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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邪》:一首關于詩人的詩——陳希我小說研究之三

2015-08-15 00:50趙海濤
太原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5年2期
關鍵詞:陳希阿蘭肉體

趙海濤

(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上邪》是陳希我于2006年發表在《人民文學》第6期上的一部中篇小說,現收在其中篇小說集《我疼》之中。已婚詩人“葉賽寧”(因該詩人喜歡葉賽寧,加上其本人也姓葉,就將葉賽寧作了筆名)愛上了同樣已婚的匯泉閣茶樓老板娘如洇,便瘋狂追求如洇。如洇雖然也喜歡葉賽寧,但因已為人婦,而憨厚的丈夫不僅未對她有不好之處且能為她提供豐厚的物質生活基礎,她清楚知道離開丈夫去跟葉賽寧在一起的生活會是怎樣的糟糕,那樣的生活是她絕不想要的;她說只愿與葉賽寧做最好的朋友。葉賽寧卻一直拿他所謂的真愛與詩意糾纏如洇,并最終與如洇發生了男女關系。發生關系后,葉賽寧仍舊堅持要如洇對他說“我愛你”這句話,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確認二人之間的真情愛意,他要抓住這份來之不易的愛,而如洇卻堅決不說這句話,她認為在發生男女關系之后再說這句話就真的等于承認了她愛葉賽寧這個事實。悲傷的葉賽寧離開如洇后去了紅燈區“夢之屋”,讓一個酷似如洇的女孩大聲連續對他說“葉賽寧,我愛你”,葉賽寧在聽的過程中哭了。離開“夢之屋”準備回家的路上,他的手機被搶,就在這天夜里他絕望自殺,但被搶救了過來。如洇知道后,終于在葉賽寧耳邊說了“我愛你”這句話,可葉賽寧卻無動于衷,并再次自殺了。如洇一面愛著葉賽寧的詩情與浪漫,一面又在竭力逃避與葉賽寧的相愛;她雖然一直在感性與理性、夢想與現實之間搖擺,但她始終是清醒的,她知道重心一定要放在現實這一頭。而葉賽寧卻是一個一根筋的詩人,他只活在詩意浪漫之中,他雖在現實中生活,卻又與現實及生活無涉,他是一個漂浮無根的人,一個游離于常識與理性之外的人;他想在這個世界中抓到他所謂的詩情愛意并想永久棲居其上,可是,這個時代哪里才有這樣的詩意棲居,這個時代又如何才能允許這樣的棲居詩意?于是,詩人自殺了,他以他的死向世人宣告了他的不妥協。

一、關于詩人

《上邪》中出現了三個詩人:老槍,葉賽寧,如洇。

老槍以前也是寫詩的,后來由于詩的過時,他就棄詩從小說,為了更好賺錢又棄小說從編劇。老槍深知“生活又不是詩”[1]307這個現實,他識時務,追潮流,所以他活得比那個一根筋要當詩人的葉賽寧好。老槍離婚后沒有再婚,只是和女孩子同居,不合就散,他要的只是兩性肉體之歡,雖然他也想有個愛的女子。老槍講義氣,葉賽寧因自殺躺在醫院時,他積極為葉賽寧尋找丟失的手機,并盡全力幫助葉賽寧恢復身心健康;當知道葉賽寧與如洇的風流韻事時,他也并未因此看不起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的葉賽寧,而是仍舊從中周旋,制造如洇與葉賽寧獨處的機會。老槍不較真,是一個順時順勢的人,他可以在生活中如魚得水。老槍是懂生活、懂現實、懂人性的。他不抵抗,不反抗,為了生活,老槍最終放棄了詩,讓自己成為蕓蕓眾生中的一員:在這個意義上,他已不是詩人。當葉賽寧去世后,他才慢慢感覺到自己竟然也有這樣一顆會跳動的心。葉賽寧的死復活了老槍那顆沉睡的詩心,刷新了老槍那顆心感知跳動的能力,給了老槍真實感觸這個世界的引力與活力。

葉賽寧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他愛詩,他處處較真,他會去思索人作為一個存在所應有的內涵與外延。他是一個單純的人,也是一個幼稚的人,他適應不了這個社會與時代的法則,他趕不上也不愿趕上這個時代的腳步與潮流。當別人都在向前走的時候,他偏偏選擇后退。他以為他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在他眼中,柴米油鹽是俗的,做飯、工作也是俗的,凡是與詩無涉的東西都是俗的,都是他所看不起的。他只生活在他的詩情畫意之中,除此之外,他都不關心。他能清楚地感知到他還有一顆心在時刻跳動著,存在著,這顆心會思考、有記憶、能喜怒哀樂,所以,他痛苦。他看不慣世間的虛無、虛偽與虛妄,他挑戰世間的道德、法則與規矩,他敢愛敢恨,他為自己而活。他不流俗,不媚俗,一直堅守著他作為一個詩人的詩情畫意,并始終以他的詩情畫意來抵抗生活的虛無與存在的空幻。然而正是這顆能思能慮能疼能痛且不斷向外攀援的心給他帶來了煩惱,所以當他對世界與愛情失去興趣與信心的時候,他選擇通過“殺心”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為了詩,葉賽寧放棄了生活;為了抵抗虛無,葉賽寧放棄了生命。

如洇是一個介于老槍與葉賽寧之間的詩人。如洇從小生活在一個貧困的家庭,她渴望過上衣食豐足的好生活?!八嬲龕鄣氖呛蒙?。安穩,有家,被老公供養著,有孩子,然后寫寫詩。她愛詩,是因為詩很美。她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富有詩意。所以她穿旗袍唐裝,桌面上鋪蠟染藍布,墻上掛書法軸子?!盵1]332雖然她愛葉賽寧的詩情與浪漫,可是她卻不愿選擇與葉賽寧在一起,她知道那付出的代價太大,她不想和葉賽寧一起漂泊無依。如洇喜歡的詩情浪漫一定是建立在豐厚物質生活基礎之上的,她是一個既感性又理智的女子。所以,她一面愛著葉賽寧的詩情與浪漫,一面又在竭力逃避與葉賽寧相愛這個事實;她一直在感性與理性、夢想與現實之間搖擺,但她始終是清醒的,她知道她的重心一定要放在現實這一頭,否則她將一無所有。她在去世的葉賽寧面前,只說了一句“對不起”。葉賽寧的去世,將不會對她的人生與生活產生太大影響,她仍舊還是那個穿旗袍唐裝且愛寫詩的女子如洇。有了生活保障,如洇才會有詩,縱然虛無,她也不會舍棄生命與生活。

二、詩人的愛

葉賽寧是一個單純的詩人,他的愛更是直接、單純。他覺得他與妻子秀貞已經沒有愛了,所以兩年都沒有同妻子做愛,這讓老槍很不理解,老槍認為作為一個男人“只要能得到感官的滿足,沒有愛,但做無妨”[1]307,可是葉賽寧卻做不到這樣,他堅持認為,男女性愛一定要建立在互愛的基礎之上。葉賽寧愛上如洇之后,便直接地向如洇做了表白。據如洇講述:“那一次,他在我請他改的詩后面,寫上三個字:我愛你!當時我很慌。其實我原來有所感覺的,但我沒想到他會這么直白。他是個詩人,他可以用詩的形式表達。但假如他那樣,我也可以把它看作只是在寫作,在虛構,故意不明白。詩人在詩里吟詠愛情的多了,愛甚至成了似是而非、指稱不明的假托,成了象征。也正因此葉老師他不這么做吧!他這么直接,把我堵死了,沒有了退路?!盵1]319愛在葉賽寧這里,絲毫不含糊,不象征,不假托,愛就是愛了。在如洇眼中,葉賽寧是一個文人,一個她稱之“葉老師”的詩人,她喜歡葉賽寧的愛,愛著葉賽寧的愛,她一方面貪婪地吮吸著詩人葉賽寧的愛,另一方面卻又絕不愿意接受葉賽寧的愛。如洇看似一個矛盾分裂的人,但是她能掌控并把握這份愛的進展與火候,她不愿意這愛熄滅,也不愿意這愛熊熊燃燒。葉賽寧就不同了,他是全身心投入,并甘愿為了這份愛付出一切。這份愛已經成了他的寄托與使命,成了他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這份愛雖然是由他主動發起,可是在發動的那一刻,其主動權就掌握在了如洇手中,而如洇又是那樣一個理性的女子,這就注定了葉賽寧在這場愛情爭奪戰之中的失敗。而他沒有料到的是,這場失敗,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葉賽寧在得到如洇的身體之后,他覺得更愛如洇了,一定堅持讓如洇對他說“我愛你”這句話。如洇仍舊不愿說這句話,只說“你不是已經得到了嗎?”[1]334可見在如洇眼中,男人所謂的愛(詩人的愛)只不過是想得到女性的肉體而已,她以為她將肉體給了葉賽寧,葉賽寧就會滿足了??墒侨~賽寧卻不這樣認為,他堅持沒有愛的兩性之歡只是茍合,這茍合并不能說明他們彼此之間有愛;而有了肉體之歡卻不將(不敢)愛說出來,那便是狗男女了。葉賽寧的“已經做了,再不說愛,就是狗男女了”[1]335的話讓如洇極為惱怒,她對葉賽寧吼道“狗男女就狗男女好了,我不會說的,我不愛你!不愛!”[1]335這些話讓葉賽寧十分不能理解,如洇她怎么會是這樣的一個女子?葉賽寧心中那座用神圣與詩情堆砌起來的愛的城堡坍塌了,他的寄托與希望全都毀滅了,他找不到再活下去的理由。

葉賽寧從如洇那里走后并未回家,而是去了他一直不屑一顧的紅燈區“夢之屋”,他來這里不是為了肉體之歡,而是為了享受精神之樂,這讓那些服務員們十分不理解,那個酷似如洇的阿蘭竟以此認為他“變態”。葉賽寧對阿蘭的要求十分簡單,就讓她對他說“我愛你”、“葉賽寧,我愛你”這樣的話。在阿蘭看來,再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葉賽寧在閉著眼睛聽這一聲聲“我愛你”、“葉賽寧,我愛你”的過程中卻哭了,他滿足了,并對阿蘭說“謝謝”。阿蘭很驚奇: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奇特的客人。也許他真的把我說的當一回事,他真的需要愛。其實我也需要愛。我多希望他真的希望我愛他啊!我又說了一句:我愛你!

我幾乎要哭了。我瞧見那淚水終于沖破他的皺紋,唰地沖到他耳朵里,在耳窩里七拐八彎,聚集,滿了。他說:謝謝你,如洇![1]343

葉賽寧得到了如洇的身體,可是卻沒有得到如洇的愛,即使他知道如洇是愛她的。在葉賽寧眼里,肉體的愛固然重要,但精神上的愛與說出來的愛更重要。他知道他是沒有辦法從如洇那里得到說出的愛了,他也知道他與如洇的愛不論如何都是不完整不完美的。于是他選擇自欺欺人,他去了紅燈區,通過花錢讓“如洇”說這句話。他閉上眼睛,想象著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如洇,想象著此刻正是他愛的如洇在對著他情意纏綿地說這句“我愛你”。正如阿蘭說的,葉賽寧真的需要愛,真的需要他愛的那個女子親口對他說“我愛你”,只有他愛的人把這句話講出來,他才能踏實地找到真愛的感覺,他才覺得這愛是完美無缺的。當葉賽寧要離開的那一刻,阿蘭心中竟然會有不舍:

忽然我明白他要走了,我想哀求他不要走。我站了起來,跟出去,可是我說不出來。我眼睜睜望著他走出去,消失了。我忽然開始恨他,他把我拋棄了。好像他天生都是我的,是我的那一半。是我把他等來的。但我知道,他愛的不是我,他只是借了我的嘴。他利用了我,我就更加恨他![1]343

葉賽寧利用阿蘭達成了他的目的,而阿蘭知道葉賽寧利用了她時,她對他竟產生了依依不舍與恨的感覺,這場愛的戰爭以葉賽寧的勝利而告終,可這卻是他利用金錢與“欺騙”的手段得來的。他騙取阿蘭的感情和話語來補償他內心的漏洞、空虛與傷痕,卻把另外一種憐憫與恨的感情轉嫁給了阿蘭,他得到了滿足,但間接地傷害了另一個無辜的女子。這就是愛嗎?這就是真愛嗎?一種完美無暇的真愛一定需要這樣的方式才能得到嗎?一種理想詩意的真愛只能通過意淫的渠道才能完美嗎?這個時代的真愛到底怎么了?這個時代的愛情怎么會變得如此庸俗、艱難、晦澀與苦悶?真愛在這個時代可能嗎?陳希我在這里的追問,令我們感受到了這個時代的難言之痛。面對現實從不逃避,從不避重就輕,這是陳希我的可貴之處。

不只是葉賽寧渴望真愛,作為風塵女子的阿蘭何嘗不也需要愛呢?阿蘭和葉賽寧的境況何其相似。雖然如洇愛葉賽寧,可葉賽寧從如洇那里得到的只是肉體之愛。而阿蘭的客人們是明明白白沖著阿蘭她們的肉體之歡來的,他們對阿蘭沒有愛,阿蘭對他們也沒有愛(如阿蘭所說,她對他們更多的是厭惡)。然而恰恰是這個不要肉體之愛只令阿蘭對他說“我愛你”的變態男子讓阿蘭感受到了真情的可貴,以至于她竟然希望眼前的這個男子是真的希望她愛他。而如洇雖給了葉賽寧肉體之歡,但卻掐斷了他們進一步通往真愛之途的可能,因為如洇知道,再進一步就是萬丈深淵,真愛太危險,她不想要也不愿要這充滿危險與不安的真愛,縱然真愛唾手可得,她也堅決放棄。如洇和阿蘭何其相似,又是何其不相似。葉賽寧在如洇那里得不到的東西卻在阿蘭身上得到了,而阿蘭也愿意給的肉體之歡葉賽寧卻不愿要(他對阿蘭沒有愛,自然不能與阿蘭有男女之歡),就是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間、這樣的雙方,僅僅是阿蘭的幾句“我愛你”就讓兩人的心產生滿足或感動,這真是對愛情的絕妙諷刺,這諷刺是含著眼淚的笑,是建立在詩人之死的基礎之上的。

三、抓愛·虛無·瘋癲

葉賽寧愛上如洇之后,他變得更加敏感多情了,甚至有些神經質了。他認為他愛上了如洇,而如洇也愛他,那么如洇理所當然就是他的了,即使是如洇的丈夫也不能再碰如洇了。這就是一個詩人的邏輯,只要我愛你,你就是我的。于是,葉賽寧會經常問如洇:“你和他在一起嗎?”[1]329“你們昨晚在一起嗎?”[1]329“你們昨晚做了嗎?”[1]329更甚者,葉賽寧會在半夜三更給如洇發信息:“你們在做嗎?”[1]329不僅如此,過后葉賽寧還會問如洇:“你跟他做感覺好嗎?快活嗎?”[1]330惱怒的如洇極想與葉賽寧分手,可是一看到葉賽寧可憐的目光,她就容忍了。她不知道,她的容忍是他進一步行動的指針,正是她的容忍才令葉賽寧一步步走向深淵。葉賽寧冷靜時也會檢討自己:“我一想起你跟他做,不知怎么的,就非常心焦起來,就會胡思亂想,我感覺這是我的愛人在跟別人做,我受著煎熬。這時候在做了吧?進展到什么程度了?一分一秒都在進行,我的心一分一秒都在被人蠶食……”[1]330在如洇看來,葉賽寧這樣就是“心理變態”,她不能理解一個詩人怎么會是這樣的邏輯。

最終葉賽寧得到了如洇的身體,可是他卻突然發現,在這得到的背后他好像失去了什么,并且這失去的對他來說是更重要的東西: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起初他很輕松,如釋重負。但他很快就感覺失去了什么,好像被扒手扒去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他想給誰打個電話,訴說。他很自然地摁倒手機地址簿里她的名字。但是他發現,他并不是想跟她講。怎么?她不是我最緊密的人嗎?她不是我愛的人嗎?我不是愛她的嗎?是的。只是這“愛”好像雞蛋清煮熟了,有了形狀,不像原來的愛了?;蛟S也可以說,他現在再想起那個叫“愛”的東西,就好像被科學知識武裝頭腦的現代人,看著巫婆的迷信表演。[1]348

葉賽寧這個時候開始感到空虛了。如洇是他一直想得到的女子,按理來說,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時候,但是得到后他卻恍然若失,好像支撐他活下去的詩情畫意一下子破滅了。詩人的詩情畫意一旦觸碰到了肉體真實,隨之而來的幻滅和失落就會令他發覺此前他所追求的那些美好竟然都是鏡花水月,甚至是丑陋、骯臟、惡心與不堪:

睡覺前,他去小便,忽然覺得扶著的手有點黏滑。拿到鼻下嗅,居然有一種臭海蠣味。他有點奇怪,又摸了一下,聞了,確實是這個味道。簡直不可思議,怎么會有這種味道呢?他想起了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柔軟了,像水了,整個是水了,春潮滾滾,終于把他淹沒了,他如魚得水,他感到她非常非常愛他,他也非常非常愛她……可是那所謂愛液,其實是女人下水道的排泄物。

……

未免也來得太快了點吧?比當年他和秀貞快得多,那好歹還經受了十年。其實秀貞并沒什么不好。甚至她幾乎沒有缺點。只是相處時間太長了。戀愛六年,結婚四年,十年下來,秀貞身上幾乎沒一處不令他倒胃的,她的嘴里是隔夜飯的味道,她的下面是臭海蠣味……[1]348

詩人的夢醒了,他的寄托與希望全沒了,無邊無際的虛無與空幻包圍著他,他陷入了更大的埋伏。其實,這個結果詩人早就應該猜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認。當年葉賽寧沒有得到妻子秀貞之前,他應該也是對其充滿幻想與詩情,但是隨著時日的流逝,他早已對秀貞沒有了感覺,甚至是極度的厭惡。同理,今天他對如洇的追求與愛慕不就是當年他對秀貞的感情嗎?如今他對如洇身體的洞察不正是當年他對秀貞身體的洞察嗎?時日久了,秀貞的身體會讓他厭惡,如洇的身體就不會令他厭惡嗎?同是女子,秀貞的身體和如洇的身體會有什么本質的差別嗎?葉賽寧在沒有得到如洇之前,他是不相信或是沒有想過如洇的身體和妻子秀貞的身體是一樣的,也就是說,他仍舊對那個他已經厭惡的“女性”及其身體充滿憧憬與幻想:他幻想著如洇的身體與秀貞的身體結構是不一致的,在秀貞那里得不到的東西是可以在如洇那里得到補償的??墒侨~賽寧發現他錯了,原來女子與女子的身體構造都是一樣的,都有丑陋,都有惡心,都有骯臟,都有那些令人不堪的想象與存在。這個時候的葉賽寧開始后悔不迭了:

葉賽寧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去和如洇做那種事,假如沒有,還可以想象、期待、渴望,更可以指責她:你不愛我,你不夠愛我!其實自己所有的追逐,與其是希望她給我愛,毋寧是希望她不給我愛,自己的渴望不過是一種行為藝術,自己的痛苦不過是假瘋假癲。

但他不甘心。他要抓住愛!他要對她說:我愛你!也更要她說了:我愛你!我愛你!在互相說中把愛抓住![1]348-349

原來,葉賽寧要的只是一種渴望與得不到??释臇|西是美的,得不到的東西是真實的,他渴望的是那些他渴望得不到的東西,他想抓住的也恰恰是那些他不想抓住的東西。男女之愛正是如此,得不到的時候求之若渴,得到了卻又棄之如敝屐,這正是人生或生命會源源不斷產生痛苦的源泉,更是人作為一種存在這種屬性所具有的悖論之一。葉賽寧就生存在這悖論之中,因為他感受到了無邊的空幻與虛無,所以他要像抓救命稻草那樣到處抓那些可以令他漂浮起來的詩情畫意,然而當他真正抓住那些詩情畫意的時候,他卻又發現原來他所追逐的夢竟是如此的不堪與不美,于是他感受到了更加廣闊的虛無;在這種虛無中,他開始瘋癲,開始無所適從,開始憂心忡忡。當生活的現實無情斬斷了葉賽寧賴之生存的希望和寄托時,他便選擇以死來說“不”,這是詩人的權力。

四、自殺·殺心

所有的夢想與寄托都破滅后,詩人有權利以他的自殺向幻滅說“不”,他解脫不了無盡的煩惱與虛無,但是他可以選擇那個不為任何人所知的神秘死亡。死亡是什么,葉賽寧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可以將他那顆能感能知、能思能慮、能痛能疼、能哭能笑的心殺死,令它停止跳動、停止思慮,這樣他的煩惱與苦悶就都沒有了。葉賽寧第一次自殺是用一把螺絲刀扎進心臟,第二次自殺是將鋒利的水果刀刺進心臟,兩次自殺對準的目標都是心,可見葉賽寧對這顆心的存在有多么的無奈與反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解脫,他抱定以殺心的方式來殺死自己的煩惱。葉賽寧在去世前,喊叫了一聲“心啊!”這個時候,老槍似乎終于明白了葉賽寧為何選擇這種自殺方式:

老槍一驚。他驀然記起,葉賽寧有個習慣用詞:心。他的詩里,動不動就心怎樣怎樣的,心焦、心路、心愛,心想……有一次,老槍逗他:不是心想,是腦想。

不,是心在想!他堅持,心有所想,詩有所寫。

心只是心臟!老槍說,它哪里會想?

怎么不會想?你聽,它在動,它在想呢!

……

現在,老槍明白了,他是因此才去殺心的。殺死心臟……

你是恨自己為什么要有這顆心嗎?它會動,會想,會愛,它需要愛,它要確認愛。你為什么偏要去確認愛呢?

……

你也不是不想遺忘的。是這顆心。它在跳,咚咚!咚咚!踢著你,提醒著你。怎么能端著這顆心忘掉這顆心呢?[1]344

因為這顆心的存在,葉賽寧就要去確認“愛”的存在,他一定要親耳聽到一個女子親口對他說“我愛你”、“葉賽寧,我愛你”,哪怕這個女子是他花錢找來的傀儡,他寧愿在自欺中欺人。這是詩人獨有的固執,即使有欺騙,他也愿意在這欺騙之中得到完美與完整。因為可以明確地感觸到這顆跳動的心,葉賽寧才成其為詩人,但也因此給他帶來了倍增于常人的煩惱與苦難。當他承受不住這些折磨時,他便想到以殺死這顆心來解脫。

《上邪》中的這個詩人以“殺心”來解脫的情節設置是陳希我的天才之創。非詩人不能殺心,非殺心不能彰顯詩人之為詩人的風采與魅力。正是因為有心,人才成為詩人,人才有資格成為詩人;恰恰因為是詩人,才能比一般人在更多時候感受到這顆心的跳動及存在,才比一般人更快地觸知到這個世界的溫涼冷熱。因為心的存在,這個世界才是一個活著的世界,才是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而詩人的存在,延伸了我們感知世界的觸角,敏銳了我們碰撞黑暗的視線。但是詩人的存在,也揭露了這個世界的虛無與偽飾,揭開了我們靈魂中的骯臟與卑微,所以我們對詩人又敬又怕。葉賽寧自殺了,詩人死了,或許我們可以追問的是:到底是誰殺了詩人?又是誰殺了詩?誰又應該為今天的同流合污與庸俗沉淪買單?詩人有心,我們有嗎?詩人通過殺心解脫了,我們怎么辦?我們通過什么來解脫?我們有資格(權力)解脫嗎?或者,我們真的愿意解脫嗎?我們有詩人的勇敢與銳氣嗎?

五、詩意棲居如何可能

葉賽寧以他的死向這個世界宣告了他的不妥協,他選擇以自殺的方式通向他心中的詩意,這也可以說明,詩人心中的詩情畫意與詩意棲居在這個現實世界中是找不到的,是根本不存在的,那都是詩人的幻想與幼稚。所謂男女之間的愛情與婚姻,也正如陳希我小說中一如既往的追問:它們真有那么好嗎?一直以來,陳希我小說都旨在破除愛情婚姻中所具有的美好與神圣,直面與還原感情的虛妄和縹緲,如《大勢》[3]中王中國與妻子、《歡樂英雄》[1]中李杜與王妃、《曬月亮》[3]中“我”與妻子及她、《補腎》[3]中那對夫妻、《旅游客》[3]中“我”與娜拉、《帶刀的男人》[3]中評論家與女詩人、《抓癢》[4]中嵇康與樂果等等,他們彼此間的感情令人對愛情與婚姻的本來面貌觸目驚心,這些刻畫都是非常成功且有力的,但是《上邪》的結尾處卻有一個添足的情節:“葬禮后的一個星期天,人民廣場舉行了一場大型主題活動《讓世界充滿愛》。一萬對情侶或夫婦面對面,向對方說:我愛你!”[1]349最后這場活動竟然成了一場愛的洗禮,令很多人都流淚了:

大家一齊說!女主持人又說。我愛你!

我、愛、你!聲音壯大了。老槍驀地有一種觸動。他知道這只是儀式,是假的,甚至是可笑的。但是也許有時候儀式還真是必不可少。儀式是物質世界的反動。人不能太物質,世界不能太真實。[1]350

在活動的最后,大家還一起跟著主持人念誦古詩《上邪》,說是中國傳統中“愛的表達”、“愛的告白”。陳希我在這里想要強調與說明的或許是,愛是要說出口的,愛是要表達出來的,表達出來的愛才是真愛??墒?,現實生活中的愛情與婚姻,其實質真是如此嗎?表達出來的愛就能遮蔽與掩蓋愛情與婚姻中的那些不美好嗎?說出口的愛就能消除與彌補愛情與婚姻中所有的傷痕與裂紋嗎?真是如此嗎?“愛,一認真探究,就出問題了”[1]323,雖說儀式不可少,可是儀式真能挽救那些岌岌可危的婚姻嗎?真能消除葉賽寧與妻子秀貞之間的隔閡與無奈嗎?葉賽寧當初追求秀貞的時候,肯定也是懷著“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的憧憬,也會說出“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山盟海誓,可是到頭來又怎么樣呢?葉賽寧已經對妻子秀貞及其身體達到了深惡痛絕的程度,他已經兩年都沒有與秀貞有過男女之事了。葉賽寧追求如洇不也是如此嗎,他得到如洇的肉體之后,也并沒有如他想象中的那么愜意與滿足,相反因此失落了更重要的東西。即使如洇與葉賽寧真的在一起了,他們會比現在過得更好嗎?若干年后,如洇在葉賽寧眼中不過是另一個秀貞。葉賽寧仍舊不會滿足,仍舊不會快樂,如洇也不會比現在過得更好?!渡闲啊分小白屖澜绯錆M愛”這段情節是一個累贅,它更像是中國傳統小說戲劇之后的大團圓結局,看似喜慶美好,實則并不深刻,甚至膚淺蒼白。陳希我自己也說:“中國文學,包括傳統的文學,我覺得沒有達到高的境界,就在于遁入了某中教義,世俗觀念的、意識形態的、道義的、科學的,乃至真、善、美?!盵1]353-354然而陳希我在《上邪》中卻犯了這樣一個他已經意識到的錯誤。

但即使這樣,《上邪》仍舊不失為一篇經典之作,它透露出所謂的愛情與婚姻并不是如詩人們想象中的那樣美好,相反,這些美好要保持一定的距離,并且會有一定的保質期。越過了那個距離,離得太近,或者過了保質期,愛情與婚姻都只會令相愛的人形同陌路,甚至連陌路都不如,那些曾經的美好也會成為過眼云煙,甚至成為令人厭惡的回憶?!渡闲啊愤€講述了詩人作為一種獨特的存在是怎樣生存的,詩人的邏輯是怎樣的,其中詩人通過殺心來自殺的情節設置是當代文學中最重要的收獲之一,其含義與指涉都是多重的;《上邪》還講述了如今這個時代,詩意棲居的不可能,詩人在這個時代的窮途末路與無可奈何。這是一個容易產生悲劇的時代,然而人們卻都活在娛樂至死與嬉笑綿綿的快樂氛圍之中;這是一個可悲的時代,然而人們卻似乎都活得流連忘返。這是一個矛盾的時代,更是一個充滿悖論的時代。

[1]陳希我.我疼[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2]陳希我.冒犯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

[3]陳希我.大勢[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9.

[4]陳希我.抓癢[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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