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技入道
——試論古箏演奏家任潔的音樂美學風格*

王春鳴

（1.東南大學藝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2.南京藝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由技入道
——試論古箏演奏家任潔的音樂美學風格*

王春鳴

（1.東南大學藝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2.南京藝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本文以古箏演奏家任潔在國家藝術基金項目《箏語詩畫》中的表演曲目為例，探討傳統音樂在新時期的發展。分析其在古箏演奏技法、形式和觀念上的創新，以及浪漫的人文主義的音樂美學風格。指出她的“跨界”，是以先鋒的形式向古典傳統致敬，實現了藝術在更高層次上的“歸元”；其古箏音樂表現力豐富，不是僅僅凸顯某個主題，某種情感，而上升為特定的文化情境表達，促使箏樂在音樂觀念化的道路上前進了一大步。

古箏技巧美學；觀念創新；浪漫風格

源遠流長形態豐富的中國傳統音樂中，古箏被稱為“群聲之主，眾樂之師”，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已經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美學體系。古箏文化是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代表之一，也是反映中國哲學、文藝美學、歷史和文學的重要載體。就古箏演奏而言，它是技巧與情感、身體與心靈共同演繹的藝術，只有那些真正領悟了音樂內涵的演奏家，才能充分表達古箏音樂的思想情感，美學傾向，展現古箏藝術的魅力。

新世紀以來，世界藝術不斷多元化發展，古箏藝術因其自身的獨特魅力廣泛傳播，同樣進入了時代的語境。如何把中國文化的美學傳統折射在世界背景和時代語境之上，把傳統音樂帶進21世紀實驗、先鋒、前衛和跨界的現代美學追求之中，以任潔為代表的一批古箏演奏家做出了嘗試并取得了成功。

古箏藝術領域一直人才輩出，2005年，當時還是南京藝術學院研究生的任潔就憑借著深厚的藝術功底，一舉奪得了中國古箏音樂的最高獎項文華獎金獎、金鐘獎金獎。此后的十年中，她舉辦了兩百多場音樂會，古箏情景劇《箏語詩畫》成為古箏類第一個獲得國家藝術基金扶持的項目。她的古箏演奏風格獨樹一幟，促進了中國箏樂的發展，獲得了世界聲譽，也推動了中國傳統音樂融進當代文化藝術，世界文化藝術的進程。

本文試從任潔獲得國家藝術基金資助的項目《箏語詩畫》中幾首代表曲目的演奏中，分析她在演奏技法、觀念、形式上的創新，以及由此形成的音樂美學風格。并借此探討傳統音樂在新時期的進一步發展。

一、左手作韻，點線成詩 任潔古箏演奏的技巧美學

任何一種音樂門類，藝術形式，只有在不斷的探索和創新中才能長足發展。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流行文化大行其道，藝術跨界融合，古箏藝術也迎來了技法追求創新的時期，傳統的五聲音階被打破，除了傳統的彈奏技巧、按滑技巧進一步改進，還出現了拍打技巧和為某些現代箏曲而創造的特殊技巧?？焖僦感?、左手技法、還有琵琶、古典吉他等其它樂器的指法被紛紛引用到古箏演奏中。一批優秀的古箏藝術家，莊曜、王建民、王中山，不滿足于古典箏樂的清樂、雅樂的委婉格調，為追求音樂的更大表現力，傳統箏樂鮮明的流派風格被打破，新的作曲技法豐富了古箏的演奏技法，古老的箏因此有了全新的音色，豐富的色彩效果?！痘孟肭贰段饔螂S想》等一批技巧高難度的現代作品紛紛出現。

許多曲目中的復雜技巧都是傳統古箏演奏無法想象的，遠遠超越了古箏已有的技法難度。任潔生逢其時，挑戰了當時最難的創新作品，通過《箜篌引》、《西域隨想》等一首一首高難度的首演作品，形成了獨特的個人風格，獲得獨立處理音樂的能力?？嗑氈笏老驳匕l現，這些高難的雙手快速技巧、復調對位、復雜節奏型使箏有了拉弦或者吹管樂器那樣的吟唱感、顆粒性。指尖流淌的箏曲既有酣暢如歌的動人旋律，又有各種表現技巧發揮的空間，非傳統的音色、變化的節奏組合不僅有助于形成她強烈的個人風格，也更好地展現了音樂作品本身的內涵。更是極大地充實了音樂的表現力，豐富了音樂色彩，創造了一種全新的聽覺效果，也增強了古箏這種傳統樂器的表現力。

古箏和其它民族音樂一樣有諸多流派和各種代表風格。然而任潔從少年時代起便轉益多師，博采眾長。在演奏時，任潔對每一音、每一個樂句，整個樂曲的構思都進行過深入的思考，正是因為沒有參考，她不拘泥于現有的古箏演奏法則，古箏在她指下獲得了更有表現力的生命。跳躍、對比，勾搭，走指……任潔在基本功、音色、張力、處理等方面達到的高度，使聽眾耳目一新，傳統五音在她的演繹下，既有清平之調、婉轉之聲，又融進了鐵板銅琶、大江東去的慷慨。此外，她自己也談到：“我看的、聽的東西很雜，從中國古典音樂到西方古典音樂、流行音樂、爵士音樂，并跨過音樂，自己琢磨關于舞蹈、繪畫、書法等藝術門類的法則，各種藝術門類都有一些涉獵，漸漸有一些自己對古箏演奏的想法，老師也給我很多自由、鼓勵我有自己的音樂主張?！苯K于自成一家。

縱觀任潔的作品，可見其中濃縮了多元化箏樂演奏階段的諸多特點，是當代箏樂演藝水準的一個縮影。

二、跨界與歸元 任潔古箏演奏的創新觀念

任潔的藝術水平既是努力實踐的結果，也得益于她不斷的思索。莊子曰“夕有解牛者，名丁，多年苦練，由技入道。然解牛者甚多，入道者少矣，何哉？唯功夫不足，心無所好，無從入道。故由技入道需花功夫。然此功夫非單時間而，亦有用心之意?！彼疋叶〗馀Ｄ菢?，技法的高潮過去之后，任潔在音樂上的創新轉化成一種觀念上的創新。

任潔是八零后，幼承傳統文化的教育，對流行文化也有體切的理解?！翱缃纭?、“多媒體”等觀念尚未正式提出，她已經在思考其對民樂、對古箏的影響。傳統音樂需要更多年輕的觀眾，如何跨界、融合，加入時代的語感，成為任潔在獲得專業最高獎之后的定點思考。受到馬克西姆、草間彌生等跨界前衛藝術家的現代理念、意識和手法的影響，她致力于尋找傳統藝術與時代語感之間的平衡點，為打破諸種藝術之間的分野做出了有益的嘗試。在古箏界首倡導與時尚結合，新媒體技術介入舞美，后現代電子音樂與人聲等流行元素共同打造了古典音樂的背景。她將古箏與鋼琴、小提琴等西洋樂器結合，與歌劇、芭蕾舞等歐洲藝術混搭，在2012年6、月，舉辦了任潔、江映蓉“跨界”音樂會，以流行音樂與民樂的組合實現了這兩種藝術形式在全國范圍內的首次“跨界”。古箏藝術在她的引領下進入一個新的傳播時代。

評論界認為任潔古箏是頗具搖滾和時尚風的現代古箏。但是這種被迅速模仿的跨界創新顯然不是音樂的最高境界，尤其是商業化包裝與炒作的介入，使得藝術多元化、包容化觀念落入了折中主義和消費主義的泥潭。

所謂跨界創新并非是簡單地打破不同藝術之間的分野，或是造成藝術本體內在的反叛與崩裂。從任潔《箏語詩畫》音樂會無錫首演中，體現出來的已然是更深一層的內容和觀念上的創新。在演繹現代原創曲目《將軍印》時，演奏者化身成一句古語：“箏橫為樂，立地成兵”。如寶劍出鞘的一聲拂音，干脆利落的勾抹，深沉卻不帶猶疑的吟揉，仿佛沙場秋點兵的快搖與點指……她幾下提彈，聽眾眼前也即鋪開了一幅大風起兮云飛揚，安得壯士兮守四方的壯闊圖景。細密緊張的伴音穿插在跌宕起伏的主旋律中，一個個離散的單音連成連續的長音，如甩出的水珠凝成青空一線。金戈鐵馬聲中，眼前如花的女子褪盡嬌柔，成疾風中一株勁草。聽得見兩軍對峙！聽得見旌旗獵獵！聽得見戰馬嘶鳴、鼓樂號角！

《將軍印》反映的是大風起兮云飛揚的楚漢文化，將軍印是漢官印之一種，洋溢著漢文化天然野趣的真味，急行軍中急就章，刀走金石，一鑿成文，對后世篆刻影響極大。線條荒率挺撥，構圖無拘無束，任潔的演奏風格與之渾然一味。紅木鋼絲，錚錚弦音中，手起刀落，石屑飛濺，漢高祖威加海內兮歸故鄉的豪邁，西楚霸王騅不逝兮可奈何的悲愴，將軍臨時受封的意氣風發，在琴人合一的演奏中淋漓盡致。那一刻，中國傳統文化底蘊和生命中最蓬勃的本能相融相合，她化身成樂府時代的大氣與狂野，酣暢與天真。

再如《墨語》一曲，根據辛棄疾的《永遇樂 京口北固亭懷古》將豪放詞曲、書法、舞蹈與古箏演奏融為一體，讓人聯想到李白詩歌、張旭草書、裴旻劍舞三絕合一的盛唐藝術氣象。中國浪漫主義的文化性格，為任潔的古箏交響音樂帶來不同凡響的生命力。如果說在《將軍印》中，箏弦是任潔指間威風凜凜的戰刀，那么在《墨語》中，箏已經化身為可以潑墨揮毫的生宣，是一曲豪放詞家的悲情吟唱。任潔找到了一條向中國傳統文化致敬的路?！赌Z》中，樂音成了我們理解藝術的線索，我們不僅在聽琴，亦是在觀舞，在誦詩，在手書……中國傳統文化到了她的舞臺上，她的心境中，變得“萬象我裁”，在同一個時空中水乳交融。在舞，是長袖飛揚，也時而氣吞萬里如虎；在詞，則是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的深深懷古。

在這個曲子的演奏中，她依然注重身體語言與左手的技法，但是技法已經不是單純的技法，拂音加花宛如曹全碑書法中“橫畫”優美的雁尾，顫、滑、走都與懷素狂草的用筆不約而同，蘭亭雅集曲水流觴的況味在主旋律中娓娓流出，如歌的行板中夾著拍擊琴頭切分節奏的聲音，讓人想到魏碑，折處重頓方勒直如《始平公造像》。

藝術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書法和樂舞同為抽象的藝術，以起承轉合、充滿靈性的線條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任潔對《墨語》的演繹活潑而不失古意，時而篆法圓轉，時而隸法方折，或以側得妍，或以正取勢，行云流水地表現了中國傳統藝術的哲學精神。

她的演繹有與對西方文化的對話，更有與傳統文化、其他藝術形式的漁樵問答。任潔音樂的表現形式是創新的，內容卻是在向傳統致敬。一是文化的傳統，比如《將軍印》《墨語》。亦心。二是自然和民間的傳統，道法自然的回歸，如《雪翎飄》、《江南雨》、《茉莉》。更有對自身文化氣質的一種發揮。其對話與跨界，并非停留在多種藝術元素的簡單拼接，而是做到了深層融合。既有對其他藝術門類的借鑒吸收，也有對其他藝術形式的內在解構。既追根溯源，又借古思今。

三、任潔音樂的浪漫美學風格

任潔古箏演奏的藝術風格不拘一格，既體現了現代理念，又有濃郁的傳統意味。更因為有豐富的想象力和對文化的感悟而充滿浪漫色彩；尤其是由技入道的藝術追求，使她的音樂洋溢出自然主義和人文主義的色彩。

傳統古箏曲目意境都很優美，有的來自傳統文化，有的是邊地傳說，演奏要具有想象力及靈感。音樂是最抽象的藝術形式，演奏家要把作曲家提供的音樂符號，轉化成為音響并傳遞給觀眾，達到“于我心有戚戚焉”的共鳴，必定要加入自己的理解和想象。這種想象越豐富，發掘音樂深度的可能越大。音樂是抽象的，然而音樂也是有觀念的，不獨西方的音樂有觀念，中國的音樂也是表達了觀念的，不管是”楊柳如絲弄管笛”的春閨之情還是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求，演繹的人都首先要有一種聯想，才能引起聽眾的共鳴。有些音樂中的靈感是教不會的，只能來自內心的自我培育，來自于天賦的感覺、來自于對哲學、文學、美術、舞蹈等等其它所有知識的積累與修養的凝聚，從而孕育一種氣質。

任潔善于提煉音樂的主題，融進豐富的想象，并通過核心音調的擴張、節奏的重組、音型的貫穿、和聲的融合、非常規音樂的運用等方面來豐富主題音調的多種表現形態，使樂曲從音響形式升華到心靈觸動。使人達到耳目一新的效果?！兑嘈摹分?，古箏與合奏的小提琴一起構成對中西方愛情文化的解讀，而演奏者妙曼的姿態，讓人想起唐人詠箏之句“移愁來手底，送恨入弦中，慢彈回斷雁，急奏轉飛蓬，綽綽下云煙，微收皓腕鮮”。再如《絲綢之舞》中，任潔充分運用了前衛的演奏技法，具有西域獨特風格的定弦，加上電子樂的烘托，伴隨著隨性的舞蹈動作，以妖嬈而充滿異域風情的音跡，使觀眾在默默黃沙茫茫戈壁之中得聞駝鈴，瞥見飛天的舞衣。

任潔善于用浪漫又深情的音樂語匯，傳達出細膩幽微的情感。在另一首自然生態作品《雪翎飄》中，我們看到的卻是一個溫婉美麗的女子，一個年輕的母親，在把人文關懷與天生向往揉進指尖。一曲伊始，大段舒緩的搖指與拂音加花，如清風徐來，催開一幅青山綠水的卷軸，她喜悅，她驚嘆，她追隨著小生命的目光柔軟而溫暖，密搖、打弦、點指，旋律從如詩般夢幻，自然地過渡到天真歡愉的主旋律，音符密集繁碎，節奏活潑跳躍，曲調歡快明朗，演繹出山水美景、翩然一鶴的環保主題。音樂不僅是審美的，養心的，也可以傾訴赤子心腸，再現一種藝術的鄉愁。

《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螡崒⑺囊魳纷髌范x為古箏情景劇，她的“跨界”藝術觀念，有點像黑大春的“詩樂合成”，但是站在一個更高的高度上實現了藝術的“歸元”，其古箏音樂不再是僅僅凸顯某個主題，某種情感，而成為特定的文化情境表達。在音樂觀念化的道路上前進了一大步。

四、結語

文化的現代性，音樂的現代性都是根植于本民族固有的傳統之中的，任潔從來沒有放棄過對音樂本質的追尋。她演出很多曲目，在音樂形式上是一場藝術實驗，是多元藝術形式融合對話的先鋒探索。她以古箏表演藝術為主體，引入詩書畫印、樂舞、服裝設計、工業產品設計、音樂劇等多種藝術表現元素，探求傳統文化的創新形式、古箏藝術的現代表達。完成了現代藝術與傳統文化的碰撞，也完成了不同藝術門類之間，在一個更高層次上的對話?？傊?，在任潔的演奏中，你看到的是道器合一，文質兼美，是莊生與蝴蝶的渾然相生。她在后現代的語境中和而不同，以東方女性獨特的感悟力和固有的民族審美感受去演繹和傳達民樂，創造了嶄新的視覺效果和充滿個人風格的音樂色彩。中華文化在她指尖煥發出多切面的光彩。

任潔正用她的藝術實踐與文化思考，將中國古箏演奏藝術帶向一個新的多元地帶，對傳統音樂的發展多有啟示?！?/p>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57批面上資助（2015M571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