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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崩村書

2016-05-30 21:37鄧學品葉青
滇池 2016年2期

鄧學品 葉青

早年,讀到著名詩人臧克家的《三代》:孩子 /在土里洗澡;爸爸 /在土里流汗;爺爺 /在土里埋葬。身為世襲的農家之子,當時,會以為自己也將成為詩中三代人其中的一代,在土里洗過澡,流過汗后,最后安眠于村后長滿松樹、麻栗樹的山上的兩尺紅土里。

那時,站在家門前,面對經年耕種過的熟地肥土,每個農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和來生。

在那樣每年均由農歷二十四節氣劃分得一目了然的歲月,人們自種自耕而食,自紡自織而衣;井閭相錯,婚姻相通,任恤相感,慶吊往來。人們安身立命,一代代繁衍生息。一個人往往一落生,就與螞蟻、魚蝦、貓狗等眾多生靈結下緣分;一學會走路,就見習農耕。春發、夏長、秋收、冬藏,五谷六畜,風霜雪雨,將伴隨他或她一生。

當然也有血淚、辛酸、屈辱,生離死別,也有亂世,瘟疫、災害,但如麻雀、野草,以數量取勝的農人,世代連綿,讓那片土地呈現出抱樸守真、師法自然的底色。

我們,從何時起,開始愚蠢地隔絕大地仁慈的地氣滋養?

2013年暮春,接到彌勒市巡檢司鎮烏崩村委會的邀請,去給該村編寫一本村志,筆者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熊培云所著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一書中《販奴船》一節的開頭有這樣一段話:“每個村莊都是一座圓明園,里面都有奇珍異寶,都值得保留?!?/p>

葦岸在《鳥的建筑》里,也曾這樣寫過:“在神造的東西日漸減少、人造的東西日漸增添的今天,在蔑視一切的經濟的巨大步伐下,鳥巢與土地、植被、大氣、水,有著同一莫測的命運。在過去短暫的一二十年間,每個關注自然和熟知鄉村的人,都親身感受或目睹了它們前所未有的滄海桑田性的變遷?!?/p>

這樣的哀挽心祭,早已屬于平壩鄉野那些在城市的瘋狂的鐵蹄追趕下,落荒而逃的村莊,而暫時不屬于離縣城 80多公里、至今仍被自然山水養護的烏崩和烏崩一樣的山村。

多年前,筆者就曾無數次走進重重大山包圍的巡檢司鎮彝族阿哲人居住的龍樹村。

那是星落棋布于滇南那片紅色的熱土上無數山村中的一個,她小巧玲瓏地藏在離滾滾南盤江 (彌勒段 )十余公里的群山中。村里有 70多戶阿哲人家,380多個男女老少,護衛和耕管著幾大山坡綠林幾百片山地幾十畝梯田。家家房前屋后大棵小棵的果樹和雜木樹上,時常落下密集的鳥語,人從下面經過,就像盛夏灑下滴滴雨水的清涼;十數個長年或季節性的水潭,和這里大大小小的屋舍一起依山而布,鮮活的清泉,使這個小村常年潤澤秀美,潭邊的水田,亭亭玉立著干凈清純的白荷紅荷;村前一條小溪四季歌著舞著,像一位青春期的阿哲少女在蹦蹦跳跳地趕赴一個幸福的約會。在山外平壩間已徹底淡出的烏鴉和老鷹,不時云一樣無聲無息地掠過村對面的林子低空,似在尋找它們遺失在大地上的什么珍寶。而一種黑頭的鳥高叫著明白如話的“老倌好過”,從這座山林飛向那山林,叫一聲換一個地方,樂此不疲。曾有村人爬上高山頂上的大樹梢上,以鳥的視角俯視龍樹村,發現她像一張碧綠的荷葉,水潭是上面晶瑩的露珠,風吹來,有一種波光瀲滟的動感。

8月,正是這兒最美好的時節。苞谷在雨水灌透的土里集體拔節,一天到晚響著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地里的蟋蟀們在歡度什么節日即興演奏的樂曲。梯田里的稻谷也在忙著灌漿,成群結隊的麻雀一天十幾次起落于其間,稻田不設防,連稻草人也沒有一個,所以麻雀的舉止十分從容。牛群和羊群被多汁的山草喂得滾瓜溜圓。白天我看見放牧的女人,隨便摘下一枚樹葉,就吹出一支支樹葉一樣樸素和清新的歌(有樹葉,她就不會像城里人一樣莫名其妙地寂寞。山外那些百欲塞心的人能到這里聽一聽,該有多好)。晚上主人待客的飯桌上,蜂蛹、鯽魚、臘肉、火燒辣子、小嫩瓜、蘿卜菜、頗具風味的“雞血丸”、三四種蘑菇,還有土產的苞谷酒,把一張闊大的椿木桌擺得滿滿當當的。而一只竹制的水煙筒也不閑著,被男人一雙雙帶汗的大手傳來傳去。蜂蛹是從高高的松樹上或從厚厚的土層里燒來的。葫蘆蜂的巢筑在樹枝上,土甲蜂的巢卻深藏在泥土里。放牛牧馬時,人們一天天眼睜睜地看著葫蘆蜂的巢由拳頭大長成臉盆大甚至磨盤大,就知道土甲蜂也長得差不多了,于是夜里就燃起火把,用火趕走老蜂,從高高的樹枝或深深的土層里取下擠滿蜂蛹的蜂盤;而魚是從山溪里獲得的,不用網捕,不用鉤釣,不用手捉,而是用竹箭射。

彌勒的攝影家普佳勇家就是龍樹村人。有一年,筆者到他家坐客。到那里的時候,已是繁星滿天,普家擺上豐盛的飯菜,我們吃著喝著,他忽然放下手中的酒碗,說:“走,再去添道菜!”邊說邊從門后取下一張弓,又從一支淘空的牛角里抽出七八只一米多長的竹箭。龍樹地處偏僻的山村,村前村后都是密密的林子。我們以為他要去射殺野物,連忙攔住他,說,“算了,你是記者,不知道保護野生動物?”他“嘿嘿”笑了,還是他妻子搭話說:“他要帶你們去射魚?!薄吧漪~?”我們帶著一腦子的疑惑,跟他出了家門。

他一手操弓,一手擎著用當地俗稱“刷綠刺”(一種荊棘)做的火把,領我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出村街。很快,我們就到了一條小溪邊。小溪不到兩米寬,一米多深,清澈見底,溪水不緊不慢地流淌著,一路歡歌。山村的夜真美:水靈靈的蛙聲此起彼伏,點點桔黃的螢火在我們的四周飄忽,溪邊梯田里的稻子快要成熟了,散發著縷縷清香。沿溪邊走不多遠,鞋襪就被草上的露水打濕了。普佳勇忽然用手示意止步。他一指小溪的一個轉彎處,只見三條手掌大小的鯽魚正浮在水中央,在火光的映照下一動不動。他張弓搭箭,說時遲,那時快,竹箭射出,帶著風聲,“嗖”的一下正中魚腰。中箭的魚在水中忽東忽西不斷折騰,血把身邊的水都染紅了。普佳勇上前一把抓住箭身往下一按,隨即提起,一條金黃色的草魚便到手了。那夜,我們走了不到三百米,他就用竹箭射了五條魚。

吃著魚時,普佳勇才說,村下的山溪是長流水,每年雨季,大雨把山上一些蟲蟻、牲畜糞便沖下山溪,成了上好的魚食,因而這里的魚長得很快。多年前,阿哲人大多是狩獵的好手。而山溪彎彎曲曲,深深淺淺,用網捕不方便,釣又費工費時,這一帶的阿哲人就重操舊藝——試著用竹箭射魚,白天不行,魚一見人就躲起來了。夜里魚睡大覺,下手還真管用。我問他,溪里會有那么多的魚?他答:“村里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只有來客時才射魚待客?!?/p>

聽著這些趣事,酒就下得特別快,飯也吃得特別飽,吃飽喝足,天就黑嚴實了。這時有舞曲從村中心飄來,竟是山外剛剛流行的。尋聲走去,但見一間百年土屋的木樓上彩燈閃爍人影綽約,細瞅,只見男女老少皆舞,大家汗淋淋的,笑呵呵的,砍柴的腳板、牧牛的腳板、背草運肥的腳板、犁地的腳板、扛石頭的腳板、攆狐貍的腳板,把厚厚的松木板跺得震天價響,使輕柔的舞曲融進一種明快和力量。

而走近另一個阿哲人居住的小村高甸,讓人像讀到一部史詩一樣生發久違的激動。無邊的森林郁郁蔥蔥,依山排列而又錯落有致的土掌房披著歲月的風塵:綠色的苔蘚。村頭的石輾靜靜地睡著,走進了似能聞到成熟莊稼和泥土的氣息。打場的連枷和收割的鐮刀在屋檐下看著日漸逼進的收獲。雖說已是晚秋,但山寒使莊稼較山外推遲一至二個節令成熟。8個水塘,仿佛阿哲姑娘手捧的鏡子一樣明凈,一座座深綠的山,就映照在這潭潭碧玉上,在正當中,像一幅拼花圖案的主題一樣,坐落著 100多戶、500多人的彝村下高甸。在山外已難得一見的皂角,在這里還依然披掛著她那猶如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扭曲的鐮刀一樣的果實,山風中發出密集的聲響。一株株樹上葉子正由黃過度到紅,由青過度到甜蜜。一只只羽毛樸素的雞在安靜地尋食。家家房前屋后都碼著小山般的柴堆,整整齊齊,顯出山里人過日子的仔細。這里稱得上地廣人稀,但阿哲人惜土如金。每一寸土地都長滿了林子、莊稼、房屋和水。有的人家連土墻墻面也不放過,在上面漫不經心用牛糞一糊,就成了蜜蜂的家園和生產甜蜜的作坊。而在離村一里多路獅子山的石壁則被阿哲先人當作大畫板:隨手刻劃下在當時也許是通用的象形文字,太陽、月亮,奇形怪狀的人和物。村里人一再對我們說,誰能破譯,他就能找到價值連城的珍寶;而不遠處的玄武洞,也忠實地保守著許多今人不可知的秘密。一大座渾圓的山,在頂部出人意料地陷下去籃球場那么大一塊,里面長滿了松樹和其它雜木。里面有一個足夠 100人開會的大廳,據說當年曾有抗戰的英雄在此養精蓄銳?,F在只有一位古代裝束、相貌高古的老者正悠然地騎著一條大蛇,不知將漫游到哪里。人在里面呆久了,就恍如遠離人間。這還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早年,蔣介石的參議長姜紹鶴,就住這里,現在辦事處和完小,就在姜的大開大合的府邸,如今的殘壁斷墻,仍掩不住過去的豪富。

之所以將這些文字抄錄在這里,是想說明我們對這方水土的最初的感知。同為彝族阿哲同胞居住的地方,烏崩肯定大致會有龍樹村一樣的情形。

2013年 5月的一天,我們從城里前往烏崩采訪。關于村名“烏崩”,《彌勒縣地名志》是這樣解釋的:“烏崩”,彝語意譯為“烏為腳或下邊;崩為旁邊。烏崩即山腳旁邊的村子。而在當地的傳說中,烏崩因有五塊風水寶地,把這些風水寶地的位置用線條連接在圖畫上,其形狀就像一只展翅欲飛的烏鴉,因此得名“烏崩”。彝族阿哲人崇尚黑色,他們秉承古老傳說文化以烏鴉為吉祥物,烏鴉反哺在民間傳唱,烏鴉喝水在民間流傳,烏鴉能“看盡人間不平事,洞悉紅塵齷齪人”。所以,在阿哲人的心目中,烏鴉是孤獨而勇敢的自由象征。在烏崩的縱深山嶺處,五座突兀的山巔,還真像一只展翅欲飛的烏鴉。

那天,我們的車穿過五山鄉滿山滿山的直桿桉,一進入巡檢司鎮轄區,總算看到了我們熟悉的云南松、大青樹及滇南土著的灌木。我們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工匠,用專業的眼睛打量著一切,用敏感的心捕捉著一切:花朵、土地、道路、陽光和村落的主人。

在烏崩村委會,盡管久旱無雨,但大山多,仍蔥蔥郁郁;尤其是山谷底部,數十米高的青松比比皆是。據介紹,地處南盤江河谷地帶的烏崩也是當地攀枝花樹最多的地區,全村委會 9個村民小組有攀枝花 1200多棵,房前屋后,田頭地角,不時能見到火紅的攀枝花開如火。攀枝花樹與世居的彝族阿哲人的生活有著極為親密的關系:花不但可以吃,成棉后是做枕頭的上好原料;粗大的樹干做成甑子,蒸出的飯遠比用其它炊具要香。在這里,聞到了久違的土地的芳香,它是如此之濃,之鮮。而在城市,充盈我們肺腑的是汽油味,脂粉味,更多的是銅臭氣。是的,在喧雜之上,應該有這么一片凈土,清潔我們的精神。

生態可以沒有人類,而我們的快樂和幸福須臾離不開良好的生態。

多年前,烏崩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每一坐山都是綠色的,遍山都是云南松,村里長滿了高大的椿樹、黃羊木、萬年青、黃粟樹、野椿樹、酸漿樹、核桃樹、梨、柿、李、杏等等,濃蔭蔽日 ,村邊四圍環繞著挺拔的櫟樹和松樹,護村林、神樹林、密枝林,古樹蒼天。大條小條的溪澗一年四季清流潺潺?,F在由于一些地方砍伐過度,再加上連年干旱,好多山都露出了紅土,溪流、池塘大多干了。以前山間豺狼虎豹眾多,野雞三五成群,喚伴覓食;林間麂子、野豬成批成群,至于松雞、班鳩、黑頭翁、黃鸝鳥、松鼠、野雞、狐貍、大黑蛇、烏梢蛇、青蛇、麻蛇、綠蛇、青竹蛇、蜈蚣、穿山甲、蛤蚧等,它們與村民早不見晚見。龍潭、山溪,一年四季流水不斷,有的村寨人家種的稻谷吃不完,還可出售大米。山林里還盛產雞樅、擺衣帽、青頭菌、牛肝菌、谷黃菌、掃帚菌、香菌、雞油菌、凍菌、銅綠菌、火筒菌、土饅頭、蕎面菌、松毛菌、奶漿菌、干巴菌、老人頭、松茸、樹花、黑木耳、白木耳、靈芝、細木耳、青苔、地卷皮等上百種美味山珍。

這里還是鮮花的世界:玉荷花、棠梨花、小酸花、老白花、苦刺花、棕花、紅花、板蘭花、火草花、野麻花、柴花、石花、金銀花、老鴉花等幾十種。其中不少花可直接烹調食用。四季花事裝點著樸素的大山。有花當然就有果。多依、雞嗉子、棠梨果、桃子、梅子、山楂果、山櫻桃、軟棗、李子、杏子、花紅、棗子、柿子、紅果、黑果、楊梅、芭蕉、橄欖、火把果、黃泡、黑泡、紅泡、紫泡、椎栗果、地石榴,各種草莓、麻栗果、松子、核桃、板栗、刺栗等干鮮果會因時節掛滿枝頭。這些果實,使彝山的日子變得香甜如蜜。記得有人說過,生態有自己的邏輯,它體現了自然法則的節律與和諧。生態呈現的是自然的動態之美。生態顯示的是蓬勃的本能和生命的律動。生態里藏匿著土壤、水分、空氣和陽光;生態里藏匿著動物、草木、菌類和許許多多微小的生命;生態里藏匿著靈感、激情、思想和信仰;生態里藏匿著定理、法則、傳奇和故事。行走在烏崩,我們對這種看法更加心悅誠服。

由于早年為興建房屋和烘烤煙濫砍濫伐,這里的植被破壞嚴重,許多溪泉斷流,只要少雨的年份,便造成干旱,我們所到之處,山風一起或是車輪輾過,道路總是紅塵飛揚,地里的莊稼,被曬得無精打采,貓狗雞都躲在大樹下或屋檐下。很多水田都無法栽種水稻,只好改種烤煙或包谷。至于“雷響田”,更是指望不上了,大多農戶只好賣了包谷、烤煙,買米吃了。

當我們幾個月后又到這里采訪,在大寨村,看到有一戶人家在屋頂育好的秧苗因雨水太少無法移栽,像一片秋草樣,稀稀拉拉,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綠林中,不時能看到松針發黃的云南松。村委會的護林員告訴我們,全村有 2000多棵云南松都干死了。后來問到這幾年的經濟收入,幾乎所有的村民都直搖頭,天太干了,收入不值一提。為此,有的村民還背井離鄉外出打工。外出打工者有夫妻,有母子,有兄弟姐妹,有的人家一把鎖鎖了大門,舉家外出打工。牛廄房村民小組 38歲的護林員薜文彪,妻子張哨珍帶著 17歲的大兒子薜梅貴到深圳打工,留下他與 78歲的老母親李鳳仙和正在讀小學六年級的小兒子薜金潤。他每星期與妻子兒子通一次電話。問起他的收入時,他說:“天老是干,沒有辦法,再干三年,怕是在不住了,光靠我干護林員一月幾百塊錢,還不夠開支,為了供孩子讀書,為了生活,我只有讓媳婦到深圳打工了?!庇腥苏f,這個猛漢子每晚因想媳婦睡不著覺,大冷的天,也會把自己脫個一絲不掛,從水窖里打水從頭到腳猛澆。

同樣由于大旱,擁有廣袤土地的烏崩要吃點新鮮菜都不容易,但這給虹溪鎮一對夫婦帶來了商機。這對年輕的夫婦從山外采購了肉食菜蔬,用小貨車拉了,走村串寨叫賣。采訪期間的一天,村委會召集小組干部,指導他們做好擴面新增農村低保相關表格的填寫,當晚辦了伙食。小貨車開來了。我們看到,車上拉的貨色還真多:菜蔬類有白菜、青菜、番茄、大蔥、生姜、青辣椒等,肉類有豬肉、牛肉,還有用水箱養著的大江鰍、草魚、活雞,此外,還有香蕉、蘋果等。當然,白酒更是少不了,都用大塑料桶裝著。

當然,小夫婦的生意也有競爭者:盤溪一位體重 120公斤的壯漢,騎一張大摩托,載著煮好的豬血、鹵豬頭豬腳,還有豆腐等,每天下午就在村里叫賣。他真的是聲若洪鐘,站在村頭一聲吼,連在山地里干活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他還是有自己的市場:豬血三元一大碗,人家連佐料都給你備好了。還有另一個人也曾開車送貨上門,但后來大家都不買他的東西,原因是,他不講衛生,往往車門一開,蒼蠅隨著一股怪味就會撲鼻而來。

初夏我們第一次到烏崩,從五山進村里,久旱無雨,按理路況不會太差,但村路羊腸般狹長,左彎右拐,我們乘坐的越野車的底盤不時重重地與密布在道路中間的亂石土包摩擦,讓人心痛。幾里路,車“爬行”般走了差不多兩小時。后來我們在采訪中發現,所到村小組和相連道路,很少有水泥硬化過的,連毛石路也不多見,大多是土路。雨天,人踩牛踏車輾,到處泥濘,簡直無從下腳;晴天,卻塵土彌漫。

7月末的幾場陣雨,大大緩解了彝山的旱情。我們吃過飯,從五山趕往烏崩。走進大山深處,山風冷涼,一派雨意,滿山遍野的綠綢綠緞在風中起伏搖曳,空氣清新得像剛出水的尖尖小荷。但道路泥濘不堪,車子行駛在林間山路上,就像大象走鋼絲,讓人提心吊膽。怪不得村“兩委”領導張口閉口都在議論修路的事。

但山村的夜景卻讓我們開了眼界。路上,有人忽然手指著前車窗驚呼起來:“這是什么?”一看,在車燈的映照下,一道一米多長的白光在車頭前一閃而過,快得如同雷電。坐在前排的張光友主任見怪不怪地對我們說:“你們看到的是‘夜鴰子,我們本地人叫它“地恨呼”,白天睡大覺,晚上出來捉蚊蟲?!币黄鸩稍L的普佳勇是當地人,他向我們說了好多我們連聽都沒聽過的鳥類,什么晚上會學孩子大哭大叫的鳥 ,愛在行路的馬幫后高叫著“走走走”的趕馬雀,還有一種鳥,站起來差不多有人高,卻沒有半斤肉。

呆在這里的時間越長,讓人想得越多的是“農耕”。

有史為證,中國歷史上的盛世,最明顯的標志就是對土地的堅守。翻開《史記》第十卷《孝文本紀》,讀到漢文帝劉恒的一句話:“農,天下之本,其開籍田,朕親率耕,以給宗廟粢盛?!彼X得一定要親自耕作,打出糧食并且用來祭祀,才對得起土地神明和黎民百姓。他說到做到,一做十年,開啟了中國第一個太平盛世“文景之治”。十年后他又說了一段話:“農,天下之本,務莫大焉?!?/p>

想起在一座山崗上的看到的事:一株桃樹下,一只剛出生的小羊在認真地尋食,一朵桃花在風中落下,把它嚇了一跳。一只老羊卻從容地走近,一口銜起落花,有滋有味地咀嚼,等又一朵落花下來時,小羊急步上前,搶食桃花了。桃樹下,一位閉目養神的老人被我們的腳步聲驚醒。攀談中他告訴我們,這里離城區雖不過幾十公里路,但一年他只上三五次街。他說,城里有什么好,光是人和車,擠得要命,冬天也是一身的汗。人擠人遠沒有人擠樹和石頭有意思。在不遠處,幾頭牛在吃草,嘴巴被草汁染得綠汪汪的。老人說,守著牛也比守著人好。就是老人這樣的淳樸和生氣,散布在整個大地上,才使鄉村簡單純潔而饒有詩意。梭羅說:“我步入叢林,是因為我想從容不迫的生活,僅僅面對生命中最基本的事,看看我是否掌握了生命的教誨,而不是,在我臨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活過?!崩先丝隙]有讀過梭羅的《瓦爾登湖》。但他無意中做到了。

采訪中,盡管那幾天時雨時晴,使一條條紅線似的山道泥濘不堪,但大家的興致很高。夏天的烏崩,是最富麗最美滿的季節:綠樹、青草、野花爬滿了一個又一個山坡。清風過處,彩浪滾滾,陣陣清芳沁人心腑。散落其間的牛群羊群馬群,幸福地啃食著被今夏旺盛的雨水和過剩的光照催肥的青草和雜木,身披棕衣、衣著樸素的牧人像一位位行吟的詩人,偶爾一展歌喉,使我們聽到了一種別樣的歌唱。那歌詞我們一句也聽不懂,但讓我們聞到了青草和野花的氣息,那曲調因悠長而讓我們進入一種無限,讓人進入一種夢境。一片一片的土地,人們在采煙葉、摘小米辣。我們看到最美的當數這片土地上的主人,樸實健壯的小伙,美麗沉靜的少女,滿臉刻劃著歲月滄桑的老者,就像那畫卷般美好的山野一樣,讓我們情不自禁地向他們報以滿懷的敬意與祝福,同時他們回贈我們已經久違的心靈折射的恬靜,盡管就如我們不打聽滿山野花的芳名,我們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

責任編輯 李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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