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債的老人

楊鳳喜

孫女玉瑩上小學以后，兒子把老秦接到了鳳城。老秦的任務是中午時段接送玉瑩上下學。小區離學校不足兩里地，這項任務老秦完成起來太輕松了。玉瑩十一點半放學，老秦十一點就會出現在校門前。午飯后玉瑩有四十分鐘午休時間，老秦給她掐著表，一次都沒有遲到過。一個禮拜過來，兒子表揚了老秦兩次，順便囑咐他說，沒事的時候去公園轉轉吧，公園空氣好。兒媳呢，除了給老秦買了一身保暖內衣，還買了一把明晃晃的寶劍。老秦感念兒媳的孝心，果然拎著劍去公園了，謹慎的樣子像是要去殺人呢。老秦去了兩次公園就不去了，兒子問他為什么，老秦說，我學不會舞劍。兒子說，那你也可以看看下棋，公園不是有好多老頭子下棋嗎？老秦說，我早就不會下棋了。兒子嘆聲氣說，要是我媽還活著就有人陪你了。

問題出在一串冰糖葫蘆上。放學的時間，校門兩旁除了簇擁著接孩子的家長，小商販也夾雜在中間。玉瑩先是被烤紅薯的香味纏住了。玉瑩說爺爺，我要吃烤紅薯。老秦說，烤紅薯的爐子是汽油桶，吃了會中毒。玉瑩撅起了嘴，走了幾步又看到了棉花糖。玉瑩說爺爺，我想吃棉花糖。老秦說，你沒見棉花糖周圍飛著蟲子嗎，吃了會肚子疼。玉瑩皺起鼻子哼了一聲，老秦感覺像是挨了一拐棍，玉瑩沖天而起的那一聲“哼”是帶著彎度的。老秦趕緊表揚玉瑩，我們家玉瑩乖，我們家玉瑩最聽話了。玉瑩卻不買賬，指著前面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吃糖葫蘆的一個男孩說，馮啟航的爺爺就給馮啟航買糖葫蘆，你沒有馮啟航爺爺好。凡事就怕比較，玉瑩這么一比老秦臉上掛不住了。老秦說，爺爺怎么不好？不是爺爺不讓你吃，是你爸你媽不讓我給你買。玉瑩眨眼間換了一副嘴臉，扯著老秦的胳膊搖起來。玉瑩說爺爺，這還不好說，咱們不告訴他們不就可以了？老秦不表態，玉瑩搖啊搖，老秦很快就動搖了。

事后老秦總結出一條道理，孫女的話是不能相信的。孫女把他出賣了。晚上老秦在他屋里聽收音機，兒子來找他談話。兒子說，爹，誰讓你給玉瑩買糖葫蘆了？老秦說，我沒有。兒子說，爹你都七十歲了還說謊呀？老秦耷拉下腦袋，不好抵賴了。兒子說，糖葫蘆里有色素，不衛生，我們說過多少遍了，垃圾食品決不能給玉瑩吃。老秦說，玉瑩餓了，她正在長身體。兒子說，餓了也不能讓她吃垃圾。兒子口氣有點硬，老秦火了。老秦說，你從小就是吃垃圾長大的，你就是一堆垃圾。兒子漲紅了臉，兒媳在客廳咳嗽了一聲，老秦覺得過分了。老秦說，好，我以后改正錯誤，這下你們滿意了吧？

老秦是下決心改正錯誤，但他沒有想到吃到肚子里的糖葫蘆還在發酵，果然是垃圾！隔了兩天，兒子又找他談話了。兒子說，爹，要不以后中午還是由我們接玉瑩吧。老秦說，你什么意思？兒子說，其實我擠兌擠兌時間也可以去接的。老秦說，你到底什么意思？老秦瞪起了眼，開始收拾他的行李，兒子把他抱住了。兒子說，爹，我們不是對你不放心，是怕你累，你都七十歲了。老秦說，你給我撒手。老秦沒有能把兒子甩開，他真的七十歲了。兒子說，你住在城里多好，玉瑩也離不開你，玉瑩昨天晚上睡著以后還叫爺爺呢。老秦斷定兒子是在說謊，兒子都四十歲了還在說謊。但老秦沒有再動，兒子的手緩緩松開了。兒子說爹，沒事的時候你去公園轉轉嘛。

兒子把老秦的工作任務削減了一半。老秦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兒子會把他的任務全部消滅掉。這哪是預感，分明是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樂意不樂意都不可改變。老秦提醒自己，就算玉瑩把他的胳膊搖下來，垃圾食品再不能給她買了。他還是沒有想到，不買垃圾食品也會惹麻煩。這一天老秦拉著玉瑩剛到馬路上，看到路邊一棵歪脖子柳樹下躺著一個老頭。中秋節還沒過，老秦還穿著單衣，那個老頭卻穿著爛棉襖，一動不動仰躺著，臉上扣著一頂破草帽。老頭身后，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正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面前擺著一只臟碗，臟碗里丟著些零錢，下邊壓著塊白布，寫滿了歪七扭八的毛筆字……老秦見識過這種場景，扯著玉瑩想繞過去，玉瑩的腳步卻放慢了。玉瑩說，爺爺，那個爺爺是不是病了？老秦說，他沒有病，只是躺下休息休息。玉瑩說，那他為什么不回家休息，他身邊那個叔叔為什么一直磕頭呢？老秦說，玉瑩，咱們趕緊走，時間不早了。老秦妄圖加快步伐，玉瑩卻別著身子不肯離開。剛好一個女人領著一個小男孩走過去，男孩將一枚硬幣丟進了那只臟碗，磕頭的男人更加賣力了。玉瑩說爺爺，我認識那些字，那個爺爺需要幫助，咱們也給他點錢吧。老秦說，那以后給，爺爺今天沒帶著錢。玉瑩說，爺爺你騙人，剛才我還見你上衣口袋里裝著錢。老秦趕緊把胸前的口袋捂住了，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玉瑩說爺爺，我知道你口袋里有錢，求求你，你就給他點錢吧，我長大以后會還你的。老秦不表態，玉瑩又扯著他的胳膊搖了起來，搖啊搖，老秦又動搖了。老秦說，玉瑩，爺爺真的沒有錢，沒有零錢。老秦摸出那張卷著的百元大鈔讓玉瑩看，這張票子他已經裝了五天了，一直沒機會花。玉瑩看到百元大鈔后笑了，一把奪下來，跑過去丟進了那只臟碗。老秦喊，玉瑩——他想追過去，差點兒被一輛電動自行車蹭到。玉瑩笑著跑回來說，爺爺，時間不早了，我們趕緊去上學吧。

送了玉瑩，老秦趕回來時那個躺著的老頭和磕頭的男人都不見了。老秦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下站了老長時間，后來在附近一帶轉悠起來，直到天黑才回家。兒子問老秦，爹你干什么去了？老秦說，公園。兒子說，爹你就應該到公園轉轉，早點兒適應城市生活。說著，兒子摸出一張百元鈔遞給老秦，老秦眉頭皺得更緊了。老秦說，你什么意思？兒子說，你和玉瑩今天不是給路邊的乞丐捐了一百塊嗎？老秦的下巴哆嗦起來。老秦說那是騙子，你以為我想給他捐？兒子說，爹你做得對，干得好。老秦說，對個屁，是你女兒逼著我給他捐，還不如丟了呢。老秦奪下那張百元大鈔丟在了地上，兒子揀起來，順便把虛掩的屋門關緊了。兒子說，爹你小聲點，別讓玉瑩聽到。老秦說，你不是告訴過我那些裝病討錢的人都是騙子嗎，你也應該告訴你閨女。兒子說，這個怎么能和玉瑩講？她還生活在童話世界里，不能讓她過早看到世界的丑惡。老秦說，狗屁，你四十歲了還說謊呀，你給我出去。老秦推搡兒子，兒媳在屋外敲門了。兒媳說，老公，你快出來看，股市全線飄紅。老秦憤怒地望著門板，下巴哆嗦得更厲害了。

連著幾天，除了中午送玉瑩上學，老秦每天都在附近轉悠。以往可不是這樣。以往老秦總是待在家里，擦擦地板，刷刷馬桶，摘摘菜，聽聽收音機，時間就這么打發了。老秦轉來轉去，離小區越來越遠。有一天下午，老秦來到一家商廈前，一樓鄰街的店鋪播放著亂糟糟的音樂，他聽著聽著竟然迷失了方向。老秦掉頭往回返，走了快一個小時都沒有看到小區的大門。天黑下來，老秦急了，打問了三個人才找回小區。老秦來到樓門前，兒子從遠處跑了過來。兒子氣喘吁吁地問，爹你跑哪兒去了，都這么晚了也不知道回家？老秦氣呼呼地說，我去公園。兒子說，可我在公園轉了兩圈都沒有看到你。老秦說，你的意思是不讓我去公園？兒子說爹，怎么會呢，你給我找個后媽我也沒意見。老秦說，放屁。兒子吐了下舌頭，第二天給老秦買了一臺老年人用的手機。

老秦四處轉悠是希望能找到那兩個騙子。一個禮拜后，他又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下與兩個騙子不期而遇。老秦拉著玉瑩的手使勁一抖，懷疑出現了幻覺，那棵歪脖子柳樹影子一樣晃動著。老秦想沖上去，忘記了他還拉著玉瑩。玉瑩說爺爺你把我拽疼了。玉瑩說爺爺你快看，那個爺爺又在那兒躺著呢。老秦收住步子，望著玉瑩艱難地笑了，簡直像哭。老秦說玉瑩，爺爺今天可沒有說謊，爺爺一分錢都沒有帶。老秦彎下腰撐開了胸前的口袋，看得出來玉瑩很失望。又走了幾步，玉瑩突然間笑了。玉瑩說，有了！然后她飛快地向柳樹跑去，一邊從衣兜里摸出一塊魚形的橡皮，丟到了那只臟碗里。玉瑩跑回來后說，爺爺，我把橡皮送給他們了，他們需要幫助。老秦憤怒地往柳樹下瞅，那個磕頭的中年男人偷偷瞟了他一眼。躺在地上的老人一動不動，破草帽與上次比扣得有點歪，老秦看到他額頭上長著個鵪鶉蛋大小的肉瘤。老秦說，玉瑩，時間不早了，咱們走快點。玉瑩卻依依不舍，邊走邊扭頭看。玉瑩說爺爺，那個爺爺的病還沒有治好。老秦說，他的病治不好了。玉瑩說，爺爺，咱們給120打電話吧，我知道120是急救電話。老秦說，趕緊去上學，時間不早了。玉瑩說，爺爺，爸爸不是給你買上手機了嗎，你就打一個嘛，幫助幫助那個爺爺。老秦說，你先去學校，爺爺回來時候打。玉瑩說，救人重要還是上學重要？爺爺你現在必須打。玉瑩簡直是在威脅老秦，老秦沒有能把持住。老秦說，玉瑩，爺爺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那個躺在地上的老頭是個騙子，他們都是騙子，現在馬路上到處都是騙子！

老秦講完以后就后悔了，等他送了玉瑩返回來，那兩個騙子又不見了。老秦又去找，一直找到天色暗下來。老秦一進家門就聽到了玉瑩的哭聲，兒媳正在臥室里安慰玉瑩呢。老秦說，玉瑩怎么哭了？兒子瞥了他一眼沒有吭聲，老秦想起了中午的話。他回到自己屋里，兒子跟進來。兒子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你和玉瑩瞎扯什么？老秦耷拉下腦袋說，我是忍不住，那兩個人是騙子。兒子說，那你也不能和玉瑩講，你知道玉瑩多傷心嗎？玉瑩說你見死不救，比動畫里砍樹的光頭強還可惡呢。老秦的下巴又哆嗦起來。老秦說，不救就不救，就當我沒有這個孫女。兒子說，爹你這是說什么呢，萬一那兩個騙子不是騙子呢？你就不能裝模作樣打個電話嗎？老秦說，我不會裝，我也不是騙子。老秦掏出手機扔到床上，又要收拾行李，兒子又把他抱住了。兒子說爹，你就別鬧了，消停消停吧。老秦說，我不鬧了，你們一家子消停吧，我要回楊灣。兒子說爹，誰讓你回去了，你都七十歲了，回去不是讓村里人笑話我嗎？老秦掙扎了幾下，還是沒有能把兒子甩開。

這一次，沒等兒子提出來老秦就主動辭職了。老秦不愿意再送玉瑩上學，兒子和兒媳也沒有謙讓。兒媳和單位領導交涉了一下，下午晚去一會兒就把玉瑩送到學校了。老秦呢，不光辭去了本職工作，拖地，刷馬桶，摘菜，干脆什么也不干了。老秦每天都出去轉悠。起初兒子還操心老秦，老秦回家晚了就給他打手機，回來后還要問，爹你去哪兒轉悠了？老秦狠巴巴地說，公園。兒子說，一定要注意安全，馬路上到處都是騙子。老秦說，放心，我死不了。兒子說，爹你這是說什么呢？老秦吃飯潦草，吃完飯就躲到屋里聽他的收音機，連玉瑩也不去搭理。玉瑩敲開了老秦的門，撅著小嘴問他，爺爺你怎么不理我了？老秦說，我見死不救，我是個騙子。兒子及時站到了玉瑩身后。兒子說，玉瑩，爺爺和你開玩笑呢。玉瑩說，爺爺你就陪我玩一玩嘛，你裝光頭強好不好？老秦說，憑什么讓我裝光頭強？玉瑩說，因為你本來就是光頭呀。玉瑩又拉著老秦的手搖起來，老秦憋不住笑了。老秦都七十歲了，怎么能和七歲的孫女計較呢？

老秦再出去轉悠就帶上了兒媳給他買的那把寶劍。一天傍晚，老秦終于在公園的柵欄墻下看到了那兩個騙子。老秦在五十米之外就看到了。老秦呼吸急促起來，要知道他找這兩個騙子已經找了一個多月了。老秦拎著劍沖上去，一對情侶過去往碗里丟錢，他突然間收住了步子。老秦一直在找這兩個騙子，卻沒有仔細想過找到騙子后怎么辦？他是要把一百塊錢討回來嗎？如果騙子不給他錢，他是不是要和騙子打一架？老秦躲到了一棵柳樹后邊，鳳城的馬路上到處都是柳樹。老秦把問題想得復雜了，一想就是半個小時。期間，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和一個邊走邊玩手機的小伙子又往那只臟碗里丟了錢。天色暗下來，老秦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兩個騙子，盯著盯著視線就模糊了。老秦看到躺在地上的騙子站了起來，他是個羅鍋?？念^的男子早就不磕頭了，用那塊臟布子包裹起碗，夾在了腰間。兩個騙子沒有朝老秦這邊走，老秦愣怔了一會兒追了上去。騙子像是聽到了老秦的腳步聲，越走越快，老秦也加快了步伐。老秦尾隨兩個騙子走出去有二里地，快到一個十字路口，他的手機響了，兒子給他打來了電話。兒子說，爹你怎么還不回來，你在哪兒呀？老秦說，公園。兒子說，爹你怎么氣喘吁吁的，你沒事吧？老秦說，我正忙著呢。老秦掛斷電話，那兩個騙子在前邊的十字路口消失了。

第二天上午，老秦沒有在公園附近看到騙子，下午也沒有。但老秦也是個精明人，他在昨天那個十字路口等著騙子。老秦固執地認為兩個騙子就住在附近，遲早會露面。果然，又過了五天，老秦在傍晚時分又看到了騙子，他們出現在馬路對面。老秦也不管紅綠燈，拎著寶劍沖過去，汽車喇叭發出尖厲的嘶鳴。老秦跌跌撞撞地跑，路人奇怪地望著他，距離騙子不足二十米了，他又氣喘吁吁地放慢了腳步。老秦又在想，如果騙子不給他錢怎么辦，他真要和他們打一架嗎？他覺得打不過那兩個騙子，即便拎著一把虛張聲勢的寶劍。上陣父子兵，老騙子和小騙子八成是父子倆。但老秦又不情愿放棄。他一直跟蹤著騙子往前走，兒子打來電話他也不接，干脆把手機關了。他跟著騙子穿過一條巷子，拐了道彎，走進了一條更偏僻的巷子。這條小巷子路燈昏暗，行人寥寥，老秦有點害怕了。又想，就算他跟著騙子一直走下去，走到天涯海角，有什么意義呢？他停下來嘆了口氣，寶劍在昏暗的光線里閃閃發光。一抬頭，老秦看到一個騙子拐進了前面一個住宅小區，是那個老騙子，年輕的騙子依舊大步向前。老秦愣住了，懷疑騙子發現了他在跟蹤，兵分兩路，這不是電影里常用的逃跑伎倆嗎？老秦斗志又來了，決定去追那個老騙子。老騙子是個羅鍋，他覺得完全可以對付的。何況他還拎著寶劍。何況如果不是老騙子躺在地上，玉瑩怎么會逼著他掏錢呢？老秦小跑著趕上去，這個破敗的小區連大門都沒有，更別說看門的了。探身往里邊看，只有五六幢低矮的樓房，好些窗口沒有亮著燈，老騙子已經蹤跡皆無。老秦闖進了小區，他把寶劍揮了揮，本來是給自己壯膽，卻感覺自己像個賊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賊，目光在黑黢黢的樓房間掃射了一圈，退了出去。他賭氣把寶劍砍到大門口一株柳樹上，寶劍使勁地顫，他的腿也顫。老騙子，有本事你出來！老秦喊了一聲，覺得不解氣，又喊了一聲。老秦拎著寶劍準備回家，一抬頭嚇壞了，他真的看到了那個老騙子。雖然光線昏暗，雖然老騙子換了衣服，但他一眼就把羅鍋認出來了。一輛小轎車剛好駛過巷子，他又借著燈光看清了老騙子額頭上的肉瘤。老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揮著劍沖上去。老秦瘋狂地喊，騙子，你給我站??！

事后老秦回憶，他揮劍沖上去的樣子太威猛了。老騙子嚇傻了，一道寒光閃過，他抱著腦袋蹲在了路邊。老騙子操著生硬的鄉音說，我身上就二十塊錢，你全都拿去吧。老秦說，我要一百。老騙子說，可我只有二十，求求你，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千萬別殺我呀。老秦忍不住笑了。老秦說，少廢話，我要一百。老秦揪著老騙子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其實是老騙子自己站起來的，老秦產生了錯覺，還以為他力大無比呢。老秦說，騙子，你還認得我嗎？老騙子驚恐地瞅一眼老秦。老騙子說，天哪，你都這把年紀了還敢攔路搶劫？我可要喊人了。但老騙子并沒有喊，又一輛小轎車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老秦還揪著老騙子的衣領。老秦說，你就別裝了，一個多月前我孫女在校園路給你碗里扔了一百塊錢，你難道忘了？老騙子說，沒有的事。老秦說，怎么沒有，你也就是個羅鍋，憑什么躺在地上騙人？老騙子說，我沒有騙人，就算我躺在地上也不能算騙人，就算你給了我一百塊錢也是自愿的。老秦說，是我孫女給你的，你騙了她，害了我，你還我一百塊。老秦丟開老騙子的衣領在他口袋上摸，真有點搶劫的意思了，老騙子借機撒腿就跑。老秦又喊，騙子你往哪里跑？老秦舉著劍去追，兩個人跑出有二里地，來到了燈火通明的大路上。兩個人都累壞了，老騙子停下來抱住了一棵柳樹。老騙子說，老哥我服你了，我身上真的就二十塊錢，要不我請你到大排檔吃大碗面吧。

老秦真是累壞了。不光是累，他進入了某種狀態。他憋在肚子里的那股惡氣好像也跑掉了。他看到老騙子抱著柳樹垂頭喪氣的像是在啃樹皮，氣喘吁吁地笑了起來。老秦說，你跑呀，有本事你跑呀！他挖苦了老騙子幾句，答應跟他去吃大碗面。老騙子真的就帶著二十塊錢，吃完面后老秦覺得不過癮，自掏腰包點了兩個小菜，還要了兩瓶啤酒。老秦說，小菜和啤酒總共二十塊，你還是欠我一百塊錢。老騙子說，老秦呀，啤酒你喝了一瓶半，你算錯了！

第二天天黑以后，老秦又在昨晚喝啤酒的大排檔等到了老騙子。老騙子把小騙子帶來了，他們果真是父子倆。老秦去得早，看到父子倆的一瞬，他的目光亮了。老冀，我以為你騙我，以為你們不來了呢！老秦喊一聲迎上去，此后就將老騙子的稱呼改為老冀了。這一次不僅要了小菜，還點了溜肥腸、過油肉、麻婆豆腐。啤酒也換成了白酒，是小冀請的客。如果非要說老冀和小冀欠著老秦一百塊錢，這頓飯過后也欠不了多少了。何況老秦漲紅著臉，早就把一百塊的塊壘消化了。老秦沉浸在老冀和小冀波瀾起伏的故事中。

老冀和小冀是河南林縣人。兩年前，小冀領著四十多人的工程隊來鳳城蓋大樓。大樓快蓋起了，卻是官商勾結的產物，開發商逃跑了。小冀承攬的工程經歷了層層轉手，手下人的工資還欠著三分之二，他只能找那個叫皮二貨的包工頭討要。皮二貨卻不給錢，他們三番五次地找，找來找去皮二貨也失蹤了。小冀說，做人要有良心，手下四十多號工人的工錢我必須付。老冀說，別人可以欠我們，但我們不能欠別人，砸鍋賣鐵賣房子賣地也要對得起鄉親。于是他們眨眼間變成了窮光蛋，背負了三十多萬的債務。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那個皮二貨。小冀說，我也想找個體面的工作慢慢還錢，可我一有點線索就得去尋找皮二貨，每天都去他家樓下轉幾圈，我還想在路上遇到他，也只能去乞討了。老冀說，誰愿意去乞討？我都六十九歲了，我還是羅鍋，老秦你說死人一樣躺在地上難受不難受？有人往我臉上吐唾沫，有人揚言還要收拾我們，蒼天有眼，為什么不可憐可憐我們父子倆？老冀抽了抽鼻子，老秦落淚了。老秦看到老冀額頭上的肉瘤緩緩往下滑，淚珠子一樣想掉下來。老秦說，皮二貨是個王八蛋。老秦說，我問問我兒子，看能不能想想辦法找到他。

老秦喝得有點多了，老冀和小冀一人扶著老秦一條胳膊，把他送回了小區。老秦想請老冀和小冀到家里坐一坐，都這么晚了還坐什么呀？月亮很圓，送走了老冀和小冀，他一抬頭又把兒子看到了。兒子沖上來抓住老秦的胳膊問，他們是誰？老秦說，他們是我的朋友。兒子說，朋友？你怎么會有朋友？老秦說，我怎么就沒有朋友？連柳樹都有朋友，路燈都有朋友，柳樹和路燈也是朋友。兒子說，說什么醉話，那兩個人到底干什么的？老秦說，我那一百塊錢玉瑩就是捐給了他們。兒子叫嚷起來，騙子？老秦說，不是騙子，他們是我的朋友，你應該幫幫我的朋友。兒子說，你真是老糊涂了，都把騙子領回家了！兒子扯著老秦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

事情有點嚴重了。天亮以后，老秦的酒勁兒過去了，兒子和他吵了一架。老秦堅決不承認老冀和小冀是騙子。老秦賭氣一般給老冀打了個電話。老秦說，老冀，我兒子說你們父子倆是騙子，你們到底是不是騙子？老冀還沒有回答，兒子把老秦的手機奪了過去。兒子說，爹你精明了一輩子，怎么一下子就糊涂了，有哪個騙子會承認自己是騙子？老秦說，問題是他們根本就不是騙子，他們被人騙了。兒子說，他們要不是騙子，你就是個傻子。老秦又要發脾氣，兒子的聲音突然間哽咽了。兒子說爹呀，我媽死得早，你拉扯大我不容易，我把你接到城里是來享福的，不是來受騙的。老秦嘆了一聲氣，既然兒子動了感情，他也不好生氣了。老秦說，好了，就算他們是騙子也騙不了我，你去上班吧，我到公園轉轉。兒子說，公園你也不能去。老秦說，我來你家是來享福的，不是來住監獄。兒子說，那你把存折給我。老秦愣住了。這些年老秦攢了三萬多塊錢，都在一個存折上。老秦說，你是要打劫呀？兒子說，我給你保存好，到時候付你雙倍利息。兒子知道老秦的存折放哪兒，不管不顧地掀起了床墊。

上午老秦果然沒有出門。老秦躺在床上窩了一肚子氣。兒子接了玉瑩回來，買了老秦喜歡吃的溜肥腸和豬頭肉，想和老秦喝兩杯。老秦卻繃著臉拒絕了兒子的好意。兒子讓玉瑩到屋里喊老秦，玉瑩拉著老秦的胳膊搖啊搖，老秦又動搖了。老秦說，玉瑩你告訴爺爺，那個躺在地上的爺爺是騙子嗎？玉瑩說，哪個爺爺？老秦說，就是你給了一百塊錢的那個爺爺，就是你給了一塊橡皮的那個爺爺。玉瑩還沒有回答，兒子沖進來了。兒子說爹，你和玉瑩說什么呢？你真是糊涂了。老秦說，糊涂了我也不想住監獄，我要回楊灣，現在就回。老秦收拾行李，兒子并沒有阻攔。兒子說，就算回也得吃了午飯。頓一頓又說，回去避避風頭也好，爹你已經讓那兩個騙子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