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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2016-02-21 06:01鄭執
意林原創版 2016年1期
關鍵詞:關門聲六樓火化

鄭執

我的手心有塊疤,不大。某晚,我爸沒跟人打牌,自己打鐵——光著膀子,手握錘子,腳下不停地踩鼓風機的踏板,陣風呼哧呼哧地響,吹得鐵塊忽明忽暗,像閃爍的星。我幼時對發光體癡迷,他一扭頭的工夫,我伸手一抓,手被燒紅的鐵燙得冒煙,尖號聲劃破夜空。

燙傷我的,是一塊銀。我爸打了一對耳環,送給我媽。

爸媽結婚時兩家都很困難,婚宴只有一桌,嫁妝就一對耳環,我媽喝多了還弄丟一只?;楹髢赡?,家里仍沒錢。有一天,我爸發現墻上的老蘇聯掛鐘上有層質地極好的包銀,便突發奇想,撬下來熔成塊,再親手一點點敲打成耳環。

他是個沒情趣的人,他打的那對耳環,就是倆大圓圈,我媽也沒換過,戴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里,他讓全家從平房搬上老樓房,幾年后又搬進新一點、大一點的三居室。

一個老樓的套間,37平方米,我住了七年,童年快樂的時光都安放在那里了。套間在六樓,夏天晚上我往往玩得太晚,回家已經天黑。我怕黑,當年老樓還沒裝聲控燈,上樓前,我會先朝六樓的窗戶大喊兩聲“媽”,見我媽探出頭來擺手,我才敢沖進黑漆漆的樓道。那幾年的晚上,我爸常在外應酬,半夜才回來,關門聲很輕。又過了幾年,我們搬進了大一點的房子,他的關門聲徹底沒了.去了南方闖蕩,后又出國,再回到家已是兩年后。

他回家那天,除了我媽,沒人知道他被朋友騙光了錢。我只記得出租車停到家門口,我跟我媽下樓迎接,我爸一把抱住了我媽。多年后,我才皤然醒悟,那絕非那個男人的常態,他本是跟浪漫絕緣的人。

我媽只說了一句:還能找到家就好。他成長的環境是“書香門第”的反義詞。但這個家并未因此崩壞,我媽將更多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一切平靜地度過了。只是房子沒有再變得更大,我媽的耳環也一直沒換過。

我到青春期,跟他的話更少了,除了周末要生活費,平日住校連個電話也不打。

大學離家遠,我爸一次給我整年的生活費讓我自由支配。轉眼大三,奧運會結束后的那年冬天,他被查出癌癥晚期,只剩兩個月。

我辦了休學,回家專心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他時睡時醒,身體再也無法自由行動。最后半個月,他對我說,我要回家。這里的墻太白了,我不喜歡。

他在家過了最后一個年。大年初三,他陷入昏迷,經常無意識地呼喊。他嚷得頻率最高的一句是:放我回家。大年初五,他安靜了半日,到晚上平靜地走了。

送葬在外地,三天里過程很曲折,萬事由我媽二十年的老友、一位虔誠的居士妥當安排。

火化前,我問:“為什么他總嚷著要回家?”

居士:“想家?!?/p>

我:“他以后還能回家嗎?”

居士:“只要他想?!?/p>

我:“以后再搬家,他不會迷路嗎?”

居士:“留件最熟悉的東西給他,他就能找到?!?/p>

我媽從始至終靜靜的,她摘下耳朵上那對大耳環,交到我手上。我把兩只耳環放進他的兩只手掌。一個人推他進了火化間,誰都沒看到我哭。

休學一年后,我回到大學。朋友們都忙畢業,我不急,我決意自力更生,不再要家里的錢,無關逞強,就算是對他的交代。

我很知趣,卻又免不了落俗,一瞬間又覺得該去賺錢了,開始鉆研創業的點子,有的胎死腹中,有的半路夭折,事實證明我不是那塊料。倒也無所謂,有所謂的是,一些東西做了陪葬——我再不想寫東西了。我覺得周遭的一切都無趣,于是打架,酗酒,昏天黑地,很快花光最后的錢。期末考試臨近,我遞交了退學申請。

我打電話回家說,我退學了。我媽說,那就回家吧。我回到家,悶在家里不愛出門。我媽問,真的不寫了嗎?我說,嗯。我媽問,真的甘心嗎?我說,嗯。我媽說,那就出門走走吧。

多年來,每一次不知該去哪里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回最初的那棟老樓。我喝了酒,又是晚上,樓道太黑了,我不敢上去看,就在樓道口坐下,突然哭出來,卻不知道自己哭什么??蘼暣笃饋?,樓道一瞬間亮了,原來這么多年早裝了聲控燈,可那種光始終不夠自然。

我好像聽見回音:到幾樓啦?

路那么長,有人走快了,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有權悲傷,但你必須自求多福,必須找到回家的路。

人生有時需要兜圈子,很多事只有從彎路走來才會明白:你在乎誰,你說了算。誰在乎你,你說了不算,時間說了算。

那個漫長的夏天過去,陰差陽錯地又回到學校,花掉了比別人多兩年的時間。那多出的兩年里,我完成了一本書,獻給那個迷過路的男人。

去年的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收到一筆稿費,根本忘記了是在哪本東西上寫了篇什么。剛好第二天要飛回家過年,心想買點什么帶回去呢?

買對耳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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