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子病
金烏西斜,倦鳥歸巢。
山道上長長的隊伍一點兒點兒挪動,眼看終于輪到我。帶著面紗的神醫坐在桃木桌前,頭也不抬地問:“姓名?”我瞅著凳子上那坨疑似鳥屎的不明物體,掏出手絹:“……沈高歌?!贝蟾畔訔壩一卮鹛?,執筆的神醫直起腰,瞪了我一眼,接著問:“年齡?!蔽倚⌒囊硪碇蛔说首右唤牵骸笆??!毕肓讼?,忍不住道,“你們這里環境實在太惡劣了,服務也跟不上,我排了三個時辰的隊,連口水都沒喝?!?/p>
神醫的眉頭蹙起來,她不耐煩道:“你得了什么???”
我莫名其妙地望著她:“我沒病??!”
聞言,對面人“啪”地把筆擱回了筆筒,邊收拾藥箱邊道:“我知道了,王子??!”說完站起來,揚聲道,“今天到此為止。諸位明兒再來吧!”眼看她轉身就要離開,我忙站起來,抓住她袖子:“神醫等一下!我還沒有描述癥狀呢!”
她扭頭盯著我,也不掙扎,只冷冷道:“我今天看了好幾個外傷病人,衣服上沾了不少鴨血、雞血、狗血、人血和貓血?!?/p>
呃。
我忙不迭松手,掏出手絹狂擦,卻不小心蹭到了剛才的鳥屎。
我正手忙腳亂,神醫背上藥箱,幸災樂禍地望著我道:“騙你的?!?/p>
可蹭到鳥屎是真的??!我氣得大叫:“來人!把她給本王攔下!”
沒錯,我沈高歌年方十九,卻投了個好胎,年紀輕輕就已被父皇封為平陽王。這次我奉命出京,為長公主求醫問藥。只因太醫們都說,姑姑病入膏肓,唯有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苗醫圣手司徒星星才能救她。
蒙面的司徒星星傻眼:“還真是王子??!說你王子病還真沒冤枉你!”
我以為她害怕了,得意揚揚地掏出扇子,唰的一聲展開,玉樹臨風般搖了搖:“怎么樣?跟本王回京吧?治好了長公主,我許你三千兩銀子!”
聞言司徒星星哈哈笑起來:“沈高歌你好大的口氣!我司徒生平最恨你們這些皇親國戚!別說三千兩了,你就是給我三萬兩,我也不去!因為我——不差錢!”說完素手一揚,制住她的暗衛紛紛捂住鼻子彎腰咳嗽。見狀,她沖我眉眼彎彎一笑,挑釁般取下面紗。
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我呆住了。
等我回過神來,她已不見蹤影。
原來是她!
那個恩將仇報,害我在附近城鎮兜圈子,怎么都找不到星星山的姑娘!
(二)恩將仇報
半個月前我就已經到達星星山旁的汾城。
進城那天,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我坐在寬敞舒適的馬車里吃水果,邊吃邊聽到車外隱隱傳來“救命??!先生放過我吧!我家有六十歲老母,下有五歲幼童……”的求饒聲。閑得發霉的我容光煥發地坐起來,憑常年多管閑事的經驗迅速腦補出了場強搶民女的大戲。
我停車走近后,發現眼前的場景完全符合我的猜想。
一男一女正當街拉拉扯扯,呼救的姑娘因為用力臉漲得通紅,看起來眼淚汪汪的,都快哭了。這楚楚可憐的模樣,任誰見了都不忍心坐視不理,滿大街的行人卻事不關己地自覺離開此地八丈遠。那一瞬間,我正義感爆棚,大喝:“住手!”
兩人聞言齊齊回頭看了我一眼,隨后,視若無睹地轉頭繼續拉扯。
我:……竟敢無視本王,別怪我出絕招!
“來人!把他們拽開!”
待那男子被暗衛們粗魯地拉開,我憐香惜玉地親自擋在女子身前:“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你眼里還有沒有王法!”被架住的男子一臉茫然地望著我,我繼續說,“這姑娘我救定了!你若是識趣,就現在滾!不然,別怪我不客氣?!?/p>
哇,我終于知道話本中的大俠為什么喜歡說“別怪我不客氣”這句話了,簡直又帥又氣派,是震懾壞人的良方。你看,眼前的男子不待我說完,就忙不迭地逃走了。
做完這一切,我回頭沖受驚的姑娘溫和一笑:“你還好吧?”
那姑娘面無表情地望著我,似乎很無語。
受了這么大的驚嚇,反應不過來也是正常的,我理解。于是我好心道:“不用道謝了,舉手之勞而已?!?/p>
那姑娘淚眼汪汪,指著我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我連忙給她個機會表現,免得她良心上過不去:“我在找星星山的司徒神醫,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方向?”
姑娘眨眨眼睛,忽然收了淚,笑了:“這個容易。出城往東走三十里就到了?!?/p>
我相信了。
隨后的好多天里,我和我的暗衛們對星星山在城東深信不疑,徘徊若干遍,卻仍然找不到進山的路。直到某天,司徒神醫開山接診,眾人紛紛往城西而去,我們才發現走反了方向。
我萬萬沒想到,司徒星星是這樣恩將仇報的人!
(三)食色性也
下山時我心潮起伏,久久無法平靜。
現實和話本差距太大,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身邊一位老大爺解開我的疑惑。
“這位司徒先生長得漂亮,心地善良,就是好色。但凡城里被她看上的男人,無一幸免……”所以那天我在馬車上聽到的呼救聲,其實來自于那個男的。只怨我坐在車中聽不真切,又一廂情愿先入為主!怪不得周圍人都離得那么遠,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司徒星星的興趣愛好,鑒于人人都會生病,而她又是神醫,所以沒人敢上前勸說。怪不得司徒星星“恩”將仇報!我阻止了她強搶民男,她肯定恨死我了!
想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長公主,我咬咬牙狠狠心:“跟我進山!她不是好色嗎?為了姑姑,我決定賭上我的美貌!”暗衛首領大驚失色:“王爺您要干什么?!”
星星山上只有一座木屋,我和暗衛們很容易就找到了神醫的家。
出乎意料的是,屋里不止司徒星星一人。
束發青袍的男子表情哀傷:“星星!我是真的喜歡你!”坐在桌邊喝酒的司徒星星打了個哈欠,揮揮手:“蘇少莊主多慮了。之前我覬覦你的美色給你下了情蠱,可現在已經解啦。你要是不放心,我再給你把個脈?”
聽到下蠱,我后背不由升起一股涼氣。這個司徒星星太邪門了,強搶民男不算,還下蠱!
“心跳這么快?難道這蠱有后遺癥?”司徒星星左手搭脈,右手拿筆,“你等等。我記錄下?!蹦沁吷偾f主卻不等她寫字,上前一步順勢摟住她的腰,含情脈脈:“星星,嫁給我吧!我已經稟明父親……”
司徒星星無限煩惱地抓抓頭發,蹙眉抬頭——偷窺得津津有味的我躲閃不及,目光跟她對個正著。只見她詭異一笑,用力推開蘇少莊主:“對不??!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只覺身前人影一閃,已被她拽進了屋內。
她柔弱無骨地依偎在我懷里,手指捏住我的下巴,左右搖晃展示道:“就是他!瞧瞧,精致漂亮吧?客觀地說,我勸少莊主還是知難而退……”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做激烈的心理斗爭:士可殺不可辱!我堂堂王爺,怎可被個江湖草民隨意擺弄!——忍住啊沈高歌!她是苗醫圣手,只有她能救姑姑!
眼睜睜看著失望的蘇少莊主心灰意冷地離開,我這才掙脫了司徒星星的束縛。
她百無聊賴地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酒,感嘆道:“男人就是麻煩!”
我:“……”
我招招手,暗衛們幫我脫下披風,送來軟墊和手爐。我這才施施然地坐下。
司徒星星飲盡杯中酒,托腮望著我:“有王子病的男人更麻煩!不過看在你剛才幫我解圍的分上,我給你個說話機會!”
這女人怎么比我還囂張!
忍住腹誹,我好言好語:“治好長公主,我準你在京城橫行霸道,看上誰都可以!”這就是我苦思冥想出的條件,雖然回去后有可能因為太過荒唐被父皇罰跪祠堂,但總好過眼睜睜看著姑姑病逝。
司徒星星站起來,若有所思:“包括你?”
(四)以身相許
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還是被她的大膽驚到。要知道,京城的大家閨秀都很矜持,我活了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過司徒星星這種風格!不過……唉,誰讓我長得這么美呢,天生麗質難自棄,追根究底,她也算是個識貨的人。
我還在拼命給自己做心理建設,那邊司徒星星就已經變了臉色。
“小心!”她飛撲而來,用力把我拽起。我們剛避到一邊,就見華麗的坐墊上插了一支鋒利羽箭。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司徒星星身后,聽她揚聲道:“蘇莊主來得挺快!不過少莊主已經離開了,您遲了一步!”
慘白月色中,屋門洞開,進來的中年男子身后跟了七八名五大三粗的黑衣人。饒是我在被刺殺領域經驗豐富,此時也緊張起來。
“老夫是來找你的!司徒星星,你勾引我兒子,害得他不思進取,荒廢武學!我饒不了你!”
司徒星星拿著藥箱擋在我身前,聞言驚訝道:“我哪里勾引他了。我只是給他下了情蠱而已!”
我:……司徒星星你是不是傻?下蠱比勾引更可怕好嗎?
果然,蘇莊主暴跳如雷,寶劍出鞘:“妖女!我跟你拼了!”
打架就打架,能不能不要殃及我這個池魚!我被司徒星星拽著左拉右閃,快要吐了。迫不得已,我只能喊:“來人!有刺客!”
幸虧我出門時父皇給了我一隊暗衛,個個武功高強。
他們打作一團,司徒星星拉著我跳窗逃走。有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飛檐走壁。她拉著我,在樹頂狂奔。天幕低垂,星光閃耀,我能聞到她發上的藥香……答應她的條件,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難以忍受的事。
山腳湖畔。
把我放下地后,司徒星星二話不說轉身就走。我急了,黑燈瞎火,荒郊野外,作為皇座第十七順位繼承人,我手無寸鐵,很容易悄無聲息被謀殺。
“你去哪里?”
她裙角蹁躚:“星星山暫時不能待了,出去避避風頭?!?/p>
我氣喘吁吁跟在后頭,堅持不懈:“那不如跟我去京城!我答應你的條件,以身相許!”
聞言她立刻停住腳步,剎車不及的我一下子撞在她背上。她反手抱住我的腰,踮起腳,湊到我面前:“說話算話?”她大大的眼睛里飽含笑意,映著月色,格外認真。不知怎的,我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覺地點頭。
她眉眼彎彎,柔軟的唇擦過我的,落下一個輕如花瓣的吻。
我只覺所有的血液仿佛都集中到了臉上。
幸虧她很快退開,笑瞇瞇地望著我道:“先討個彩頭。王爺不用害羞!”
剛對她升起的一丁點兒好感瞬間消失得一干二凈,調戲人調戲得這么輕車熟路,可見閱盡千帆,是個到處招蜂引蝶的渾蛋!
登徒子!把本王的初吻還回來!
(五)亡命天涯
夜色深深,山路崎嶇,沒有馬車,沒有零食也沒有水果,我跟在健步如飛的司徒星星身后,只覺痛苦不堪:“好累!我需要休息!”聞言,她速度不減,頭也不回:“走遠些再休息,你想繼續被人追殺嗎?!”
有沒有搞錯?他們追殺的是你不是我,我為什么要跟著你亡命天涯?想到病榻上的姑姑,我默默地忍下這句話。
總算,司徒星星停在了汾城唯一尚在營業的客棧旁。我追上她時,她正禮貌地敲門。前來迎客的中年老板從門縫中看見來人,立刻避如蛇蝎般轉身摔上門。
差點兒被砸到鼻尖的司徒星星:……
疲憊不堪的我指著她控訴:“司徒神醫你強搶民男,惡名遠播,為禍一方……”語音未落就被她不耐煩地打斷:“所以你要把我投入天牢?”喋喋不休的我被噎住了。呃,我不敢,我還指望她跟我回京給長公主治病呢。
“皇室中人就是麻煩!”
司徒星星毫不客氣地瞪了我一眼,折騰了大半夜,她脾氣比白天時更壞了。見我不服氣,她還想再說,就見客棧門開了,應門的換成了老板娘。
暴躁的司徒星星大咧咧地走進去,火氣未消:“你相公這樣的老樹皮我看不上,后頭這個才是我的品位?!弊咴诤箢^的我在老板娘意味深長的打量中毫不猶豫道:“一間上房!”為了防止司徒星星在我睡著時逃跑,我只能出此下策。
本以為好色成性的司徒星星會舉雙手贊成,卻沒想到她仿佛聽到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沈高歌你這么急不可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第一次見到錢還沒交就先提貨的?!边@是什么爛比喻?
我這邊絞盡腦汁思索,就見司徒星星一掃剛才的疲憊之態,笑嘻嘻地湊過來,附在我耳畔輕聲道:“若是我治不好長公主呢?貨已經交了,可就沒法退了?!?/p>
醍醐灌頂,福至心靈,我還是低估了司徒星星游戲花叢厚臉皮的程度。什么交貨!她姑娘家家的到底成天在想什么啦,說好的神醫呢,說好的德高望重呢!明明是個一言不合就開車的老司機!
再次被調戲的我臉色難看,咬牙切齒:“司徒星星你想得美!”
她嘆口氣,頗遺憾:“看來是我誤會了。不過生老病死人生艱難,若是再不及時行樂想得美些,還怎么活下去?!彼D身,及踝長裙仿佛紅云隨風起舞。她慢慢走上樓,語中帶笑,我卻不知怎的心里不太好受起來。
第二天。
房門被哐哐砸響。
司徒星星象征性地敲了兩下,自顧自進來,把窗簾拉開,催促還在犯懶的我:“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床!”我迷迷糊糊坐起來,下床站好,張開雙手——往常在王府,這時候貼身丫鬟就該自覺幫我套上衣服。
可我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寒風吹過,我不禁瑟瑟發抖。
我一激靈睜開眼睛,不出所料看到似笑非笑瞅著我的司徒星星。她素手微揚,兜頭向我罩了件外衫:“自己穿!”見我呆呆的,她轉身就走,“王子病也是病,得治!你等著,我回去拿針,扎兩下就好了!”
扎……扎兩下?!
我火速自己穿好了衣服。
幸虧暗衛們料理完昨夜的江湖人士,很快趕來跟我們會合,我才躲過了這一路上的血光之災。
(六)故技重施
當朝長公主和現任丈夫忠威候琴瑟和諧,可近些年邊疆不穩,忠威候領兵在外,直到得知長公主病重的消息才匆忙放下軍務趕回京城。
我對這第二任姑父向來佩服,在城東遇到他的車騎自然是要停下寒暄兩句的。司徒星星不耐煩應酬,便下車去藥堂收羅藥材。不過幾句話的工夫,她就跑得人影都沒了。我瞬間著急起來,想我堂堂親王忍辱負重被她調戲了一路,好不容易堅持完九十九步,要是此時被她逃了,我的損失誰來負責?
這么一想,我毫不猶豫地跳下車,向她消失的方向追去。
好在轉了個彎,我就看到了她嬌俏的身影,她穿著紅裙子,烏發垂腰,馬靴金帶,英姿颯爽。我剛松了口氣,就見她拍拍前面男子的肩,那人剛轉身,就被她順勢抓住了胳膊。
我眼前一黑。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司徒星星到達京城的第一天,就又故技重施開始調戲民男。這么想著,我莫名煩躁起來——姑姑的病可經不起這樣拖延!快走幾步,我就聽到男人含笑的戲謔聲音:“美人拉住我,是舍不得我走?”
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這不是從小跟我不睦的表哥陸賀嗎?我不自覺停下腳步。陸賀這人從小是學堂一煞,他瞧不上我溫文爾雅,我瞧不上他粗俗霸道,兩人明爭暗斗了十幾年,直到我離京都沒分出勝負。
現在好了。
總調戲我的司徒星星被他給調戲了。這是不是說明,這場較量,我已然處在了食物鏈最低端?
憑什么???
不甘心就這樣落在陸賀下風的我上前兩步,還沒來得及打抱不平就見司徒星星嘴角彎出個明媚的笑,她抬手鉤住陸賀下巴,瞇起眼睛挑釁道:“我舍不得你的話,你跟我走嗎?”仗著家世顯赫,從小在京中橫著走的陸賀大概從來沒見過這么彪悍能面不改色反調戲的姑娘,瞬間結巴:“我我我……我家有……”
“賢妻!他娶親了!”
我站出來適時拆臺。見著陸賀吃癟的模樣,我只覺得揚眉吐氣,神清氣爽!連帶著對司徒星星的張揚跋扈都喜愛了幾分。
聞言司徒星星轉頭望著我,嘆了口氣,頗為遺憾地放下手:“其實我是不在乎的。不過看在某人吃醋的分上,我決定一心一意?!?/p>
我睜大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就聽司徒星星又道:“放心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p>
你讓我怎么放心?那位少莊主的前車之鑒尚且近在眼前……呸呸呸!我沈高歌什么時候吃醋了?你轉移目標了,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但這話我是不敢說的,畢竟姑姑還躺在病床上。所以我只能臨走前狠狠瞪一眼陸賀,看什么看?司徒星星是你這樣的有婦之夫能覬覦的嗎?!
那邊司徒星星沒有絲毫自覺,還在喋喋不休:“我說沈高歌,你們皇室中人都這么喜新厭舊,喜歡玩婚外情,外加搶別人東西?”
我心里有點兒不是滋味,調戲完我不夠,還要去調戲其他男子的人不是她嗎?怎么反倒給我扣頂大帽子?我委屈萬分,咬牙切齒地壓低嗓音道:“司徒星星!拜托你講點兒道理!”司徒星星轉頭瞇眼,我瞬間改口,“……至少外人面前給我留點兒面子!”
有求于人的情況下,骨氣和尊嚴早已被我拋到九霄云外。
(七)信義
江湖傳言不能盡信。在所有傳聞中,司徒星星都是個懸壺濟世的好人,絲毫沒人提起這個好人見色眼開。但也不能不信,江湖人給司徒星星“苗醫圣手”的稱號,她的確實至名歸,只用短短七天就治好了長公主。
守在正堂的我和其他宗親齊齊松了口氣。
姑父忠武侯進了內室,疲憊的司徒星星隨后出來。她熬了幾夜,眼下有淡淡青影,我瞧著不忍,忙迎上去關懷:“跟我回平陽王府,好好歇息一夜……”語音未落就被打斷,她撩起眼皮瞅我一眼,輕笑道:“為何要去你府上?”天地良心!在她說這句話之前我什么也沒想,現在倒是考慮到另外的可能性,開始不好意思。
“我不喜歡京城,這就走了。沈高歌,你跟我一起回星星山吧!”她不由分說把藥箱塞給我,拿起桌上的白玉杯,把我沒喝完的杯中茶一飲而盡。眼角的余光告訴我,七大姑八大姨們此時此刻正豎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
“為何?”我挺挺胸,順手把藥箱遞給身后的侍女。我堂堂親王,決不能幫她一介草民拿東西!
司徒星星大概沒料到有此一問,挑眉回道:“我們的交易——治好長公主,你以身相許,怎么?王爺這么快就忘掉了?”豈有此理!這種羞恥的交易怎么可以昭告天下呢?這讓我以后在京城權貴中如何自處!這司徒星星還真是……口無遮攔!忍了一路的委屈在周圍人各異的探究目光中集體爆發,我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站在她身前,咬牙切齒道:“權宜之計罷了!司徒神醫竟也當真?”她眼神詫異,剛想說什么就被我打斷,“你一介白衣,言談粗魯,好色成性,憑什么認為我堂堂平陽王會自甘墮落與你為伍?!”
此時此刻,站在這花團錦簇、富麗堂皇的長公主府內,我忽然覺得司徒星星也許是對的,我的確有王子病。唾手可得的權勢,錦衣玉食的生活,養成了我挑剔的個性。我不喜歡司徒星星的粗魯,不欣賞她的跋扈,更討厭她的輕浮。我對她身上任何超出我認知的特質,都本能地排斥??墒菫槭裁??看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難過,我竟然心頭發緊。
司徒星星后退兩步,冷笑道:“言而無信,我早該料到的!你們皇族……”她環視四周,目光如刀,“宗室……最擅長鳥盡弓藏!我只是沒想到,你沈高歌竟然跟他們沒有任何差別!”
不是的。
“當初許你的三千兩,我會兌現!”我揚手,侍衛恭恭敬敬遞上早就準備好的銀票,“這是你治好姑姑的報酬!”我把銀兩遞到她手中,觸碰到她微涼的指尖。她勾唇淺笑,踮腳慢慢湊近我,看著我的眼睛斬釘截鐵道:“沈高歌,我說過,我不差錢!”
藥香縈鼻,失神間,她已退后,長長發絲拂過我的臉。
“還給你!”
銀票兜頭落下。
司徒星星轉身跨過門檻,決絕地消失在連綿屋脊之上。
她醫術高明,輕功卓絕,我記得星星山那晚的月光下,她拉著我奪路狂奔。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低垂的天幕,也是我生平唯一一次動心。
我本能地排斥她身上超出我認知的特質,卻情不自禁地被它們吸引。我羨慕她肆意灑脫的、和我完全不同的人生。
可她正在離開我。
我如夢初醒般抱著藥箱沖出去——我要追上司徒星星!我要告訴她,我愿意跟她回去,因為我,喜歡她!
(八)往事
東城門外,十里長亭。
我快馬加鞭,總算看到了司徒星星的身影??上?,她不是一個人——為什么我每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不是在調戲人,就是在被調戲?充滿怨念的我悄悄接近,偷聽。
“星星!這么多年,你好不容易回來,就在京城多留些日子吧!”說話的男子黑衣輕甲,透著滄桑。我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阻住司徒星星去路、拉著她說話的,竟然是長公主駙馬,我姑父忠威候?也對,若不是他出手,沒有人攔得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苗醫圣手。
“讓開!”司徒星星橫眉豎目,“我不認識你!我來京城更不是為了見你!”
吃了火藥的司徒星星抬頭,瞥了眼正在不遠處旁聽的我,頤指氣使地一指:“我是為了他!”
聞言,我受寵若驚,喜滋滋地挪過來,剛想開口說話就被司徒星星惡狠狠地瞪住了。好吧,她有充分的理由生氣。我乖乖下馬,站在她身側,配合地對忠威候道:“對的,姑父,她是因為覬覦我的美貌才進京的,跟您沒有一點兒關系?!?/p>
語音未落,面前兩人齊齊轉頭,沖我道:“閉嘴!”
看著兩張相似的臉,我心里咯噔一聲,不會吧?聽聞忠威候在尚公主前,是有個結發妻子的,不過御筆欽點的姻緣,婚后長公主與駙馬又琴瑟和諧,便再沒人提起這樁煞風景的往事。
司徒星星是忠威候的女兒?
“無論如何,謝謝你救了長公主殿下?!?/p>
司徒星星冷哼:“交易而已?!彼毖燮澄?,我心虛地看天看地看風景,她接著說,“還是樁失敗的交易。不過行走江湖,誰沒遇見過幾個人渣?我就當被狗咬了。侯爺不必放在心上?!?/p>
忠威候臉色變了。前面說過,我這個姑父常年帶兵在外,身上殺伐之氣甚重,此時他轉頭盯著我,似乎誤會了司徒星星話中“被狗咬了一口”的含義。
“沈高歌,你敢染指我女兒?!”
我冤枉!
事實正好相反!被調戲了又調戲,非禮了又非禮的人是我啊姑父!
“染指之后你還敢不負責任?!”
震怒的忠威候太可怕,我緊張得張口結舌,沒來得及理清思緒給自己平反,就見忠威候唰地抽出腰間寶刀,橫眉豎目:“老夫最恨你這種男人!”
救命!不等我喊出暗衛,司徒星星就已伸手,用力把我拽到了身后。
“最恨哪種男人?不負責任的?”她站在我身前,腰背挺直,頭顱高昂,譏諷道,“只怕侯爺沒什么資格痛恨這種人,五十步笑百步,貽笑大方!”
她語氣平緩,我卻聽出了心酸。我上前,跟她并肩。
“當年你為了榮華富貴,拋棄娘親和我。從那時起,我就沒有爹了?!惫植坏冒?,當初司徒星星聽說要給長公主治病,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怪不得她說,她生平最恨皇親國戚。因為父皇的一道圣旨,奪走了他的父親,害死了她的母親。在她眼中,長公主是她的仇人,整個皇室都是。
滿腔的惶恐化作憐惜,我握住她的手,想要把她擁入懷中??上?,忠威候虎視眈眈,我……我不敢。
“……所以侯爺,如今你沒有資格站在這里,責備我喜歡的男人?!?/p>
糾結的我轉頭望向司徒星星,我剛才聽到了什么?!她說喜歡我!司徒星星喜歡我!天真藍,云真白,黑著臉的忠威候真可愛。我咧嘴傻笑。司徒星星嫌棄地瞪著我:“走了!”
對對對,走了,回星星山。
(九)情蠱
我們兩人一騎,京城被遠遠甩在身后。
控馬的司徒星星突然停下,害得我差點兒從馬背上滑下去,幸虧我緊緊抱住了她纖細的腰肢?!跋氯?!”
哎?我傻乎乎地看著變臉的司徒星星,不明所以。
她冷著臉:“你不是不跟我回星星山嗎?剛才陪我演的那場戲加這匹快馬,就當救長公主的診費了。我們兩不相欠,到此為止。你回京吧!”
走……走回去?
我望望身后長長的來路,決定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星星,你是不是忘了給我一樣東西?”她疑惑地挑眉,我連忙提醒,“情蠱??!被你看上的男人的標配!”說到被她看上的男人時,我不自覺地挺了挺胸,頗驕傲。
她表情古怪,似乎不知道該拿我怎么辦。良久,她才道:“為什么你會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情蠱這個東西?”
沒有嗎?當初在山上,明明是她言之鑿鑿地說給那個少莊主下了情蠱,所以對方才對她一往情深。
“還是,你覺得,我需要這個?”她手上的馬鞭抖了抖。
我有了點兒不好的預感,連忙道:“不不不!星星你魅力無邊,絕對是不需要的!”危機解除,我又不死心地問,“那少莊主是真的愛上你了?”
司徒星星歪著頭,微笑道:“喜歡我的人多了。我要是不用下蠱的謊言把他們嚇住,讓他們對我退避三舍,他們只會糾纏不休!”原來如此,她是為了逼走泛濫的桃花才謊稱對仰慕者們下蠱,只為了耳根清凈。這么精靈古怪的主意也唯有司徒星星才想得出來。
帶著莫名的自豪感,我問出了那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既然裙下之臣多到不堪其擾,為何還要強搶民男,難道,你真的貪花好色?”若是如此,我便得加強警惕,提前讓暗衛清理掉司徒星星周邊所有對我有威脅的雄性!好在,我對自己的美貌還是挺有自信的,暗衛的工作量不會大。
我正想著,就聽司徒星星咳嗽一聲,不好意思道:“醫者父母心。你知道,有些男人有不足之癥,又不好意思說,更不好意思治,所以我才出此下策……”
什么……不足之癥?
我呆呆地望著司徒星星。她沖我擠眉弄眼,見我實在無法理解,終于自暴自棄地指了指下半身。我這才恍然大悟:“哦!你是說,不……舉?!”
旁邊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
我連忙壓低聲音又說了一遍:“不舉?”
司徒星星點點頭。大部分男人根本不肯承認自己有病,死都不肯跟她走,她沒辦法,只能和人拉拉扯扯,次數多了,好色的流言就飛了出來。那些被她帶走施針的男人回去后自然三緘其口,不好意思說出實情。于是流言蜚語漸漸傳開,三人成虎。
原來如此,之前是我白擔心了,可是更讓我擔心的事出現了。我仰頭望著馬背上的司徒星星,愁苦萬分:“那你當初說要我以身相許……不會也是因為看出我……有那個……隱疾……”
司徒星星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翻身下馬,慢條斯理地捏住我的手腕,把了一會兒脈。末了,她湊到我耳畔,沉痛道:“沈高歌,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p>
警報拉響,未來幸??皯n。
“在你身上,我暫時沒有什么用武之地?!?/p>
惡作劇得逞,她笑意盈盈。
所以,她真的是為了我才答應進京醫治長公主??晌?,連表白都讓她搶了先。而且就在剛才,她還在嚇唬我。這么一想,我簡直尊嚴盡失,顏面無存!但是,管他呢,反正這些東西,自從遇到司徒星星之后,早就離我而去了,再徹底一些又何妨?
畢竟這些身外之物,都比不上她喜歡我重要。
——20160604 BY玉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