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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叫

2016-05-14 09:01穆世斌
安徽文學 2016年8期
關鍵詞:瓦工文胸小楊

穆世斌

瓦工頭老吳是有徒弟的,那就是小楊。其實老吳是很嫌棄這個徒弟的,這小子現在說話滿嘴跑火車不著四六跟誰都貧??墒钦f實話,打心眼里老吳最嫌這個徒弟最關鍵的那一點只能放在心里,還真說不出口。

那就是這個徒弟長得太丑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還愣往一塊湊合開會。皮膚黑也就算了,這非洲也有美男子不是,但黑里還透著紫就要了命了。這模樣一直把他帶到了快三十郎當歲了,婚姻大事還八字沒半撇哩。

小楊的身世也可憐,父母死得早,他在哥嫂家長大。身子骨剛長成大人形,哥嫂就不讓他念書了,一把將他推出門,從此不聞不問。小楊只好一個人出來混了。老吳那時也是看他可憐收了他??烧l知道這小子現在成了這德性,人長得隨心所欲也就罷了,穿戴上也隨心所欲得很。穿衣戴帽歪掛斜扭。真個是造型犀利,無人問津。老吳操心這徒弟的婚事,不是一回兩回。介紹來的姑娘只敢看小楊半眼,從沒姑娘看他超過一秒。一瞥之下都是掩面狂奔而去。想起小楊婚事,師傅老吳的心現在死得比小楊還徹底。

可是直到現在這小楊還是他老吳的徒弟。

這小楊還有在大伙兒干活干得緊要的當口喊一嗓子的愛好。正干著活,冷不丁地一抬頭,喊道:社員同志們,下班嘍……

在屋外干活的工友們往往一愣,忙停下手里的活去看天,屋里的工友伸頭一看,發現日頭還早著哩,于是就罵:又是你這雞巴小子,瞎咋呼!

一而再,再而三,老吳就真生了氣。他一抬手,示意把攪拌機停了,然后走到樓前怒喝小楊:“再喊再喊,就把你羊(楊)蛋黃擠掉你信不信?”

小楊滿不在乎,嘻嘻笑著回嘴道:“我師傅,我蛋黃擠掉不要緊,我就討師姐做老婆,讓她守活寡!你信不信?哈哈,你信不信?哈哈……”

小楊說著,笑得捂著肚子,彎下了腰,像真娶了人家閨女,讓人家守了活寡。

眾人笑個沒完之時,老吳臉色倒緩和了下來。原來他們鄉間有風俗:如有人家一門心思想娶你家閨女,那是你們全家的福氣和造化。

你瞅你那個熊樣,丑得八戒樣,你倒也配!老吳在心里又氣又好笑。只好一跺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小楊還是滿不在乎,嘻嘻笑著,掄起瓦刀,不過這一回卻把一塊墻磚剁了個粉碎。

老吳有個閨女,雖說是鄉里出身,卻也是細皮嫩肉,面容姣好。老吳這閨女在工地上燒火做飯,來去一陣風,人麻利,菜飯也做得麻利、講究。當初,小楊也對老吳的閨女很有意思,閨女本來對小楊的一嘴貧話也挺對脾氣。一見面兩個人就耍貧嘴,你一言我一語,就有點眉來眼去的意思。一次可巧給老吳撞見了,當著小楊的面就把閨女痛斥一頓。小楊站在那兒,臉上一時間給氣得五顏六色的,從此再也不提這個茬。

老吳閨女是幾個月前才結的婚。女婿現如今就在老吳的工地,是瓦工也是個大工。在工地瓦工大工主打技術活,小工散工主打力氣活。

小楊在工地學手藝也不少年了,卻總是成不了一個獨當一面的大工,也成不了一個任勞任怨的小工,一想到這老吳就在心里氣這小子不爭氣,這些年,這小子砌個墻總是歪歪扭扭,就是砌得不歪了卻也還是慢手。成天就知道胡說八道,臉皮厚得惹人笑話。還經常忽悠工人和自己成天鬧著要工錢。

這時老吳女婿正直著腰聽老丈人和小楊斗嘴胡扯。聽見小楊把自己媳婦也繞進去了,就嘿嘿地笑了起來。老吳一回頭見女婿笑得挺傻,就大喝一聲:還不干活,傻笑個甚個你!女婿怕這個老丈人,忙拾起瓦刀掄了起來。

老吳這個女婿身體賊好,膀大腰圓,干什么都不惜力。女兒女婿干活賣力出彩,老吳心里很受用。不過這小兩口新婚不久就來這工地上出工了。新婚不久,這床上的生活不免有點貪,也很用功。工地的床都是木工將就著用幾塊破木板湊成的,材料很輕薄,湊起來也馬虎。這床的四條腿都是用水泥磚摞起來的。閨女女婿兩個常常用功過度,三天兩頭女婿就找木工把床板修整一回,水泥磚也是三天兩頭地換。這讓老吳很下不來臺。一來二去,三天兩天,木工也煩。就逗老吳女婿,說,你老來不行,我們木工頭老李不愿意了!你讓你老泰山和我們老李頭說說才管,你得給人家點面子不是。那木工忍住笑,一本正經。

女婿是實在人,就去找老丈人。好不容易瞅見老吳,也沒看場合,就喊:我大我大,你跟老李說一聲噻,讓人把我們的床板再加固加固,得好噻?我們這兒有的地方喊爸爸叫“大”。老吳正在指揮塔吊運水泥砂漿。塔吊嗚嗚響,女婿嗓門大,眾人都聽見了。老吳嗓門也大,耳朵卻不太好。不過雖是隱約卻也還是聽見什么加固什么的。他回頭見女婿站得老遠,還在那一張一合著一張笨嘴,心頭不免火起,一彎腰,拾了根爛塑料水管,劈頭蓋臉就打,嘴里夾七夾八地罵:加固,加固,你個狗日的。一個月加了幾回固了啊你,你個狗日的。女婿很委屈,只好抱著頭,蹲下來任老吳打。老吳把塑料水管打了個粉碎也沒能消了他的羞惱,最后喘著粗氣,扭臉走開了。

這一段時間,瓦工活干得都是掃尾活了,所以干得不慌不忙。工頭老吳正陪工程監理在工棚里斗地主,錢來得大,他的心情就緊張也很忙亂。

小楊和老吳女婿兩個在頂樓墻面上做外粉(就是把外墻水泥砂漿抹一遍,是瓦工活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瓦工最輕松的活)。

正是三四月的好天氣,天空明凈,陽光溫軟,活計輕松,人心浮浪。粉著粉著,有一片墻面小楊老是抹不上灰泥,一時不知又想起什么,覺得灰心,就把粉灰板撂到泥桶里,罵罵咧咧道:“媽的,這玩意怎么比女人還難弄?”老吳女婿正在用力抹著墻面,聽他這么說,不由得哈哈笑出聲來。小楊見他笑得暢快,故意用手朝下指了指,他嚇了一驚,以為又給丈人看見了,就把那笑咕嘟一聲吃了一半。這一回把小楊惹得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把抹刀也扔了,干脆坐了下來。老吳女婿明白又受了小楊的調弄。見他歇了也不好說他,怕小楊又笑話他怕老丈人,只好陪他坐下。

反正在樓頂干活,師傅老吳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這兒來。小楊就掏出煙來,要彈給老吳女婿一顆,老吳女婿忙搖手,又用手指了指下面示意別給老吳瞧見。小楊也不在乎,見他不要就自己抽了起來。

小楊抽著煙,看著心意不定的老吳女婿,就不懷好意地涎著臉問他,我說姐夫,你成天和師姐在床上鬧哪樣,見天要加固?!

老吳女婿臉頓時紅到脖子窩,吃吃地笑,用手抹著臉上的汗。

到底鬧哪樣啊,姐夫!小楊故意不依不饒。

他更窘了,又把一雙手絞在一起蹲在地上,半天吭吭地笑著說,還能哪樣,兩口子的那樣!

哪樣嘛?!小楊忙把嘴里煙吐了出去,覺得更有意思了。

老吳女婿突然說了一句。她成天晚上要我說笑話給她聽,我哪有你那樣會說笑!我又說不好!怎辦???我、我只有死命地弄她!弄得她不吭氣了才算是罷咧!你說怎辦!楊弟!你說怎辦?!……沒個辦法,楊弟!……

小楊聽他這樣說,就想說幾句安慰他的話來,可是一時心里竟酸酸地說不出話來。

工地對面那幢樓五樓的那家陽臺上正有個女人出來了,手里抱著幾件衣服。

自打這幢樓剛起了樁,小楊一抬頭就看見了這個女人。那時間還是在上一年九、十月的秋天。

這個女人成天洗洗涮涮,里外穿梭。一會兒來曬個被褥,一會兒來曬個褲子內衣什么的。晾衣架在陽臺外,女人想來個矮,這腳下肯定墊著個凳子,常常伸出大半個身子來才能把衣物擔在架子上,這樣一來上衣就會褪下去些,就露出那么大截子白白的腰身來。小楊和老吳女婿看得不免心熱。

那時候老吳女婿剛來工地,小楊和老吳女婿就為這個女的到底長得漂不漂亮產生了激烈地爭執。因為那時候還只能看見這女人朝下的頭臉。女人頭發常常高綰著,穿著一件淡紫色厚外套,那時天就有點冷了。皮膚倒是白白的,只是看不清五官。

后來這樓漸漸升了起來,一天一天看清了這女人的臉面??辞辶司妥屓耸?,原來這女人的臉面沒有什么出色之處。臉很是扁平,一馬平川。最讓人失望的是眼睛也不大,還常常抿著嘴。抿著嘴跑來跑去,抿著嘴把衣服晾上,到了太陽收勢的下傍晚,又見她抿著嘴將衣服取下又收起。臉色倒很是平和。因為陽臺是封閉的,只能透過塑鋼窗玻璃看見她的上半身,就算她伸出腰身去夠外面衣架上的衣服,也最多算是大半個身子。一個女人很普通,還只能看見大半個身子,這讓小楊和老吳女婿很失望。女人有個孩子,是個女孩。還是因為陽臺的緣故,只能看見這小女孩的頭頂。知道是個女孩,那是因為有一次這女人可能是拗不住女兒要看看窗外的要求,女人就把她抱起來朝外面張望了一會兒,就放下了。只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老吳女婿和小楊就看到了那孩子是個女孩。但是從來沒有男人在陽臺上出現過。這一點也是老吳女婿和小楊熱烈探討的焦點之一。只是后來因為始終沒有男人出現過,他們兩人也就失去了推理的興致。沒有什么結果來印證,那么所有的推理都會失去興味。這樣索然無味地等到這樓蓋過對面那幢樓,直到這一段時間,站在這樓的六樓終于看到了這女人的全身,兩個人興致才又有了上升的勢頭。

這一天的天氣有點暖。女人還是那樣抿著嘴跑來跑去,進進出出。兩幢樓相距不過三十多米,從六樓的閣樓上望下去,女人還有她們家的陽臺真是一覽無余。那女人原來并不矮,是她家陽臺封得太高了,所以陽臺的塑鋼窗下放著一個小方凳。陽臺里很整潔,沒有什么雜物。女人上身內里襯了件蓬高領的黑色內衣,外面罩了件淡紫色緊收腰的短上衣。細一看,原來這女人并沒穿褲子!倒穿了件淡紫色厚羊毛短裙!內里穿了條打底的黑色緊身褲,腳下趿雙棉拖鞋。短裙緊身褲這么一穿不要緊,卻把她的兩條腿襯得出了彩,顯得那么渾圓!那么修長!真真是小看了這女人了!

女人這次又踩在小方凳上,努力地傾出大半個身子,去擔一件文胸。文胸的顏色順理成章也是淡紫的。這一次她的上衣也順理成章褪了下去,又露出一截子腰身。這腰身從下面看原來覺得只是白,現在就能看出來了,這腰身不僅白還很細。這樣看起來,這女人只要忽略一下她過于扁平的臉,這時從整體上來再看,原來還不錯,長得讓人還挺有感覺。

小楊覺得今天這活干得很有意思了,不過老吳女婿的情緒卻很平淡。不過這平淡小楊看出來了,是那種起伏以后的平淡。因為老吳女婿輕輕地說了一聲:“哦,原來也不算丑??!”這句話倒像是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并沒有和小楊重提爭論的意思。那時候老吳女婿和小楊爭執的立場是,小楊說這女人要從全身看的話一定是不錯的,老吳女婿的意見是大半身都看過了還能好到哪兒去哩?,F在看來還是小楊說得對,女人嘛還是要看全身的效果,不能只看一半就給女人下定義,就算是一大半也不行??墒切畹故莻€沒結過婚的,而老吳女婿卻是婚過的。這就奇怪了,一個婚過的卻沒一個沒婚過的有眼光。

小楊沒提和老吳女婿爭論的那個茬,因為小楊心里總覺得怪怪的。小楊不說老吳女婿也不提,這個事就在兩個人的心里不聲不響地翻過去了。

站在六樓閣樓頂上,小楊端著胳膊,很有興致地看著那個女人把那件文胸用夾子夾好,又彎下腰朝晾衣架上掛。這是最后幾件了,好像近前的架子上已經掛滿了,沒多少余地了。女人就把身子又朝前抻了抻。這一抻又把腰身露出了許多。她努力著想把文胸掛到前面的衣架上,一下,兩下,也不知怎么地,一失手就把文胸弄掉下去了。小楊眼見著那件文胸就像一朵淡紫的很好看的花,在陽光下面只飄了一飄,就落下去了。小楊嘴里不經意“噢”了一聲。這時那女人也直起了身,用手輕撫自己的胸,她顯然給嚇著了。抬眼間,女人看見了在對面樓頂上的小楊,小楊已經站起了身很有禮貌地朝她招了招手。女人愣了一下,向他也揮了一下手,只不過就揮了一下,又想起來什么似的把手放下了,就朝他笑了笑,然后轉身進去了。

小楊心里熱了起來,用手扯了扯老吳女婿。老吳女婿說你干什么呀你?老吳女婿那時瞇著眼沒看到讓小楊激動起來的過程。老吳女婿說你干什么呀你???小楊說,我下去一下!小楊話音有點急煞。老吳女婿這時狡黠地朝他笑了笑,你去你去吧,我大要是問了,我就說你去屙屎去了!

小楊急吼吼地如一只直奔食槽的豬,一路跳躍著奔下了曲折的樓梯。在樓梯上碰到兩個扛梯子的,差點把人家撞翻在地。

小楊跑著跑著就覺得這他媽的太像一場電影段落,主人公在向一個方向奔跑,前方,幸福的畫面在主人公的眼里隨著奔跑不可遏止地跳蕩不已。小楊就這樣一路狂奔,他沖下了樓梯,跳過了樓前雜亂的場地,跑過了工地食堂,穿過了工地大門,又繞過了大門左側,向著他內心幸福的方向一路狂奔。陽光也在小楊的奔跑中動蕩不安。

小楊氣喘吁吁地奔到工地東圍墻外的那幢小區門口。氣喘吁吁的小楊被保安很不客氣地攔了下來。保安眼很尖,他看小楊頭發凌亂,胡子拉茬,面皮黑紫,滿眼沖動,穿得又很“民工”。保安揚著下巴頦,眼往下瞄著他,說,就你,找誰?口氣已經很找抽了。

小楊喘息稍定,心虛地看了保安一眼,又朝小區里探了一眼。女人的那幢樓只能看見一個拐角,拐角只是拐角,跟小楊心里的方向很不靠譜??磥硭^幸福什么的都還在看不見的深處。小楊心里的風說不清什么時候就歇了。

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我不找誰,只是看看,只是看看。保安于是很警惕地又把小楊用冷冷的目光上下洗了一遍。被保安目光洗劫過的小楊渾身空蕩蕩的,心里也空蕩蕩的。

幸福的畫面開始破碎,陽光也在不聲不響中低垂。小楊拖著腳垂著手,走進了工地大門??垂さ氐拈T房老頭“嗐”地招呼了他一聲,小楊沒反應。就這樣小楊直直走過了工地食堂,老吳的女兒正撅著屁股在食堂門外的水龍頭旁洗菜。就這樣小楊和她豐滿有力的屁股擦邊而過。這在往常是不可想象的。

小楊拖著腳垂著手回到樓頂上,老吳女婿就埋怨道:我大真來過了,問你到哪兒去了。我就說你屙屎去了。說完向他討好地嘿嘿笑著。小楊沒理他,一副很沮喪的表情,老吳女婿見他沒理會,就不再問,又用力地朝墻面抹著灰泥。

這時天空開始惡毒,陽光開始飄蕩。小楊悶頭干起活來,一聲不響。老吳女婿也不響。小楊抬頭看了看天空和陽光。此時天空真惡毒,陽光真飄蕩啊。小楊就把泥桶弄得啪啦啪啦地響。老吳女婿聽見了又不敢看他,只是一聲不響不停地把小楊的那一片墻面攬過來。

抹完最后一片墻面的小楊忽然直起身來,一手舉著粉灰板,一手揮舞著抹刀,沒來由地沒有方向地大吼一聲:我操你們奶奶的!我操我操我操操操!吼著吼著他就笑了起來。不過這笑有點慘白。

工友們都聽見了,有人就忍不住笑了,這時,瓦工頭老吳從工棚里出來撒尿,因為剛輸了錢,聽到小楊亂吼,不由得罵了句:這個羊雜碎又嚎上了,莫名其妙!

老吳女婿抬起頭看了看小楊裸露在陽光下的臉,只看了一眼,又慌忙忙低下頭來。

天空和陽光不再飄蕩不已,也不知什么時候就靜了下來,含而不動又讓人按捺不住地難以安心。

責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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