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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道海棠依舊

2016-05-30 10:48宋寓
故事家·星薇 2016年2期
關鍵詞:葉家二叔海棠

宋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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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這樣下去只是執念,還要繼續嗎?葉西棠也有這樣的疑惑吧?可是深愛又怎么能放下呢,就再堅持一下吧,再壞的結果也不過是不被寵愛罷了。好在容溫于她,有的也不只是冷漠,只是誤會太多阻隔了他們而已。

容溫遇見葉西棠,是在三月。

葉家西府海棠正盛,遠遠的便看到成蔭綠葉間大朵大朵的粉紅海棠,恰似胭脂點點。

容溫騎著白馬自雁城返回,一路風塵仆仆,及至帝都,鎧甲都未脫下便來了葉家。

葉西棠站在門前,一雙杏眼盈盈彎著,眸子漆黑,恍若深潭。瞧見容溫的狼狽樣子,掩唇輕笑:“容將軍這樣子,真不像是來提親的。眼下春光大好,容將軍可否賞個臉,同我去這海棠林子里走走?”

說完不待容溫接話,便轉了身子往回走。容溫猶豫半晌,抬腳跟了上去。

葉家的西府海棠林,算得上是帝都一景。每逢花開時節,少不得些達官貴人遞上拜帖一睹盛景。

容溫跟在葉西棠身后,半晌才問道:“葉當家能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盡,日后定當報答。只是……”

葉西棠頓了步子,聲音清冷:“容將軍,我以為我們在書信中已經談清楚了?!?/p>

容溫抿著嘴唇:“可是葉當家先前同我并未見過,突然之間談及婚嫁,對恩人不公?!?/p>

葉西棠倏然回頭,抬眼便看清容溫眉眼間的執拗:“容將軍,我無意做你的恩人,我要做你的夫人,”頓住片刻,復又輕笑:“我也不是幫你,只是在同你交易?!?/p>

陰沉了半日的天終于飄起零星雨滴,葉西棠的頭發貼在臉上,她抬頭看著他,眉眼間的風華一瞬消失,語氣悲傷:“你不記得我?!?/p>

“容溫,你果然不記得我?!?/p>

容溫收到葉西棠的書信是在半月前。

新皇即位,第一件事便是肅清吏治,追回贓官所貪的污款。容溫也是在那時,才曉得自己清廉一世的父親竟然與那些朝廷蛀蟲一丘之貉。

震驚之后,容溫冷靜下來。無論如何,父親已經過世,他做兒子的,自然要想方設法護著父親的一生清名。

葉家富可敵國,當家的葉西棠在信中言明可以幫他還清父親的款項,唯一的條件,便是要容溫娶她做妻子。

容溫應下了。

兩個人的親事定在了五月。

帝都的石榴花艷紅如火,容溫騎馬停在葉家別院門口,接回了葉西棠。

葉西棠自己要求的,成婚那日,不要賓客,不要喜婆,他們雙方高堂又都已逝世。商議那日容溫嘆了口氣:“這太委屈你了?!?/p>

葉西棠歪著腦袋笑:“若是覺得委屈我,成婚那日,騎著‘追風帶我去城外,天地為媒,你看可好?”

容溫些微詫異,葉西棠接道:“容將軍那匹白馬的名字,先前我在京城中花了五兩銀子才曉得?!?/p>

容溫瞧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故而這一日,容溫騎著馬,直接帶著葉西棠去了城外。五月花樹繁茂,有小溪流在樹林之中穿過,葉西棠拉著容溫跪下,對著一方碧空拜了兩次,然后轉過來同容溫對拜了一次。

容溫聽到她說:“夫君,掀我的蓋頭吧?!?/p>

容溫緩緩揭開紅色的蓋頭,卻發現葉西棠的臉上都是淚水。他慌慌張張想要伸手擦去,葉西棠突然撲進他懷里,抱緊他的脖子,聲音哽咽:“容溫,我終于是你的妻子了?!?/p>

這句話里期待太重,容溫莫名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成親之后,葉西棠搬來容家,除每日處理些葉家大小商鋪的事情,其余時間,都用來陪容溫。

容溫十二從軍,見慣了長河落日,陡然回了京城,入目皆是煙柳畫橋,倒有些適應不來。葉西棠便陪著他走過了帝都一條又一條的長街。

夜里常常是葉西棠同容溫說些話本子里頭的故事,容溫常笑話葉西棠:“誰能想到對外雷厲風行的葉當家,竟然喜歡這老掉牙的故事?!?/p>

半晌葉西棠才道:“其實,我羨慕極了那話本子里的人?!彼α艘宦暱畤@道:“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情,比有情人終成眷屬更好呢?”

“我爹同我娘青梅竹馬,因為我娘喜歡西府海棠,便種了一園子海棠給她,那個時候我以為我娘是這天下最幸福的女子??墒欠蚓?,我娘死了?!?/p>

葉西棠深吸了一口氣:“我爹花重金尋訪天下名醫,可是沒人救得了我娘?!?/p>

容溫轉過身子摟她入懷,聽見葉西棠在他懷里低喃:“人越是求不得,便越是想要,可著實得不到的,除了看看別人的故事聊以慰籍,又能如何呢?”

容溫僵了身子,過了許久才在黑暗里重重的闔上眼睛。

容溫回雁城是在成婚一月后。

臨行前一夜兩人喝了些酒,葉西棠自承位以來,頭一回喝的酩酊大醉。

第二日葉西棠晨起時容溫已經離開。葉西棠撫著額頭勉強支起身子,發現容溫在床邊的小幾上留了封信,信上言明邊關形勢嚴峻,他不得不走。新婚辭別,實非本意。

葉西棠看著那信不覺笑出了聲,忽而記起來什么,匆匆走到妝臺前,從柜子里拿出來個上了鎖的烏檀木小匣子。

葉西棠小心翼翼的開鎖掀蓋,匣內只有一只雕做海棠花樣子的金步搖。葉西棠伸手撫上,嘴角緩緩勾起,這是前些日子她同容溫一道出去時容溫買給她的,她閉上眼睛,便能看到那一日的容溫。

葉西棠翻閱話本無數,曾看到過相似的場面。公子哥盯著姑娘端詳,少不得些天花亂墜的溢美之詞,姑娘家羞紅了臉低了頭,一顆芳心便遺在了公子身上。

可是那時候容溫什么都沒說,只是站在一邊靜靜的看著她。葉西棠卻覺得,他只是長身玉立,含笑看她,便比那些公子哥,強了許多倍。

她愛的人是個將軍,戎馬沙場,頂天立地。葉西棠想著又笑開,只是那雙墨色眸子里,卻終究未有笑意。

容溫離開后,葉西棠常做噩夢。夢里是她幼時的模樣,穿著水粉的衣衫在海棠樹林里晃蕩。大約是暮春時節,有風吹過時便落了一地花瓣。有人踏著滿地落花而來,眉眼溫良,唇角含笑,正是容溫。

葉西棠一聲聲喊著“容溫哥哥”,容溫拉著她在林子里走,忽然轉過臉來,如玉樣貌倏然之間成了青面獠牙。

葉西棠在深夜里驚醒,身邊的位置空空蕩蕩。她盯著帳頂一動不動,過了半晌才轉過身子,將容溫的鴛鴦枕頭發狠一樣抱進了懷里,聲音被壓進嗓子里,發出些斷斷續續的聲音:“容溫……容溫……”

她不知該同誰說起,那是她這一輩子的美夢,亦是這一輩子的噩夢。

七月過半,陳國大軍壓境。

局勢緊張,一觸即發。葉西棠上下打點,才知道容溫被封了先鋒,出城迎戰。

葉西棠寄出的書信悉數石沉大海。直至九月末,雁城快馬加鞭送來急信,葉西棠匆匆打開,跌坐在了地上。

那信上字跡陌生,寥寥數語。只說容將軍出城迎敵中了埋伏,戰死沙場。

葉西棠在房中枯坐一夜。次日清晨未待天亮,便回了葉家大宅。

她身為葉家家主,來自家大宅的次數卻是寥寥。小時候因為沒有資格,長大后也不愿再來。葉西棠坐在廳中,輕輕抿了口茶,爾后按了按額角。從前的事情,每每想起,總覺勞力又傷神。

葉自章過來時,桌上的茶水已換了好幾遍。葉西棠看著他緩緩坐了上位,才喊了聲:“二叔?!?/p>

葉自章“嗯”了聲便不說話。葉西棠將帶來的東西遞過去,仍是笑著:“將軍前往雁城前,特地吩咐我送些家里的茶葉過來,說是你們常在一處喝茶,二叔對我家里的茶葉,掛念得很?!彼蛄丝诓瑁骸罢f來也奇怪,二叔同將軍,年齡志趣都相差甚遠,竟也成了忘年之交?!?/p>

葉自章冷笑:“到底是我葉家姑爺,怠慢不得?!?/p>

葉西棠垂眸輕笑,繼而和和氣氣開口:“二叔,我曉得這些年,被我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庶女壓了一頭,你是很不痛快的?!彼D了頓,看著葉自章的眼睛:“今日來尋二叔,便是想要讓位給二叔。我近來有些事情需要出門一趟,三月之后若我回不來,二叔便去別院取來家主印章?!?/p>

葉自章的臉色微微變了變,葉西棠躬了躬身子,便離了葉家。

緊跟著的三天里,她仿佛交待后事一樣將葉家的大小生意悉數處理好。

第四天午后,跨上駿馬去了雁城。

一路風景迭變,從繁華帝京到苦寒邊塞,葉西棠一人一馬走了整整五天。

第六天清晨準備進城,卻被附近巡視的官兵當成奸細抓了回去。

雁城內街道寂靜,僅有巡視的隊伍偶爾來往。葉西棠一路被帶去了軍營,關進了牢房。

牢房昏暗,葉西棠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曉得自己吃了八九回餿飯之后,送飯的小兵說,今日將軍要審理奸細。

過了些時候,葉西棠被人壓出牢房。

那將軍坐在院中亭里一把太師椅上。葉西棠甫一看清那將軍樣子,便頓了呼吸。

她的亡夫容溫,正一身銀鎧坐在那里,神色冷峻。

葉西棠怔怔看了半晌,只覺得心里抽疼的厲害,疼的她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可她又想,她該是開心的。不管容溫怎么騙她負她,只要他活著,就一切都好。

塞北天寒,北風如刀。未過多久,便飄起了大片雪花。葉西棠站在風雪交加之下,冷的渾身哆嗦。

容溫一個接一個的審問。嫌犯人數眾多,葉西棠又是最后一個。天色差的厲害,雪下的愈發大。輪到葉西棠時,她的肩膀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嘴唇被凍的發紫,臉色慘白。

容溫摒去身邊的人,及至偌大院子里僅剩下他們兩個人,才幽幽開了口:“你來雁城做什么?”

葉西棠面上僵硬的幾乎開不了口,半晌才勉強道:“來接亡夫?!?/p>

容溫笑了:“西棠,算計來的夫妻,算是夫妻嗎?”

葉西棠身子一顫:“拜了天地,發了誓言,若不算夫妻,算什么呢?”

容溫神色疲累:“西棠,我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彼銖姵吨旖牵骸皠e怪我,你當初那樣做的時候,就該料到而今?!?/p>

葉西棠垂著眸子,良久應了聲:“我不怪你?!?/p>

她甚至是感激的,她在這一場北地的浩浩大雪里,美夢終盡,卻也噩夢得醒。

容溫將葉西棠安置在雁城將軍府里。每日不少吃穿,只是不許出去。

于容溫而言,葉西棠是個難題。

她不是他的敵人,她只是不擇手段的想同他在一起,甚至觸了他的逆鱗。

少有人知道,他只是容大人的義子。容大人一生心血皆賦予他,若不是容大人,決計不會有今日的容溫。

葉西棠可以不擇手段,卻不該把心思放在已故的容大人身上。

容溫恍恍記起來同葉自章在帝京的那一次會晤,大約是在他成婚之后不久,葉自章輾轉尋到他,說有要事相商,關乎他父親。

他去了葉宅,便驚聞了真相。

父親從來都是清官,葉西棠所說的貪污原只是假的,是她想出來逼迫他娶她的。

他在葉家客廳想清楚來龍去脈,此事疑點頗多。他遠在邊關,從未收到過任何朝廷的消息,一切都只是葉西棠告訴他的,而他關心則亂,便中了計。

過了許久他才冷靜下來,回到家里仍同從前一樣。直至臨行前夜,他帶了酒回家,將葉西棠灌醉。葉西棠睡得沉了,他卻悲哀的發現,他動不了手。

他殺過不少人,可他從不濫殺無辜,他想不出葉西棠非死不可的理由,他甚至是有些舍不得的。

第二日他匆匆離京,在路上奔波時他想,讓葉西棠一無所有就好了,留著她的命,但應該給她些教訓。

大年將至,陳軍退居落霞關。情勢大好,連帶著雁城之內也熱鬧許多。

容溫陡然清閑下來,他便想起來葉西棠。聽下人匯報說,她是從不發脾氣,也從來沒有意見的。送來吃的便多多少少用一些,不讓出去就待在屋里,偶爾翻翻書,大多時間用來睡覺,同別人連話都不多講,只是瘦的厲害。

容溫只輕輕嘆了口氣,吩咐廚房做些精致點心送過去。

他說不來緣何要這樣做,可他想,他是不愿意看見葉西棠受苦的。

大年夜里將軍府開席宴客,容溫喝了不少,未待結束便偷偷溜走。夜里天寒,他在院中走的漫無目的,停下來時發現自己來了關押葉西棠的地方。

容溫嘆了口氣,推門進去。

葉西棠斜倚著榻,手上拿一本破舊的書,正看著容溫。

容溫想,她果然是瘦了。面上卻八方不動的道:“喝點兒酒吧?!?/p>

酒來的很快,容溫給兩人滿上,仰頭飲盡。

一杯接著一杯,容溫不記得喝了多少,葉西棠突然將杯子重重擱在桌上,杏眼看著他道:“容溫……容將軍,我二叔并非什么好人,你還是離他遠些好?!?/p>

容溫卻不接話,拿過酒壺又給自個兒倒了杯酒,飲干了才問:“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我同葉自章合作的?”

葉西棠垂著眼瞼:“你們合作開始便知道?!?/p>

不待容溫回話又接了句:“帝京里葉家的產業許多,二叔不是家主,也不曉得。你們去的那處酒樓,便是葉家的?!?/p>

容溫瞇了瞇眼:“你知道還來?”

葉西棠笑的苦澀:“我是知道,我也想過這是二叔想出來打算害我的,可是出事的是你,我沒辦法不動聲色?!?/p>

容溫忽然憤怒,手中酒盞被摔在地上應聲碎開:“葉西棠,你是男歡女愛的話本子看多了不成!你曉不曉得我是怎么對你的?”

葉西棠仍是垂著頭:“你偷了我的家主印鑒,給了葉自章。你還幫他,把我困在這里?!彼f著深深吸了口氣:“容溫,臨行前我去找過二叔,我把家主的位置讓給他了,你不欠他什么?!?/p>

容溫走過去,伸出雙指勾著她的下巴,那一雙深潭似的墨眸映出他的樣子,他忽覺無力。

葉西棠是他這一生里最大的異數!

像個瘋子一樣無端的闖進他的生命,甚至為了他什么都不要。到了如今,他以為他們往后會重回陌路,甚至葉西棠會恨他,可是那人睜著一雙好看的眸子同他說,他什么都不欠她。

他同葉自章合作的時候,何曾想過葉西棠?葉自章讓他偷了家主印鑒作為報酬,他便偷了給他;葉自章讓他困住葉西棠,甚至給他想好辦法,他便送了信。他沒想過葉西棠會來,直至那一日大雪,葉西棠青紫著嘴唇,一字一頓道:“來接亡夫?!?/p>

而那個時候,葉西棠已經洞悉他和葉自章所有的陰謀。

容溫的手臂驀然垂下,他自幼學的是騎馬打仗,是忠于君主,他知道許多方法去對付俘虜,對付奸細,或是叛徒??墒沁@樣一個葉西棠,卻讓他撓心窩子的疼。

容溫伸長手臂,將葉西棠圈進懷里。他說不清楚為什么這樣做,但是葉西棠在他懷里,他突覺安心。

葉西棠說:“容將軍,你不必憂心,我騙了你一次,你也害得我一無所有,我們清了債罷了?!?/p>

容溫沒有再接話,他不想跟葉西棠互不相欠,他甚至莫名的期待兩個人互相糾纏,不死不休。

次年三月過半,陳國大敗,退居長河以北。帝王大喜,下令雁城大將軍容溫班師回朝。

容溫給葉西棠尋了身普通將士的衣裳,跟在他的身邊。

那次之后兩人沒再見過面?;ゲ幌嗲?,容溫在夜里反復念叨著這個詞,終究壓下來要去尋葉西棠的念頭。

途經一片桃林時,葉西棠終于說了第一句話:“別院里的海棠花也開了吧?!?/p>

容溫應道:“應是開了,去年我去尋你時,便是這么個時節?!?/p>

他大抵不會再忘了,海棠花開艷似云霞,葉西棠站在門前等她,一雙杏眼盈盈彎著。他那時候不曉得許多事情,只是想,這葉當家,真是好看。

如今不過一年,葉當家成了葉西棠,而他們之間,從一廂情愿走到互不相欠。

葉西棠不再說話,而容溫也終究沉默下來。

容溫將葉西棠帶回了容府,將她安置在從前居處,葉西棠福了福身子輕聲道:“多謝?!?/p>

容溫看了她很久,葉西棠低著頭,露出一節細白的頸子,像是脆弱的瓷娃娃。

容溫一肚子的話,終究沒能說出口。

他換了朝服進宮,帝王在宮中設宴,他是主角,不得不去。

宴至中途,帝王給了封賞,容溫跪在地上些微恍惚,聽到管事的太監道:“……封容溫為護國大將軍,賞黃金萬兩,賜婚容將軍同賢福公主?!?/p>

容溫闔了眸子重重叩首:“謝陛下?!?/p>

回程時他在顛簸的馬車里想,也許他和葉西棠之間,落得這個結局,已經算是不錯。

容溫靠著馬車,突然睜開眼睛,吩咐車夫去了葉家別院。

夜色正濃,能看到別院之中婆娑樹影。容溫遣回了車夫,一個人望著緊閉的大門失了神。

葉西棠如今有家不能回,同他有莫大的關系,他想過要給她一個歸宿,可是他們之間,沒有那個可能。也許,他是該讓葉西棠離開的,給她一處宅子,一些銀兩,夠她無憂慮。

容溫坐了整整一夜。直至第二日清晨落了雨,容溫才折了回去。

葉西棠在門口等他,撐著一把青色竹傘,神色安然。

容溫頓了步子,葉西棠輕笑著開口:“多謝容將軍收留,方才二叔來尋我,說是將別院留給了我,我便不叨擾了?!?/p>

容溫站在雨里,似是未有所覺,半晌才輕輕“嗯”了聲。

葉西棠走了幾步,又突然轉過身子,面上笑意盈盈:“聽聞陛下給將軍賜了婚,賢福公主可謂佳人絕代,恭喜將軍了?!?/p>

她說完便離開,容溫瞧著那青色傘頂漸行漸遠,喉頭艱澀,卻什么都說不出口。

容溫同賢福公主的婚事被定在了一個月后。管家張羅著各處,任是容溫坐在哪里,都忘不掉他要成親的事情。

他少不得記起來葉西棠,當年她嫁進來時,不過就是扯了紅綢子掛上,又掛了兩只燈籠。他到如今才覺得,葉西棠跟著他,受了那樣大的委屈。

賢福嫁進容府的那日,是個晴好的天氣。容溫拉著公主進府,拜堂入洞房,一整日心神不寧。

直到夜里門外突然傳來喊聲:“將軍!葉家別院走水了!”

他疾奔出去,一路跑至別院門口,遠遠的便看到火光沖天,臨近的人家三三兩兩的拿著水桶滅火,容溫拿浸濕的外袍披在身上,便沖進了火海里。

別院之中草木眾多,這一場大火火勢兇猛,容溫幾乎倉皇的落下淚來。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找,他想他要退了和賢福的婚事,哪怕舍棄一切,他也要帶著葉西棠離開,不論去哪里,山高或是海闊,都要和她一起。

不知進了幾間屋子,容溫終于在角落里發現受了傷的葉西棠。

容溫抱起葉西棠便往外跑,葉西棠抓著他的前襟,斷斷續續的說:“我是葉……葉西棠,西府海棠的西,西府?!L牡奶?,因為……我娘喜歡西府海棠,所……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容溫如遭雷擊,他忽然記起一年前眉眼哀傷的葉西棠,她看著他說:“容溫,你果然不記得我?!?/p>

他與葉西棠的初見是在許多年前,那時他年紀尚小,跟著父親前去葉家別院拜訪葉當家。大人們喝酒,他一個人去林子里逛。正是三月,海棠花開的好極,走著走著,便瞧見一個衣衫破舊卻十分可愛的小姑娘。容溫笑了笑,便聽那小姑娘道:“我叫葉西棠,西府海棠的西,西府海棠的棠,因為我娘喜歡西府海棠,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p>

葉家當家的同夫人伉儷情深,是這帝京里的佳話,容溫自是曉得。卻并不打算同這葉家小姐打什么交道,故而點頭致意,便繼續往前走。

葉家海棠林子很大,容溫沒過多久又繞了回去,卻看到幾個穿的很漂亮的小娃娃正在欺負那位小姐,嘴里也是毫不客氣。

“敢說自己是葉家小姐,真不要臉?!?/p>

“就是,你那個娘勾引了大伯伯,氣病了大伯母,你還這樣,真不知羞?!?/p>

他出去趕走了那些孩子,看到那位小姐鼻青臉腫,卻都沒有哭一聲??吹饺轀乇銌柫司洌骸澳阋惨υ捨覇??”

容溫搖搖頭,便看到她站了起來,轉過身子一瘸一拐的離開,走了幾步又說:“你是個好人,謝謝你?!?/p>

他問了父親,才曉得那姑娘是葉當家喝醉了酒,寵幸了一個侍妾生下的孩子。

后來的兩年里,他一直同父親打聽那姑娘的消息。直至兩年后的某一天,父親同他說,那個姑娘患了重癥,過世了。

那時他年紀尚小,不曉得什么時候把記掛演變成愛情,他只是在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半晌無話,他曉得自己是喜歡了。

他以為緣分至此便是結束,卻原來她又到了他身邊,只是他不曉得。

容溫將葉西棠帶回府后便進了宮。他與皇帝呆了三個時辰,交付了兵權,也抹去了他同賢福的婚事。

容溫走出殿外方覺輕松,如今國家四方安定,交出兵權也好。他為國賣命十余載,總要有一些時間留給自己。

之前他和葉西棠互不相欠,那么往后,他們從頭再來。

葉西棠醒來是在兩日后。

她睜開眼睛看著帳頂,等到容溫撫著她的額頭才終于思緒回籠。

容溫抱著她說:“是葉自章放的火,他已經被送進官府了,你不用害怕了?!?/p>

葉西棠艱難點頭,啞著嗓子開了口:“是我大意了?!?/p>

她早該想到的,這些年來葉自章視她如眼中釘肉中刺,無端將別院給了她,肯定居心不良。此一番若非容溫,她必死無疑。

葉西棠看著容溫,勉強笑了笑:“我又欠了將軍一條命?!?/p>

容溫伸手拂去她額前亂發:“一條命可不好還,不如你以身相許吧?!?/p>

葉西棠一怔,半晌才闔了眼睛苦笑:“將軍莫再開我的玩笑了?!?/p>

容溫傾身吻上她的額頭:“西棠,我不說笑,我是真的喜歡你了?!?/p>

容溫伸長手臂將她擁進懷里,葉西棠回抱著他哽咽出聲:“容溫,這……不是還債,這是造化?!?/p>

容溫深吸了一口氣:“這也是我的造化?!?/p>

你這些年來始終如一,是我的造化。

葉西棠傷了腿腳,不便下床,容溫親自照料她。兩人無事時便常常說些從前的事。

“我小時候是沒有名字的,我娘只是個侍妾,不受寵。我羨慕極了那時的葉西棠,所以第一次見你,說了那樣的話。葉家的孩子們大都不喜歡我,欺負我也是常事,你是頭一個幫我的人?!?/p>

“后來真正的葉西棠得病過世。許是剩了我一個女兒,爹爹對我好了些,讓我頂著葉西棠的名字,也頂了她的身份。別人都以為早夭的是庶女。我便用著葉西棠的身份到了如今?!?/p>

她說著皺了眉頭,容溫幫她撫平,卻不打斷。

葉西棠繼續說:“小的時候我很想再見你,可是我不敢要求,便逼著自己聽爹爹的話,事事做到最好。后來爹爹過世,我承了家主位,可是你去了雁城?!?/p>

葉西棠伸手拉下容溫的手臂,偎在他懷里輕聲說:“還好到了而今,我還有你?!?/p>

次年三月,容溫帶著葉西棠去了別院。

及至跟前,葉西棠驚的幾乎合不住嘴。屋舍雖都被燒光,可是那一片海棠樹林,被人翻新了土地,種上了新的樹苗。雖是花期,卻因樹小,花開的并不多。

容溫自背后抱著她:“西棠,這些樹都是你的,你永遠是我心中的葉西棠,舉世無雙?!?/p>

葉西棠嘴角彎了彎,隨后輕輕應了聲:“嗯?!?/p>

清風拂過,大朵的海棠花微微顫動,正如舊日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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