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桃:正在消失的狩獵文化

2015-08-01 10:26毛亞楠
方圓 2015年14期
關鍵詞:敖魯鄂溫克瑪利亞

毛亞楠

集體性的酗酒、打架以及毫無約束的放縱背后,顧桃認為,是使鹿族人無所依傍的恐懼以及整個群體的悲傷

導演顧桃從小就生活在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盟鄂倫春自治旗,在那里,一出家門就能看到大興安嶺的山??僧斢腥藛栴櫶?,去你家鄉呼倫貝爾旅游,哪個季節最好,他卻會說,你問錯人了,那里早已不是天堂。

顧桃從來聽不慣歌唱家們歌詞里贊頌的那個所謂“北方家鄉”,“什么藍天啊白云,美麗的草原在我看來全不是真正的北方”?!罢嬲谋狈缴畛炼瘋?,而這種悲傷感,除了大自然的賦予,也跟這時代的變化密不可分?!鳖櫶艺f。

2002年的一次尋常探親,使顧桃獲得了一次重新審視故鄉的機會。他跑到敖魯古雅鄂溫克使鹿族部落替年邁父親拜訪他曾經的朋友,卻目睹了這個中國最后的狩獵部落正在經歷的生活變遷。

由于當地政府對使鹿族實施禁獵和生態移民政策,鄂溫克人被迫上交了獵槍,從山上搬離到了山下。生活的巨大變動,讓人與馴鹿的生存陷入挑戰,一部分馴鹿人由于適應不了新獵民點的生活環境,選擇帶著馴鹿返回森林,繼續艱難維系原始生活方式。而下了山被圈養起來的馴鹿,也因新建獵民點的周圍環境不適宜自身生存習性,無法覓食到更多苔蘚,變得體質下降,不斷走失或死亡。

眼看這個族群“將要乘坐在樺皮船上漂入博物館”,顧桃隱約覺得,要用影像的方式記錄下這個過程,并傳達出這個地方正在表達的東西。

在之后的十余年里,顧桃成了鄂倫春族文明變遷的見證者。他頻繁出入這個有著森林、馴鹿、篝火和烈酒的原始部落,與使鹿族人朝夕相處,并將族群真實的生活一一攝入自己的鏡頭中,剪出了《敖魯古雅》、《雨果的假期》、《犴達罕》、《烏魯木鐵》、《神翳》5部自成一體的人類學紀錄片。在顧桃的片子和記錄的文字中,既不乏鹿族人們快樂生活的場景,也忠實記錄下了他們無法傳承自己文化背后,不為人知的悲痛和哭泣。

骨子里流淌著少數民族的血

顧桃能與使鹿族人結緣,來自于一種“類似于世交的情誼”。

顧桃的父親顧德清是漢族人,大學時學的是美術,后來畢了業,選擇去支援邊疆,帶著全家人到了內蒙古呼倫貝爾盟鄂倫春自治旗,在阿里河的文化館當上了一名館員。

上世紀80年代,顧德清開始了對鄂倫春族和鄂溫克族兩個民族進行實地的考察,那時鄂倫春人養馬,鄂溫克人養鹿,一南一北,同在大興安嶺。顧德清一邊給他們拍照,一邊寫著日記,有時候數月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用相機和筆記錄下他們的生活。

漸漸的,年輕的顧桃對于父親時不時的“失蹤”習以為常。母親也好像知道父親在哪里“失蹤”,所以從來也不找他。在顧桃的記憶里,每次父親回家都像是“野人歸來”,“滿臉胡茬,眼鏡腿纏滿白膠布,頭發老長,要不索性沒頭發,帶著一腦袋的傷。表情雖疲憊,眼睛里卻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有次,顧德清回家時帶來一個大漢,“穿著獸皮做的上衣和皮靴,挎著槍”,兩個人喝酒,也不多說什么話,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臉都紅了,眼里有淚,但不落下來”。顧桃玩著那個穿獸皮衣人的獵槍,沉甸甸的,給他一種感覺:那是男人用的東西。更長大了點,顧桃知道了那個穿著獸皮衣叫果士克的大漢是當時鄂溫克獵民在敖魯古雅定居點的鄉長,父親那幾年一直出入在敖魯古雅的森林里,同使鹿族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并受到了族人的尊重。

2002年,漂泊在外的顧桃回了老家,父親的蒼老令他震動。父親同他一起翻看《獵民生活日記》的成書,并感慨已經20多年沒有和老敖鄉的朋友們聯系。顧桃突然心里一動,決定去一趟敖魯古雅,為父親拍些照片回來。

去到那里才知道,父親介紹信里寫下的那些人名,大都已經去世。但他們的親人還在。當地人帶他找到了酋長瑪利亞·索。在那里,顧桃見到了酋長的兒子何協。當時,瑪利亞·索不住在定居點里,而是獨自在深山中的撮羅子里過年。

獵民在樹林里居住的地方叫“烏力楞”,一種俄式木屋,屋子特別小。因為知道顧德清的兒子來了,越來越多的獵民擠進了何協的家里來喝酒,炕上坐滿了人,顧桃就被擠到了地下。起初獵民們還不放心顧桃,盤問他,還讓他把身份證拿出來,后來喝酒喝多了,眾人就談開了,說起了很多過去的事,還聊到了生態移民。

一個獵民抱怨:“我要自殺,他媽的都不讓打獵了,槍都收沒了,怎么找馴鹿???”

按照鄂溫克族人的說法,收繳槍支,政府并沒有得到廣大獵民的同意,這嚴重傷害了使鹿族人的感情。對于仍然在森林放養馴鹿的獵民來講,隨馴鹿的習性而四處游獵是他們重要的生存手段,可失去獵槍之后,他們不僅無力抵御兇猛野獸襲擊,保護馴鹿和自身安全,更無法阻止偷獵者對森林資源竭澤而漁式的掠奪和破壞。

從獵民點回來,顧桃就有了要用影像方式記錄使鹿族人快速變化的打算。2004年夏天,顧桃再次來到瑪利亞·索在定居點的家。他希望能跟著這些回到山林里的使鹿族人走進大山,記錄下他們原始的生活。

酒精是治療痛苦的藥品

雖有父親留下的世誼,但顧桃還是遭到了瑪利亞·索的質疑。最開始,顧桃連去山上獵民點的資格都無法獲得。

被族人稱為“最后的酋長”的瑪利亞·索已經90多歲,是唯一一個不會說漢語的鄂溫克人?,斃麃啞に髟谏掷锒冗^了她的一生,森林和馴鹿是她全部的寄托。面對顧桃的拍攝請求,瑪利亞·索臉上“每一條皺紋都不為所動”,這早已不是她第一次面對鏡頭,這些年來,前來采訪、獵奇、參觀的人們來了又走,跟她合過無數的影,但誰也無法改變鄂溫克族走向衰落的命運。

鄂溫克人過去搬遷的次數不少,但每一次都不是鄂溫克人自己想要搬。從奇乾鄉到阿龍山,從阿龍山又到了敖魯古雅,現在又從敖魯古雅搬到了根河定居點。前幾次搬遷,對鄂溫克人影響不大,但最后的這次,對鄂溫克人尤其是馴鹿的影響很大。城市里面沒有馴鹿吃的“恩靠”(苔蘚),被圈養起來的馴鹿只能吃山上運下來的草,許多馴鹿適應不了圈養方式,不到一個星期就死亡了。

“馴鹿根本離不開林子,這個事小孩兒都知道”,瑪利亞·索堅持住在獵民點沒有搬走,這個獵民點是敖魯古雅最大的,約有300頭馴鹿,獵點上有三戶人家:瑪利亞·索和兒子何協一家、安道和兒子毛謝一家、芭拉杰依和她的子女柳霞和維佳一家。

2004年,偷獵者以為瑪利亞·索他們也跟著大隊伍搬走了,就在林子里重新把套子下了一遍,這個獵點上的馴鹿于是遭了殃,有20多頭馴鹿被套子弄死。獵槍也是在那一年被收走。獵槍收走后,熊來的次數就多了,使鹿族人沒有了槍,嚇都嚇不走它,就打了110報警,山下派出所的人來了,拿著槍蹲了幾天,什么也沒看見又走了。自那以后,馴鹿就跑遠了,不愿再回來了。

為了取得使鹿族人的信任,顧桃和所有獵民一樣,每天找鹿、挑水、砍冰、背地衣、做飯、喝酒。也有別的人拍攝獵民點,但他們都搭帳篷、帶睡袋,只有顧桃跟著獵民睡在一起,“打呼嚕放屁,有什么吃什么”。山林里的日子并不好過,經常是“昨夜星斗滿天,今晨卻白雪漫漫”。鹿群越跑越遠,這讓每一次的尋鹿之旅都變得異常艱辛。

除了在山上砍樹、搭帳篷、找馴鹿、割鹿茸這些生產性的活動之外,喝酒在獵民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每次上山,顧桃都會帶上不少酒,跟芭拉杰依和她的子女維佳和柳霞同睡一個撮羅子。老芭姨一邊埋怨顧桃帶酒,一邊又嫌棄他“不帶點啤的”,有時帶上來啤酒,老芭姨又會怪酒“不夠勁,怎么沒帶點白的”。

“藏酒”對他們來說是一個特殊的活動,有些酒沒喝完,就到屋子外藏起來,他們把酒藏在樹后或草叢中,反正山上的野地都是他們的宅院。

柳霞和維佳姐弟對酒精的依賴非常強烈,他們都有著最原始鄂族人的寬臉龐,面容糙黑,身材粗重。因喝了太多劣質酒,柳霞的眼睛腫的幾乎瞇成一條縫。在定居點里,醉酒的柳霞掄起板凳就猛砸弟弟維佳的腦袋,但是第二天,他們就重歸于好,靠在一起欣賞美術作品。

鄂溫克族中,藝術家所占比例很大。維佳就是這里的藝術家,這位使鹿鄂溫克最后一位薩滿的外孫,曾在北京民院學畫,會寫詩,幾口酒下肚,開口閉口都是德國表現主義和意大利畫家莫迪里阿尼。幾乎每畫完一幅畫,他就會放進爐子里燒掉。姐姐柳霞沒受什么教育,但醉酒后卻也能說出富于詩情的囈語:“太陽是我的母親,月亮是我的父親,星星是我的兒子。我看見什么?我看見鹿,我看見雪……”

瑪利亞·索的兒子何協也嗜酒,但較為節制。在顧桃的鏡頭前,他曾對維佳說:“維佳你看,從老敖鄉到現在喝死了多少人,你看你昨天喝酒,不是那個喝法,那么喝不對?!?/p>

那么喝的確不對。在1980年到1986年非正常死亡的112名鄂溫克人中,有90人是酒后死亡,也就是說,80.4%的非正常死亡與酗酒有關。柳霞和維佳的姐姐柳芭,使鹿族里第一位闖進大城市的畫家,就是因為喝酒而在膝蓋深的哈烏河里溺亡,身旁留下的是沒洗完的衣服和空酒瓶子。

集體性的酗酒、打架以及毫無約束的放縱背后,顧桃認為,是使鹿族人無所依傍的恐懼以及整個群體的悲傷。擁有如此強烈尊嚴感的民族,當自己的世界一點點地看著要毀滅,酒精就成了最能支撐他們的東西。

狩獵文化正在消失

柳霞把政府給建的定居點稱作“鬼地方”。根河三車間是政府在2003年建成的定居點,有50多戶人家,免費居住,讓當地原住居民很是羨慕。紅色的屋頂、白色的外墻、黑色的鐵欄桿,在周圍普通民房的襯托下格外耀眼。柳霞卻說,房子不能住,那么小,地還那么硬。比起這個“鬼地方”,她更懷念森林里的家。

瑪利亞·索說,“我們鄂溫克人帶著漢人的修路隊把路開進了大興安嶺,我們馴鹿卻失去了家園”。接著,獵民點要安電燈了,敖魯古雅要告別燭光了,對鄂溫克人來說,不知道究竟是一種喜悅,還是一種失落。電視安上了,電也通了,但70歲的老獵人安道還適應不了現代文明的到來。何協說,安道那天喝了酒,睡覺前習慣性地要吹滅蠟燭,他對著燈使勁吹,卻怎么吹也吹不滅,一氣之下就把剛安上的燈給敲碎了,這才安然入睡。

有人在網上給維佳征婚,三亞的夏老師看上了他,維佳就跟著她去了三亞。但是維佳吃不慣那里的飯菜,還是覺得東北的饅頭加咸菜好吃。夏老師的父親非常不同意女兒和維佳交往,維佳一言不發,不斷向夏老師要酒,但終未果。在外面吃飯時,面對一桌好菜,維佳幻想著喝點小酒,但夏老師仍然沒有滿足他的愿望,找服務生要也沒有成功,“哪有獵民不喝酒的”,維佳說,“真他媽的不想呆了,回去,回到獵民點,沒雞巴意思了”。

關于喝酒,維佳和夏老師多次發生爭吵,因為維佳去商店賒酒,偷家里的酒喝。跟著夏老師上英語課,維佳只跟著念了一句“A”,就一頭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最后,維佳的三亞生活只能是以返回森林作為結束,他和現代城市還很遙遠。

鄂溫克人的下一代融入城市的能力更強一些。柳霞的兒子雨果是“希望班”的學生,他的媽媽因被認定為“酗酒無力撫養”,使得他成為被資助的第一名鄂溫克族孩子,被送到無錫光華私立學校上學。

假期里,顧桃帶雨果去北京過假期。吃火鍋時,雨果生生吞了幾塊生牛肉,一臉的滿足,如同何協鋸茸時對著噴血的茸喝上幾口那種感覺。然而長期的城市生活,使雨果越來越遠離家鄉,他適應了城市生活,迷戀著現代文明,回到山上反而不適應了。他認可在城市里找刷盤子、洗碗的工作,或者去當保安,哪怕每月只有2000多塊錢,也不愿意回到森林。

柳霞試圖影響他,她和雨果說話總是用鄂溫克語,不管雨果能否聽懂,而雨果也總是大聲回應她“說漢語”。柳霞一生氣,就用鄂溫克話罵“卡卡”,雨果則回應“羅納爾迪尼奧”,柳霞聽不清,問:“誰憋尿?”顧桃看了,說,山上有他的媽媽、馴鹿和夕陽,雨果應該回到那里,但看上去已經不可能了。

“那天何協都哭了。槍不收了嗎?非常遺憾,在我們這個時代,狩獵文化消失了。慚愧萬分?!本S佳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莊嚴、悲憫,這是他們發自肺腑的聲音。

猜你喜歡
敖魯鄂溫克瑪利亞
行走(外一首)
鄂溫克的駝鹿
我的敖魯古雅(外一首)
鄂溫克的駝鹿
在白宮的童年
——瑪利亞·奧巴馬
瑪利亞重現
論鄂溫克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與保護
對敖魯古雅鄂溫克人的古籍整理
大千世界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