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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人面桃花》中的“意象烏托邦”

2016-03-11 08:56秦婭婭貴州大學貴陽550025
名作欣賞 2016年23期
關鍵詞:人面桃花格非烏托邦

⊙秦婭婭[貴州大學, 貴陽 550025]

格非《人面桃花》中的“意象烏托邦”

⊙秦婭婭[貴州大學, 貴陽550025]

相對于西方的理性主義精神,中國是一種建立在感悟基礎上的“詩性”傳統精神,這種傳統在文學創作中十分明顯地表現了出來。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意象,作為引領整首詩歌核心線索以感悟作者思想感情,而“中國式”的烏托邦,則將這種意象傳統延續到烏托邦文學中形成了“意象烏托邦”。格非繼承了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意象傳統,在《人面桃花》中從篇名到內容核心線索,都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意象對于烏托邦作品創作的獨特意義,并將文人的國家“夢”在這些意象中隱約地感悟出來。

格非 《人面桃花》 意象烏托邦繼承

卡爾·曼海姆說:“人類的事物總是充滿愿望的思考,當想象不能在現實中得到滿足時,它便尋求避難于用愿望筑成的象牙塔中?!睘跬邪钏枷刖退阍谖鞣侥欠N理性主義思想的蔓延之地,也只能是理想避難的象牙塔,那么在中國這個被感性的體悟精神侵蝕的國度,便只能是象牙塔中的那一分精神慰藉了。

烏托邦(utopia)一詞雖然來源于西方,但在中國,“烏托邦”的國家理想早在先秦時期就已出現,它是通過一些片段性的話語來呈現的。直到《桃花源記》,才奠定了完整的中國式烏托邦想象藍圖,也正是如此,“桃花”這個意象才和烏托邦產生了連帶關系,“桃源”也成為烏托邦想象的全景式意象。崔護詩《題都城南莊》中“人面桃花”作為一個整體意象出現,并且在“中國式”烏托邦中,自然地鏈接到愛情這一元素,成為拓展烏托邦理想在國家建制、民眾意識之外的另一重要主題。這一主題在格非《人面桃花》中得到完整的表現。格非的另一條線索則是他構想的國家風雨飄搖時期的“文人式”烏托邦,在小說中,格非注重于意象的某種寄托和暗示,從小說名開始,到文本中具體的核心線索提示,都將“意象”這一中國文學中古老的藝術表現形式展現到了極致。

《周易·系辭上》:“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庇衷疲骸白釉唬骸畷槐M言,言不盡意?!粍t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意象”一詞詞義由此而出,包涵了“言不盡意”,“立象以盡意”等思想?!耙庀蟆钡谝淮巫鳛橐粋€詞組出現是在劉勰的《文心雕龍》里,劉勰在《神思》篇中論述了意象在創作中的重要地位,“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薄案Q意象而運斤”就是運用筆墨描述作者想象中的景象,它是一種藝術想象的產物。同時意象有“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藝術效果。中國文人在文學創作中對意象藝術效果的運用不遺余力,盡顯其極致,而格非則將這種傳統在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創造性的運用,將《人面桃花》這種詩歌表現傳統貫穿到整個小說故事中,連接“意象”和“烏托邦”從而形成其獨特的感悟風格。

一、小說篇名“人面桃花”意象繼承

從古代到近現代,中國的傳統延續到20世紀,在一個國家政治形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后,格非重新開始梳理“中國式”的烏托邦。不僅是之前的存在于傳說和故事中的國家理想,而是在實踐中探討烏托邦存在的二律背反規律?!度嗣嫣一ā肥恰叭嗣嫣一ㄈ壳敝械谝徊啃≌f,是一部講述清末民初時期的“革命+愛情”式的烏托邦小說,它也是中國古代烏托邦的“繼承式”精神理想在近代歷史語境中的呈現。但是小說為什么以“人面桃花”意象命名?其中蘊含著格非作為一個當代文人作家,骨子里的構思傳統卻同樣是一種文化“繼承式”的思想意蘊。

“桃花”意象從《詩經》開始,就有深厚的文學發展淵源,并因為與“道”文化有傳統的聯系而具有一種隱逸和仙道的精神,陶淵明首次將他的大同理想構筑成一個“桃花源”。這種“桃源式”烏托邦一直在后代的文人思想中延續,“桃花”意象的獨特韻味也在延續。格非作為思考中國式烏托邦的現代文人,同樣不可能擺脫許多傳統的文學意象而另辟蹊徑。況且格非的《人面桃花》雖然理性上是對傳統形式烏托邦的否定,但感情上帶著緬懷和追憶大同理想的情緒?!疤一ā币庀笞黝}正切合小說中王觀澄、陸侃、張季元、秀米四人理想中的“桃花源”式的大同世界,如陸侃的夢想是在村民的家家戶戶門前種上桃樹,他相信他所居住的普濟就是晉代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所發現的桃花源,村前那條大河就是武陵源,他要建一條風雨長廊,把每一戶人家連接起來并讓人們不再受到日曬雨淋之苦。

“人面”從《桃夭》開始成為“桃花”的某種隱喻意義,是青春美麗女性的象征,在《人面桃花》中,寓意著秀米、翠蓮、喜鵲、秀米母親這些女性的命運歷程和她們的情感經歷。更重要的是作者將小說主人公設置為秀米這一女性角色,將桃源夢與革命交接至一美麗少女身上,也許正是出于“人面”之于“桃花”意象的考慮。中國古代是男人的時代,文人更是以男人為主,而烏托邦設想是一種趨于隱士的政治生活理想,所以在整個故事框架中,以女性作為“桃源式”烏托邦設想的主人公可以看作是一種顛覆,是對正常秩序的挑戰并達到“非常理”的極端。預示著傳統烏托邦思想到清末民初時已經窮途末路,和封建社會制度一起活在曾經我們共同的記憶里。

“人面桃花”作為整體意象,因崔護的《題都城南莊》開始而變得人盡皆知。格非借用它作為題目,無論是關于愛情還是國家的想象,在烏托邦作品中都隱喻著一種美好、易逝的夢?!度嗣嫣一ā防^承了崔護書寫的唯美故事意蘊,打造了完整的中國“桃源式”烏托邦小說故事情節,展現了一幅桃源理想圖如何從開始設想,然后在現實中實踐到失敗的整個過程。

二、小說內容中的意象寓意貫穿始終

在《人面桃花》中,格非巧用意象暗示著故事情節的發展,同時成為一種統領性思想貫穿始終,小說開頭:“父親從樓上下來了”就蘊藏了豐富的故事。父親兩字就暗含兩代人,這樣一來,從樓上下來除了空間位移之外,還多了一個承繼意味。這么一句簡單短小的話,幾乎可以說是開啟了一個關于桃源夢想的旅程,人們的行動就在這些意象的寓意中變得神秘而深刻的。

在《人面桃花》文本中“桃花”意象多處提及,如丁樹則贈與陸侃“桃源圖”,陸侃回普濟后種植桃樹,張季元在日記中有感嘆“咫尺桃花事悠悠,風生帳底一片愁”的詩句,老虎和寶琛四月離開普濟時,村中的桃花正在怒放等。這并非巧合也并非偶然出現,這是格非烏托邦思想在這個烏托邦作品中的繼承和傳達:繼承了“桃花”意象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大同理想寓意;傳達了“國家夢”思想在中國的歷史里就像桃花一樣絢爛卻難以為真。桃花作為一種季節的物候之花,年復一年,春去秋來,有絢麗盛開之時也有花敗花落之日,是時間和循環的隱喻象征,這正是《人面桃花》最后秀米回憶起自己的一生時的感慨?!疤一ā必灤┝苏麄€小說,它既是文本思想的寓意意象,又是文本中的線索意象。每當文中提及“桃花”意象時,我們又開始感慨,春去秋來,我們的“烏托邦”夢在敲打我們,可是現實中,夢又做到哪里了?

此外,陸侃離開時說了一句“普濟要下雨了”,小東西在死前也說“要下雨了”,老夫人死前說“普濟要下雪了”,這些人物都對天氣變化非常敏感,這并非巧合而是另有所指。天氣的變化暗示了時代的大變動,“下雨”則表現一種沖出沉悶、雨洗一新的新氣象。封建社會要終結,人們內心浮動,卻心照不宣,在離開之前或者死前拋下這句話,給人們留下某種寓言式的希望,讓活著的人們看到未來。

另還有兩個重要的意象——瓦釜、金蟾成為了故事線索并貫穿故事始終。陸侃、張季元和秀米曾把自己關在閣樓里,觀察著這個瓦釜,一看就是半天,這個瓦釜究竟有怎樣的神秘之處,卻能讓三個革命人對它有不可言傳的鐘愛?他們都在敲擊瓦釜時被它所發出的鐘磬之音所迷住,作者并未交代它的意義,讀者卻能在這個意象里感受到它是引發革命者進入感受大同理想之門的鑰匙?!敖痼浮眮碜杂诶钌屉[的《無題》“金蟾嚙鎖燒香入”,在《人面桃花》中成為革命者聯絡的信號,它作為每一個革命黨人用生命守護的東西,它從一種動物上升為一種標志物,甚至信仰,意象意義已經在《人面桃花》的“烏托邦”實踐中變成實物。那些從叫花子手中識得瓦釜的人,那些通過金蟾而聯絡會友的革命人,他們時而失蹤時而突然歸來,突兀離奇和神秘莫測都因為這些意象線索而變得有跡可循。

三、烏托邦理想——文人“意象式”的“夢”

人們總是在對現實的不滿狀態之下,去尋求一段寄托和慰藉。而在格非這里不是一種遙想,他有意將理想和現實拉開距離,正如他在第三屆華語傳媒大獎(2004)獲獎演說中談到自己的作品《人面桃花》時所言:“……我由此想到了中國歷史傳統中的一個個夢幻……你可以將這種夢幻命名為老子的小國寡民、陶淵明的桃源仙境、康有為的大同、宗教的彼岸,現實的烏托邦,等等。但我所關心的是,這些夢幻和我們習以為常的經驗世界究竟構成了怎樣的隱喻關系?!?/p>

在《人面桃花》中,意象并非僅僅表現在文本一條一縷的線索之中,也表現在運用意象作為表現形式的文人群體之中,他們是意象運用的主體,是烏托邦思考的主體,它們的夢也注定只是“意象式”的夢。首先,作者依然是中國從古至今文化傳承中的一員,有著中國知識分子的“憂國憂民”的傳統,骨子里帶著一股中國文人根深蒂固的氣節,不斷做著關心國家、關心天下黎民的夢。就像作品中的陸秀米、父親陸侃、張季元、王觀澄一樣心中裝著一個“國家夢”。于是,他們不斷地學習研究大同社會的構想、理想國家的建制,如張季元、秀米曾到日本游學。然后是步入實踐,如普濟和花家舍,這里充滿一股文人氣的想象的激情,我們實在難以知道這些構想有幾分實踐意義上的成熟和可行性。這個夢在《桃花源記》里凡人是進不去、找不到的,而在《人面桃花》里凡人卻是都失敗了的,所以,中國式烏托邦首先是文人的烏托邦,它變成了文學的素材讓人們去體會和感悟,通過文學的加工讓它變得更加不可觸及。

其次,格非受到中西方烏托邦文化的共同影響,他的烏托邦構想夾雜著中國古代的大同思想意蘊和西方的國家構建制度,在否定現實的基礎上,實行了具體的烏托邦實踐,秀米帶領一些人在廟宇中建立育嬰堂、療病所和養老院等。但是一味地對于現實的否定,而提倡適用于另一個空間(無論是向往古代社會還是西方國家)制度,這種盲目性和空想性將導致它的失敗,如卡爾·曼海姆所說:“烏托邦思想,這一概念反映出了政治斗爭中相反的發現,即某些受壓迫的群體在理智上如此強烈的對破壞和改變既定的社會狀況感興趣,以至于他們不知不覺地僅僅只看到局勢中那些傾向于否定它的因素。他們的思想無法對現存的社會狀況做出正確的判斷?!睕r且這些在某個村落里的實踐,相對于整個國家想象的時空而言,只能算是冰山一隅,文人們最大的實踐還是交給了想象。想象圓滿而現實貧瘠,《人面桃花》主人翁秀米和她父親一樣,在閣樓上一關就是好幾個月,而實踐一兩個月就開始分崩離析。所以這種夢是書里學來的知識,就像搭紙牌,不久就會倒塌。

中國封建社會中,人民對于國家的想象是十分薄弱的,因此,先進知識分子的思想沒有得到普通群眾的理解和支持,二者在意識形態高度上產生分離,所以占少數的知識分子覺得他們的現實就是一個“夢”,秀米到最后認為“她相信夢中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你有時會從夢中醒過來,可有的時候,你卻醒在夢中,發現世上的一切才是真的做夢”。但是這個烏托邦文本卻從桃花源夢到花家舍、普濟的夢,相對于古人有了一個從理想到實踐的上升和進步。

《人面桃花》繼承了中國“意象”烏托邦傳統,這種傳統與烏托邦的想象主體有關,他不是政治學家、社會學家、歷史學家,而是作為中間階層的文人群體,他們對于國家的想象是建立在一些詩詞文學文化中,在共同的大同理想下體悟到的精神境界,是由“桃花”意象下營造的意蘊和境界。但是格非似乎不滿足于這種意蘊上的烏托邦,進而將它拉入現實中經歷實踐的檢驗,最后的失敗也突出了中國的烏托邦只是文人主體們一個“向前看”的懷古幽思的“夢”而已。

四、結語

在西方,烏托邦以一種理性的國家建制的形式出現,在中國,它是一種“向后(過去)看”的精神寄托。烏托邦作為一種在現實中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理想”,這一屬性決定了人們對它的關注視野停留在對烏托邦這種國家想象本身或其背后的產生原因。但是無論人們關注的是一種理想的生活之地和一種對于現實的逃逸,還是一種對統治者的提醒,都忽視了對于烏托邦作品中“意象”的探討,而它是進入體驗作者思想精髓的鑰匙。

《桃花源記》中,“桃花”意象攜領著開拓了整個“烏托邦”理想的意蘊,使之后文人的大同理想中都烙上了“桃花”的情結。這種理想延續到格非,他巧妙地將故事時間設置在清末民初,在這動蕩不安的時代里,文人們走出書房并勵志于建立一個大同世界?!度嗣嫣一ā窂男≌f篇名到小說情節中,都布滿了“意象”寓意的暗示,這無疑是中國文人“繼承式”思維模式的一種體現。特別是“人面桃花”篇名從崔護詩《題都城南莊》中引用而來,暗示了對古典式的國家理想和美好愛情的共同追求。這種對“中國式”烏托邦的緬懷通過“人面”和“桃花”兩個意象展現,“桃花”依舊綻放在時間中,“人面”卻消失在時間里,達到一種“恒與變”的永恒感慨。格非把中國文學傳統中通過“意象”傳達理想表現到了極致,而《人面桃花》想象的是中國文人主體們的夢,它就向意象一樣在體悟中感受到意蘊而摸不到真實。

[1][德]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與烏托邦[M].姚仁權譯,北京:九州出版社,2007.

[2]格非.人面桃花[M].長春: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

[3]渠紅巖.中國古代文學桃花題材與意象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4]孟二冬.中國文學中的“烏托邦”理想[J].北京大學學報. 2005(1).

[5]王曉燕.烏托邦的尋找或背離——以《桃花源記》為藍本的烏托邦想象[J].湖南大學學報2010(5).

[6]魯樞元.古典烏托邦·烏托邦·反烏托邦——讀陶淵明札記[J].閱江學刊2010(4).

作者:秦婭婭,貴州大學2014級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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