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嗩吶(短篇小說)

2016-02-16 07:34丁樺
紅豆 2016年2期
關鍵詞:嗩吶指導員傻子

丁樺,原名黃樹新,生于1960年代末,廣西作家協會會員,曾在地方黨報任編輯、記者,現供職于廣西桂平市文化館。作品曾在《人民文學》《詩刊》《廣西文學》《紅豆》等刊物發表。長篇紀實文學《“瑤族經書”手抄傳奇》入選2010年中國作家協會重點扶持作品,長篇報告文學《桂平杖頭木偶戲:木魂、人魂、戲魂》入選廣西2014至2015年重點文學創作項目扶持。

1

村子沒有族譜,只有一把嗩吶,兵荒馬亂沒丟失,滄桑歲月和生活貧窮也沒變賣它。嗩吶越來越老,越來越光滑,閃出的那一縷銅光,特別扎眼。

秀秀不喜歡嗩吶,老嗩吶——父親吹的什么曲子,她不懂,也不想懂。每次看到老嗩吶跑嗩吶回來之后,累得十分疲倦,就過去接了嗩吶,幫他收拾好。每次接的時候,老嗩吶總是說,秀兒,小心小嗩吶。秀秀原本不想問,聽多了禁不住就問,嗩吶也有大的小的?老嗩吶不想多說,說了也沒用,特別吹嗩吶,老嗩吶活了大半輩子,用了大半輩子嗩吶,從沒見過女子吹嗩吶,當然他不想秀秀吹嗩吶,所以就不想回答她。一次兩次可以,但問多了,就告訴她,讓她不要再問了。

原來在嗩吶的小孔處,有一只形狀很小又柔又軟的東西,這小東西原是毛毛蟲結的蟲繭。蟲繭是毛毛蟲的房子,住進去開始冬眠,來年春天,毛毛蟲破繭而出變成美麗的蝴蝶,這簡直就是神話。

老嗩吶用了小嗩吶,毛毛蟲就不能變成美麗的蝴蝶,罪魁禍首的他,毀滅了神話。秀秀心疼了小嗩吶,就說我真想把你的嗩吶扔掉。老嗩吶怕她真的扔掉,就要回來了。然后說,這小嗩吶圩鎮上買不到,要到縣上才有,但市場上賣的小嗩吶不好用,怎么也不及蟲繭,用上它,含在嘴里,嘴不起皰皰,更重要的是吹出來的聲音,太絕了。至于怎么絕,絕到什么程度,老嗩吶表達不出來,無論怎么表達,也不如用嗩吶表達得好。

秀秀是被毛毛蟲變成美麗蝴蝶所吸引的,反過來才被嗩吶吸引,所以蟲繭被老嗩吶叫做小嗩吶,這名字多好。秀秀很想知道老嗩吶吹嗩吶以來,到底摘了多少小嗩吶。這下難為了老嗩吶,他記不清。那就是說老嗩吶摘了不少,所以記不清,也就是說老嗩吶親手讓不少毛毛蟲變不了蝴蝶,老嗩吶是作孽。

老嗩吶也沒法子,他也不想摘,每摘一次,心里就不安一次,所以就讓村里的敦厚摘。

敦厚是個傻子,其實也不完全傻。傻時咧嘴笑笑,沒笑時,他也忙活,拿小刀削削竹節,做做東西玩玩,把一截竹節吹出聲音。玩得不過癮,也扯片樹葉含在嘴唇,不斷地吹,吹的什么,只有他才知道。

敦厚喜歡吹奏,還有一個就是爬樹,爬得比猴子還快還機靈。敦厚爬樹的時候沒人敢說他是傻子。

敦厚樂意給老嗩吶摘小嗩吶,人傻也不計較,當然沒向老嗩吶要什么回報。摘多了,老嗩吶就給敦厚吃的,后來也給他一些小錢。敦厚不會用錢,錢到了他手上,不會用,多半是弄丟了,讓別人撿去。再后來,老嗩吶每次跑嗩吶回來,都帶些吃的東西給敦厚。敦厚抓到就往嘴里送,還對著老嗩吶傻笑。老嗩吶心里有了一種酸楚,有一種罪惡感,幸好敦厚傻,什么也不知道。為了使自己心里好受一點,老嗩吶就讓秀秀給敦厚買一身衣服,不能讓這孩子冷著。

敦厚沒到過圩鎮,那天他是跟秀秀去的。

秀秀本不想讓傻子敦厚跟著,但她怕買的衣服不合敦厚的身,就只好讓他跟著去了。她之所以不愿敦厚跟著,除了他的身子臟之外,她不想與傻子走得太近,還怕別人笑話。不知怎么的,敦厚與秀秀在一起,他不犯傻,知趣地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有時敦厚也忘了,忘的時候,大多是眼睛看著秀秀。秀秀是什么,敦厚說不清楚。他看她總是看不夠,看她在前面走著,看她的身體,還聞著她身體上散發出的清香氣味,于是,敦厚不由自主地走過去靠過去,越近越聞到。秀秀發現時,敦厚閉上眼睛沿著香氣過來,香氣就是方向,絕不走偏走歪。秀秀嚇住了敦厚,讓他注意距離,并且把“距離”這兩個字說得很重,讓他聽到,不要得寸進尺。敦厚走路,一半在夢里,一半在路上,夢沒了,敦厚就醒了,繼續與她保持距離,就是到了圩鎮上,她給他挑衣服,他也不靠近。秀秀拿了衣服,她先是用眼睛看,估摸他的身高,看看差不多了,才讓他走近。他抓住有利時機,哪知秀秀讓他背著,把衣服貼到了他的腰背上。

敦厚一陣傻笑。

秀秀不知他笑什么。

敦厚用手指了指旁邊。

旁邊有一對青年男女在挑衣服。

好一會兒,她才明白,敦厚是把她當他的媳婦。她覺得他的笑很危險,像是一個美麗的陷阱,讓她跳進去。

敦厚有了新衣服,他恨不得馬上穿上。秀秀不讓,讓他回家再穿。

敦厚買了新衣服,她不給穿,他就想說話,支支吾吾,更是語無倫次。秀秀習慣了,也沒說他,可支吾多了,她才覺得他有話說,她就讓他說。他很興奮,不斷地手舞足蹈。

這次特別,她不懂。

敦厚還在搖晃著他的雙手。

買到了新衣服,敦厚喜歡那勁兒,每走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

敦厚沒再搖晃雙手,他的眼睛尋找著什么。一直見到了一對飛翔的蝴蝶,他才用手指著,當然是指給秀秀看。

蝴蝶?

秀秀看著蝴蝶,也看著敦厚,敦厚的兩眼放光,仿佛是蝴蝶的翅膀照亮了他。秀秀說,你想做蝴蝶?

敦厚點頭。

秀秀笑了,笑得眼窩里也溢出了淚水,虧他想得出。

敦厚也知道秀秀笑他,他生氣了就一個人走在前面,像是要把秀秀甩下。秀秀一邊把淚水擦了,一邊從后面追上來。敦厚跑得更快,他張開雙手,如同張開翅膀,讓秀秀怎么也趕不上他??稍趺凑f他也不像蝴蝶,倒像只兔子。

秀秀追敦厚,直追到村子。

這么一追,沒想到追出了村民的議論。莫不是老嗩吶要把秀秀嫁給敦厚?這真是毀了秀秀。敦厚一點不傻,他聽到別人這樣議論,還樂呵呵地說,秀秀就是我的媳婦。敦厚是停下來說這話的。村子寂寞,難得有事樂樂。有的逮住了敦厚,拿他開涮:去親一下秀秀。敦厚傻笑了一下,朝秀秀走去,秀秀一點沒防備,突然被敦厚的嘴唇咂了一下。一堆人笑了。秀秀恨敦厚,恨之入骨,伸手打了敦厚一巴掌。敦厚沒叫疼,只是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臉,自己的臉就是長給秀秀打的。人們又起哄,讓敦厚抱一抱秀秀。人們滿以為秀秀被敦厚親了一下,就跑了,她卻不跑,而是眼睛直直地盯著敦厚。人們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他被呼聲推動著,果真走過去,一把抱著秀秀,抱得很緊,讓秀秀連氣也喘不過來。

2

年輕嗩吶,從來沒有一個碰過嗩吶,連手指頭掌握的哪個孔口也不知道,全是嗩吶盲。老嗩吶以前說了,年輕嗩吶中,哪一個跟他學會嗩吶就選他為女婿。老嗩吶說得輕松,別人就當他是胡說,沒有人來。老嗩吶最近一次說出,語氣加重了,吐的每一個字,毫不含糊,于是來了幾個年輕嗩吶。幾個年輕嗩吶原來早就看上了秀秀,只是沒機會,這次機會來了,自然不會放過。雖然是誘餌,不一定能實現,但年輕嗩吶都想碰碰運氣。

年輕嗩吶們不是敬仰嗩吶,而是臣服于秀秀的漂亮。來的時候,每個人誓言旦旦地說要學好嗩吶,可嗩吶上的要領,一點也沒記下,記下的全是秀秀每天做什么,每天穿什么衣服,說了什么話,在家里一進一出,一舉一動,多少次回頭,多少次微笑。老嗩吶只在他的嗩吶上,而沒在意年輕嗩吶們的舉動,更沒看出他們的破綻。秀秀原是不注意,后來年輕嗩吶的眼光全落到了她的身上,年輕嗩吶像不是來學嗩吶的,倒像是來看她的。都是年輕人,看看也沒關系,現在鬧得為了看她,而不學嗩吶,他們來這里干嗎?

秀秀提醒老嗩吶,可老嗩吶忙著他的嗩吶,說著他的嗩吶,至于年輕嗩吶的心在嗩吶之外,他就不管了,也管不了。待幾個年輕嗩吶忙活了一天回家后,秀秀提出要去舅媽家,老嗩吶就答應了。

第二天,幾個年輕嗩吶又來學嗩吶,發現秀秀沒在家,大家就眼睛都在掃視老嗩吶的家里,都覺得秀秀不在,學嗩吶枯燥無味。

老嗩吶依然在嗩吶上,年輕嗩吶以為是老嗩吶使壞,讓秀秀躲開他們。聰明的年輕嗩吶們想喝水,放下嗩吶,一個個找杯找不著,找水找不到。老嗩吶心懷鬼胎,一點沒露在臉上,像平時一樣叫喚秀秀,沒聽到秀秀應允。老嗩吶又叫,依然沒聽到秀秀應允。老嗩吶咕嚕著,女兒長大了,翅膀硬了,一點沒把他這老骨頭放在眼里。老嗩吶咕嚕來咕嚕去,就是沒說出秀秀去了舅媽家。

年輕嗩吶沒有燒水,也沒有一個動手,老嗩吶去了。他用水煲在瓦缸打水,聲音很響。這聲音是故意做給年輕嗩吶聽的,水滿煲了溢出來,老嗩吶還在舀,一點不在乎水。這些水可是秀秀從河里一擔擔挑回來的。年輕嗩吶清楚,每次秀秀挑水,一身的汗,汗水濕透了她的衣服,貼著她的身子,線條就出來,她的身體就是一幅立體的畫。秀秀每次挑水回來,胸前一起一伏,年輕嗩吶眼睛盯得更緊,一點不肯落下。有一次,不知是誰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秀秀身體有嗩吶。這么一說,幾個年輕嗩吶轟地笑了。

水燒好了,老嗩吶燒的水,不如秀秀燒的水。水一樣的水,火一樣的火,碗一樣的碗,幾個年輕嗩吶喝的味道就是不一樣。年輕嗩吶開始恨老嗩吶,覺得老嗩吶太不地道了,他有意支走秀秀,沒了秀秀,他們學不下去了,一個個嚷著要走。一個走在前,走了幾步,見后面沒動靜,又回頭了。不用問,他們嘴上說走,其實心里不愿走,故意嚷著,讓其他人走,留下自己學嗩吶,秀秀就是他的了。老嗩吶說過,誰學會了嗩吶,就把秀秀嫁給誰,可只能選一個吹嗩吶吹得最好的,這個人是誰?不是老嗩吶說了算。為了給老嗩吶有個好印象,一個上去碰嗩吶,另一個也跟著,仿佛誰不碰嗩吶,誰就得不到秀秀。

秀秀不在家時,他們把嗩吶當成了秀秀。

一只普通的嗩吶,忽然活了,活得光芒四射。

看到年輕嗩吶爭著嗩吶,老嗩吶心里高興,只是沒表露在臉上,刀子臉上的皺紋更深更長,像是刀子做出來似的。老嗩吶就一只嗩吶,這嗩吶跟了他大輩子,是嗩吶養活了他,當年輕嗩吶嚷著要他多買幾個,他笑著卻沒答應,敷衍過去算了。老嗩吶嘴上沒說,心里卻笑著說,一個秀秀就夠了,一只嗩吶就夠了。

一只嗩吶,幾個年輕嗩吶要用,只有輪流著用,誰也不甘落后,好像誰落后了,秀秀就不是他的。幾個年輕嗩吶蜂擁而上,這嗩吶成了什么?嗩吶就會分成幾段,這哪能用了?老嗩吶點誰誰就吹,一個接一個吹,一個接一個試。不知怎么的,嗩吶就是弄不出聲音。年輕嗩吶懷疑手上的不是嗩吶,而是老嗩吶用燒火棍糊弄他們的。這嗩吶吹不響,沒有任何聲音,就不是嗩吶,而是一塊銅,沒有任何作用的銅。老嗩吶沒生氣,因為這嗩吶,本來就是銅做成的,被年輕嗩吶說得一無是處,嗩吶成了擺設。但嗩吶到了老嗩吶手上,一無是處的銅就變了,變得不是銅,像是有生命的東西,活了。

老嗩吶吹了,幾個年輕嗩吶沒敢接。沒敢接的原因,嗩孔上老嗩吶用過,留下了他的涎水。老嗩吶看出了他們的顧慮,就用他的衣袖擦了一下,然后遞過來。年輕嗩吶愣住了,這老嗩吶人不老,眼睛也不花,心里清醒著呢,盡管他們沒說,也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年輕嗩吶不像先前一樣,爭著用嗩吶,一個推一個,最后沒有一個接。老嗩吶就點名了,點出的那人也不情愿,那人就讓老嗩吶換一只小嗩吶。老嗩吶沒換,因為老嗩吶心疼嗩吶一樣地心疼小嗩吶,能用就用,把它甩了,就沒有了。老嗩吶說了,這小嗩吶原是毛毛蟲的蟲繭。說到蟲繭,老嗩吶自然說到了敦厚,現在用的小嗩吶,全是敦厚給他找來的。年輕嗩吶開始嚷了,嚷著要敦厚找小嗩吶。

村里人沒有不認識敦厚的。

敦厚孤兒一個,吃百家飯長大,人笨拙得老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還一半傻一半瘋地偷看過女人在河里洗澡。敦厚雖沒別的能耐,就是能爬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怕是啥樣子,他爬到樹上,蕩秋千呢,一邊蕩一邊笑。

老嗩吶也不浪費傻子的能耐,讓敦厚給他在樹上摘小嗩吶。

老嗩吶干脆也讓年輕嗩吶一起去摘小嗩吶。

年輕嗩吶像一群蜜蜂一樣飛到敦厚身邊,讓敦厚給他們摘小嗩吶。也許敦厚沒了興致,他不想摘,所以沒答應他們。年輕嗩吶開始收拾敦厚,一個逮住了敦厚的雙手,一個逮住了敦厚的腿,一個下手脫他身上的衣服。敦厚的那身衣服臭氣連天,年輕嗩吶一邊捏鼻子,一邊高高舉起,像是舉著勝利的果實。敦厚沒有向他們要衣服,而是用雙手捂住童子雞。敦厚越捂越漏洞百出,兩只手不是放開,而是重疊在一起,只捂住其中一部分,其他暴露無遺。

摘不摘小嗩吶?

不摘。

我們把衣服拿走了?

嗯。

秀秀從舅媽家回到村子,遇上了年輕嗩吶一個一個傳遞著敦厚的衣服。她看到了敦厚身上沒了衣服,嚇得驚叫起來,雙手掩臉,說,你們把衣服還給敦厚。

年輕嗩吶被秀秀吆喝,不敢造次,便把衣服交還了敦厚。

敦厚得過病,有時傻笑,有時也清醒,有時在夢里,不知為什么,敦厚見了秀秀,人就不傻了。他抓著衣服,動作麻利,很快就穿上了,完全不像傻子。

秀秀沒走。

年輕嗩吶沒走。

你們還不走?

我們是老嗩吶趕來摘小嗩吶的。

那你們為什么不摘?讓敦厚幫摘?

年輕嗩吶慌忙爬上樹。有的是在秀秀的眼睛盯著之下,才爬高了一點;有的為了表現,爬了樹的一半。這幾個人哪像摘小嗩吶?像是烏龜爬樹。他們連小嗩吶長成啥樣子也記不了,在什么樹或者長在哪個部位也不知道,所以沒有一人能摘到小嗩吶。他們想讓敦厚指點,秀秀在下面站著,他們不敢使喚敦厚。

敦厚不是看樹上,而是看著秀秀。

秀秀說,敦厚,你的衣服誰給你買的?

敦厚說,是你給我買的。

秀秀說,你要是給他們摘小嗩吶,我就把衣服要回去。

敦厚說,我不摘。

敦厚看了看樹上,對著他們說,你們要是摘不到小嗩吶,我也扒了你們的衣服。一個個都是毛毛蟲。

秀秀笑了說,你說他們是毛毛蟲?

樹上的幾個人,聽了敦厚的話,自然不舒服,紛紛說,敦厚,你才是毛毛蟲。

3

敦厚給老嗩吶摘小嗩吶,都是隨叫隨到,就是什么也不給,敦厚也給老嗩吶摘小嗩吶。村里村外樹上的小嗩吶都被敦厚摘光了。這段時間里,敦厚都摘不到,所以他沒去老嗩吶那里,就是去了,也遠遠地躲著,露出半張臉。他是想看看秀秀,當他看到秀秀在那幾個年輕嗩吶中間,就羨慕他們,學嗩吶多好。

敦厚手上沒嗩吶,就在地上抓了一根枯枝,橫在嘴上,手指頭按在上面,有模有樣地撫弄,就是沒有任何聲音,自己卻如癡如醉。

老嗩吶讓秀秀去看看,是不是他眼花了,眼里老有一個點,像人的一張臉。秀秀看了周圍,沒發現什么臉,更沒有什么點。老嗩吶就放心了,繼續說他的嗩吶,從大嗩吶到小嗩吶,說得最多的是小嗩吶。年輕嗩吶關心的也是小嗩吶,他們恨不得老嗩吶停下來,說說小嗩吶,而老嗩吶說的是使用小嗩吶的方法。這些方法起不到作用,年輕嗩吶學不來,眼睛老跑到秀秀身上。老奸巨猾的老嗩吶也不揭短,秀秀在那一站,年輕嗩吶就坐牢,要不全是做其他動作,一個在用雙手比畫,一個在晃動腦袋瓜子,一個在看不遠的小狗親密摔跤。

秀秀更多的是站在老嗩吶身邊,年輕嗩吶上了老嗩吶的當,眼睛就往嗩吶上盯,秀秀與嗩吶的距離越近,效果就越好。眼睛往嗩吶上盯,老嗩吶說得多一點,人也興奮一點。秀秀在老嗩吶身邊,聽多了,也記多了,所以老嗩吶說到前面一句,秀秀能說出第二句,像是讓秀秀學嗩吶。輪到幾個年輕嗩吶,前耳入后耳出,沒有一個能說出來,弄得一個個你看我我看你。后來有人提出,讓秀秀直接教他們就是了。老嗩吶笑了,笑得很狡詐,他們莫名其妙。

秀秀沒在老嗩吶身邊,那是他支走她的,刀子臉一橫,簡直要了年輕嗩吶的命。

老嗩吶要年輕嗩吶一整天坐著,要是坐不穩就走人。老嗩吶說是給他們的課題,不得不坐下。打坐他們還是第一次,原來坐好也不容易。他們坐不了多久,看上去什么姿態都有。他們坐不了,紛紛站起來,一個個就走了,像是把老嗩吶甩了。

老嗩吶讓秀秀去找他看到的那張臉,秀秀沒找到,倒是讓幾個嚷著要走的人撞上了,那張臉就是敦厚。

敦厚沒走,像是要看著他們走。

幾個人把怨恨集中到了敦厚身上,跑過去把敦厚逮住,下手打了他。敦厚不還手,看到別人打他,他樂了,樂得在地上打滾,仿佛與他們玩家家一樣。也許是打累了,他們才問,敦厚,是你偷看我們學嗩吶?敦厚說,是的。他們又問,你一個傻子學什么嗩吶?我們看你是搗亂,讓老嗩吶罰我們打坐。敦厚說,是的。他們又是一陣打。敦厚還是打滾,屁股上還挨了幾腳。敦厚又說,不是。他們又問,不是是什么?敦厚說,我是看秀秀。他們更氣地說,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什么東西,也配看秀秀!敦厚說,村里人都說,秀秀是我的媳婦。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敦厚沒叫喊疼痛,而是叫喊秀秀的名字。喊了秀秀的名字,身上的什么疼痛也沒有了。

秀秀回頭看到他們打敦厚,趕來了,這幾個人才罷休。秀秀說,你們為什么打他?他們說,敦厚說你是他的媳婦。秀秀覺得這樣說說就打人,這是理由嗎?好一會兒,秀秀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說,你們再不好好學嗩吶,我可真的要做敦厚的媳婦了。

聽了秀秀的話,他們覺得不無道理,險些上了這傻子的當。不,險些上了老嗩吶的當,他是想用這傻子迷惑,打發我們走人,這樣便宜了老嗩吶。老嗩吶可惡。

一個個又回來了。

敦厚什么人也不怕,就怕秀秀,只要秀秀在他面前一站,他的臉就紅了,連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秀秀鬧不明白,敦厚不是傻乎乎的嗎?他害羞的神情還挺可愛呢。

4

村里有紅事用嗩吶,往天一吹,往地一吼,人也精神。要是白事用嗩吶,一曲下去,溫暖地為走了的人送上一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個習慣在村里到底有多久,就是老嗩吶也說不清,嗩吶到老嗩吶手上,據說他是第十七代傳人。

附近幾個鄉鎮就老嗩吶一班人馬,請他們的人排隊,敬煙敬茶,自然風光。這村一吹,那屯一吹,忙不過來。老頭被人叫老嗩吶,自然是吹嗩吶為生,年輕時撫弄,年老了也撫弄。嗩吶是他的寶貝,風光時,他不讓別人弄嗩吶,就是碰一下,他也不高興。

現在倒了過來,老嗩吶身邊的幾個吹吹打打的,一個個比兔子跑得還快,老嗩吶留不住,嗩吶讓別人碰也不愿碰。

幾個年輕嗩吶,知道了老嗩吶把秀秀當誘餌,如同一塊肉,在他們的面前晃著,吃不到夠不著,仇恨了老嗩吶,當然不動手打,也想懲罰一下老嗩吶。于是,他們在敦厚身上打注意。

老嗩吶要命的是沒了嗩吶。

幾個年輕嗩吶偷了嗩吶,一把扔給敦厚,讓敦厚把嗩吶收著。

敦厚不知是他們偷來的,也沒問,以為是老嗩吶給他的。敦厚有了嗩吶,不用再抓枯枝吹,而是真嗩吶,樂了。

突然,老嗩吶找不到嗩吶,問了秀秀,秀秀也不知道,問到年輕嗩吶,年輕嗩吶說也不知道。一個個說得與他們沒關系,跟演戲一樣,演得惟妙惟肖。他們還說,我們也想找嗩吶呢。

剛巧,敦厚這幾天沒了蹤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幾個年輕嗩吶不找敦厚,只有秀秀一個人找。秀秀也不愿找,嗩吶是父親的命根,他沒了嗩吶,肯定跟她急。幾個年輕嗩吶一點不急,背后,對著秀秀偷笑。本來秀秀是不知道的,她一轉身時,發現他們的笑狡詐,然后,他們咬耳朵后散開。

因為沒了嗩吶,好幾天不用吹嗩吶,年輕嗩吶照樣來,來多看秀秀幾眼。秀秀養眼,至于怎樣的養眼,他們無法表達,特別是語言的表達,可就想多看她,仿佛誰少看一眼,誰就虧了。一個個比賽看,自然彼此之間斗嘴,一個說對方三角眼,對方又說你才是三角眼。一個又說對方紅眼,對方又說你才紅眼。歸根結底,他們一群不是三角眼,就是獨角眼,不是紅眼,就是白眼。

只有秀秀養眼。

秀秀的眼,是什么眼?

他們挖空心思地尋找世界上最好的眼。最好的眼是什么,他們不知道,這時候后悔讀書不多,找不到很好的比喻。

秀秀不習慣他們看她,幾雙眼睛一下子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胸前。胸前像埋藏著什么,如同秀秀身體的秘密全在胸前。

秀秀的衣服好看。

前面好看。

不知誰蹦出了一句,秀秀的身體有嗩吶。

是嗩吶。

你想吹?

想。

你不想?

想。

要是村里沒了秀秀,我們活得沒意思。

嘻嘻。

嘻什么嘻?

我想吹嗩吶。

你是想吹秀秀。

想。

我還想把秀秀吹進洞房。

你想得美。

幾個人一下子撲到了一個人身上,壓得那人喘不過氣來。沒把秀秀吹進洞房,而是把別人吹了過來,壓得他幾乎丟了命。

老嗩吶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他們的面前,說你們不用吹嗩吶了,可以回去了。老嗩吶把話說得有力量,壓根兒不問一下年輕嗩吶,好像沒有必要。

年輕嗩吶像是被老嗩吶一個悶棍打疼,卻不是在皮肉上,而是在心里疼,疼得難受,不知哪是云哪是霧。

老嗩吶說出了一件讓他們意想不到的好事。

好事?

縣上新農村工作陳指導員準備在我們村建一個鑄造廠,你們到他那里學鑄造。

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

學會了就在廠里工作,能掙不少錢。

老嗩吶,你騙人。

我騙你們?你們到了陳指導員那里就知道了。

不找嗩吶了?

不找了。

你意思是誰掙得錢多,就把秀秀嫁給誰?

有這個意思。

陳指導員是縣上下到新農村工作的干部,他不知什么時候起,就盯上了這幾個年輕嗩吶。人家是來幫助村民學知識學技術的,老嗩吶實在不愿年輕嗩吶走,要是被陳指導員動員走了,還不如主動讓他們走,自己落得個好名聲,做個好人。

這下年輕嗩吶打消了顧慮,想想也好,到時掙錢了,在秀秀面前一張一張地數,數得她兩眼放光,秀秀就屬于自己了。

5

年輕嗩吶到了陳指導員那里,陳指導員就把鑄造技術的書給了他們。他們一看書就犯困,嗩吶上就幾個孔口,而書本一大堆,其中一本也是厚厚的,再說書本上的字,也認不了一半,這下苦了他們。要不是村干部也在其中嚇住,他們一定跑了。

陳指導員是學鑄造的,下村里就想發揮他的特長。村里沒有礦藏,可以收廢舊和破爛,因地制宜,開個小鑄造廠。陳指導員因為鑄造技術過硬,他在縣里鑄造行業屬一號人物,他到別的地方上課,按小時算錢的,現在他到村里給年輕嗩吶上課,沒收任何費用。

課上不下去,原因是年輕嗩吶說要給老嗩吶找嗩吶,原來老嗩吶的嗩吶丟失了。這理由聽上去,不算是理由,可也是年輕嗩吶最有力量的理由。陳指導員不是不想拒絕,可他是從老嗩吶那里要來的人,總得給老嗩吶面子,就同意了。年輕嗩吶像兔子一樣跑得快,一下子在陳指導員面前消失了。

老嗩吶沒想到年輕嗩吶跑回來。那時候,老嗩吶正在用布擦嗩吶,擦得很用心,像是要把嗩吶擦得一塵不染。年輕嗩吶看到了老嗩吶手上的嗩吶,立刻停下來,誰也沒說話,眼睛直盯著。不是老嗩吶尷尬,而是他們尷尬,嗩吶不是讓傻子敦厚藏起來了嗎?怎么又回到了老嗩吶手上。嗩吶根本沒丟失,年輕嗩吶想糊弄老嗩吶,反而讓他糊弄了。

年輕嗩吶回頭走了,走得郁悶。老嗩吶想叫停他們,但還是放棄了。

陳指導員見到年輕嗩吶回來,一個個坐下,就問他們,嗩吶找到了?他們說,找到了。陳指導員說,找到就好了。你們回來……他們說,陳指導員,我們回來上課,你不歡迎?陳指導員說,不,上課就好了。說是上課,年輕嗩吶根本不在書本上,一個個把臉拉下,像誰欠了他們的債。陳指導員沒法上課,鬧不明白為什么去了老嗩吶那里一趟,他們就變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

陳指導員見到了老嗩吶。老嗩吶道出,陳指導員來幫村里,是件好事,他支持?,F在,年輕嗩吶不學嗩吶,也不學鑄造,總不是個事。來來回回折騰,陳指導員總算弄清楚了,年輕嗩吶的心思在秀秀身上。

這下有了,村里年輕人都得跟陳指導員學鑄造。年輕嗩吶去了,連秀秀也要去,村里鑄造熱,干得熱火朝天。先是在書本上學,陳指導員一個個指導,年輕人翻騰書本,把紙弄得很響,搞得像模像樣,學習鑄造的勁頭出來了,下一步就是真干實干。

陳指導員不會種地,只會鑄造。他跑上跑下,把一些廢舊破爛的鐵弄來之后,就指著前面的小鍋爐,以后通過這小鍋爐鑄造出鐵。

年輕人好奇,這小鍋爐真能把廢舊破爛做成鐵,像是做夢一樣。

陳指導員鑄造一把好手,從起火到鍋爐開了,一一放下廢舊破爛,一切隨著他手中的火鉗子,鍛火碎火,一團火再到冷水處理,廢舊破爛就成了一塊鐵。

看起來簡單,操作起來就難。

年輕嗩吶不敢下手,那是怕火?;鹪阱仩t里燃得很旺,人一近,熱騰騰的火就撲面而來。要是一不小心,那就不是鑄造鐵,而是鑄造人,好端端的一個人,就成了破爛。

秀秀更是怕火,她一直躲在別人后面??粗?,她嚇得用雙手捂住了眼睛。

幾個年輕嗩吶要求,秀秀先做了,他們才做,不做誰就是破爛。他們把話說得毒,不毒就不證明不真誠。

陳指導員對著幾個年輕嗩吶,真想罵人??蛇@是鑄造,他們沒見過,也不完全是他們的錯,真要一個漂亮的秀秀先上,這就犯難。

幾個年輕嗩吶盯著秀秀。

陳指導員也看著,下不了決心。

被別人盯著,秀秀真想跑了。不知為什么,她不敢跑,像是她跑了,這鑄造就沒有了。秀秀突然說,陳指導員,我先做。這樣的話,不像是從她嘴上說出來的,她是躲在后面,現在卻又走到前面。陳指導員看著秀秀,想不到第一個鑄造鐵的人,卻是一個弱女子。

秀秀,你……

陳指導員,我是說真的。

好。

在陳指導員的指導下,秀秀顯得一切從容,一點沒慌亂。廢舊破爛,一切隨著她手中的火鉗子,鍛火碎火,再到冷水處理,廢舊破爛就成了一塊鐵。

陳指導員為秀秀捏了一把汗。

秀秀,你不怕?

怕。

怕,你為什么還做?

我窮怕了,沒數過錢,想鑄造了鐵,一張一張地數錢,就什么也不怕了。

這回到了幾個年輕嗩吶,一個推一個,誰也不愿先上。害得陳指導員火了,他臉上的火,像是比鍋爐的火還旺。

秀秀說了,你們不是也想數錢嗎?

這……

你們忘記了?

忘記什么?

你們說要在我的面前數,誰數得越多,我就嫁給誰。

好,我做。

我也做。

陳指導員急忙說,你們別急,這是鍋爐,一個一個來。

第一批鑄造產品出來了,不管怎么說,村里鑄造出了鐵,這是好事。陳指導員與村干部要搞了個慶功會,村里人不懂慶功會,就只有讓陳指導員張羅?,F在興文藝下鄉,就搞個文藝表演,縣文化館館長是陳指導員的老同學,文化館也有下鄉演出任務,陳指導員找到館長,一拍即合。

演出還未開始,村里卻出現嗩吶聲。

館長問陳指導員,才知道是村里有個傻子敦厚吹的。

陳指導員怕掃興,就讓村干部趕走敦厚。

村干部要老嗩吶看住敦厚,老嗩吶怕自己人老了管不了,就讓秀秀看住敦厚。敦厚果然乖巧,人不亂跑,眼睛也不亂跑,而是看著秀秀傻笑。秀秀恨敦厚,他還笑?害得她不能去看演出。

村里從未有縣上下來演出,現在有唱歌有跳舞,也有其他小品和相聲。演出搞得隆重熱烈,比預料的還好。

演出結束,館長好奇,想找傻子敦厚。陳指導員不讓,因為傻子瘋瘋癲癲,不會吹出什么好的曲子。館長想說什么,終于沒說出,像是陳指導員請他來,不是嗩吶請他來的。館長暫時不找敦厚,卻被嗩吶聲折磨著,他想知道這破落村子為什么有人吹嗩吶。陳指導員被館長問急了,才說村里不止傻子敦厚吹嗩吶,還有一個老嗩吶吹了差不多一輩子。

陳指導員在村里張羅著,要招待館長。

張羅完了,陳指導員發現館長不見了,一問才知道他背著自己去找傻子敦厚了。陳指導員當即讓人找回館長,館長是在老嗩吶那里找到的,他還與傻子敦厚說話。陳指導員對著回來的館長說,一個傻子讓你失望了。館長笑笑沒說,讓陳指導員拿來酒。村里的酒,雖不是什么名牌酒,可是村民自己釀的,陳指導員非要與館長老同學干酒。館長喝了幾杯,人就醉了。陳指導員說,老同學,你當年的豪氣哪里去了?館長說,人老了,人老了。陳指導員說,館長,你醉意不在酒上。館長說,看你說到哪里去了?我真的是酒醉,這村落山寨也有好酒,不敢小看。話題怕扯遠,陳指導員又回到鑄造上,這是他的本項。館長不懂鑄造,就聽老同學說,他一邊聽,一邊點頭,表明在用心聽,不是敷衍。陳指導員說得差不多了,就想聽館長的。館長不說,陳指導員說,你是怕我牛聽彈琴?館長說,不,哪敢在老同學面前班門弄斧,我才是牛聽彈琴。

一個彈,一個唱。

一個拉,一個扯。

陳指導員送館長走。館長說,我還會來的。

6

原定縣上的大鑄造廠定價回收村鑄造產品,遇上了經濟危機,自己的產品也銷售不出去,村鑄造廠好不容易鑄造的產品就擱淺。廢舊破爛鑄造的產品,堆在村里,看上去像是沒鑄造,仍然是一堆廢舊破爛。那上面撥下來的錢與村里的投入,一下子癱瘓了。

這次,館長來到村里,讓陳指導員很意外。館長說,我來走走,也是文化下鄉。陳指導員不信,他說,老同學,你是來看我的笑話吧?館長說,沒有。陳指導員說,那你來干什么?館長沒回答,他是不知怎么回答。陳指導員喜歡猜測,想到了秀秀,秀秀不僅會唱歌跳舞,而且人也漂亮,難道看上了秀秀?館長仍然不回答。陳指導員更不相信,他一流的鑄造,也沒能鑄造出村里出個技術能手,貧窮落后的鄉村能有什么音樂天才?被陳指導員逼得沒了退路,館長才不得不道出,他是來找敦厚的。館長說,老同學,你不會不讓我找敦厚吧?陳指導員說,不會,那是你個人的事。館長說,我也是傻子。陳指導員聽了很高興,心里偷樂著,沒傻的人會找敦厚?

見到秀秀,館長說,你有個老爸吹嗩吶?秀秀說,是的,你找他?館長說,是的。秀秀說,你不是找我爸,是找敦厚的吧?

村里沒有人喜歡敦厚。秀秀也說,館長,敦厚是亂吹的。

這時候,敦厚看上去不傻,館長讓他吹嗩吶,他還不好意思呢。館長說,你吹,我喜歡,吹成什么樣子我都喜歡聽。

敦厚吹了。

館長越聽越驚訝,敦厚吹的嗩吶曲,像是空谷回音,逶迤連綿,正是民間失傳多年的《破繭成蝶》。

嗩吶突然停了。

敦厚吹得臉紅了,嗩吶像是啞巴一樣。敦厚東張西望,順手把小嗩吶除了下來,原來小嗩吶爛了,不能再用。

館長立刻伸手摸了自己的手提袋,抓出了兩只小嗩吶,他是從縣上帶下來的。

敦厚沒接。

這是嗩吶用的。

敦厚搖頭。

敦厚跑了,他去樹上摘小嗩吶。敦厚去了很長時間,才回來?;貋淼臅r候,鼻青臉腫,還一身是泥。不用說,他摘的小嗩吶不容易,一定爬了不少棵樹,還從樹上掉了下來。

館長用他帶來的小嗩吶,是能吹出來,聲音不理想。待到敦厚用上了他從樹上摘的小嗩吶,聲音質樸自然,果然不一樣。館長當即夸了敦厚。

敦厚一臉的得意。

館長與別人不一樣,他怎么看敦厚也不像是傻子,特別看到敦厚吹嗩吶,一點不瘋,一點不傻,沒有任何賣弄。館長想讓敦厚到縣上吹嗩吶,敦厚不去,原因是他為一個人吹的,至于為誰吹,他沒說。這時候他才有點傻,傻得很可愛。

《破繭成蝶》是一支傳統嗩吶曲,村里所有的人沒聽說過,《梁山伯與祝英臺》聽說過,還看過它的戲。而《破繭成蝶》是什么曲子?不會是什么戲,老嗩吶老了,用他的嗩吶糊弄人。

陳指導員聽不了嗩吶,要不是館長攔住,他一定把老嗩吶的嗩吶扔進河里。館長說,老同學,你下農村把人鑄造成鐵,不錯。老嗩吶用嗩吶鑄造人,也不錯。陳指導員聽糊涂了,他說,老同學,你能不能說明白點?館長說,鄉村就是一只嗩吶,老嗩吶的嗩吶不一般,那是生死來回的吹奏。館長說得滄桑,滄桑到陳指導員也有感嘆,突然恍然大悟。他說,老同學,你是說老嗩吶鑄造人?館長笑笑,心有靈犀。陳指導員想在短時間把幾個年輕嗩吶弄成鐵,恨鐵不成鋼。老嗩吶用女兒秀秀作誘餌,難以置信,卻是用心良苦。館長說,老同學,你還想扔老嗩吶的嗩吶?陳指導員說,不扔了,扔了嗩吶,我成了罪人。陳指導員也想知道,老嗩吶看中誰了。

傻子敦厚。

怎么會是他呢?秀秀會嫁他?

秀秀是不會嫁他,女人豆腐心,那是水做的。造化。

造化?

我一直尋找《破繭成蝶》,都沒找到,現在找到了,我還得謝你。

謝我?

你來建設新農村,我才到這窮山惡水的地方。

我想看看老嗩吶。

你不是要去看老嗩吶,而是為了幾個年輕嗩吶。你鑄造鐵,不是鑄造人,他們的事情,得讓他們處理。年輕嗩吶哭哭鬧鬧,事情一過沒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老同學,你不下農村,比我還了解農村。

鄉村是只嗩吶,嗩吶有魂。

魂?

秀秀是老嗩吶吹出來的魂。

老同學,你……

我找《破繭成蝶》,真是《破繭成蝶》。

你是說傻子敦厚能把嗩吶吹出魂?

是的。

柳暗花明。

幾個年輕嗩吶沒來吹嗩吶,老嗩吶坐不下了,就讓秀秀叫他們回來。他們學了鑄造,居然不想回來,他們是想等著陳指導員把產品變成錢后拿了,一張一張地在秀秀面前數錢。只要有了錢,他們的腰板挺直,就不怕秀秀不是自己的。

老嗩吶又把秀秀當誘餌,他讓她叫敦厚來。

秀秀說,爸,你壞。

老嗩吶說,我是壞,不就是心疼嗩吶?

你愛嗩吶勝過愛我了。

都愛。

我是人,不是嗩吶。

不,嗩吶也是活的。

什么都是活的。

秀秀,不要賭氣了。你給我叫敦厚來。

叫他來干什么?

吹嗩吶。

我不嫁敦厚。

父親又是使壞,秀秀知道,他讓敦厚吹嗩吶,那幾個年輕嗩吶就跑回來。

7

秀秀心一軟又跑了。跑到敦厚那里,讓他來學嗩吶。

敦厚。她在叫他,這樣叫他還是第一次,也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家門。她的到來,像是什么風把她吹進來似的。敦厚的家,因為她的到來,如同陽光露珠跌落。

是你叫我?

是我叫你。

敦厚的家,自從父母病故后,他就沒了親人,家中除了他是活人之外,就沒什么活物。

我爸讓你學嗩吶。

敦厚咧開嘴巴傻笑的時候,嘴角流下了涎水,不是一滴滴,而是一串串,涎水沒掉到地上,而是掉在他的褲子上,濕了一大片。

我爸讓你學嗩吶。

敦厚原來有鞋子,那鞋子露出腳丫,他還穿著,舍不得丟掉。一次,他遇上了老嗩吶家的狗,狗不讓道,他也不讓道,最后狗撲上來,他嚇得跑了,兩只鞋子,一只是他當武器扔下的,一只是跑掉的。狗不客氣,嘴咬掉了他的一條褲腿。一條褲腿沒了沒關系,要是一條人腿沒了,那就不一樣了。敦厚跑不了,就跪下來求狗,讓他有條活路。

后來是秀秀過來嚇住狗,狗沒撲上來,兇狠的狗居然聽她使喚。這讓敦厚一直弄不清楚,到底是狗讓他活路,還是她讓他活路。狗見了敦厚,它不但不撲殺,而且也不叫一聲,這畜生會認人,知道哪是敦厚,哪是秀秀。狗眼鬼一樣靈敏。這狗跟著老嗩吶,他到哪里,它也到哪里?,F在老嗩吶老了,遲早有吹不動的那一天。

老嗩吶嘴里不說,秀秀也知道父親的用意,她之所以去,是她不愿頂撞父親,還落個孝順女的名聲。

我爸讓你學嗩吶。

秀秀把話說了三遍。后一遍溫柔,像是她看上了敦厚,而不是敦厚看上了她。她不能再說了,再說就啰唆了。

敦厚沒把嗩吶當回事,居然答應了。能在嗩吶上弄出聲音,誰不會?話又說回來,敦厚還向她要條件,就是他學嗩吶,她得送他回來,因為他怕她家的狗。要是別人提出,秀秀一點不意外,那是敦厚提出來,她就意外了,仿佛這條件不是他提出來,而像是別人教的。

果真如此,敦厚吹嗩吶,幾個年輕嗩吶又跑回來了。

幾個年輕嗩吶跑回來,其實并不是老嗩吶的陰謀詭計得逞。在老嗩吶沾沾自喜中,幾個年輕嗩吶是想對他進行報復。報復的程序,先是讓敦厚向秀秀求婚,既看敦厚笑話,又讓老嗩吶哭笑不得,讓他生不如死,這樣心里痛快。

幾個學嗩吶的人,讓敦厚向秀秀求婚,因為敦厚說話不利索,那境遇肯定可笑,當然能樂一把。但他們又怕敦厚傻時是說不成話,清醒時候不像傻子,真求婚成了,他們學嗩吶就白忙乎了。讓敦厚向秀秀求婚,他們沒想到他爽快地答應了,說明敦厚傻乎乎的,下面肯定有看頭。

敦厚不懂求婚,他學別人,在小路旁邊摘了朵花,送給秀秀,她不要。敦厚又用稻草做了枚戒指,她不要。于是,敦厚又跪下來求她,她也不應。實在不行,敦厚又起來,過去用雙手抱著秀秀,像是要用嘴巴親吻一下她的臉。她的臉沒親吻到,親吻到的是她的一個耳光。

敦厚,你壞。

敦厚的手捂住臉,沒說話,眼睛卻看著幾個年輕嗩吶。

你們也壞。

不是我們教敦厚的。

面對秀秀,敦厚說不成話,求婚自然失敗。

沒想到秀秀說出一句讓幾個年輕嗩吶難以相信的話,我就嫁給敦厚。

當真?

當真。

不行。

為什么?

他是傻子。

你們不傻?

不傻。

不傻,為什么讓敦厚向我求婚?

現在后悔了。

后悔沒用。

這話讓老嗩吶聽到了,他不忍心讓秀秀嫁給敦厚。心里賭氣,他就要秀秀嫁給敦厚,秀秀一臉的無辜。

老嗩吶想支走幾個年輕嗩吶,但他們不想走,不想放棄秀秀,幾個人一起與老嗩吶僵持著。老嗩吶寸步不讓,刀子臉比他的皺紋更深更長。他們從來沒有在老嗩吶面前碰硬,今天碰了,當然不會對一個老人動手,動口還行,于是賭咒老嗩吶不得好死。老嗩吶笑了,他今天做出了一件他也想不到的事,秀秀也罵他不得好死。老嗩吶把秀秀與敦厚鎖進一間房里,她想走也走不了。秀秀大喊大叫,說爸,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兒?你在路邊撿來的?她叫得敦厚聽不了,他走向她,想讓她不要叫喊。她理解錯了,以為是他過來抱她,這下她就不能活了。秀秀叫得更兇,兇得敦厚不得不走向她,用手捂住她的嘴巴。讓她掙脫了,她就要用頭撞墻。敦厚趕忙用手抱著她的身體,她才撞不了墻。因為這樣,敦厚更不敢放開秀秀,他抱得更緊,兩個掙扎,就倒到了地上,她推不開他,他也不放開她。突然,敦厚說,秀秀,你不應該撞墻,撞墻的應該是我。敦厚放下了秀秀,突然跪下說,老嗩吶,我喜歡吹嗩吶,沒想到害了秀秀。秀秀不用撞墻,我撞墻了。說著,敦厚就一頭撞去。頭沒撞到墻上,撞到了秀秀。秀秀現在反過來抱緊敦厚,讓敦厚一下子不適應,他說,秀秀,你不撞墻了?秀秀說,你真的要我撞墻?敦厚說,不。秀秀說,我賭氣不行?

你怎樣賭氣,也不能拿命賭氣。

現在,我拿身體賭氣也不行?

不行。

難道你不愛我?

我……

你傻了?我爸把我和你關在一起,就是我出去了,別人也不相信我還是個姑娘。

我……

你什么?

我配不上你。

不,我的身子屬于你了。

秀秀說天氣悶熱,讓敦厚幫她脫了衣服。敦厚不脫,他下不了手。于是,秀秀居然給敦厚講了毛毛蟲變蝴蝶的故事,想讓敦厚聽明白,然后弄懂他是男人,讓他給她男人的責任。敦厚不給她脫衣服,而是給她找扇子,一把芭蕉做成的扇子。秀秀不要,敦厚就給她搖扇子,芭蕉扇涼快??尚阈惆寻徒渡葕Z下了,扔到一邊去。她讓敦厚爬上她的身子,敦厚不爬,像是很懂事,他是男人,不能欺負秀秀。秀秀沒責怪他,她告訴他,她就是讓他欺負她,他不欺負她,她就成不了女人,也成不了蝴蝶。敦厚不相信,相信的是毛毛蟲才變成蝴蝶。秀秀說,敦厚,你今天晚上,不爬我的身子,我就變成毛毛蟲了。

敦厚傻了。

秀秀說,你還傻著干嗎?

敦厚忽然身上有一股勁,而且有使不完的勁,爬到了秀秀的身上。他開始學壞,他的手找到了紐扣,一只緊鎖秀秀身體的紐扣。圓圓的紐扣,像嗩吶上的吼口,本來他是想用手解的,現在改成了用嘴巴。把紐扣含在嘴上,然后用牙齒咬,弄得紐扣濕淋淋,這時看來紐扣完全是嗩吶吼口。

秀秀激動得熱淚盈眶,她的雙手抱著敦厚說,敦厚,你不傻,你壞,是天下最壞的男人。

秀秀的身體如同一只嗩吶,敦厚用她,像是用嗩吶,小河的起伏和蝴蝶的飛翔,全是鄉村的旋律。

8

第二天天亮前,敦厚走出家門,一路在奔跑,一路大聲說,我爬到了秀秀的身子,她不是毛毛蟲,變成蝴蝶了。他的叫聲仿佛叫醒了村莊,這家的小狗,那家的大雞,從門口出來,迎接著奔跑的敦厚。然后,就是大人與孩子找衣服和穿鞋的各種動作,他們出來了,見到了張開雙手的敦厚。反正醒了,再睡也睡不了。孩子對敦厚不感興趣,倒是大人對敦厚有興趣,興趣再大的還是那些男人,他們叫停了敦厚。

敦厚當然停了下來。

秀秀是毛毛蟲。

你才是毛毛蟲。

不信。

身子白凈。

怎么個白?

這下問倒了敦厚,白得像河水也不是,白得像老嗩吶的頭發也不是。原來一臉興奮,敦厚人沒跑,臉上的興奮早跑了。

男人想知道的不在敦厚上,而是在秀秀的身子上,不斷地追問。

敦厚表達不出。

男人罵敦厚不是男人。

敦厚一下子想到了,臉上來了興奮,說白得像蘿卜。

男人說,還有白得像小白菜。

你們怎么也知道?

你不是吃了秀秀嗎?

那不是吃,我是爬,爬的是秀秀的身子。

你行。

一半傻一半醒的敦厚,他的回答干凈利落。他談秀秀時,沒有語無倫次,一句一句,居然沒斷續,連貫成語。但別人夸他時,一兩句他就不知自己是誰了,一臉的傻笑,后來就說不成話,斷斷續續。

秀秀本來是蝴蝶,嫁給了敦厚,她才傻了。而沒有人相信她嫁了敦厚,她才成蝴蝶,如同老嗩吶不相信敦厚能吹嗩吶。

秀秀賭氣把身子給了敦厚,老嗩吶仍然覺得是他害了女兒秀秀,他不該把她當誘餌。他老糊涂了,作孽!

老嗩吶病了,病得不輕。秀秀讓他到醫院去,老嗩吶不去,他的病吃藥治不了。到底是什么病,秀秀鬧不明白。

敦厚來了,他嘴里含著兩片竹葉吹著,吹出了聲音。

秀秀讓敦厚不要吹了。

老嗩吶吹不了嗩吶,他想聽,不管什么聲音,是聲音就行,何況那是從竹葉飄出來的聲音。

兩片普通的竹葉,聲音像是天籟聲音,一下子在簡陋的屋子里飛翔,一會兒鳥叫,一會兒狗叫,一會兒雞叫,吹得滿屋子生機。

老嗩吶聽了,聽得一動不動,耳朵豎起來。老半天,老嗩吶讓敦厚不吹竹葉,就吹他的嗩吶。

敦厚傻乎乎的,不知好歹,他放下竹葉,立即就抓起嗩吶,吹了幾下,沒吹出聲音,再吹脖子也紅,青筋也鼓起來。

幾個年輕嗩吶知道老嗩吶病了,他們趕來,就是想親眼目睹老嗩吶的刀子臉,沒了鋒芒的樣子。

秀秀也讓敦厚不要吹了。

老嗩吶很失望,后又想敦厚是傻子,他吹不了,也不能怪他。老嗩吶怕自己一病不起,這嗩吶在村莊,永遠就沒有了。

偏偏在這時候,嗩吶響了起來,那是敦厚吹響的。

老嗩吶身子一挺,突然一笑就躺下了。

爸,爸……

秀秀叫喊著。

老嗩吶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秀秀對敦厚說,我恨你,你為什么吹嗩吶?你是吹嗩吶的人嗎?沒了我爸,我拿刀宰了你。

嗩吶沒響了。

秀秀慌亂,不知如何是好。

那幾個年輕嗩吶,一看這陣勢,也嚇糊涂了。老嗩吶刀子臉一臉的皺紋,像是刀子砍出來的。這時候,他們樂不了,居然不解恨也不痛快,老嗩吶真的這樣走了,他們也怕刀子臉刀子一樣跟他們算賬,于是,當即找來了陳指導員和館長。陳指導員用手掐了老嗩吶的人中,老嗩吶醒了過來。

秀秀說,爸,你嚇壞我了。

老嗩吶歇了歇,他說,我死不了,我是太高興了,才昏了過去。敦厚,你怎么沒吹了?你吹,我就想聽嗩吶。

敦厚看了看秀秀,手中抓著嗩吶,卻沒有吹。

秀秀說,你為什么不吹?

敦厚說,你……你不是不讓我吹嗎?

秀秀說,我現在讓你吹。

敦厚吹了,卻沒吹出聲音,嗩吶像是跟他過不去了,不聽他使喚。

秀秀說,敦厚,你吹不了,我一樣拿刀宰了你。

幾個學嗩吶的也跟著起哄,像是要看到敦厚的難堪。敦厚本來就是毛毛蟲,一個傻子也成蝴蝶,他們就成天鵝了。

老嗩吶說,敦厚,你別急。

敦厚一急了,鬼使神差剛才是怎么吹響的,他記不清到底有多少個孔口,更不知手指頭放到哪里去。

天意弄人。

老嗩吶走時,眼睛睜開,敦厚吹完了那《破繭成蝶》,他的眼睛閉上了。像是走了多年的老伴叫他,他見到了老伴,老伴說,誰叫你來的?老嗩吶說,我來找你的。老伴說,你扔下秀秀一人,太狠心了。老嗩吶說,秀秀不是一個人了,她有敦厚。老伴說,那個傻子敦厚?你這不是毀了秀秀嗎?

秀秀身子一歪,倒在敦厚的懷里。

敦厚的雙手抱著她,叫喚她。

秀秀沒說話,嚇壞了敦厚。秀秀說話了,她說,《破繭成蝶》曲子怎么會是你吹的?真是沒想到。許多東西沒想到,像是她沒想到要嫁給敦厚,一邊要死不活之后,一邊又讓敦厚打開她的身體。

葬老嗩吶時,老嗩吶用的嗩吶放在他的身邊,不少人覺得老嗩吶的魂在嗩吶上。送老嗩吶不能不吹嗩吶,要不在路上會寂寞的。幾個年輕嗩吶愣著,不是不想吹嗩吶,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敢碰,他們的眼睛回到了敦厚那里,又回到了秀秀的身體。這時候應該關懷一下秀秀,說上一兩句貼心的話,或者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減輕她柔弱的肩膀的負擔。不知為什么,他們覺得做什么都像是多余的。

陳指導員就在身邊,館長還不想回城,好不容易找到了《破繭成蝶》,他聽到的都是斷斷續續的,很想聽個完整的。這次,送一送老嗩吶,敦厚會用它的,所以就留下來。陳指導員對嗩吶不了解,可經老同學一說,覺得嗩吶也有學問,想著館長的話,新農村工作鑄造鐵,也鑄造人,急功近利,盲目鑄造鐵,鐵不成鐵,人不成人,好事成壞事了。

敦厚什么也沒想,他只想嗩吶,如同他到樹上摘小嗩吶。秀秀給敦厚說了,他摘一只小嗩吶,就有一只毛毛蟲不能變成美麗蝴蝶,如同他親手扼殺了一個飛翔的夢。這次,敦厚又摘了一只小嗩吶,用它吹嗩吶曲,吹的是《破繭成蝶》。那是老嗩吶生前未完成的曲子,本來這曲子計劃用在村中其他白事上的,現在敦厚吹它,卻是埋葬老嗩吶。據原來教老嗩吶的師傅說,《破繭成蝶》當時也是聽祖師爺說了一半,另一半自己一直摸索著?,F在有了,悲中有喜,喜中有悲,其他人不懂,秀秀卻聽出來,慢慢地喜蓋過了悲,老嗩吶的葬禮,那是喜葬。

一只蝴蝶落到了嗩吶上,其他人沒看到,敦厚看到了,那只蝴蝶隨著他的音符起舞,在嗩吶的面前帶路。也許毛毛蟲不是不能成蝴蝶,而是另一種活法,活成了嗩吶的音符,在老嗩吶身上與敦厚身上,來回飛翔,只是活得凄婉而又讓人牽掛心疼。

送老嗩吶經過小河邊,敦厚吹嗩吶吹得如癡如醉。一條小河,圍繞著鄉村,它的腰肢閃了一下,就那么一閃,既害羞又含蓄,村子就有魂。

館長對陳指導員說,老同學,你看小河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沒到。你想說什么?

秘密。

你跟我有什么秘密?

不,我是說敦厚與秀秀的秘密。

老同學,你不說,我跟你急了。

你這是打鐵。

館長不經打,他說出了原由,這也是敦厚給他說的。

傻子敦厚不傻,他每次到小河邊,其實也是老嗩吶讓敦厚去的,老嗩就讓敦看小河。平常的小河,一天天這樣,沒有什么變化,敦厚也不想看了,就想回來看秀秀。老嗩吶急了,說敦厚,你傻。老嗩吶讓秀秀去挑水,敦厚才回到小河邊,遠遠地看著秀秀,直到秀秀挑水走了也不知道。反過來,秀秀每次挑水都見到了敦厚,叫他也不走。老嗩吶知道后樂了,秀秀說,爸,樂什么?敦厚傻了。

敦厚回到了老嗩吶身邊說,我要吹嗩吶。

為什么?

我看到了河魂。

不。

像秀秀。

秀秀后來才知道,傻子敦厚把她當成了河魂。

老嗩吶罵了敦厚,罵得很絕。心里樂著的老嗩吶,嘴上不說,心里在說,秀秀就是嗩吶養活的。

幾個年輕嗩吶從欺負敦厚到現在心里敬佩敦厚,老嗩吶的嗩吶是他的,秀秀是他的,傻人有傻福。

老嗩吶的墳地,就在小河邊。下葬時,敦厚把嗩吶放到了老嗩吶身邊。秀秀瞪了敦厚一眼,就下去把嗩吶要回來,讓敦厚拿著。敦厚不想讓老嗩吶遺憾,秀秀卻說,你不是要讓我爸在地下責怪我吧?敦厚明白,秀秀是想在她爸走了的路上,被敦厚的嗩吶一路溫暖著。

敦厚吹著嗩吶。

秀秀成了淚人。

責任編輯 侯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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