤然摔門，跑進了濃重的夜色中。

那天晚上，天一直下著雨，當你終于耐不住外面的寒冷回家時，與氣喘吁吁的她在家門口相遇。你看見，冰冷的雨水從她的發絲間緩緩滴落，折射著昏黃的燈火。她渾身濕透了，樣子很狼狽。

你知道，她為了找你，在滂沱的雨中奔跑了一晚。你突然意識到，自己太錯了，真對不起她。

Part. 3

上初中后，你搬去新家，離開了那個生長著櫻花樹的院子。而那櫻花樹依然固執地堅守著腳下的土地，照樣在春天開出繁花，好像要等你回去欣賞。

你開始住校，一周有五天是在學校里度過。于是，對她來說，剩下的兩天和你在一起的時光就變得格外寶貴。

學校的伙食其實不算差，但她總擔心你吃不好。每周五早上，她騎自行車跑到大菜場去買菜，花一上午時間整理食材，下午去學校接你?；丶液?，她在廚房忙進忙出，要為你做一大桌美味。你對她說：“做太多菜又吃不完，歇一會兒吧?！彼皇切π?，用一句“讀你的書”來回應。你知道，你不在家的日子，父母一日三餐從來都是能省則省。有時你在餐桌的一角都能看到用小碗盛著的前一天他們吃剩的一點素菜。

因為一周五天的離別，你與她曾經的摩擦漸漸淡化，反而變為彼此的思念。

初中課業繁忙，生活節奏很快，每天一早起來打理長發很花時間，于是平生第一次，你主動提出要去剪頭發。她聽了呵呵地笑著，連聲嘆道“你終于長大了”。

美發店的女理發師和她年紀相仿，很快便與她混熟了。她習慣性地笑著向理發師炫耀她的青絲，暖暖的笑容像是故居春天的櫻花。

“這個年紀的女人，誰沒幾根白頭發？”女理發師顯然有些不信，于是在她的允許下，仔細檢查她的頭發?！澳憧催@不就是嗎？我就說，現在的女人又要照看孩子又要忙工作，操勞得很……”

錯愕地接過女理發師手中的那根白發，她臉上明媚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好一陣沉默后，她才故作輕松地將手中的白發拍落，輕輕嘆了口氣，道：“是啊，我也是操勞的命?！?/p>

這一刻，你忽然感到心很痛，你領悟到，逝去的時間好像回不來了。

這世上沒有什么是永恒的。

Part. 4

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愿放任自己的青春年華隨風而去，但這世上任何一位母親都心甘情愿為了自己的孩子荒廢青春。她在失去自己的青春后，凝視你的背影，笑容如同十六七歲少女那般美麗清澈。

當你發現她的一頭青絲已成往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老去，無能為力。

她總是要老去的，不是嗎？就像開得再繁盛的櫻花，在春風逝去之時，只能孤獨地零落成泥碾作塵。

你的夢里，有櫻花，有小院，還有青絲如瀑的她。

也許，在往后悠長的歲月里，你也會為了自己的孩子付出一切，任憑青絲成雪，紅顏凋零。

因為她教會你：所謂母親，便是下定決心用她的一切力量追逐奔跑的孩子，即便他（她）走錯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