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紅手印，村民調查團翻案記

曉紅

14年前，因為三名幼兒中毒，錢仁鳳作為“兇手”被判無期徒刑。

大山里出去的孩子不會給祖輩丟臉，質樸的村民說：“我們信你”。為翻案，“村民調查團”四處尋找證據，兩百多個紅手印，比任何承諾都來得鏗鏘有力——回家的路也許很長，但我們陪你一起慢慢走。

大山的孩子入了獄，南田村“我們信你”

2001年9月，16歲的云南省昭通市巧家縣南團村的錢仁鳳經人推薦，在巧家縣城一家開辦不久的“星蕊寶寶園”做保姆，負責照看孩子和做飯。

2002年2月22日17點，園長朱梅之父朱明華到公安機關報案，稱當天下午15點左右，園內三名孩子出現嘔吐等癥狀，其中2歲多的女孩侯磊最嚴重。孩子們當即被送進了附近醫院。一個半小時后，侯磊經搶救無效死亡。

根據尸檢和現場勘驗，警方證實侯磊的死因為“攝入毒鼠強”。當日下午，朱梅及其父母、錢仁鳳，都被帶到縣公安局做訊問筆錄。經審訊，警方將嫌犯目標鎖定在錢仁鳳身上。最終，昭通市中級人民法院認定：22日吃過午飯后，錢仁鳳在廚房的部分食品內投放毒鼠強，并拿給園內幼兒食用。

因錢仁鳳未滿18周歲，依法從輕處罰，以“投放危險物質罪”被判處無期徒刑。

消息風一般傳遍了錢仁鳳的家鄉南團村，安寧的村子沸騰了，村民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在錢家。院子中央，錢父錢智遠蹲坐在地上，眉頭緊鎖，一言不發。錢母肖昌鳳撐著瘦小孱弱的身子，攤著兩手，淚眼婆娑，“平時殺雞都害怕，她怎么可能害人？”鄉鄰直點頭，“小鳳是我們看著長大的，為人怎樣，我們清楚得很?！?/p>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商量起來，錢仁鳳是大山的孩子，現在她有難處，誰都不能撒手不管。

此時，遠在縣城的村民錢茂昌趕了回來。論輩分，他是錢仁鳳的侄子，兩人從小一起玩到大。跟村里說話最有分量的“老叔”錢里銀商議后，錢茂昌決定找朱梅問問情況。

朱梅很肯定地表示，她和錢仁鳳沒任何矛盾，她不清楚為什么調查結果是“錢仁鳳因為和院長朱梅不和而投毒”。錢茂昌確認有貓膩后，開始頻繁地往當地公安機關跑，希望案子能重新審理。一個民警被纏得不耐煩，告訴他：“你要翻案，得先有證據?！?/p>

找證據其實非常棘手?！靶侨飳殞殘@”出事之后關門了，已經變成了村委會?，F在唯一能查找的就是卷宗，只有律師才有資格翻閱。

為請律師，鄉鄰們有的送來了雞蛋，有的送來了糧食。一位大娘更是拿來了“棺材本”。

可惜的是，律師一直沒能請到，不僅因為錢不夠，更重要的，是很多律師一聽要翻案，都不愿意接。錢茂昌沒辦法，給獄中的錢仁鳳打電話，讓她學著寫申訴書自救。錢仁鳳申訴書寫了不少，可一點消息都沒有。案子就這樣僵持了下來。

組建“調查團”，不找到新證絕不放手

可在南團村村民們心里，這事從未結束。每年大年三十，村民們吃團年飯前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錢家，看看錢仁鳳的父母。大家伙知道，逢年過節老兩口一定會觸景傷情，他們來走動走動，說幾句暖心的話，也許能緩解心傷。

經過村民們多番奔走，云南行動律師事務所的楊柱最終挺身而出，愿意免費成為錢仁鳳的代理律師。

楊柱很快查閱到了卷宗。卷宗上記載的內容讓他驚愕不已。

第一，關于毒藥來源就有三個。先說是錢仁鳳打掃寶寶園時在門前撿到的，后說在老家櫥柜下撿到，最后又說是在寶寶園櫥柜下撿到的。毒藥究竟從哪來？一去問，錢仁鳳并不知曉。

第二，卷宗上寫著，錢仁鳳供述她從老家回來時，部分村民看見她從包內掏出老鼠藥。但后來調查，這些人并沒見過。

第三，作案動機有矛盾。卷宗上寫，錢仁鳳先是說怪朱梅對她不好，讓她吃剩飯才懷恨在心。后又陳述是正月十一這天朱梅吼了她一大聲，然后什么事不管就走掉，寶寶園弄得亂七八糟，她生氣了才放的毒藥。

第四，毒藥瓶外部特征描述有誤。雖然錢仁鳳的父親和大嫂都買過老鼠藥，但都是玻璃瓶?，F場發現的卻是塑料瓶，這解釋不通。

第五，案發時，警方在廚房大部分食品中都檢測出毒物殘留，其中包括鹽、米線、奶粉等。如若中毒，那么所有小朋友都會中毒，為什么只有三個孩子有癥狀？

2011年初，根據初步掌握的證據、案中的種種疑點，錢家人向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遞交了再審申請書。同年年底，云南省高院以“事情清楚，被告已認罪，定罪準確，量刑適當”為由駁回。村民們的心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錢茂昌找到老叔商量，“現在主要是證據不足，找到新證據，才有可能翻案?！闭易C據這事從一開始就被大家多次提及，可從哪找？怎么找？最后在省外打工、有點見識的年輕人提議，“既然事情是在幼兒園發生的，那里肯定會留下蛛絲馬跡，去那里找找吧?！碑斚?，錢茂昌、錢為力、錢為寧、王風喜四個年輕人一致決定，組建“村民調查團”。大家分頭行動，一些去寶寶園舊址查看，一些尋找知情人。

在寶寶園舊址，他們很快發現了疑點。小廚房位于樓梯下部，樓梯上下包括廚房都有垃圾桶。卷宗中卻說錢仁鳳從廚房把毒藥瓶帶出來，穿過寶寶園的院子（當時寶寶園還有工作人員），再跑到院外，把藥瓶扔到大門前的陰溝里。這么做，難道她就不怕被人發現嗎？

據卷宗記錄，案發當天，孩子們的午飯里摻有毒鼠強，可侯磊是在下午三點半左右毒性發作。而且，當天吃午飯的小朋友一共十幾名，其他人都好好的。唯一的解釋就是午飯里并沒有毒藥。

當天下午三點，幼兒園又給孩子們發了點心油果子（當地的小吃，類似于煎包）。那么，油果子到底是從園外就已經被注入毒藥，還是在園內才被注毒的？要是在外面，油果子是別人買回來的，錢仁鳳自始至終沒接觸過；要是在園內，來來往往的人那么多，誰都有嫌疑。

大山迎你回家，風雨路上陪你一起走

找到了新證據，“村民調查團”很興奮。為了讓這些證據更有分量，也讓所有人知道他們翻案的決心，村民們還想出一個辦法：寫請愿書。

有的村民不會寫字，就在一旁反復練習。有的村民字寫得彎彎曲曲，擔心地問：“能認識吧？”錢茂昌聽后感動不已，雖然每個人都不富裕，也都不擅言辭，可心都是一樣的。他們都希望有一天，在村路的那頭，錢仁鳳能出現，能繼續當她的“小鳳”，走她沒有走完的路。

帶著證據和印著兩百來只紅手印的請愿書，錢茂昌和楊律師又來到了云南省人民檢察院。這次，對方讓他們回去等消息。

2012年年底，因為案件遲遲沒回復，錢仁鳳徹底絕望。她寫信給父親和錢茂昌，求他們不要再為自己奔波。大家都很難受，辛苦這么久，沒人愿意半途而廢。錢茂昌掏出一張紙，讓大家把想對錢仁鳳說的話都寫出來，讓律師轉述給錢仁鳳聽?！凹依镆磺卸己?，別擔心?！薄暗乩锏幕钣形覀儙湍?，你爸媽我們也幫你照顧著，你把自己照顧好?！薄拔覀兊饶慊貋??！睒銓嵉脑捳Z打濕了錢仁鳳的心，她知道在遠方，許多人正等著她回家。

2012年，錢茂昌開始在網上發帖，希望能引起網友的關注，但收效甚微。他不死心，又聯絡全國各地網絡大V，希望通過名人效應讓事態擴大。只有一名叫“煙云”的云南大V給了回復。

“煙云”了解情況后，又聯系了楊律師確認。2012年12月，“煙云”發布了一篇名為《巧家刑訊逼供釀冤案，女囚十年牽出神秘官二代》的微博，引來無數網友圍觀，當天瀏覽量就達到78萬人次。

緊接著，有記者陸續找到錢茂昌、楊律師進行采訪。輿論頓時引起當地公安部門的重視，案子有了轉機。

2015年5月4日，在錢仁鳳不斷上訴、申訴后，云南省人民檢察院認為投毒案“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并向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再審檢察建議。同日，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決定另行組成合議庭，進行再審。

眼看就要洗凈冤屈，錢母卻沒能等到女兒出獄，遺憾離世。

2015年9月29日，錢仁鳳案再審。經云南省人民檢察院鑒定，在五份筆錄中，巧家縣公安局三名辦案警察冒充錢仁鳳簽字，其中包含第一份認罪筆錄、第一份作案工具辨認筆錄。

12月21日，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對錢仁鳳作出無罪判決，當庭釋放。

回家那天，錢仁鳳一身紅衣服，大家希望這火紅的顏色能掃去她曾經的委屈?；丶业穆泛荛L很長，車在蜿蜒盤旋的山路上緩慢行駛，因為久未坐車，錢仁鳳吐了一路，可即使這樣，她依然貪婪地看著窗外的一切，想從中找到熟悉的影子?？上?，路變了，橋變了，人變了……錢仁鳳禁不住淚流滿面。

一下車，震耳的鞭炮聲便響起來，兩百多位村鄰自發地守在路口，見了她都圍上前去，眼神中飽含關切和欣慰。錢仁鳳在腦子里仔細搜索著他們的名字，可惜曾經的孩子長大了，曾經的長輩變老了，她竟一個也叫不出來。委屈、悲痛一下涌上心頭，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這時，一雙又一雙的手，輕拍著她的背。錢仁鳳知道，如果沒有這些溫暖的手，她怕是這輩子也討不回公道。

2016年2月8日，大年初一，一大早，錢仁鳳就跟著父親，一家一戶去拜年。每到一家，她都鞠躬，說謝謝。村民們都很高興，好吃好喝的直往她手里塞。

走在回家路上，錢仁鳳淚眼朦朧，這些天，她總感覺在做夢。有時夜里睡不著，她會起床，看看外面的景色，這樣才感覺自己真出來了。

她決定找份工作，踏實過日子，把過去的時光彌補回來，好對得起鄉鄰的付出。

（文中所有村民均為化名，其余皆為真名。作者聲明：未經作者同意，本文禁止轉載、上網。）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