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里的青蒿

張憲

在湘西永順縣董家灣的山里，有種草，村里人管它叫苦藥子。直到2015年女科學家屠呦呦因從青蒿中提取有高效抑制瘧原蟲的成分，而獲諾貝爾醫學獎后，我才知道苦藥子就是青蒿。

我家房前屋后，就長滿了這種青蒿。青蒿長得跟小樹差不多，枝葉一層層往上長，綠綠的葉脈把地表遮蔽得密不透風。有些長在土地肥沃邊緣的青蒿，可以長到2米左右，像我家屋前的青蒿，普遍都在1米左右，和我家的柑桔樹差不多高。不過，我家門前的青蒿，基本上都長不高，母親看著青蒿長高了，直接就拔掉了，要不就用刀子攔腰砍斷?？硵嗟那噍?，沉靜一段時間后，就開始生長側枝。側枝也是向上生長的，長出的側枝，會把主干遮擋住，側枝也能長成一株枝繁葉茂的小樹模樣，甚至更為稠密。

有青蒿的地方，地上的土層都較為潮濕。每逢盛夏時節，酷暑難耐，我家那些雞貓鴨的，就躲在青蒿下面小憩，長在青蒿下面的雜草，被踐踏得不堪入目。青蒿不是長青植物，葉片分好多細小的裂片，每裂片具有多枚長三角形的櫛齒略呈線狀披針形的小裂片。幼時綠色，有縱紋，下部稍木質化，纖細，無毛。立秋過后，逐漸變黃，枝蔓上且掛滿了密密麻麻圓形的果實，秋風一吹，果實及細小的葉脈簌簌飄落一地。冬日里連續幾個艷陽，枯萎的青蒿耗掉了藏在體內的水分，村里人會把青蒿一把火點燃，在烈日下燃燒著枯竭的生命。

在村子的莊稼地里，青蒿長在玉米地和黃豆地較為常見，這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長在玉米地里的青蒿，玉米稈都比青蒿高。即使玉米在幼苗期間，青蒿剛剛探出個頭，就被鋤掉了，所以，長在玉米地里的青蒿都長不大。有些沒有鋤掉的青蒿，借著從玉米間隙篩下的陽光，屏住呼吸，安靜地耐心地生長。而長在黃豆地里的青蒿，就較為幸運，它可以一直待到黃豆收后，還能在山崗上搖擺來，搖擺去的。青蒿的長勢跟黃豆不分伯仲，黃豆地也鋤草，但黃豆沒有玉米那么高，被鋤掉的青蒿，陽光充沛，又很快長出來了。村民在黃豆灌漿后，黃豆地也不怎么打理了。這個時候，正是青蒿瘋長的最佳時機，等到村民去地里搶收黃豆的時候，有的青蒿已蓋過了黃豆。

村子里的人對青蒿沒有什么好感。那時也不知道青蒿的藥物價值有那么大，總覺得它長在村子里比較礙眼。不過，煩人歸煩人，不管村里的大人還是小孩，都知道青蒿有兩種功效，止血與當旱煙抽。止血這種功效很簡單，采擷幾片翠綠的青蒿葉片，在一塊石頭上把青蒿搗碎，然后敷在傷口處。當青蒿的汁液與血液混在一起時，血就會漸漸止住，也可以避免傷口感染，具有消毒功效。當旱煙抽的都是村里的老人。村里吸煙的老人，每人都有一個煙斗。有時去山里干農活，身上攜帶的煙絲不夠了，就去抓一把青蒿或撿幾片梧桐樹的葉子。不過，用青蒿當旱煙抽的日子還是多于梧桐樹的葉片。當旱煙抽的青蒿，是枯黃的?？蔹S過后的青蒿，葉脈特別輕脆，輕輕在掌心一撮，葉脈就碎了。然后把細碎的青蒿跟所剩無幾的煙絲，充分攪拌均勻后，放進煙斗里來吸，濃煙滾滾。我爺爺在世的時，也這樣吸過煙，那時我還懵懂，沒有問過爺爺，好吸不好吸。反正，爺爺吸著青蒿伴煙絲的表情，跟吸全部煙絲的表情是一樣的，回味無窮。

青蒿的一綠一枯，都演繹了不同的價值：生，就生出希望；死，就死出價值。

有一年，我從新疆回到老家，正逢母親在屋前曬青蒿。我問母親曬這個青蒿干嘛？母親笑嘻嘻地跟我說賣錢。她還跟我說，對面住著的一個姑姑，一個夏天到山里砍苦藥子（青蒿）賣，都賣了好幾千塊。那年青蒿的價格還不錯，好像十幾塊1斤的樣子，母親從山里砍回的青蒿，也賣了好幾百塊錢。母親還跟父親說，明年把房前屋后的青蒿都留起來，把地里的青蒿也得留起來。我跟母親說，這些青蒿就別弄了，賣不了幾個錢。母親說，長在屋前的青蒿，砍掉了也浪費，賣幾個錢是幾個錢。第二年，母親老早就去山里砍青蒿了，一年下來，曬干后的青蒿差不多有好幾百斤，結果沒有收藥材的人，一直堆放在房子里，一放就是兩年，發霉后不得已扔掉了。母親扔掉青蒿的那年，剛好是女科學家屠喲喲獲得諾貝爾醫學獎的前一年。

后來，母親又跟我說，今年的苦藥子（青蒿）要漲價了。住在對面的姑姑說，苦藥子（青蒿）都上新聞了。我沒有問過母親，青蒿的價格怎么樣，也不曉得母親砍了多少青蒿，但我還是想，青蒿如從前一樣，站在山崗上，很自然地為所需的人所用。

就如屠呦呦在斯德哥爾摩諾貝爾獎頒獎典禮現場說的：“我喜歡寧靜，蒿葉一樣的寧靜。我追求淡泊，蒿花一樣的淡泊。我向往正直，蒿莖一樣的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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