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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幸福二隊當知青

2015-09-08 10:06葉梅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5年5期
關鍵詞:頭子二哥知青

最長的是人生,人生中曾經有過許多美好的時光。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有時需要停下腳步,傾聽時間的聲音,傾聽自己心靈深處的聲音。葉梅、胡平和吳秉杰老師都是我敬仰尊重的前輩,他們都曾有過同樣的名字:知識青年。不論是葉梅老師快樂而難忘的知青生活,還是胡平老師愉快而有趣的串聯之旅,秉杰老師的五次看似漫不經意卻是決定命運走向的考試,都是他們人生旅程中重要的一個節點或關口??邕^這些節點和關口,他們幾乎就此完成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成年禮,從心理和心靈上走向了相對的成熟,開始可以笑對人生,笑談人生。這段悲欣交集的旅程,或許是我們每一個人遲早都會遭遇或面對的。三位老師的生動講述,饒有趣味,給人啟迪。今年適逢知青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五十周年。當年的知識青年,今天的資深作家們的深情回憶,重溫過去,重溫激情與理想激蕩的歲月,更是別具一種特殊的意味。

虛歲16那年,我去當了知青。

我初中實際上只讀了一年,然后就開始文革,一直在停課鬧革命的狀態中。那時我家里的情形很糟,父母被批斗審查,滿街都是令人心驚膽戰的大字報和冰冷的目光。我躲在母親狹窄的小屋里,像一只受驚的小老鼠,苦悶和憂郁占據了16歲的花季。

這時遇到女同學力勤。她幾乎和我同命運,她爸爸也被打成“走資派”,被弄到長江邊上的小縣城巴東當搬運工,媽媽出身地主,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遇見她時,她正睜著兩只茫然的大眼睛在巴東街上徘徊,我們倆在江邊的碼頭不期而遇,那段時間剛好我到巴東的嘎嘎(姥姥)家,沒想到碰到恩施的同學。當下倆人站在街頭就滔滔不絕地聊起來,我們在同一所初中上學,不同班,雖然認識,但在學校卻沒怎么說過話,此時倒像是多年的好友。一番交談之后,我們迫不及待地做出了一個決定,結伴插隊去!

16歲的女孩被自己的果敢和即將面臨的人生而大受鼓舞,心情振奮,想到馬上就會擺脫身邊窒息的空氣,不禁如釋重負。三天之內雷厲風行,自己辦妥了報名登記、下戶口等一切手續,我媽給我20塊錢,到街上花15元買了一口木箱,收拾進一些衣物,又捆了一床被褥,于一九六九年臘月廿五,帶著行李擠上了開往山里的班車。

要去插隊的地方叫湖北省恩施縣鴉鵲區(多年之后改名為崔壩),距我家當時居住的恩施城三百多里,不是每天都有班車來往,輾轉兩天之后才到了區公所報到。那里有一位人稱“大腦殼”的干部負責接待知青,大腦殼看上去有點兇,但言語卻溫和,在決定往哪個生產隊派的時候,他歪著腦殼征求我們的意見,但是我們人地生疏,哪分得清東南西北?我突然腦子里一閃,跟力勤說,我們把行李放在區里,先到附近轉轉再說好不好?

大腦殼說可以。我和力勤就走出區公所,漫無目的地沿著公路往東走去。正是冬季,即便是南方的山上,樹葉也早都枯黃了,有氣無力地掉落著,腳下的公路是沙石路,走著走著,小石子就鉆到了鞋里,不一會兒就得站住腳,脫掉鞋磕打幾下,把里面的石子兒倒出來。

鴉鵲是離縣城最遠的區鄉,我們讀書的恩施二中插隊可以從三個區選擇,另外兩個是屯堡和魯竹,離城只有幾十里,大多數同學都選擇了那兩處,可我和力勤的父親是走資派,自覺低人一等,只想離人們遠遠的,最好是沒人認識的地方,也不管人們流傳“走到鴉鵲水,見他媽的鬼,吃口苞谷飯,沒有漱口水”,又缺水又窮。

沿公路走了好一陣,一條路灰不溜秋地往前延伸,似乎是無窮無盡,再走只怕回來天就黑了。力勤說,我們回去吧。我不甘心,說再往前走走。上了一個小坡,又往下走了半里地,突然看見路旁不遠處有一口深潭,我的心一下子歡躍起來,就是這里,就是這里!一口氣跑回區公所,對大腦殼說,我們就去有那邊有一口潭的生產隊,大腦殼想想說,哦!你們說的是水龍潭吧?他提起筆往我們的派遣證上填了一行字,然后說,去吧,我讓公社來人接你們!

那行字寫的是將要去往的:鴉鵲區幺牌公社幸福二隊。

公社把我們送到大隊,大隊把我們送到了幸福二隊的崔隊長家里,崔隊長一家三口,兒子華娃子跟我們的年齡差不多,大門外一下子圍上來二隊的男女老少,興奮地指點著我和力勤,人進人出的像過年一樣。過去很少有城里人光顧,驀然間來了兩個臉跟灰面一樣白(當地人就是這樣形容的)的女學生,幸福二隊的人又驚訝又歡喜,幾乎天天都有人上門,手里拎幾個雞蛋,或是一把腌菜,華娃子更是將一班年輕人召了來,有大膽的女孩兒就上前來拉了手兒問這問那,你們是打城里來的嗎?城里都有些啥?看電影還要到屋里去看嗎?

突然間,感覺到很受抬舉,一種暖烘烘的感覺從頭到腳,心里溫暖而踏實。更何況,我們將自己養活自己,對于從未離開過父母的少年來說,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一種發燙的力量在胸中膨脹,我們在月光如水的山野里唱歌,對著蒼茫而黝黑的群山一串串傻笑,那種滋味興奮而又放松。很多知青把插隊當作受苦受難,但對我和力勤來說,從極為壓抑的環境里來到幸福二隊,卻是獲得了一種自由。

在崔隊長家的閣樓上暫住了一兩個月,生產隊為我們在梁子上的保管室搭了一間偏屋,我和力勤搬了進去,開始真正的獨立生活??巢裉羲@些最基本的活都是免不了的。水龍潭邊有一口井,方圓十里之內的吃水都得到那里去挑,我們算是離得最近的。但盡管如此,去時下坡,回來一路上坡,下雨時節,小路上的黃泥稀爛,稍有不慎就滑一個跟頭,桶也摔了,水也灑了,渾身透濕。力勤比我小一歲,但卻比我能吃苦,每逢雨天,她就搶過扁擔去挑水,戴一頂竹笠,兩桶水壓在肩上,她努著勁兒往坡上爬,眼睛瞪得圓溜溜的,走一步往下滑半步,累得吭哧吭哧的。但力勤從未叫過苦,幸福二隊的人都以為她一定是苦出身,實際上力勤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父親還當過縣長,對子女管教甚嚴,給她和兩個弟弟起的名字都是勤、學,奮。

力勤長得漂亮,尤其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夜里我們抵足而眠,擠在一個被窩里,常常是說一陣話后,她便矇眬睡去,我則就著一盞掛在墻上的小油燈看書。有時看到半夜,轉過頭見睡在那一頭的力勤還半睜著眼睛,以為她沒睡著,后來才知道其實是她的大眼睛即使閉著也合不攏眼皮。

我和力勤大桶挑水,大鍋做飯,農忙時,紅火太陽下,從田里匆匆趕回小屋,幾把摟起柴禾,用干透的樅樹毛點燃大灶里的火,我在鍋臺上操持,做“瓜洋芋”吃。這是幸福二隊的人常做的最簡單的飯食,從屋后摘來一個小嫩南瓜,也不用去皮,和洋芋切成坨坨,先放點油炒一炒,然后舀一瓢水加進鍋里,煮得快熟時,香氣把小屋都熏滿了,然后將調好的苞谷面攪勻倒進去,咕嘟一小會兒就可以吃了。就著鄉親送來的酸蘿卜腌菜炸辣椒,一人三大碗瓜洋芋,吃得十分香甜。幾個月過后,我和力勤再也不是“臉白得像灰面”,臉上曬得黑紅,體重迅速增加,五大三粗,能從十幾里外背回七八十斤重的柴禾,能挑起百十斤的糞桶。

好些年之后,我在武漢東湖一帶工作,我媽有一天熬出一罐排骨蘿卜湯,喝起來卻有些苦,我媽沒給蘿卜去皮,說蘿卜小人參,皮蠻好的。我說苦,我媽說苦什么苦?你忘了你們插隊的時候,經常就吃一大鍋無油無鹽的蘿卜,那皮不是也沒刮?奇怪的是你和力勤還都長得胖胖的,比現在胖多了。我一想,是啊,那時候吃什么都是香的。

那年春上,人們抽干了水龍潭里的水,挖塘泥做肥料,一下子打撈起許多魚兒來。最大的一條青魚有八仙桌那么長,這在山里很少見。隊長想分給大家卻不好分,合計了半天問有沒有人買,4塊錢?也沒人答話,幸福二隊的人那時都非常缺錢,兩分錢買一個雞蛋,一角錢稱的鹽可讓全家人吃大半個月,4塊錢對他們來說是一筆過于奢侈的巨款。崔隊長的眼睛直朝我和力勤看,臉上帶著苦笑,他知道就我和力勤手里有點活錢。知青下鄉頭一年,政府每月給七塊錢安家費,與幸福二隊的人相比就跟財主差不多,我們隔三差五到崔壩街上去趕集,不光買油鹽,有時還打醬油,幸福二隊的農戶除了過年,平時沒有人舍得吃醬油。

一咬牙,我們就把那條大魚買了,沉甸甸的不知怎么處理,我自作主張,做出胸有成竹的樣子,將魚剖成兩半,說一半紅燒,一半做成糖醋魚腌在那里慢慢吃。魚在鍋里煮了片刻,香味便傳了幾里地去,我們住的保管室在山梁上,那香味自是四面八方地游走,魚還沒熟,門前已聚了好些人。我們和門前的人一起分享了那半條魚。魚湯好鮮,幸福二隊的人說那是因為放了醬油的緣故。

另外半條認真做成了糖醋魚,醋沒有賣的,就向一家農戶討了泡菜壇子里的酸水替代。燒好以后舍不得再吃,用一個缽子裝了放在灶頭。沒想到第二天引來了千軍萬馬,卻是敏銳的螞蟻排成了兩條黑黑的長隊,將缽子里的魚肉忙碌地搬向它們的洞穴。我和力勤無論怎樣舍不得,也只好把那缽殘缺的魚連同仍然戰斗不止的螞蟻們倒進了豬圈,心中的懊惱自不用提。一條大魚似乎根本沒有解饞,稀里糊涂就沒了。但這條魚在幸福二隊的人嘴里流傳了很久,地頭田間,說出各種各樣的做法,反復地咀嚼,成了一時的盛宴。

雖然年紀還小,我們已懂得計劃開支,每月劃算只吃一次肉,于是吃肉的日子便感覺像過節一樣。一次好不容易割回二斤鮮肉,長長的一條,像集上的剃頭匠用的那條蕩刀布,到家將肉放在灶上,就和力勤到屋后扒些干枯的樹枝,準備燒火弄飯。不想抱著柴禾走到門口,卻見一條黑狗叨著那塊肉從屋里沖了出來,不知是哪家沒德性的狗,居然聞到肉味,趁屋里沒人偷偷摸進門去,將肉從灶上扯下來就啃。我們不顧一切追上去,又是叫喊又是扔石頭,那狗拼命逃竄,緊緊含著那條肉,跑跑停停就是不松口。窮追猛打半里地,狗才極不情愿地丟下肉跑了。到跟前一看,肉已被撕去大半,僅剩了一點皮連在骨頭上。我倆對著那點皮發了半天呆,到底還是撿了回來,在鍋里熬了半碗油渣子,合在蘿卜里吃了好幾頓,不管怎樣,還是比沒肉的滋味強。

后來我們便劃算自己喂一頭豬,心想把每日的剩菜剩飯利用起來,再手腳放勤快打些豬草,到年底也就有了大肥豬可殺,夢想學當地的農戶用松柏樹枝熏成臘肉,拿一些回城里過年,可在父母姐弟面前炫耀一番。還有一些余下的掛在灶頭,想吃的時候便從容地割下一刀來,或炒或煮。

不久集體的母豬下崽,隊里照顧我們,將生的第一頭小豬崽,最為強壯的“頭子”賣給了我們,一塊錢一斤,總共給隊里交了12塊錢。頭子比同窩的豬崽要歡實得多,生相活潑,兩只耳朵忽閃忽閃的走到人跟前,你剛要伸手摸它,它一扭身就跑了,跑幾步又回頭看看,意思像是讓你過來,等你走近兩步,它又一顛一顛地跑了,嘴里愉快地直哼哼,眼神里滿是得意。

有了豬可我們沒有豬圈,頭子因此便成了幸福大隊最自由的豬,白日里滿世界瘋跑,夜里便睡在我們床下。頭子善解人意,從不在屋里拉屎拉尿,只是夜里放松地打鼾,細細的一起一落,好像山里刮過的小風。

一天,我們正在坡上挑糞,突然有人高叫,說葉梅,你們的豬掉到糞坑里了!我們忙跑回去,那糞坑有十幾米深,我們心想頭子死定了,沒想已有人將它撈了起來,它滿身污垢地躺在地上,卻還喘著氣。給它洗了一個澡,一夜安睡,第二天就又活蹦亂跳的了。幸福二隊的人都奇怪,說知青的東西真是好養些,豬都淹不死,還有葉梅她們種的南瓜,肥也不上,倒長得碩大碩大的。

強壯的頭子自然吃得也多,我們那點剩菜剩飯根本不夠。在田里做活歇氣的時候,男人們喝葉兒茶抽旱煙,我和力勤便同幸福二隊的婦女們一樣,半點工夫不敢耽誤地打豬草。收了工哪怕累得腰酸腿軟,也得先到水龍潭把豬草淘凈了才回屋,吃過飯就剁豬草,夜里把剁好的豬草放到尚有余火的灶上燜著。為了節省柴禾,鄉下都是這樣煮豬草,隨便走到哪家,都會聞到一股難聞的半生不熟的青草味,有了頭子,我們的小屋也跟鄉間的人家一樣了。

即使這樣,頭子的吃食還是不夠,有時急了連板凳腳都啃。隔壁保管室給集體喂豬的梁伯娘看出我們的窘迫,常常偷偷地將集體豬的飼料舀一瓢倒在頭子的小盆里,然后快步走開,遠遠地站著,滿臉慈祥地看著頭子狼吞虎咽。

梁伯娘的女兒菊子和我們同年,常常拉我們去她家吃飯,幸福二隊的人家里都富裕,可生性好客的土家人寧愿自己省吃儉用,也要把好吃的留著給客人。在梁伯娘家,除了吃到稀罕的臘肉,還有伯娘煎出來的雞蛋卷,她用一個小小的鐵火爐,放幾塊干柴燒成的炭,架一個小鍋兒,用勺子將打好的蛋液輕輕地倒進去,攤成金黃的蛋皮,再放進豆腐芝麻粒,就在鍋里卷好了,再煎上片刻,一個小巧的蛋卷兒就隨著香氣出鍋了。我們在一旁看著,口水直滴,說伯娘,您家太過細了。梁伯娘笑著不慌不忙地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東西要做得好吃,就要過細。

真到金黃的蛋卷擺上桌,我和力勤卻舍不得動筷子了,那就像一朵盛開的向日葵,梁伯娘家里人一個勁地催我們快吃,后來索性將蛋卷一個個夾到我們碗里,他們自己卻一口也沒嘗,說,我們都吃過了,你們倆趕緊趁熱吃吧。

那年月幸福二隊的好多人家連飯都吃不飽,這樣的蛋卷對誰家來說都是極奢侈的,但梁伯娘一家為了我和力勤,把自家人過年都舍不得吃的,都拿出來了。

頭子還沒長大,我就被區里抽送到縣里的文工團學演《沙家浜》去了,力勤在鄉下呆到年底,回城時將一塊肉送到我家來,說快過年了,別人都勸她把豬殺了。我半天沒言語,我不想吃那肉,雖然我媽將肉炒出來,說好嫩好嫩。我的眼前晃動著頭子在場壩上歡跑的樣子,還有梁伯娘站在保管室門前,手里提著喂了豬食的瓢瓜,缺了牙的微笑。

不管有月亮或無月亮的夜里,彎彎的山道上都會有渾厚而深長的號角由遠而近,那聲音時高時低,時長時短,有著很強的穿透力,在寂靜的鄉野里獨一無二地飄蕩著。那往往是在我和力勤吃夜飯的時候。

我們知道,那是二哥吹著牛角朝保管室走來了。二哥姓龍,光頭上盤著一卷黑帕子,一身寬大的對襟黑褂。早春天氣,他已大敞著胸,驕傲地露出結實的肌肉。二哥單身一人,收工回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當幸福二隊的大多數人家都還在煮飯喂牲口忙碌不停的時候,他早已丟下筷子碗出了門。

二哥從容不迫地走在昏暗的夜色里,他對四周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高低不平的小路不會硌了他的腳。他從容地走著,又從容地舉起手里的牛角,然后“嗚——”一聲瀟瀟灑灑地吹了起來。那是一只巨大的牛角,黑褐黑褐的泛著光澤,像玉石雕刻而成,二哥用一根紅綢將牛角的兩頭拴住,那樣不吹時便可挎在胸前歇歇手。二哥的牛角只有二哥才吹得響,那需要十分的氣量,我和力勤曾拿起來試過,任憑吹破嘴皮,也擺弄不出半點聲音來。

走著的二哥不久就來到保管室的場壩,也就是我們住的梁子上,二哥居高臨下地朝四面八方吹上一回,幸福二隊的年輕人就都從自家的窗戶里聽見了,他們慌張又興奮地丟下手里的活,也顧不得爹媽的叫喚,就三三兩兩地到梁子上來了。

先到的二哥會來我和力勤的小屋跟前,卻不進門,斜斜地靠在了門邊上,笑著問:吃了嗎?二哥臉色黑紅,牙齒雪白,即使在沉沉的暮色里也能看得出來,二哥的門牙之間有著一條寬寬的縫,這使他的笑容總顯出幾分天真。我們說正吃呢,二哥你也吃點兒?二哥說不,已經吃過了。他又偏著頭打量我們的鍋和碗里,說你們就吃這么點兒,像喂貓兒的,塞我的牙縫都不夠。二哥說的是實話,他的食量和力氣不僅在幸福二隊,但凡知道水龍潭的方園幾十里都遠近聞名。

干活對二哥來說是一件最為愉快和得意的事情,無論是在集體上工還是給私人幫忙,他都從不吝嗇力氣。他一手可舉起半扇石磨,一肩挑起二百多斤,鋤頭和糞桶要比一般人大兩倍。二哥鋤起草來像猛虎下山,他微微彎著腰,兩條腿刷刷地移動著,雪亮的鋤板翻得人眼花繚亂,一眨眼就把旁邊的人拋下老遠。挑糞背柴的身架更是好看,背上的柴禾總是堆得小山一樣,卻是腰不彎背不塌,吆喝一聲“起喲——!”就呼呼生風地走起來,那步子是一溜小跑,帶著強烈的節奏,若是挑糞,即使上坡下坎,也灑不下半點來。二哥酣暢淋漓干活的同時還會眉飛色舞地同人說笑?;蚴谴舐暣髿獾睾耙魂嚿礁?,顯出他對各種活計的揮灑自如。二哥勞動的樣子令人陶醉,后來我看過許多專業的舞蹈,都覺得沒有二哥勞動的樣子好看。

二哥力氣大,一頓就能吃下一撮箕紅苕或者洋芋。因為他的食量,二哥到了該論婚姻的年齡卻一直沒說上媳婦。相親的來過好幾撥,看看二哥四壁空空的家,明白二哥是屬于掙幾多就吃幾多的人,不敢再回頭。我們很替二哥不平,覺得憑二哥勞動時的英武,無論哪樣的姑娘都是配得起的。

幸福二隊的人只有在過節時才能很稀罕地吃上一回米或純苞谷飯,平時都是洋芋出來吃洋芋,紅苕出來吃紅苕。二哥一張嘴說話就是一股紅苕味兒,他看著我們鍋里白米飯的眼睛閃閃發亮,但二哥不吃我們的飯,我們一次次地請他,甚至把飯添在碗里端到他面前,二哥都絕對不肯。他會生硬地別過頭去,顧左右而言他,說這些家伙們,怎么還不來?

說著話,家伙們就一個一個來了,他們大都是幸福二隊還沒有成家的年輕人,女娃子拿著針線鞋底,兒娃子拿著鑼鼓家業,大家圍坐在保管室里,先替集體掰苞谷籽。吊在房梁上的苞谷棒已經干了,用筷子一戳,苞谷粒就嘩嘩地掉下來,一點也不耽誤嘴里說話。干過一陣,二哥會說差不多了,把鑼鼓支起來喲!兒娃子們就興高采烈地敲起了鄂西大山里最時興的花鑼鼓,女娃子坐在一旁扎鞋底唱“十姊妹”。

夜里的活是二哥自告奮勇地找崔隊長討來的,窮兮兮的二哥從不愁眉苦臉,他快樂地干活,快樂地吹牛角,敲花鑼鼓,年輕人都愿高高興興地跟著他。早春時節,入夜里便有了濃濃的寒意,大家會用苞谷芯子燒起一堆火,烤得臉上都紅彤彤的,像抹了胭脂。大家分享著各家帶來的炒苞谷花或是紅苕片、豌豆籽兒,又往火堆里丟一撮箕洋芋,片刻工夫便會有香氣四溢,大家搶著用一根樹棍從火灰里刨,顧不得燙手,拍打拍打剝了殼就呵哧呵哧地吃,到最后,人人吃出一個黑嘴巴。

那些日子里, 二哥的牛角就那樣夜夜都吹著,它伴隨著我們的知青歲月。后來,我和力勤離開了那座梁子,但一直在回想二哥的牛角,一直在猜想二哥究竟娶了一個什么樣的媳婦?

我們在幸福二隊幸苦踏實又快樂地干著。

突然有一天下午,區里帶話讓我們去,說有事情要找我們。我們很意外,不知何事。到了區里,跟我們談話的還是“大腦殼”,他先是說,大家都說你們倆干得不錯哇。

接下來讓人喜出望外的是,大腦殼說,供銷社準備招工,區里決定讓你們倆報名。說完從抽屜里拿出兩張表,鄭重其事地給我和力勤一人一張,我們傻呼呼地接過來,真是喜歡得不敢相信。想當初在城里下戶口時,我們都曾悲壯地想,這就是一輩子當農民了!哪還敢做夢成為一個拿工資的“工作同志”呢?

暮色黃昏,我和力勤手里捏著招工表,沿著沙石子路往家走,幸福的感覺濃濃的,就跟那漸漸來臨的夜色包圍著我們。我們一路說個沒完,猜想今后到了供銷社是讓我們賣糖呢?還是像經常賣醬油呢?私下里,我想還是賣布比較好,要說布票實在太緊張了,如果賣布是不是會有些布頭內部處理?這樣做件小內衣什么的方便多了。

但緊接著沒幾天,縣里要辦《沙家浜》學習班,每區去一個人,鴉鵲區選了我去,說是只有一個月時間,去了回來再接著說供銷社的事。于是我就去了縣里,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群里,每天咿咿呀呀學唱“智斗”,然后是“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練功,走臺步,背著新四軍的槍,隨著鑼鼓點子跑龍套。

力勤一人留在了幸福二隊,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獨自在小屋里。雖然幸福二隊的年輕人常常來梁子上聚。但熱鬧總得散去,我們住的小屋離最近的人家也隔著一道山灣,于是她每晚睡覺前都先在門上頂一張吃飯的桌子,再放上兩把椅子,這樣來壓住一個少女的恐懼。后來被梁菊兒她們知道了,晚上趕來給她作伴,這樣才好了。

我在縣里呆了一個月,跟著一幫人學演《沙家浜》,稀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么學,其實是讓我們去跑龍套,讓我扮一個抱孩子的少婦,上臺就摔了一跤,心里很不愿意,那時候戀愛都還沒正式開始,就去扮一個抱孩子的,心里好別扭,老想著回幸福二隊去。但學習班結束之后,《沙家浜》還得繼續演,各區抽來的大都回去了,但留下幾個,我是其中之一,想走還走不了。后來又說要將我就地招工,去學樂器,雖然我內心不情愿,但被幾層人管著,動也沒法動,就那樣身在曹營心在漢地留在那兒了。這事改變了我的命運,這是一開始怎么也沒想到的。

可力勤一直守在幸福二隊,在我去縣城半年后,有工廠來到幸福二隊招工,區里推薦了力勤,可她卻不肯去。招工的人十分納悶,專門找到她動員,她只是死活不肯,人家不解,問知青都招工了,你為什么不愿走???力勤半天才說:“我要等葉梅,我們說好了一起走的?!?/p>

這話很多年以后我才得知。我被正式留在了文工團,而力勤直到同時下鄉的人都走光了,鄉下的知青幾乎只剩下她一個,她才進了一家印刷廠。她從未對我說過她是怎樣孤獨地守在鄉下,守著我們的友誼,守著我們說過的那句話“我們一起走”,她吃過的苦在我面前只字未提。我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碰見了當年去幸福二隊招工的人,他說,咳,彭力勤那個人啦,對你真是夠朋友的。從他那里,我才聽說了力勤說的這些話。

我好久無語。后來我問力勤,她只是笑笑,我只能從心里說,力勤,你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我與力勤的友情一直在延續,力勤上班的那家印刷廠離我所在的文工團相距很近,我們下了班就在一處吃飯、聊天,又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 我后來調到武漢工作,她從幾百公里外的恩施趕到武漢出差,總要到我家住上一兩天,進門來就干活,做飯洗涮跟自己家一樣,她的脾性跟在幸福二隊的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常常舍了自己去為朋友,為他人,還一聲不吭。

時光飛逝,鴉鵲崔壩那地方,八十年代有了通往武漢的318國道經過,新世紀之后又有了高速公路和宜萬鐵路經過,過去的閉塞偏僻變為分外的熱鬧繁華。幸福二隊因為離區鎮近,也漸漸似乎縮得不見了,多少次乘車從那條曾經的沙石子路——后來的國道上走過,我都竭力想好好看一看幸福二隊的模樣,但一切都變得認不出來了,只是遠遠的,看見那座梁子還立在那里。讓人分外地想念曾經的那一片靜謐樸素的土地,在腦子里,就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畫,清澈的水龍潭,彎曲的田間小道,包著頭帕的崔隊長,還有那些幸福二隊的鄉親們。

1979年,我的第一篇小說《香池》發表在《長江文藝》,小說里的故事便是以幸福二隊的一個女子為原型。 知青生活為我開啟了生命的另一扇大門,通往鄉村和民間,通往那些最為樸素真切的自然和人性,懂得了生活,懂得了珍惜。我一直深深地感激幸福二隊所有的鄉親,感激養育過我們的那片土地,讓我從16歲那年真正走向了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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